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国都城飘着细雪，宫墙上的青铜兽首覆着薄霜。有人在燕王耳边嚼舌根，说那苏秦啊，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人。大王您以万乘之尊礼待他，让天下人都以为您亲近小人呢。
正说着，苏秦风尘仆仆从齐国回来，连个落脚的公馆都没给安排。他抖落肩上的雪粒子，径直走到殿前，声音像冻硬的冰棱："臣不过是东周乡野之人，当初大王您亲自到郊外迎接，让臣在朝堂上风光无限。如今臣替您出使齐国，挣来十座城池，救了危难中的燕国，您却听信谗言——这不正好坐实了臣是个反复小人吗？"
燕王摸着玉带钩不作声，苏秦忽然笑了："要是臣真像尾生那样守信，像伯夷那样清廉，像曾参那样孝顺，这三样美德都拿来侍奉您，您觉得如何？"燕王点头说那自然好。苏秦的笑纹更深了："要真那样，臣反倒不会来侍奉您了。"
殿角的炭盆噼啪作响，苏秦掰着手指给燕王算账："曾参孝顺得连一晚上都不肯离开父母，您能派他去齐国吗？伯夷清廉到不肯吃周朝的饭，宁可饿死在首阳山，他会千里迢迢来辅佐弱小的燕国？尾生为了等姑娘，抱着桥柱子淹死都不走，这样的人能去齐国宣扬燕秦之威？"
他越说越激动，衣带上的玉佩叮当乱撞："这些美德都是用来保全自己的，不是图谋霸业的！三王五霸哪个是靠守成起家的？要是您只求安稳，齐国就不会扩张到营丘，您也不会想着攻打楚国边境了。"
燕王听得眉头直跳，苏秦却突然讲起故事："我邻居家有个出远门的官吏，他妻子与人私通。听说丈夫要回来，姘头急得直跺脚。那妇人却说别怕，我早备好了毒酒。"他说到这儿顿了顿，"您猜怎么着？送酒的丫鬟故意跌倒洒了酒，既救了男主人，又保全了女主人，结果反被痛打一顿——这就叫忠信反而获罪啊！"
殿外北风卷着雪片扑在窗棂上，苏秦的声音轻下来："臣现在就像那个摔了酒杯的丫鬟。要是连我这样真心为燕国谋划的人都获罪，往后谁还敢为您效力？"他忽然撩起衣摆跪下，"臣游说齐王时字字属实，换别人去说，就算有尧舜的智慧也办不成。"
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，曰：“武安君，天下不信人也。王以万乘下之，尊之于廷，示天下与小人群也。”武安君从齐来，而燕王不馆也。谓燕王曰：“臣东周之鄙人也，见足下身无咫尺之功，而足下迎臣于郊，显臣于廷。今臣为足下使，利得十城，功存危燕，足下不听臣者，人必有言臣不信，伤臣于王者。臣之不信，是足下之福也。使臣信如尾生，廉如伯夷，孝如曾参，三者天下之高行，而以事足下，不可乎？”燕王曰：“可。”曰：“有此，臣亦不事足下矣。”
苏秦曰：“且夫孝如曾参，义不离亲一夕宿于外，足下安得使之之齐？廉如伯夷，不取素餐，污武王之义而不臣焉，辞孤竹之君，饿而死于首阳之山。廉如此者，何肯步行数千里，而事弱燕之危主乎？信如尾生，期而不来，抱梁柱而死。信至如此，何肯杨燕、秦之威于齐而取大功哉?且夫信行者，所以自为也，非所以为人也。皆自覆之术，非进取之道也。且夫三王代兴，五霸迭盛，皆不自覆也。君以自覆为可乎？则齐不益于营丘，足下不逾楚境，不窥于边城之外。且臣有老母于周，离老母而事足下，去自覆之术，而谋进取之道，臣之趣固不与足下合者。足下皆自覆之君也，仆者进取之臣也，所谓以忠信得罪于君者也。”燕王曰：“夫忠信，又何罪之有也？”
对曰：“足下不知也。臣邻家有远为吏者，其妻私人。其夫且归，其私之者忧之。其妻曰：‘公勿忧也，吾已为药酒以待之矣。’后二日，夫至。妻使妾奉卮酒进之。妾知其药酒也，进之则杀主父，言之则逐主母。乃阳僵弃酒。主父大怒而笞之。故妾一僵而弃酒，上以活主父，下以存主母也。忠至如此，然不免于笞，此以忠信得罪者也。臣之事，适不幸而有类妾之弃酒也。且臣之事足下，亢义益国，今乃得罪，臣恐天下后事足下者，莫敢自必也。且臣之说齐，曾不欺之也。使之说齐者，莫如臣之言也，虽尧、舜之智，不敢取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