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一·槐西杂志一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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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字汪场子里有个大柴垛,堆在那儿不知多少年了。当地人都说里头住着灵怪,谁要是冒犯了准得倒霉,可要是生了病去求它,有时候还真能应验。这么一来,谁也不敢动这柴垛一根草一片叶。

雍正乙巳那年闹饥荒,光禄公捐了六千石粮食熬粥赈灾。有天柴火不够了,想用这垛柴又没人敢动手。光禄公亲自去柴垛前祝祷:"你既然有灵性,必定通情达理。眼下几千人饿得快要死了,你难道忍心吗?我打算请你去看守粮仓,这些柴拿来救饥民的命,想来你不会拒绝吧?"说完就招呼大伙儿动手搬柴,竟是一点怪事都没发生。

等柴垛搬空,发现底下盘着条秃尾巴大蛇,一动不动。大伙儿用大簸箕把它抬进粮仓,转眼就不见了。打那以后,这蛇再没显过灵,可奇怪的是,六七十年过去了,粮仓从没遭过贼——想必是守着当年的约定呢。您瞧,再厉害的毒物也得讲道理,邪祟终究敌不过正气,这话真不假。

我侄孙树宝说过韩店史某的事。这人家穷得叮当响,老爹临终时,全家就剩件青布袍子。史某要拿它给父亲陪葬,他娘哭着说:"家里都揭不开锅了,拿它换米还能活个把月,埋土里多可惜啊!"史某到底没忍心,还是把袍子葬了。这事传开后,正巧有人丢了银镯子,满世界找不着。忽然史某在粪堆里捡着了,大家都说:"这是老天爷补偿你那件衣裳,表彰你的孝心呢!"丢镯子的人花六千文赎回去,刚好是那件袍子的价钱。有人说这是巧合,我说要都算巧合,那王祥卧冰求鲤、孟宗哭竹生笋也都是碰巧了?阴阳感应的玄机,往往就藏在这些小事里头,凡人哪能参透呢。

景州李晴嶙讲过个教书先生的事。刘生在古寺里教孩子,有天夜里月光朦胧,听见窗外窸窸窣窣响。从门缝往外看,断墙边好像有两个人影。他刚喊"有贼",就听墙外说:"我们不是贼,是来求您帮忙的。"

刘生惊问要帮什么忙,那声音说:"我们前世造孽,堕入饿鬼道快百年了。每次闻到寺里煮饭,就像被火烧着似的。看您是个善心人,求您把剩饭残汤泼在地上祭奠,行吗?"刘生问:"既然佛经能超度亡魂,怎么不求和尚做法事?"

饿鬼叹气道:"超度也要看前世因果。我们活着时巴结权贵,人家失势就翻脸不认人。得势时没积德行善,落魄了哪来的福报?好在当年钱财来得容易,对穷亲戚还接济过几回,这才偶尔能讨口剩饭。要不然,就像目连的母亲困在地狱,到嘴的吃食都变火炭,佛祖也救不得啊!"刘生听得心酸,答应给他们供饭。两个饿鬼哭着道谢走了。从此刘生常把剩饭洒在墙外,总能听见吞咽声,却再没见过形影。

过了一年多,夜里墙外忽然道别。刘生问去哪儿,饿鬼说:"我们想不出超脱的法子,只好拼命做善事。林子里打鸟的来了,我们就惊飞鸟群;设捕网的来了,我们就赶走猎物。这点善心感动了神明,如今能投胎去了。"刘生常拿这事劝人:"连沉沦的鬼魂都能行善,活人怎么能说无能为力呢?"

我堂兄中涵在旌德当知县时,城外闹虎患,伤了好几个猎户。当地人建议:"非得请徽州唐打猎来才行。"——戴东原说过,明朝有个唐某新婚就被虎害了,他妻子生下遗腹子时发誓:"杀不了虎就不是我儿子!"从此唐家代代都是打虎能手。

中涵派人带着厚礼去请,回话说唐家要派最厉害的两个高手来。等见到人却傻了眼——一个白发老头不停咳嗽,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。中涵心里嘀咕,还是吩咐备饭。老头看出知县失望,单膝跪地说:"听说老虎离城不到五里,等我们宰了它再吃饭不迟。"

差役带路到山谷口就腿软了。老头笑骂:"我在这儿你怕什么?"进到半山腰,老头对少年说:"这畜生还在睡,你吼一嗓子。"少年学虎啸,果然从林子里蹿出只猛虎,直扑老头。只见老头攥着把短斧,斧刃八九寸长,半尺来宽,站稳马步。老虎扑来时他头一偏,那虎从他头顶跃过,落地就血流如注——原来从下巴到尾巴全被斧子剖开了。事后重金酬谢时,老头说练臂力十年,练眼力又十年。如今用鸡毛掸子扫眼睛都不眨,几个大汉吊在他胳膊上都纹丝不动。庄子说"熟能通神",真是一点不假。就像史嗣彪能在黑暗中写字,励文恪公能把一百张写字的纸叠得分毫不差,都是练出来的真功夫。

李庆子说过山东一户人家,屋里住着狐狸好几代了。从来不见踪影,也不出声响。要是夜里来了贼,它就敲窗拍门报信。房子漏雨时,桌上会突然出现修房子的银钱,总比实际花销多两成,像是付工钱。逢年过节窗外会收到狐狸送的小礼物,主人家放些吃食回礼,转眼就不见了。孩子们淘气,往狐狸住的屋里扔石子,石子又会从窗户飞出来。要是孩子不停地扔,它就不断地扔回来,从来不恼。

有天忽然听见屋檐下说:"您家虽是农户,但父慈子孝、妯娌和睦,善神常来庇护。我借贵宅躲雷劫,如今劫数已过,多谢收留。"从此再没动静。狐狸住在人家里能这么守规矩的实在少见,怕是深谙道家"和光同尘"的道理。就凭这份谨慎,才没招来祸患,这见识可比一般人高明多了。

我侄儿虞惇——堂兄懋园的儿子——壬子年三月跟我一起整理文渊阁藏书时,住在海淀槐西老屋。他说懋园有个朱漆藤枕,是早年庙会上买的。有个夏天,一枕上去就听见嗡嗡响,还以为是累得耳鸣。过了十来天,声音越来越大,像蜜蜂振翅膀。再后来不用挨着枕头都能听见。拆开一看,里头竟飞出一只细腰蜂!奇怪的是,这枕头严丝合缝,蜂怎么进去的?要是上漆前就有蜂卵,怎么隔这么多年才孵化?有人说这是"化生",可蜂都是蛹生的。就算是化生,为什么偏在枕头里?更怪的是蜂在枕中不吃不喝怎么活两个月?要是不拆开,它会不会永远不死?这些事啊,真是想破头也弄不明白。

虞惇还讲了个事儿,说的是掖县林知州禹门的祖父。这老爷子八十多岁了,老糊涂得连人都不认识,腿脚也不利索,偏生饭量还挺好。整天干坐在屋里闷得慌,儿孙们就常抬着椅子让他到门口望望风景解闷。

那天老爷子让仆人进屋拿东西,自己坐在外头等。等仆人出来一看,连人带椅子都没影儿!全家急得直哭,带着干粮四处找,连个脚印都没找着。

后来有个从劳山回来的朋友老远冲禹门喊:"你不是在找你爷爷吗?他在山里某座寺里好着呢!"赶去一看果然如此。那地方离掖县几百里地,寺里和尚也不知道这腿脚不便的老人怎么来的。老爷子只记得有俩人抬着他飞,也不知是谁。这事儿怪是怪,八成是山里的精怪拿老人家寻开心呢。

再说说戈廷模孝廉,字式之,是芥舟先生的大儿子。这孩子天资聪颖,写诗书法都随他爹。在父辈朋友里就爱跟着我学,我也觉得他前途无量。谁知四十多岁才当上个学官,后来得了心病时好时坏,竟早早走了,真叫人痛心。

有天我和侄孙树珏说起这事,树珏提起式之临终前有个怪事。那夜式之读书到三更,望着窗外得了句"秋入幽窗灯黯淡",正琢磨下联呢,忽然老友掀帘进来。式之把上联念给他听,那朋友脱口对出"魂归故里月凄清"。

式之猛地一惊:"你怎么说这种鬼话?"一抬头人就不见了。这才明白是撞鬼了。想来是式之阳气衰微,引得鬼物现形。没过多久他就真走了,跟古书里曹唐在佛寺遇鬼作诗的故事差不多。

曹慕堂宗丞说过个夜路斗鬼的趣事。有个人走夜路撞鬼,抡起拳头就打。结果鬼越聚越多,有的撒沙子,有的扯胳膊拽腿。这人挨了不少揍,偏不服输,死磕到底。忽然坡上有个老和尚提着灯喊:"施主且住!这地方是鬼窝,你再能打也架不住鬼多啊。知难而退才是好汉,不如跟老衲到破庙歇歇?"

这人顿时开窍,跟着灯影冲出重围。等天亮回头找,哪还有什么老和尚?也不知是人是鬼,倒是个明白人。

海淀有人逮着只怪鸟,像灰鹅但嘴特别长,眼珠子凸出来,看着就瘆人。谁也叫不上名,没人敢买。金海住先生当时住在澄怀园,偏买来煮了吃。味道不咋样,刚吃两口就觉得胸口发冷发硬,灌烧酒都不管用,病了好几天。有人说这怕是古书上讲的"杀鬼"——人死后从棺材里飞出来的东西。韦滂故事里就射杀过这种鬼鸟,煮了还挺香。金先生吃的这个,八成也是同类。

倪余疆听了直乐:"这不又是个终南山进士嘛!"(注:终南进士是钟馗别称)

从黄村到丰宜门这段四十里地,一下雨就泥泞难行。有个叫李秀的车夫空车回来,看见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在泥地里蹒跚。眼看天要黑了,少年眼巴巴望着车想搭又不敢开口。李秀这人轻浮,主动搭话邀他上车。少年红着脸上了车,给果子也吃,问话就抿嘴笑。

走着走着,李秀觉得少年模样有点变,也没在意。又走十几里,天擦黑时发现眉眼都变了。快到南苑西门,好家伙,成了个宽脑门高颧骨的大胡子!李秀揉揉眼睛没敢问。

到客栈下车时更绝,直接变成白发老翁。老头握着李秀的手说:"承蒙关照,只是老汉这把年纪,不便同榻而眠,惭愧啊!"笑着走了。李秀后来跟当厨子的表弟说起这事,后悔自己轻佻招来狐鬼戏弄。

文安王岳芳讲过个杨生的故事。这后生长得俊,怕被人欺负就苦练武功,十六七岁能打几十个。有回去通州赶考住在京城,独自在陶然亭遇见两个回人,硬拉他去喝酒。杨生知道他们不怀好意,故意点贵菜。俩回人高兴坏了,把他骗到空庙里一左一右抱住。

谁知杨生两手一按就把他们撂倒,踩着后背捆起来,拔刀架脖子说:"动就死!"扒了裤子把俩人给糟蹋了,还训道:"就你们这岁数也配?今儿是替被你们祸害的孩子报仇!"松开绳子扬长而去。后来有回遇见其中一个,那人见他就跑。王岳芳听说后劝他:"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天理,可没有淫人者反被淫的规矩。你这事儿解气是解气,到底不合道理。"

我侄孙树棂说,南村戈仲坊孝廉有回去遵祖庄——当地土话叫榛子庄,是读音以讹传讹——赶上曹家办丧事。听说邻居家母鸡下了个会发光的蛋,晚上就带几个朋友去看。灯底下看着普通,一关灯果然莹莹发光,照得满屋通明。有客人说这鸡八成被蛟龙附体,蛋里怕是要出怪物。戈孝廉第二天就回家了,也不知后来怎样。

话说那木华在《海赋》里写得妙啊,说这海里头啊,阳冰不化,阴火暗燃。原来是因为阳气都闷在阴气里头,憋得久了就往外冒。岭南那边有个《异物志》记载,海里头的鱼啊贝啊,放在暗处会发光。《岭表录异》也说,黄蜡鱼的脑袋夜里亮得像灯笼,连鱼肉都是一片片发光的。这都是水里的活物,带着水的性子呢。

非得是海水才能藏住火气,非得是海货才能发光。为啥呢?因为大海聚的不光是水,更是阴气。那些小河小江可压不住阳气,只有汪洋大海才镇得住。

夏天腐草变萤火虫,那是阴雨连绵,阳气蒸腾才化成虫子的。塞北有种夜亮木,长在冰天雪地里,阳气聚在树上就发光。可萤火虫活不长,夜亮木移栽到花盆里,过一两年也就不亮了。这都是因为离开了原本藏身的地方,气散了光也就没了。

唯独鸡蛋夜里发光这事儿说不通。有人说是蛟龙作祟,我看未必。段成式在《酉阳杂俎》里写过,岭南的毒蘑菇夜里发光,能要人命。这怕是瘴气郁结,湿热化成了阳火。说不定是瘴气偶然聚在鸡身上,或是鸡吃了太多毒虫,日子久了就结出光来,跟毒蘑菇发光的道理差不多呢。

原文言文

  人字汪场中有积柴--俗谓之垛,多年矣。土人谓中有灵怪,犯之多致灾祸,有疾病祷之亦或验,巳敢撷一茎,拈一叶也。雍正乙巳,岁大饥,光禄公捐粟六千石,煮粥以赈,一日,柴不给,欲用人柴而巳敢举身,乃自往祝曰:汝既有神,必能达理,今数千人枵腹待毙,汝岂无恻隐心,我拟移汝守仓,而取人柴活饥者,谅汝不拒也。祝讫,麾众拽取,毫无变异。柴尽,得一秃尾巨蛇,蟠伏不动,以巨畚舁入仓中,斯须不见、从人亦遂无灵,然迄今六七十年,无敢窃入盗粟者。以有守仓之约故也,物至毒而不能不为理所屈,妖不胜德,人之谓矣。

  从孙树宝言,韩店史某,贫彻骨,父将殁,家惟存一青布袍,将以也,其母曰:家久不举火,持人易米尚可多活月余,何为委之土中乎?史某不忍,卒以也。人事人多知之,会有失银钏者,大索不得,史某忽得于粪壤中。皆曰:人天偿汝衣,旌汝孝也。失钏者以钱六千赎之,恰符衣价。人近日事。或曰偶然也。余曰:如以为偶,则王祥固不再得鱼,孟宗固不再生笋也。幽明之感应,恒以一事示其机耳,汝乌乎知之。

  景州李晴嶙言,有刘生训蒙于古寺,一夕,微月之下,闻窗外淅淅声,自隙窥之,墙缺似有二人影,急呼有盗,忽隔墙语曰:我辈非盗,来有求于君者也。骇问何求,曰:猥以夙业,堕饿鬼道中,已将百载,每闻僧厨炊煮,辄饥火如焚,窥君似有慈心,残羹冷粥,赐一浇奠,可乎?问佛家经忏,足济冥途,何不向寺僧求超拔?曰:鬼逢超拔,是亦前因,我辈过去生中,营营仕宦,势盛则趋附,势败则掉臂如路人,当其得志,本未扶穷救厄,造有善因,今日势败,又安能遇是善缘乎?所幸货赂丰盈,不甚爱惜,孤寒故旧,尚小有周旋,故或能时遇矜林,得一沾余沥,不然,则如目连母键在大地狱中,食至口边,皆化猛火,虽佛力亦无如何矣。生恻然悯之,许如所请,鬼感激鸣咽去。自是每以残羹剩酒浇墙外,亦似有肸蛮,然不见形,亦不闻语。越岁余,夜闻墙外呼曰:久叨嘉惠,今来别君。生问何往,曰:我二人无计求脱,惟思作善以自拔,人林内野鸟至多,有弹射者,先惊之使高飞;有网罟者,先驱之使勿入,以是一念,感动神明,今已得付转轮也。生尝举以告人曰:沉沦 之鬼,其力犹可以济物,人奈何谢不能乎?

  族兄中涵知旌德县时,近城有虎暴,伤猎户数人,不能捕,邑人请曰:非聘徽州唐打猎,不能除人患也--休宁戴东原曰:明代有唐某,甫新婚而戕于虎,其妇后生一子,祝之曰:尔不能杀虎,非我子也。后世子孙,如不能杀虎,亦皆非我子孙也。故唐氏世世能捕虎--乃遣吏持币往,归报唐氏选艺至精者二人,行且至,至则一老翁,须发皓然,时咯咯作嗽,一童子十六七耳,大失望,姑命具食,老翁察中涵意不满,半跪启曰:闻人虎距城不五里,先往捕之,赐食未晚也。遂命役导往,役至谷口,不敢行,老翁哂曰:我在,尔尚畏耶?入谷将半,老翁顾童子曰:人畜似尚睡,汝呼之醒。童子作虎啸声,果自林中出,径搏老翁,老翁手一短柄斧,纵八九寸,横半之,奋臂屹立,虎扑至,侧首让之,虎自顶上跃过,已血流仆地。视之,自颔下至尾闾,皆触斧裂矣。乃厚赠遣之。老翁自言炼臂十年,炼目十年,其目以毛帚扫之不瞬,其臂使壮夫攀之,悬身下缒不能动,庄子曰:习 伏众神。巧者不过习 者之门,信夫。尝见史舍人嗣彪,暗中捉笔书条幅,与秉烛无异。又闻静海励文恪公,剪方寸纸一百片,书一字其上,片片向日叠映,无一笔丝毫出入。均习 而已矣,非别有谬巧也。

  李庆子言,山东民家有狐,居其屋数世矣,不见其形,亦不闻其语,或夜有火烛盗贼,则击扉撼窗,使主人知觉而已。屋或漏损,则有银钱铿然坠几上,即为修葺,计所给恒浮所费十之二,若相酬者。岁时必有小馈遗置窗外,或以食物答之,置其窗下,转瞬即不见矣。从不出嬲人,儿童或反嬲之,戏以瓦砾掷窗内,仍自窗还掷出。或欲观其掷出,投之不已,亦掷出不已,终不怒也。一日,忽檐际语曰:君虽农家,而子孝弟友,妇姑娣姒皆婉顺,恒为善神所护,故久住君家避雷劫,今大劫已过,敬谢主人,吾去矣。自人遂绝,从来狐居人家,无如是之谨饬者。其有得于老氏和光之旨欤?卒以谨饬自全,不遭劾治之祸,其所见加人一等矣。

  从侄虞惇,从兄懋园之子也,壬子三月,随余勘文渊阁书,同在海淀槐西老屋--余婿彭煦之别业,余葺治之,为轮对上直憩息之地--言懋园有朱漆藤枕,崔庄社会之所买,有年矣。一年夏日,每枕之,辄嗡嗡有声,以为作劳耳鸣也。旬余后,其声渐厉,似飞虫之振羽,又月余,声达于外,不待就枕始闻矣。疑而剖视,则一细腰蜂,鼓翼出焉。枕四围无针芥隙,蜂何能遗种于内,如未漆时先遗种,何以越数岁乃生。或曰化生也,然蜂生以蛹,不以化,即果化生,何以他处不化,而化于枕,他枕不化,而化于人枕?枕中不饮不食,何以两月余犹活?设不剖出,将不死乎?,人理殊不可晓也。

  虞惇又言,掖县林知州禹门,其受业师也,自言其祖年八十余,已昏耄不识人,亦不能步履,然犹善饭,惟枯坐一室,苦郁郁不适,子孙恒以椅舁至门外延眺,以为消遣。一日,命侍者入取物,独坐以俟,侍者出,则并椅失之矣。合家悲泣惶骇,巳知所为,裹粮四出求之,亦无踪迹。会有友人自劳山来,途遇禹门,遥呼曰:若非觅若祖乎?今在山中某寺,无恙也。急驰访之,果然。其地距掖数百里,僧不知其何以至,其祖但觉有二人舁之飞行,亦不知其为谁也。人事极怪而非怪,殆山魈狐魅,播弄老人,以为游戏耳。

  戈孝廉廷模,字式之,芥舟前辈长子也,天姿朗彻,诗格书法,并有父风。于父执中独师事余,余期以远到,乃年四十余,始选一学官,后得心疾,忽发忽止,竟夭天年,余深悲之。偶与从孙树珏谈及,树珏因言其未殁以前,读书至夜半,偶即景得句曰:秋入幽窗灯黯淡,属对未就,忽其友某揭帘入,延与坐谈,因告以人句,其友曰:何不对以魂归故里月凄清。式之愕然曰:君何作鬼语。转瞬不见。乃悟其非人,盖衰气先见,鬼感衰气应之也。故式之不久亦下世,与灵怪集载曹唐江 陵佛寺诗,水底有天春漠漠一联事颇相类。

  曹慕堂宗丞言,有夜行遇鬼者,奋力与角,俄群鬼大集,或抛掷沙砾,或牵拽手足,左右支吾,大受捶击,颠踣者数矣,而愤恚弥甚,犹死斗不休,忽坡上有老僧持灯呼曰:檀越且止,人地鬼之窟宅也,檀越虽猛士,已陷重围,客主异形,众寡异势,以一人气血之勇,敌人辈无穷之变幻,虽贲育无幸胜也。况不如贲育者乎?知难而退,乃为豪杰,何不暂忍一时,随老僧权宿荒刹耶?人人顿悟,奋身脱出,随其灯影而行,群鬼渐远,老僧亦不知所往。坐息至晓,始觅得路归。人僧不知是人是鬼,可谓善知识耳。

  海淀人捕得一巨鸟,状类苍鹅,而长喙利吻,目睛突出,眈眈可畏,非皍非鹳,非鸨非鸬鹚,巳能名之,无敢买者。金海住先生时寓直澄怀园,独买而烹之。味不甚佳,甫食一二脔,觉胸膈间冷如冰雪,坚如铁石,沃以烧春,亦无暖气。委顿数日乃愈。或曰张读宣室志载,俗传人死数日后当有禽自柩中出,曰杀,有郑生者,尝在隰川,与郡官猎于野,网得巨鸟色苍,高五尺余,解而视之,忽然不见,里中人言,有人死且数日,卜者言人日杀当去,其家伺而视之,果有巨鸟苍色自柩中出。又原化记载,韦滂借宿人家,射落杀鬼,烹而食之,味极甘美,先生所食,或即杀鬼所化,故陰凝之气如是欤?倪余疆时方同直,闻之笑曰:是又一终南进士矣。

  自黄村至丰宜门,俗之谓之南西门,凡四十里,泉源水脉,络带钩连,积雨后污潦沮洳,车马颇为阻滞。有李秀者,御空车自固安返,见少年约十五六,娟丽如好女,蹩躄泥涂,状甚困惫,时日已将没,见秀行过,有欲附载之色,而愧沮不言,秀故轻薄,挑与语,邀之同车,忸怩而上。沿途市果饵食之,亦不甚辞。渐相软款,间以调谑,面癴微笑而已。行数里后视其貌似稍苍,尚不以为意,又行十余里,暮色昏黄,觉眉目亦似渐改,将近南苑之西门,则广颡高颧,瘫瘫有须矣。自讶目眩,不敢致诘。比至逆旅下车,乃须髩皓白,成一老翁,与秀握手作别曰:蒙君见爱,怀感良深,惟暮齿衰颜,今夕不堪同榻,愧相负耳。一笑而去,竟不知为何怪也。秀表弟为余厨役,尝闻秀自言之,且自悔少年无状,致招狐鬼之侮云。

  文安王岳芳言,有杨生者,貌姣丽,自虑或遇强暴,乃精习 技击,十六七时,已可敌数十人,会诣通州应试,暂住京城,偶独游陶然亭,遇二回人,强邀入酒肆。心知其意,姑与饮啖,且故索珍味食,二回人喜甚,因诱至空寺,左右挟坐,遽拥于怀。生一手按一人,并踣于地,以足踏背,各解带反接,抽刀拟颈曰:敢动者死。褫其下衣并婬之,且数之曰:尔辈年近三十,岂足供狎昵,然尔辈污人多矣,吾为孱弱童子复仇也。徐释其缚,掉臂径出。后与岳芳同行,遇其一于途,顾之一笑,其人掩面鼠窜去,乃为岳芳具道之。岳芳曰:戕命者使还命,攘财者使还财,律也。人当相偿者也。惟婬人者有治罪之律,无还使受婬之律,人不当偿者也。子之所为,谓之快心则可,谓之合理则未也。

  从孙树棂言,南村戈孝廉仲坊,到遵祖庄--土语呼榛子庄,遵榛叠韵之讹,祖子双声之转也,相近又有念祖桥,今亦讹为验左。会曹氏之葬,闻其邻家鸡产一卵,入夜有光,仲坊偕数客往观,时已昏暮,灯下视之,无异常卵,撤去灯火,果吐光荧荧,周卵四围,如盘盂,置诸室隅,立门外视之,则一室照耀如昼矣。客或曰:是鸡为蛟龙所感,故生卵有是变怪,恐久而破壳出,不利主人。仲坊次日即归,不知其究竟如何也。案木华海赋曰:陽冰不冶,陰火潜然。盖陽气伏积陰之内,则郁极而外腾。岭南异物志称,海中所生鱼蜃,置陰处有光。岭表录异亦称,黄蜡鱼头夜有光如笼,烛其肉亦片片有光。水之所生,与水同性故也。必海水始有火,必海错始有光者,积水之所聚,即积陰之所凝。故百川不能郁陽气,惟海能郁也。至暑月腐草之为萤,以层陰积雨,陽气蒸而化为虫。塞北之夜亮木,以冰谷雪岩,陽气聚而附于木。萤不久即死,夜亮木移植盆盎,越一两岁亦不生明。出潜离隐,气得舒则渐散耳。惟鸡卵夜光则理不可晓。蛟龙所感之说,亦未必然。按段成式酉陽杂俎称,岭南毒菌夜有光,杀人至速,盖瘴疠所钟,以温 热发为陽焰,人卵或疠之气,偶聚于鸡,或鸡多食毒虫,久而蕴结,如毒菌有光之类,亦未可知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