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间有个说法，说是但凡喜鹊和蛇打架的地方，那准是块风水宝地。要是能把祖坟点在它们斗架的位置，子孙后代必定大富大贵，老百姓管这叫"龙凤地"。我十一二岁那会儿，淮镇孔家的田里就出过这么档子事。我舅舅安实斋亲眼所见——那蛇和鹊斗得正凶，孔家就真把祖坟修在那儿了。可您猜怎么着？后来也没见孔家发迹。
要我说啊，喜鹊本是吃虫的，偶尔叼条小蛇，蛇自然要扭来扭去挣扎，远远瞧着就跟打架似的。这本是常事，八成是当年有风水先生给人看坟地，正巧碰见蛇鹊相争，就指着那地方说"此处是吉穴"。就像当年陶侃葬母，有仙人指着牛睡觉的地方说那儿是宝穴一样。后来人见陶家果然兴旺，就把这说法传歪了，硬说凡是鹊蛇相斗必是吉地。照这么说，难道看见牛睡觉的地方都算风水宝地不成？
庆云和盐山交界处有片乱葬岗。某天夜里，有个过路的被群狐拦住，扒光衣服反绑双手，倒吊在树梢上。天亮才被人发现，搭梯子救下来时，只见他背上用墨笔写着三个大字："绳还绳"。众人琢磨半天才明白——二十年前这人曾把狐狸倒吊过，如今是遭了报应。
胡厚庵先生有首《绳还绳》的新乐府写得真切："三丈高的歪脖子树，谁能像猿猴般蹿上去？细看竟是个倒吊的人，背上'绳还绳'三字刺目。问起缘由茫然不解，忽然想起当年旧事——曾经捆过狐狸倒悬树，往事如风灯闪过眼前。人妖本如冰炭不相容，谁让你当初先逞凶？如今冤家路窄遭报复，这祸根可怨不得旁人呐！"
沧州海边有个放牛娃，十四五岁年纪，虽是农家孩子却生得白净。有天在坡上午睡，醒来觉得背上像压着东西，可看又看不见，摸也摸不着。孩子吓得跑回家告诉爹娘，大人们也束手无策。过了几天，那东西渐渐像在抱他，又像在摸他，后来竟做起那档子事来。虽不见形影，却总能变出些零钱吃食，不过给得也不多。
隔壁私塾先生对他爹说："怕是狐精作怪，不如备条猎犬，等听见动静就放狗咬。"当爹的照办了，那狐狸果然"哗啦"撞破窗子逃上屋顶，边跳边骂："好个负心汉！"
私塾先生仰头道："您既通灵，该明白世情。男女相好本是两情相悦，可今儿山盟海誓，明儿另结新欢的还少吗？至于娈童之流，本非女子，不过是卖色求财。当初涂脂抹粉投怀送抱，等恩客财尽势衰，翻脸不认人的还少？史书上萧韶负庾信，慕容冲叛苻坚，不都是活例子？您给的那点好处，还不及富家公子九牛一毛，却指望这孩子死心塌地，岂非痴人说梦？"
屋顶上静了半晌，忽然传来跺脚声："先生说得是！我今日才知自己糊涂。"长叹几声便没了踪影。
姜白岩讲过个故事：有个书生在桐柏山赶路，撞见仪仗开道，看那排场像是鬼神。刚躲进树林，轿子里的大官就叫住他，聊得还挺热络。
书生作揖问："您是哪位尊神？"对方答："我乃此山山神。"书生又问来历，想回去与人说道。
山神笑道："你问的是人鬼之事，我却是天生地养的神祇。自开天辟地以来，元气凝结成万物，精气化生为神灵。只有圣人才通晓其中奥妙，所以《六经》里记载着祭天礼地的仪式。后来野史笔记胡编乱造，给神仙安上姓氏，说什么天帝轮流做，河伯娶媳妇，实在荒唐。紫阳先生更过分，竟说天道只是理，连《诗经》里'皇矣上帝'都说是虚言。可您想想，木石能生精怪，雨土可化盚羊，天地运转的浩然元气，反倒聚不成至尊神明吗？"
书生听得连连叩首。后来他把这事说给人听，却没人相信。要我说啊，这番鬼神本源之论倒是精辟，不过八成是白岩先生借鬼神之口讲道理罢了——那赫赫神明，哪屑于跟读书人争辩是非呢？
裘超然编修说过一桩趣事：北京丰宜门内玉皇庙街有间破屋，常年锁着，据说里头闹狐仙。有个江西举子带着朋友来备考，贪图清静就租了隔壁院子。有天他瞧见个美貌少妇站在屋檐下，明知是狐也不害怕。天黑后他竟去敲门调戏，夜里果然有东西摸上床来。这书生搂着人家折腾到精疲力竭，等月光照进来一瞧——怀里竟是个满脸皱纹的老狐婆！
老狐婆倒不害臊："我是被主子嫌馋懒，罚来看空屋的。承蒙公子不嫌弃..."书生气得甩耳光要捆她，同屋的都来帮忙。老狐婆一扭身，"哗啦"撞破窗子跑了。第二天夜里，她又坐在房檐上娇声唤人，书生刚骂出口就被瓦片砸中。再过几日，书生掀帐子要睡，发现老狐婆光溜溜躺在他床上笑。直到他拔刀要砍，老狐婆才哭骂着逃走。
书生吓得赶紧搬家。上车时却看见当初那个美少妇从院里出来，派人一打听——敢情是房东的外甥女，昨儿个来买胭脂的！
那书生听完，挠挠头说："我先前确实没见过这阵仗，瞧着像是新来的。要不咱们先探探底，权当碰碰运气罢了。"
过了十来天，终于有消息传来："找着人了！那姑娘原是好人家出身，实在是穷得没法子才做这勾当。可她怕人知道，非得等夜深人静、月亮都躲起来的时候才敢来。您可千万记住——别点灯，别出声，别让书童和邻居听见动静。要是听见打更的梆子声，立马就得送客。每回给二两银子就成。"那候补官员照着约定行事，这么来往了个把月。
有天半夜，隔壁突然走了水。官员慌慌张张爬起来，仆人们都冲进来抢救箱笼。有个小厮急着去扯床帐，哗啦一声——竟拽出个光溜溜的老太太摔在地上！仔细一瞧，原来是房东他娘。众人笑得直不起腰。要说京城里的媒婆最是奸猾，专挑候补官员下手。常见的手段是拿漂亮姑娘当诱饵，临了偷梁换柱塞个丑的。有的事主发现后去告官，有的等揭了盖头才晓得上了当，也只能将就。这老太太怕是乡下套路见多了，竟亲自上阵顶包。后来打听四周邻居，都说墙根外压根没见着什么女子。有人说，怕是遇上妖精了。
裘文达公听说这事直摇头："定是那老太婆找来妓女，合伙骗那候补官儿的！"
我安家舅舅使鸟铳是一把好手，在野地里打兔子，随手一放枪就没有跑得掉的，死在他手里的兔子少说也有上千只。有天碰见只怪兔，像人似的站着作揖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。舅舅刚举起铳，突然炸膛伤了手指，那兔子早没影了。他心里明白，这是兔子精来报仇，从此就收了手。还有回打猎晚归，天已经擦黑了，看见个小旋风裹着团东西转圈，里头闪着火星子。他抬手一枪，打下来竟是支秃毛笔，笔杆上还沾着血丝儿。明朝小说里写过，但凡物件沾了人血，又赶上庚申日，都能成精。看来这话不假。
家仆王廷佑他娘讲过件稀奇事：青县有户人家，大年三十来个卖通草花的，拍着门喊："站半天了，买花钱怎么还不送来？"可家里人都说没人买花。那卖花的却咬定是个扎小辫的姑娘拿去的。正闹得不可开交，忽听老太太在茅房惊叫："了不得！扫帚把上插着几朵花呢！"取来一看，正是方才说的那几朵。家里人把扫帚劈碎烧了，火堆里发出呜呜的哭声，还渗出血丝来。要说这扫帚精既会变化，就该好好修炼，偏要弄这些花样叫人发现，不是自寻死路么？天下那些还没成气候就急着显摆，刚有点本事就藏不住尾巴的，都跟这扫帚一个下场！
外祖父家的马夫王玉箭术极好。有回从新河押盐税回来，遇上三个强盗，他连发三箭全给射趴下，又往每人脸上啐了口才放走。某天夜里带着弓箭赶路，瞧见只黑狐像人似的站着拜月亮。他拉满弓一箭射去，那狐狸应声倒地。回家就发高烧，当晚屋外有人哭诉："我拜月修炼碍着你什么？平白要我的命，这笔账非得算清楚！你如今气数未尽，我这就去阎王殿告状！"过了几天，窗棂突然哐当响。王玉喝问是谁，窗外答道："王玉你听好，我去地府告状，查了生死簿才知道——上辈子你打官司，我当判官时贪赃枉法，害得你有理说不清，最后含恨自尽。我因此堕入畜生道变成狐狸，这一箭是报应。如今因果两清，我不恨你。只是当年冤枉你挨的那一百多板子，你若肯发善心说句免了，地府就能销账，下辈子我好好报答。"说完像是磕了个头。王玉骂道："这辈子债都算不清，谁管前世的闲账？妖孽快滚，别耽误老子睡觉！"外头再没声响。世人总说恶人没报应，哪知道阴曹地府里，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呢！
雍正甲寅年，我刚跟着姚安公到京城，听说有位御史大人疑心病特别重。起初租了永光寺边上的宅子，嫌地方太僻静怕招贼，夜里让家丁轮班打更。还怕下人偷懒，不管寒冬酷暑都要亲自提灯巡查，累得够呛。后来搬到西河沿，那地方店铺挤得像梳子齿，他又担心失火，每间屋都摆满水缸，夜里照样查岗，跟在永光寺时一样累。再搬到虎坊桥东边，跟咱家就隔几户。看那宅子幽深，疑心闹鬼，先请和尚念经放焰口，钹鼓敲了好几天说是超度亡魂；又找道士开坛作法，贴符念咒折腾好些天要赶狐狸。本来太平无事的宅子，打这儿开始真闹起鬼来——不是飞砖扔瓦，就是偷东西，夜里没个消停。下人们趁机捣鬼，丢的东西海了去了。大家都说这是疑心生暗鬼。住不到一年又搬去绳匠胡同，往后再没消息，不知又折腾出什么新花样。
姚安公摇头叹道："天下本无事，庸人自扰之——说的可不就是这位爷么？"
钱塘陈乾纬讲过件事：有回跟几个朋友游西湖，秋雨刚停，他们登上寺楼远望。有个朋友念了句"举世尽从忙里老，谁人肯向死前休"，大家跟着唏嘘不已。旁边老和尚听了笑道："照贫僧所见，死了都未必能休呢！前几年也是这么个月明风清的晚上，我坐在这楼上，听见桥那边有吵架声，越吵越凶。那地方根本没人住，心想准是鬼魂，就竖着耳朵听。吵得太急听不真切，像在争坟地界线。"
忽然有个声音劝道："二位且慢争执，听老朽一言可好？人在世上争来斗去，无非是看不破人生如梦。如今二位梦都醒了，当初费尽心机争的富贵在哪？用尽手段结的恩怨又在哪？青山依旧在，白骨已成灰，就剩这一缕孤魂。那黄粱梦里的卢生尚且能醒悟，二位亲身经历过生死，怎么反倒不懂万事皆空？再说除了真仙真佛，自古谁能不死？除了圣贤豪杰，哪个鬼魂能长存？连这点残魂早晚也要消散，却要在电光石火间学那蛮触相争，岂不是梦中做梦？"
话音刚落，先传来呜呜的哭声，接着有人长叹："到底意难平啊！看来咱们还是没参透得失。"老和尚也跟着叹气："连这点牵挂都放不下，老衲我也渡不了你们了。"之后再没声响，想必那两位还在纠缠。
陈乾纬说："兴许是和尚编的故事。可细想人间百态，倒也在情理之中。"
陈竹吟在某富户家坐馆时，听说个小丫鬟偷了三千钱给快饿死的乞讨母亲，被同伴告发后打得半死。这宅子楼上住着窝狐狸，几十年来相安无事。那天丫鬟挨打时，楼上突然哭成一片。东家壮着胆子问怎么回事，狐狸们抽抽搭搭地回答："我们虽是异类，也有恻隐之心。见这小姑娘为救母受刑，实在忍不住哭出声，绝非存心捣乱。"主人听了扔了鞭子，连着好几天脸色发青。
后来陈竹吟跟朱青雷逛长椿寺，在书画摊上看见幅大字，写的是："梅子流酸溅齿牙，芭蕉分绿上窗纱。日长睡起无情思，闲看儿童捉柳花。"落款竟是黄庭坚。两人正琢磨真假，旁边要饭的斜眼瞧着直乐："黄山谷居然抄杨诚斋的诗，真是新鲜事儿！"说完甩着袖子走了。
青雷一听这话，眼睛瞪得溜圆，拍着大腿直嚷嚷："哎哟喂！能说出这种话的人，怎么还会沦落到要饭的地步啊！"
竹吟却长长叹了口气，苦笑着摇头："能说出这种话的人，又怎能不沦落到要饭呢？"我在旁边听着，心里明白这是竹吟在说气话。这就是那些读书人的臭脾气啊。
那些个聪明绝顶的才子，有的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学就目中无人，日子久了变得疯疯癫癫、不通人情，弄得谁都不愿意搭理他——这样的人可不就得去要饭么？还有的虽然写得一手好文章，品行却糟糕透顶，时间一长臭名远扬，谁都不愿意提他——这样的人不讨饭还能干啥？这哪能怪时运不济啊！
俗传鹊蛇斗处为吉壤，就斗处点穴，当大富贵，谓之龙凤地。余十一二岁时，淮镇孔氏田中，尝有是事。舅氏安公实斋亲见之。孔用以为坟，亦无他验。余谓鹊以虫蚁为食，或见小蛇啄取，蛇蜿蜒拒争，有似乎斗。此亦物态之常，谅必当日曾有地师为人卜葬，指蛇鹊斗处是穴。如陶侃葬母，仙人指牛眠处为穴耳。后人见其有验，遂传闻失实，为鹊蛇斗处必吉。然则因陶侃事，谓凡牛眠处吉乎？
庆云盐山间，有夜过墟墓者，为群狐所遮，裸体反接，倒悬树杪，天晓人始见之，掇梯解下，视背上大书三字曰：绳还绳，莫喻其意。久乃悟二十年前，曾捕一狐倒悬之，今修怨也。胡 厚庵先生，仿西涯新乐府中，有绳还绳一篇曰：斜柯三丈不可登，谁蹑其杪如猱升，谛而视之儿倒绷，背题三字绳还绳，问何以故心懵腾，恍然忽省蹶然兴，束缚阿紫当年曾，旧事过眼如风灯，谁期狭路遭其朋，吁嗟乎，人妖异路炭与冰，尔胡 肆暴先侵陵，使衔怨毒伺隙乘，吁嗟乎，无为祸首兹可惩。即此事也。
刘香畹言，沧州近海虞有牧童，年十四五，虽农家子，颇白皙。一日陂畔午睡，醒觉背上似负一物，然视之无形，扪之无质，问之亦无声，怖而返，以告父母。无如之何。数日后渐似拥抱，渐似抚摩，既而渐似梦魇，遂为所污。自是媟狎无时，而无形无质无声，则仍如故时。或得钱物果饵，亦不甚多。邻塾师语其父曰：此恐是狐，宜藏猎犬，俟闻媚声时，排闼嗾攫之。父如所教，狐鐍然破窗出，在屋上跳掷，骂童负心。塾师呼与语曰：君幻化通灵，定知世事。夫男女相悦，感以情也，然朝盟同穴，夕过别船者，尚不知其几；至若娈童，本非女质，抱衾荐枕，不过以色为市耳。当其傅粉熏香，含娇流盼，缠头万锦，买笑千金，非不似碧玉多情，回身就抱；迨富者赀尽，贵者权移，或掉臂长辞，或倒戈反噬，翻去覆雨，自古皆然。萧韶之于庾信，慕容冲之于符坚，载在史册，其尤著者也。其所施者如彼，其所报者尚如此。然则与此辈论交 ，如抟沙作饭矣。况君所赠，曾不及五陵豪贵之万一，而欲此童心坚金石，不亦盕乎？语讫寂然，良久忽闻顿足曰：先生休矣。吾今乃始知吾痴。浩叹数声而去。
姜白岩言，有士人行桐柏山中，遇卤簿前导，衣冠形状，似是鬼神。甫避林内，舆中贵官已见之，呼出与语，意殊亲洽。因拜问封秩，曰：吾即此山之神。又拜问神生何代，冀传诸人世，以广见闻。曰：子所问者人鬼，吾则地祗也。夫元黄剖判，融结万形，形成聚气，气聚藏精，精凝孕质，质立含灵，故神祗与天地并生，惟圣人通造化之原。故燔柴瘗玉，载在六经。自稗官琐纪创造鄙词，曰刘曰张，谓天帝有废兴；曰吕曰冯，谓河伯有夫妇，儒者病之，紫陽崛起，乃以理诂天，并皇矣之下临，亦斥为乌有；而鬼神之德，遂归诸二气之屈伸矣。夫木石之精，尚生夔罔；雨土之精，尚生盚羊。岂有乾坤斡运，元气鸿洞，反不能聚而上升，成至尊之主宰哉。观子衣冠，当为文士，试传吾语，使儒者知圣人飨报之由。士人再拜而退，然每以告人，辄疑以为妄。余谓此言，推鬼神之末始，植义甚精，然是白岩寓言，托诸鬼神耳。赫赫灵祗，岂屑与讲学家争是非哉。
裘编修超然言，丰宜门内玉皇庙街，有破屋数间，锁闭已久，云中有狐魅。适江 西一孝廉，与数友过夏--唐举子下第试谓之后读书，侍再过夏。取其地幽僻，僦舍于旁。一日见幼妇立檐下，态殊妩媚，心知为狐，少年豪宕，意殊不惧。黄昏后，诣门作礼，祝以媟词。夜中闻床 前窸窸有声，心知狐至。暗中举手引之，纵体入怀，遽相狎昵。冶荡万状，奔命殆疲。比月上窗明，谛视乃一白发媪，黑陋可憎。惊问汝谁，殊不愧赧，自云本城楼上老狐，娘子怪我饕餮而慵作，斥居此屋，寂寞已数载，感君垂爱，故冒耻自献耳。孝廉怒搏其颊，欲缚箠之。撑拄摆拨间，同舍闻声，皆来助捉，忽一脱手，已皍然破窗遁。次夕，自坐屋檐，作软语相唤，孝廉诟骂，忽为飞瓦所击。又一夕，揭帷欲寝，乃裸卧床 上，笑而招手，抽刃向击，始泣骂去。惧其后至，移寓避之。登车顷，突见前幼妇自内走出，密遣小奴访问，始知居停主人之甥女，昨偶到街买花粉也。
琴工钱生，以鼓琴客裘文达公，滑稽善谐戏，因面有瘢风，皆呼曰钱花脸。来往数年，竟不能举其里居名字也。言一选人，居会馆，于馆后墙缺，见一妇甚有姿色，衣裳故敝，而修饰甚整洁，意颇悦之。馆人有母年五十余，故大家婢女，进退语言，均尚有矩度，每代其子应门，料其有干才，赂以金，祈谋一晤。对曰：向未见此，似是新来，姑试侦探，作万一想耳。越十数日，始报曰：已得之矣，渠本良家，以贫故，忍耻出此。然畏人知，俟夜深月黑乃可来，切勿秉烛，勿言勿笑，勿使童仆及同馆闻声息，闻钟声即勿留，每夕赠以二金足矣。选人如所约已。往来月余，一夜 ，邻弗戒于火，选人惶遽起，僮仆皆入室救囊箧，一人急搴帐曳茵褥，訇然有声，一裸妇堕榻下，乃馆人母也。莫不绝倒。盖京师媒妁最奸黠，遇选人纳媒，多以好女引视，面临期陰易以下材，觉而涉讼者有之；幕首入门，背灯障扇，俟定情后始觉，委曲迁就者亦有之。此媪狃于乡风，竟以身代也。然事后访问四邻，墙缺外实无此妇，或曰魅也。裘文达公曰：是此媪引致一妓，炫诱选人耳。
安氏从舅善鸟铳，郊原逐兔，信手而发，无得脱者，所杀殆以千百计。一日，遇一兔人立而拱，目炯炯如怒，举铳欲发，忽炸而伤指，兔已无迹，心知为兔鬼报冤，遂辍其事。又尝从禽晚归，渐已昏黑，见小旋风裹一物，火光荧荧，转旋如轮，举铳中之，乃秃笔一枝，管上微有血渍。明人小说载牛天锡供状事，言凡物以庚申日得人血，皆能成魅，是或然欤。
奴子王廷佑之母言，青县一民家，岁除日有卖通草花者，叩门呼曰：伫立久矣，何花钱尚不送出耶？诘问家中，实无人买花。而卖者坚执一垂髻女子持入。乃正纷扰间，闻一老媪急呼曰：真大怪事，厕中敝帚柄上插花数朵也。验取，果适所持入，乃锉而焚之，呦呦有声，血出如缕。此魅既解化形，即应潜养灵气，何乃作此变异，使人知而歼除，岂非自取其败耶？天下未有所成，先自炫耀，甫有所得，不自韬晦者，类此帚也夫。
外祖雪峰张公家奴子王玉善射，尝自新河携盐租返，遇三盗，三矢仆之，各唾面纵去。一日携弓矢夜行，见黑狐人立，向月拜，引满一发，应弦饮羽。归而寒热大作，是夕绕屋有哭声，曰：我自拜月练形，何害于汝？汝无故见杀，必相报恨。汝未衰，当诉诸司命耳。数日后，窗棱上铿然有声，愕眙惊问，闻窗外语曰：王玉，我告汝，我昨诉汝于地府，冥官见籍，乃知汝过去生中负冤讼辩，我为刑官，陰庇私囊，使你理直不得申，抑郁愤恚，自刺而死，我堕身为狐，此一矢所以报也。因果分明，我不怨你，惟当日违心枉拷，尚负汝笞掠百余，汝肯发愿免偿，则陰曹销籍，来生拜赐多矣。语讫，似闻叩额声。王叱曰：今生债尚不了了，谁能索前生债耶？妖鬼速去，无扰我眠。遂寂然。世见作恶无报，动疑神理之无据，乌知冥冥之中，有如是之委曲哉。
雍正甲寅，余初随姚安公至京师，闻御史某公，性多疑。初典永光寺一宅，其地空旷，虑有盗。夜遣家奴数人，更番司铃柝，犹防其懈，虽严寒溽暑，必秉烛自巡视，不胜其劳。别典西河沿一宅，其地市磣栉比，又虑有火，每屋储水瓮，至夜铃柝巡视，如在永光寺时，不胜其劳。更典虎坊桥东一宅，与余只隔数家，见屋宇幽邃，又疑有魅，先延僧诵经放焰口，钹鼓皍皍者数日，云以度鬼，复延道士设坛，召将悬符持咒，钹鼓皍皍者又数日，云以驱狐。宅本无他，自是以后，魅乃大作。抛掷砖瓦，攘窃器物，夜夜无宁居。婢媪仆隶，因缘为奸，所损失者无算。论者皆谓妖由人兴。居未一载，又典绳匠胡 同一宅，去后不通闻问，不知其作何设施矣。姚安公曰：天下本无事，庸人自扰之，其此公之谓乎？
钱塘陈乾纬言，昔与数友泛舟至西湖深处，秋雨初晴，登寺楼远眺。一友偶吟举世尽从忙里老，谁人肯向死前休句，相与慨叹。寺僧微哂曰：据所闻见，盖死尚不休也。数年前，秋月澄明，坐此楼上，闻桥畔有诟争声，良久愈厉。此地无人居，心知为鬼，谤听其语，急遽搀夺，不甚可辩。似是争墓田地界。俄闻一人呼曰：二君勿喧，闻老僧一言可乎？夫人在世途，胶胶扰扰，缘不知此生如梦耳，今二君梦已醒矣，经营百计以求富贵，富贵今安在乎？机械万端以酬恩怨，恩怨今又安在乎？青山未改，白骨未枯，孑然惟剩一魂，彼幻化黄梁尚能省悟，何身亲阅历，反不知万事皆空？且真仙真佛以外，自古无不死之人，大圣大贤以外，自古亦无不消之鬼。并此孑然一魂，久亦不免于澌灭，顾乃于电光石火之内，更兴蛮触之干戈，不梦中梦乎？语讫，闻呜呜饮泣声，又闻浩叹声，曰：哀乐未忘，宜乎其未齐得丧。如是挂碍，老僧亦不能解脱矣。遂不复再语。疑其难未已也。乾纬曰：此是僧粲化之舌耳，然默验人情，实亦为理之所有。
陈竹吟尝馆一富室，有小女奴，闻其母行乞于道，饿垂毙，陰盗钱三千与之，为侪辈所发，鞭箠甚苦。富室一楼有狐，借居数十年，未尝为祟，是日女奴受鞭时，忽楼上哭声鼎沸。怪而仰问，闻声应曰：吾辈虽异类，亦具人心，悲此女年未十几，而为母受箠，不觉失声，非敢相扰也。主人投鞭于地，面无人色者数日。
竹吟与朱青雷游长椿寺，于鬻书画处，见一卷擘窠，书曰：梅子流酸溅齿牙，芭蕉分绿上窗纱，日长睡起无情思，闲看儿童捉柳花。款题山谷道人。方拟议真伪，一乞者在旁睨视微笑曰：黄鲁直乃书杨诚斋诗，大是异闻，掉臂竟去。青雷讶曰：能作此语，安得乞食！竹吟太息曰：能做此语，又安得不乞食。余谓此竹吟愤激之谈。所谓名士习 气也。聪明颖隽之士，或恃才兀傲，久而悖谬乖张，使人不敢相迩者，其势亦可以乞食；或有文无行，久而秽迹恶声，使人不屑齿录者，其势可以乞食。是岂可赋感士不遇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