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齐宣王召见颜斶,大殿上金碧辉煌,侍从们屏息而立。宣王抬了抬下巴,对着站在阶下的颜斶道:"颜斶,你上前来!"谁知这布衣之士竟也拱了拱手:"请大王移步前来。"
宣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。左右侍臣立刻呵斥:"大胆!大王是万乘之君,你不过是个臣子。大王让你上前,你反倒叫大王移步,这是什么道理?"颜斶不慌不忙整了整衣襟:"若是我上前,那是趋炎附势;若是大王肯移步,却是礼贤下士。与其让我做个攀附权贵之人,不如让大王成就礼贤下士的美名。"
宣王气得拍案而起,冠冕上的玉串哗啦作响:"你给本王说清楚,到底是君王尊贵,还是士人尊贵?"颜斶目光平静如水:"自然是士人尊贵,君王不贵。"宣王冷笑一声:"这话可有依据?"
"当年秦国攻打齐国时曾下过两道军令。"颜斶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,"一道说:'谁敢在柳下季坟墓五十步内砍柴,立斩不赦。'另一道却说:'取得齐王首级者,封万户侯,赏千金。'由此可见,活着的君王头颅,还不如已故贤士的坟头珍贵。"宣王铁青着脸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侍从们见状纷纷帮腔:"颜斶你糊涂了!我们大王坐拥千里疆土,铸千石巨钟,立万石钟架。天下贤士哪个不慕名而来?辩士谋臣争相献策,四方诸侯莫不臣服。要什么有什么,百姓无不归心。如今那些所谓的名士,不过是些布衣农夫,混迹乡野市井,连看门小吏都不如,哪来的尊贵可言?"
颜斶却笑了:"诸位错了。当年大禹治水时,天下诸侯上万。为何?正因德行深厚,懂得敬重贤士。舜帝从田间走来,最终成为天子。到商汤时诸侯只剩三千,如今称孤道寡的不过二十四家。诸位想想,这难道不是轻视贤士的后果吗?等到国破家亡之时,想当个看门小吏都难啊!"
他捋了捋衣袖继续道:"《易传》上说:'身居高位若名不副实,只图虚名者必生骄奢。骄奢一起,灾祸随至。'尧有九位辅佐,舜有七位挚友,禹得五位贤丞,汤靠三位良辅。自古以来,没有真才实德却能名扬天下的君王,一个都没有。老子说得好:'贵以贱为本,高以下为基。'所以君王才自称孤家寡人,这不正是谦卑待士的明证吗?"
宣王突然长叹一声,冠冕上的珠串轻轻摇晃:"是寡人浅薄了!今日才知君子不可轻侮,原来是我自取其辱。恳请先生收我为徒。只要先生愿意留下,顿顿牛羊美馔,出入车马相随,妻儿都能穿绫罗绸缎。"
颜斶却后退一步,粗布麻衣在风中轻扬:"美玉从山里采出,雕琢便失了本色。士人生于乡野,受禄为官看似尊贵,却会失了本真。我宁愿回家晚些吃饭,饿极了糙米也像吃肉;慢慢走路,就当是乘车;清白做人,比什么富贵都强。该说的道理都说完了,请大王准许我回乡。"说罢郑重行礼,转身离去。粗布衣角扫过殿前石阶,像一片云飘向山野。
齐宣王见颜斶,曰:“斶前!”斶亦曰:“王前!”宣王不悦。左右曰:“王,人君也。斶,人臣也。王曰‘斶前’,亦曰‘王前’,可乎?”斶对曰:“夫斶前为慕势,王前为趋士。与使斶为趋势,不如使王为趋士。”王忿然作色曰:“王者贵乎?士贵乎?”对曰:“士贵耳,王者不贵。”王曰:“有说乎?”斶曰:“有。昔者秦攻齐,令曰:‘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,死不赦。’令曰:‘有能得齐王头者,封万户侯,赐金千镒。’由是观之,生王之头,曾不若死士之垄也。”宣王默默不悦。
左右皆曰:“斶来,斶来!大王据千乘之地,而建千石钟,万石簴。天下之士,仁义皆来役处;辩知并进,莫不来语;东西南北,莫敢不服。求万物无不备具,而百姓无不亲附。今夫士之高者,乃称匹夫,徒步而处农亩,下则鄙野、监门、闾里,士之贱也,亦甚矣!”
斶对曰:“不然。斶闻古大禹之时,诸侯万国。何则?德厚之道,得贵士之力也。故舜起农亩,出于野鄙,而为天子。及汤之时,诸侯三千。当今之世,南面称寡者,乃二十四。由此观之,非得失之策与?稍稍诛灭,灭亡无族之时,欲为监门、闾里,安可得而有乎哉?是故《易传》不云乎:‘居上位,未得其实,以喜其为名者,必以骄奢为行。据慢骄奢,则凶从之。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,无德而望其福者约,无功而受其禄者辱,祸必握。’故曰:‘矜功不立,虚愿不至。’此皆幸乐其名,华而无其实德者也。是以尧有九佐,舜有七友,禹有五丞,汤有三辅,自古及今而能虚成名于天下者,无有。是以君王无羞亟问,不市下学;是故成其道德而扬功名于后世者,尧、舜、禹、汤、周文王是也。故曰:‘无形者,形之君也。无端者,事之本也。’夫上见其原,下通其流,至圣人明学,何不吉之有哉!老子曰:‘虽贵,必以贱为本;虽高,必以下为基。’是以侯王称孤寡不谷。是其贱之本与!非夫孤寡者,人之困贱下位也,而侯王以自谓,岂非下人而尊贵士与?夫尧传舜,舜传禹,周成王任周公旦,而世世称曰明主,是以明乎士之贵也。”
宣王曰:“磋乎!君子焉可侮哉,寡人自取病耳!及今闻君子之言,乃今闻细人之行,愿请受为弟子。且颜先生与寡人游,食必太牢,出必乘车,妻子衣服丽都。”
颜斶辞去曰:“夫玉生于山,制则破焉,非弗宝贵矣,然夫璞不完。士生乎鄙野,推选则禄焉,非不得尊遂也,然而形神不全。斶愿得归,晚食以当肉,安步以当车,无罪以当贵,清静贞正以自虞。制言者王也,尽忠直言者斶也。言要道已备矣,愿得赐归,安行而反臣之邑屋。”则再拜而辞去也。斶知足矣,归反扑,则终身不辱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