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雎一路风尘仆仆到了秦国,秦王亲自在朝堂外迎接。那日阳光正好,照得殿前石阶泛着青光。秦王上前两步,拱手道:"先生啊,我早该亲自向您请教了。前些日子义渠那边战事吃紧,我天天忙着向太后禀报军情。如今战事平息,总算能当面聆听先生教诲。"说着整了整衣冠,郑重行了个主宾之礼。范雎连忙侧身避让,连说不敢当。
两人入殿时,两旁侍从都偷偷打量这位魏国来的谋士。只见他衣衫虽旧,眉宇间却透着股不凡气度,看得众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。秦王挥手屏退左右,偌大殿堂顿时空荡荡的。他突然撩起衣摆跪坐下来,身子前倾:"请先生指点迷津!"范雎却只轻轻"嗯"了一声。殿外蝉鸣忽起,衬得殿内愈发寂静。
秦王等了又等,忍不住再次恳求。范雎仍是含糊应着,如此反复三次。秦王急得直起身子,膝盖都硌红了:"先生莫非不愿教我?"
范雎这才长叹一声:"臣岂敢啊!"他望着殿角晃动的帷帐,声音渐渐沉下来:"当年姜太公在渭水边钓鱼遇见周文王时,不过是个陌生渔夫。可一番深谈后,文王当即拜他为太师。为何?就因为说到心坎里了。"说着突然转向秦王,目光灼灼:"臣如今客居秦国,与大王素不相识,却要说的都是干预国政、涉及骨肉的大事。方才三问不答,实在是怕话没说完,明日就身首异处啊!"
殿外忽起一阵风,吹得烛火摇曳。范雎的影子在墙上忽长忽短:"但臣若怕死,就不会来了。漆身生疮、披发装疯这些羞辱,比起辅佐明君的荣耀算得了什么?伍子胥当年逃难时跪着爬行,在吴国街头乞讨,最后不也助吴王成就霸业?"他突然提高声调:"臣只怕死后,天下人见忠臣不得好死,再没人敢来秦国效力!如今大王上畏太后威严,下惑奸臣谗言,深居宫中难辨忠奸——这才真正令人担忧!"
秦王听得脸色发白,猛地直起身子:"先生快别这么说!秦国地处偏远,我又愚钝无能,老天让先生来到此地,就是要保全我先祖基业啊!"说着竟也拜了下去,"无论太后还是朝臣,请先生尽管直言!"
范雎连忙还礼,起身时衣袖带起一阵风:"大王请看,秦国北有甘泉天险,南据泾渭之利,西拥陇蜀粮仓,东控函谷雄关。百万雄师冲锋陷阵,好比放猎犬追瘸腿兔——称霸本该易如反掌!"话锋一转,"可如今连崤山以东都不敢用兵,问题就出在穰侯魏冉身上!"
"愿闻其详。"秦王不自觉地往前挪了半步。
"越过韩魏去打齐国?这主意大错特错!"范雎手指蘸着酒水在案几上画图,"派兵少了打不赢,派多了国内空虚。当年齐国伐楚,千里远征却寸土未得,反让韩魏捡了便宜。"他猛地拍案,"该用'远交近攻'之策!得一寸是一寸,得一尺是一尺。放着眼前韩魏不取,反倒劳师远征,岂不荒谬?"
见秦王若有所思,范雎趁热打铁:"韩魏地处中原要冲,就像门轴控制整扇门。想称霸就得先控制这个枢纽,楚赵自然归附。到时候齐国害怕,自会带着厚礼来讨好。"他忽然压低声音,"至于魏国反复无常?好办——先送厚礼,再割地拉拢,都不行就直接发兵!"
后来秦军果然攻下邢丘,吓得魏国连忙求和。范雎又指着地图说:"您看秦韩边境犬牙交错,韩国就像树心里的蛀虫。不先除掉它,迟早酿成大患。"见秦王皱眉,他笑着指向成皋:"只要拿下荥阳,韩国就被截成三段。到时候刀架在脖子上,还怕他们不听话?"
"妙啊!"秦王拍案而起,震得青铜酒爵叮当作响。夕阳透过窗棂,把两人商谈的身影拉得老长,正映在绘着九州疆域的屏风上。
范睢至秦,王庭迎,谓范睢曰:“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。今者义渠之事急,寡人日自请太后。今义渠之事已,寡人乃得以身受命。躬窃闵然不敏,敬执宾主之礼。”范睢辞让。
是日见范睢,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。秦王屏左右,宫中虚无人,秦王跪而请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睢曰:“唯唯。”有间,秦王复请,范睢曰:“唯唯。”若是者三。
秦王跽曰:“先生不幸教寡人乎?” 范睢谢曰:“非敢然也。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,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。若是者,交疏也。已一说而立为太师,载与俱归者,其言深也。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,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。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,是周无天子之德,而文、武无与成其王也。今臣,羁旅之臣也,交疏于王,而所愿陈者,皆匡君之之事,处人骨肉之间,愿以陈臣之陋忠,而未知王心也,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。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,知今日言之于前,而明日伏诛于后,然臣弗敢畏也。大王信行臣之言,死不足以为臣患,亡不足以为臣忧,漆身而为厉,被发而为狂,不足以为臣耻。五帝之圣而死,三王之仁而死,五伯之贤而死,乌获之力而死,奔、育之勇焉而死。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。处必然之势,可以少有补于秦,此臣之所大愿也,臣何患乎?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,夜行而昼伏,至于蓤水,无以饵其口,坐行蒲服,乞食于吴市,卒兴吴国,阖庐为霸。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,加之以幽囚,终身不复见,是臣说之行也,臣何忧乎?箕子、接舆,漆身而为厉,被发而为狂,无益于殷、楚。使臣得同行于箕子、接舆,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,是臣之大荣也,臣又何耻乎?臣之所恐者,独恐臣死之后,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,是以杜口裹足,莫肯即秦耳。足下上畏太后之严,下惑奸臣之态;居深宫之中,不离保傅之手;终身暗惑,无与照奸;大者宗庙灭覆,小者身以孤危。此臣之所恐耳!若夫穷辱之事,死亡之患,臣弗敢畏也。臣死而秦治,贤于生也。”
秦王跽曰:“先生是何言也!夫秦国僻远,寡人愚不肖,先生乃幸至此,此天以寡人慁先生,而存先王之庙也。寡人得受命于先生,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。先生奈何而言若此!事无大小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愿先生悉以教寡人,无疑寡人也。”范睢再拜,秦王亦再拜。
范睢曰:“大王之国,北有甘泉、谷口,南带泾、渭,右陇、蜀,左关、阪;战车千乘,奋击百万。以秦卒之勇,车骑之多,以当诸侯,譬若驰韩卢而逐蹇兔也,霸王之业可致。今反闭而不敢窥兵于山东者,是穰侯为国谋不忠,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。”
王曰:“愿闻所失计。”
睢曰:“大王越韩、魏而攻强齐,非计也。少出师,则不足以伤齐;多之则害于秦。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,而悉韩、魏之兵则不义矣。今见与国之不可亲,越人之国而攻,可乎?疏于计矣!昔者齐人伐楚,战胜,破军杀将,再辟千里,肤寸之地无得者,岂齐不欲地哉,形弗能有也。诸侯见齐之罢露,君臣之不亲,举兵而伐之,主辱军破,为天下笑。所以然者,以其伐楚而肥韩、魏也。此所谓藉贼兵而赍盗食者也。王不如远交而近攻,得寸则王之寸,得尺亦王之尺也。今舍此而远攻,不亦缪乎?且昔者,中山之地,方五百里,赵独擅之,功成、名立、利附,则天下莫能害。今韩、魏,中国之处,而天下之枢也。王若欲霸,必亲中国而以为天下枢,以威楚、赵。赵彊则楚附,楚彊则赵附。楚、赵附则齐必惧,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,齐附而韩、魏可虚也。”
王曰:“寡人欲亲魏,魏多变之国也,寡人不能亲。请问亲魏奈何?”范睢曰:“卑辞重币以事之。不可,削地而赂之。不可,举兵而伐之。”于是举兵而攻邢丘,邢丘拔而魏请附。曰:“秦、韩之地形,相错如绣。秦之有韩,若木之有蠢,人之病心腹。天下有变,为秦害者莫大于韩。王不如收韩。”王曰:“寡人欲收韩,不听,为之奈何?”
范睢曰:“举兵而攻荥阳,则成皋之路不通;北斩太行之道,则上党之兵不下;一举而攻荥阳,则其国断而为三。魏、韩见必亡,焉得不听?韩听而霸事可成也。”王曰:“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