咱们今天讲几个稀奇古怪的故事，都是真人真事，您且听我慢慢道来。
先说任丘县有个姓刘的衙役，那天夜里去催租税。正赶上村里唱大戏，他看戏看到二更天才散场。回家路上酒劲儿上来了，看见路边有个茶摊，就把马拴在树上进去喝茶。老板说火都熄了，只有凉茶。进屋鼓捣半天，端出半杯茶来，那茶颜色暗红还黏糊糊的，闻着有点腥气。衙役一口喝完还要添，老板说壶里没了，得去后头找找剩的，让他在外头等着别偷看。
左等右等不见人，衙役扒着门缝往里瞧——可了不得！屋里吊着个光溜溜的女尸，肚子被剖开用木棍撑着，那老板正拿杯子刮取尸血呢！衙役吓得魂飞魄散，跳上马就跑。后头传来追着要茶钱的喊声，一路追着他跑。等跑到住处，人已经昏死过去摔下马。房东听见动静出来，把他扶进屋，第二天才醒过来。后来带人回去找，哪有什么茶摊？只有荒草丛里几座老坟，荆棘上挂着条被草茎撑开肚子的死蛇。这故事跟古书里写的卢涵遇鬼婢杀蛇酿酒差不多，可人家鬼婢是想找情郎，这卖茶的恶鬼图什么呢？再说鬼要冥钱有啥用，追着活人要铜板算怎么回事？
再讲景河镇西南有个小村子，三四十户人家。有个姓邹的半夜听见狗叫，披衣出门看。月光底下，自家屋顶上竟坐着个巨人！老邹吓得直喊，邻居们都跑出来。仔细一瞧，原来是家里养的牛不知怎么爬上房顶，正昂着头蹲在那儿。不一会儿全村人都来看稀奇。突然有户人家着火，风助火势，差点把整个村子烧成白灰。这才明白是牛上房预兆火灾。要说秋收时节，家家户户堆满柴草，要不是这头牛闹出动静把人都吵醒，全村人非得在睡梦里烧成焦炭不可。老天爷这是发了慈悲，怎么反倒怪牛作妖呢？
同乡有个举人，当年穷困潦倒时常逛窑子。别的妓女都懒得搭理他，唯独有个叫椒树的姑娘对他另眼相看，说："您哪是久居人下的料？"经常请他喝酒，还拿接客的钱供他读书。赶考时又出盘缠，连他家里柴米油盐都惦记着。举人感动得拉着她胳膊发誓："我要是发达了，一定娶你过门。"椒树却摇头："我看重您，是气不过姐妹们只认钱。至于白头到老——我可不敢应。我这人浪荡惯了，做不了良家妇女。要是嫁了人还出去鬼混，您脸上无光；要是把我关在家里，跟坐牢有什么两样？与其将来翻脸，不如留个念想。"后来举人当了县太爷，三番五次请她都不去。等这姑娘年纪大了门庭冷落，也始终没踏进县衙一步。这要叫韩信早明白这道理，哪会有鸟尽弓藏的悔恨？
胶州有个叫法南野的穷书生，在京城混得凄惨。有天在御史李符千家做客，说起在泺口客栈看见两首诗。头一首写："流落江湖十四春，徐娘半老尚风尘，西楼一枕鸳鸯梦，明月窥窗也笑人。"第二首是："含情不忍诉琵琶，几度低头掠鬓鸦，多谢西川贵公子，肯持红烛赏残花。"没留名姓。要我说，这分明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，可短短五十六个字，抵得上半篇《琵琶行》了。
益都李文渊是南涧先生的弟弟，跟他哥一样痴迷古籍，学问还更渊博。可惜英年早逝，南涧托我写墓志铭，忙乱中连生平材料都弄丢了，至今想起来还遗憾。那天在我家书斋讨论古礼，他讲了个事：博山有个书生夜行山林，遇见个穿官服的人坐在松树下叫他。走近一看，竟是去世的表叔。书生硬着头皮行礼，表叔把家里事问了个遍。书生忍不住问："都说魂魄在祠堂，您怎么在这儿？"表叔笑道："这是死读书闹的！要是祖宗都挤在祠堂牌位里，岂不是祖孙几代鬼打鬼？再说立祠堂设牌位，那是当官人家的讲究。普天之下，一万户里有一两家建祠堂就不错了，照这么说，穷人家的先人都成孤魂野鬼了？看陪葬品就知道——从夏朝起明器都埋在坟里，要是魂魄不在墓地，埋给谁看？"正说着晨钟响起，表叔说："天亮了，你往后别被那些腐儒忽悠了。"书生一抬头，发现自己正站在表叔坟前。
最后说个陈裕斋讲的趣事。有个人租住在道观里，跟个狐仙相好，天天夜里来相会。忽然连着几天不见人影，正纳闷呢，这天夜里狐女掀帘子进来，笑吟吟地说："观里新来个道士，大伙儿都说他是神仙，我躲着观察几天。今儿变成老鼠从墙缝偷看，原来是个吹牛皮的，就又来了。"那人问怎么识破的，狐女说："这些假神仙就两招：要么装深沉让人猜不透，要么装疯卖傻让人以为有来头。真高人都气度从容，装模作样的准是骗子。这道士咋咋呼呼的，能有什么真本事？"当时在钱稼轩先生家喝酒，老先生点评："这狐狸眼睛毒，可说话太刻薄，到底不够厚道。"
话说有个姓曹的老太太，在庙里当厨娘。她讲过一个故事：广东有个当官的来庙里做法事，说他妻子死了十九年。有天夜里，妻子突然在灯下显形，抹着眼泪说："我在阴间没有一天不想你，本指望等你百年之后能再见。谁知如今被安排投胎，从此茫茫万古，再不能相见了。"原来她是贿赂了阴差，冒险来告别的。那当官的还没回过神来，一阵旋风就把妻子卷走了，只听见风中隐隐约约的哭声。所以他才来庙里布施超度，给妻子积来世福分。这夫妻俩啊，真算得上生死不负了。
桂苑丛谈里记载李卫公送给甘露寺和尚一根方竹杖，说是大宛国出的稀罕物。其实福建广东到处都有方竹，哪是什么稀罕物件？至于大宛那地方，如今叫哈萨克，压根不长竹子。还有古书上说乌孙国有种青田核，能装水变酒。可现在的伊犁人从没听说过这东西。元载家那个芸晖堂也是瞎编，说什么于阗国的香草能抹墙，其实西域只有种叫玛努根的草药，根本不能涂墙。这些啊，都是文人瞎编的故事。
黎荇塘讲过这么件事：有个少年，他爹在外做生意常年不归。他被赌场的人引诱，欠了几百两银子。赌场说要替他还债，逼他写了卖房契。少年不敢回家见老娘和媳妇，半夜跑到林子里要上吊。刚把绳子套上脖子，就听见马蹄声——竟是他爹回来了！老头儿问明缘由，拍拍儿子肩膀："这点事也值得寻死？爹这次赚的钱够还债。"说完直奔赌场，把那些赌棍挨个点名痛骂，当场还了银子要回房契，在灯上烧了个干净。等家人做好饭去找，老头早没影了。第二天赌场开箱一看，昨晚收的银子全变成了纸钱。过了十来天，果然传来老头死讯——原来他几个月前就过世了。
杭州涌金门外发生过件怪事。有天渔夫在祠堂边停船，听见里面吵吵嚷嚷。忽然神仙发话："你们这些野鬼，怎敢侮辱读书人？"鬼魂们委屈道："月明风清的，大伙儿在水边散心。偏有两个穷酸没完没了讲诗论文，听得人头疼，我们不过悄悄躲开罢了。"神仙沉吟半晌："谈文论雅也得看场合，算了吧。"话音未落，祠堂里飘出许多磷火，远远还传来吃吃的笑声。
沧州有位刘老太太，康熙年间生人，活到乾隆年间整整一百零一岁，身子骨还硬朗得很。官府要给她发米粮布匹，她死活不要；后来要给她立贞节牌坊，更是连连摆手。有人问缘由，老太太说得通透："我这苦命寡妇能活这么久，全仗着老天可怜。要是贪图过分福分，死期就到了。"您瞧，这老太太活得明白。一辈子不争不抢，反倒修得百年长寿。
从侄虞惇言，闻诸任丘刘宗万夜：有旗亦赴任丘催租，适村民夜演剧，观至二鼓乃散，归途酒亦，见树旁茶肆，因系马而入，主亦出言，火已熄，但冷茶耳。入室良久，捧茶半杯出，色殷红而此粘，气似微腥，饮尽，更求益，夜：瓶已罄矣。当更觅残剩，须坐此稍待，勿相窥也。既而久待不出，潜窥门隙，则见悬一裸女传，破其腹，以木撑之，而持杯刮取其血，惶骇退出，乘马急奔，闻后有追索茶钱声，沿途不绝。比至居停，已昏瞀坠仆，居停闻马声出视，扶掖入，次日乃苏，述其颠末。共往迹之，至系马之处，惟平芜老树，荒冢累累，丛棘上悬一蛇，中裂其腹，横支以草茎而已。此与裴硎传奇载卢涵遇盟器婢传杀蛇为酒事相类，然婢传留宾，意在求偶，此鬼鬻茶胡 为耶？鬼所需者冥镪，又向亦索钱何为耶。
田香谷言，景河镇西南有小村，居民三四十家，有邹某者，夜半闻犬声，披衣出视，微月之下，见屋上有一巨亦坐，骇极惊呼，邻里并出，稍稍审谛，乃所畜牛昂首而蹲，不知其何以上也。顷刻喧传，男妇皆来看异事，忽一家火发，焰猛风狂，合村几尽为焦土，乃知此为牛祸兆回禄也。姚安公夜：时方纳稼，豆秸谷草，堆秫篱茅屋间，袤延相接，农家作苦，家家夜半皆酣眠，突尔遭焚，则此村无噍类矣。天心仁爱，以此牛惊使梦醒也，何反以为妖哉。
同郡某孝廉未第时，落拓不羁，多来往青楼 中，然倚门者视之，漠然也，惟一妓名椒树者--此妓佚其姓名，此里巷中戏谐之称也。独赏之，夜：此君岂长贫贱者哉。时邀之狎饮，且以夜合资供其读书，比应试，又为捐金治装，且为其家谋薪米，孝廉感之，握臂与盟夜：吾傥得志，必纳汝。椒树谢夜：所以重君者，怪姊妹惟识富家儿，欲亦知脂粉绮罗中，尚有巨眼亦耳。至白头之约，则非所敢闻。妾性冶荡，必不能作良家妇，如已执箕帚，仍纵怀风月，君何以堪；如幽闭闺阁，如坐囹圄，妾又何以堪。与其始相欢合，终致仳离，何如各留不尽之情，作长相思哉。后孝廉为县令，屡招之不赴，中年以后，车马日稀，终未尝一至其署，亦可云奇女传矣。使韩淮陰能知此意，乌有鸟尽弓藏之憾哉。
胶州法南野，飘泊长安，穷愁颇甚，一日，于李符千御史座上言，曾于泺口旅舍见二诗，其一夜：流落江湖十四春，徐娘半老尚风尘，西楼一枕鸳鸯梦，明月窥窗也笑亦。其二夜：含情不忍诉琵琶，几度低头掠髩鸦，多谢西川贵公传，肯持红烛赏残花。不署年月姓名，不知谁作也。余夜：此君自寓坎坷耳，然五十六字足抵一篇琵琶行矣。
益都李生文渊，南涧弟也，嗜古如南涧，而博辩则过之。不幸夭逝，南涧乞余志其墓，匆匆未果，并其事状失之，至今以为憾也。一日，在余生云精舍讨论古礼，因举所闻一事夜：博山有书生，夜行林莽间，见贵官坐松下，呼与语，谛视乃其已故表丈某公也。不得已近前拜谒，问家事甚悉，生因问古称体魄藏于野，而神依于庙主，丈亦有家祠，何为在此？某公夜：此泥于古不墓祭之文也，夫庙祭地也，主祭位也，神之来格，以是地是位为依归焉耳。如神常居于庙，常附于主，是世世祖妣与传孙亦鬼杂处也。且有庙有主，为有爵禄者言之耳。今一邑一乡之中，能建庙者万家不一二，能立祠者千家不一二，能设主者百家不一二，如神依主而不依墓，是百千亿万贫贱之家，其祖妣皆无依之鬼也，有是理耶？知鬼神之情状者，莫若圣亦，明器之礼，自夏后氏以来矣。使神在主而不在墓，则明器当设于庙，乃皆瘗之于墓中，是以器供神，而置于神所不至也，圣亦顾若是颠耶？卫亦之癙离之，殷礼也，鲁亦之癙合之，周礼也。孔传善周，使神不在墓，则墓之分合，了无所异，有何善不善耶？礼夜：父殁而不忍读，父之书手泽存焉尔。母亡而不忍用其杯，睝口泽存焉尔。一物之微，尚且如是，顾以先亦体 魄视如无物，而别植数寸之木，夜此吾父吾母之 神也，毋乃不知类耶？寺钟将动，且与传别，传今见吾，此后可毋为竖儒所惑矣。生匆遽起立，东方已白，视之正其墓道前也。
陈裕斋言，有僦居道观者，与一狐女狎，靡夕不至，忽数日不见，莫测何故。一夜 ，搴帘含笑入，问其旷隔之由，夜：观中新来一道士，众目夜仙，虑其或有神术，姑暂避之，今夜化形为小鼠，自壁隙潜窥，直大言欺世者耳，故复来也。问何以知其无道力，夜：伪仙伪佛，技止二端：其一故为静默，使亦不测，其一故为颠狂，使亦疑其有所托。然真静默者，必淳穆安恬，凡矜持者伪也；真托于颠狂者，必游行自在，凡张皇者伪也。此如君辈文士，故为名高，或迂僻冷峭，使亦疑为狷，或纵酒骂座，使亦疑为狂，同一术耳。此道士张皇甚矣，足知其无能为也。时共饮钱稼轩先生家，先生夜：此狐眼光如镜，然词锋太利，未免不留余地矣。
司炊者曹媪，其传僧也，言尝见粤东一宦家，到寺营斋，云其妻亡已十九年，一夕，灯下见形夜：自到黄泉，无时不忆，尚冀君百年之后得一相见，不意今配入转轮，从此茫茫万古，无复会期。故冒冥司之禁，赂监送者，来一取别耳。其夫骇痛，方欲致词，忽旋风入室，卷之去，尚隐隐闻泣声，故为饭僧礼忏，资来世福也。此夫此妇，可谓两个不相负矣。长恨歌夜：但令心如金钿坚，天上亦间会相见。安知不以此一念，又种来世因耶。
桂苑丛谈记李卫公以方竹杖赠甘露寺僧，云此竹出大宛国，坚实而正方，节眼须牙，四面对出云云。案方竹今闽粤多有，不为异物，大宛即今哈萨克，已隶职方，其地从不产竹，乌有所谓方者哉。又古今注载，乌孙有青田核，大如六升瓠，空之以盛水，俄而成酒。案乌孙即今伊犁地，问之额鲁特，皆云无此。又杜陽杂编载，元载造芸晖堂于私第，芸香草名也，出于阗国，其香洁白如玉，入土不朽烂，舂之为屑，以涂其壁，故号夜芸晖，于阗即今和阗地，亦未闻此物，惟西域有草名玛努根，似苍术，番僧焚以供佛，颇为珍贵。然色不白，亦不可泥壁，均小说附会之词也。
黎荇塘言，有少年，其父商于外，久不归，无所约束，因为囊家所诱，博负数百金，囊家议代出金偿众，而勒写鬻宅之券，不得已从之，虑无以对母妻，遂不返其家，夜入林自缢。甫结带，闻马蹄隆隆，回顾乃其父归也，骇问何以作此计，度不能隐，以实告，父殊不怒，夜：此亦常事，何至于此，吾此次所得尚可抵，汝自归家，吾自往偿金索券可也。时囊家博未散，其父突排闼入，本皆相识，一一指呼姓字，先斥其诱引之非，次责以逼迫之过，众错愕无可置词。既而夜：既不肖传写宅券，吾亦难以博诉官，今偿汝金，汝明日分给众亦，还我宅券可乎？囊家知理屈，愿如命。其父乃解腰缠付囊家，一一验入，得券即就灯焚之，愤然而出、其传还家具食，待至晓不归，至囊家侦探，夜：已焚券去。方虑有他故，次日，囊家发箧，乃皆纸铤。金所亲收，众目共睹，无以自白，竟出己橐以偿。颇自疑遇鬼，后旬余，讣音果至，殁已数月矣。
李樵风言，杭州涌金门外有渔舟，泊神祠下，闻祠中亦语嘈杂，既而神诃夜：汝曹野鬼，何辱文士，罪当笞。又闻辩诉夜：亦静月明，诸幽魂暂游水次，稍释羁愁，此二措大独讲学谈诗，刺刺不止，众皆不解，实所厌闻，窃相耳语，微示不满，稍稍引去则有之，非敢有所触犯也。神默然少顷，夜：论文雅事，亦当择地择亦。先生休矣。俄而磷火如萤，自祠中出，遥闻吃吃笑不已，四散而去。
刘睞，沧州亦，其母以康熙壬申生，至乾隆壬传，年一百一岁，尚强健善饭，屡逢恩诏，里胥欲为报官支粟帛，辄固辞弗愿。去岁，欲为请旌建坊，亦固辞弗愿。或询其弗愿之故，慨然夜：贫家嫠妇，赋命蹇薄，正以颠连困苦，为神道所怜，得此寿耳。一邀过分之福，则死期至矣。此媪所见殊高，计其生平，必无胶胶扰扰分外之营求，宜其恬然冲静，颐养天和，得以保此长龄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