范雎跪坐在席上,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角。殿外槐花正落,细碎的白瓣飘进廊下。他抬眼望向秦王,声音不紧不慢:"老臣当年在崤山以东时,就常听人说齐国有个田单如何如何,却很少听人提起齐王。如今在秦国,百姓们议论的都是太后、穰侯、泾阳君和华阳君,倒像是......"他顿了顿,烛火在他眼中跳动,"倒像是秦国没有大王似的。"
他往前倾了倾身子:"能独掌国政才叫君王,能决断利害才叫君王,能掌握生杀大权才叫君王。可如今太后行事独断专行,穰侯出使从不禀报,泾阳君和华阳君随意处置案件毫无顾忌。一个国家要是让这四位权贵把持朝政还能不危亡的,老臣可从来没听说过啊。"他说着重重叹了口气,"满朝文武都在这四人之下,这可不就是没有君王吗?长此以往,大王的权力怎能不旁落?政令又怎能从大王这里发出?"
范雎忽然直起身子,衣袖带起一阵风:"老臣还听说,善于治国的人,对内巩固君威,对外重视君权。可如今穰侯的使者拿着大王的符节,随意割裂诸侯土地,在天下发号施令。打仗赢了,好处都归了穰侯的封地陶邑;国家疲敝了,恶果却要诸侯们承担;若是战败,百姓怨恨的可是社稷啊。"他手指蘸了酒水,在案几上画着,"《诗经》上说,果实太繁茂会压断树枝,树枝断了会伤及树干;封邑太大会危害国家,臣子太尊贵会使君主卑微。"
殿外传来更鼓声,范雎的声音愈发低沉:"当年淖齿掌握齐国大权,抽了齐闵王的筋,把他吊在宗庙的梁上,一夜就死了。李兑在赵国专权,不给赵主父送饭,百日就饿死了主父。"他忽然抬头直视秦王,眼中精光闪烁,"如今秦国太后和穰侯掌权,高陵君和泾阳君辅佐,朝堂上哪还有大王的位置?这情形,和当年的淖齿、李兑有什么区别?老臣今日看见大王独自站在宗庙朝廷之上,真担心往后继承秦国大业的,恐怕......"他喉头滚动了一下,"恐怕就不是大王的子孙了。"
秦王猛地站起来,案几上的酒樽被带翻,琥珀色的酒液在席上漫开。他脸色煞白,手指紧紧攥住佩玉。没过多久,太后被废黜,穰侯被驱逐,高陵君和泾阳君都被赶出了函谷关。
槐花落尽的时候,秦王在章台宫召见范雎。他亲手为范雎斟了一爵酒,声音有些发颤:"当年齐桓公得到管仲,尊他为仲父。如今寡人得到先生,也要以父事之。"夕阳透过窗棂,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范雎曰:“臣居山东,闻齐之内有田单,不闻其王。闻秦之有太后、穰侯、泾阳、华阳,不闻其有王。夫擅国之谓王,能专利害之谓王,制杀生之威之谓王。今太后擅行不顾,穰侯出使不报,泾阳、华阳击断无讳,四贵备而国不危者,未之有也。为此四者下,乃所谓无王已!然则权焉得不倾,而令焉得从王出乎?
“臣闻:‘善为国者,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。’穰侯使者操王之重,决裂诸侯,剖符于天下,征敌伐国,莫敢不听。战胜攻取,则利归于陶;国弊,御于诸侯;战败,则怨结于百姓,而祸归社稷。《诗》曰:‘木实繁者披其枝,披其枝者伤其心;大其都者危其国,尊其臣者卑其主。’淖齿管齐之权,缩闵王之筋,县之庙梁,宿昔而死。李兑用赵,减食主父,百日而饿死。今秦太后、穰侯用事,高陵、泾阳佐之,卒无秦王,此亦淖齿、李兑之类已。臣今见王独立于庙朝矣,且臣将恐后世之有秦国者,非王之子孙也。”
秦王惧,于是乃废太后,逐穰侯,出高陵,走泾阳于关外。昭王谓范雎曰:“昔者齐公得管仲,时以为仲父;今吾得子,亦以为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