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文恪公当年做少司空的时候,讲过一个故事。他说早年在富阳乡下住着,有个老邻居是个村中老汉。有一天老汉听见隔壁传来读书声,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,忽然拍腿说:"这可是贵人啊!"非要见一见读书人。
老汉见了董公,上下打量了好几遍,又要了他的生辰八字,掐着指头算了半天,突然眼睛一亮:"您这命格啊,将来能当一品大员!"接着掰着手指头数起来:"某年当知县,某年管大县,某年正式上任,某年升通判,某年做知府,某年当布政使,某年任巡抚,某年还能当总督!您可得好好保重,日后就知道老汉没说错。"说完这话,老汉再没出现过。
后来董公的仕途,和老汉说的看似对不上——说是知县,其实是户部七品官;说调任大县,其实是当了庶吉士;说实授官职,其实是做了编修。可细细一品,每回的官阶品级都对得上,年份也丝毫不差,只是朝廷内外的官职不同罢了。这就叫说准又像没准,没准又像说准了。只有总督这事没应验——结果那年董公当上了礼部尚书,品级还是对得上。
要说这算命的事,有时候准得出奇,有时候完全不准,有时候对一半错一半。我见过最奇的是两对夫妻:无锡邹小山侍郎和安州陈密山布政使,他们夫人的生辰八字一模一样。两位都是二品大员,可论地位侍郎更尊贵,论俸禄布政使更丰厚,倒像是互相找补。两位夫人都长寿,可一个早年守寡晚年安乐,一个夫妻白头却晚年丧子家道中落,这不又扯平了?
更绝的是我六侄和家仆刘云鹏,出生时就隔一堵墙,两个产房窗户相对,两个孩子落地啼哭的时辰分秒不差。可侄儿十六岁就夭折了,那仆人至今健在。想来是命中福禄有定数:侄儿生在富贵家,早早把福分耗尽了;仆人命贱消耗少,福气还没用完呢。
说起因果报应,我伯祖光吉公讲过一桩事。康熙年间有个李太学的妻子,天天虐待小妾,动不动就扒了裤子用鞭子抽。街坊有个能通阴间的老太太劝她:"娘子欠这妾室二百鞭的债,可您现在抽了人家两千多鞭,又欠上新债了。再说正经妇人受刑都不脱衣,您偏要羞辱人,鬼神最记恨这种事。"
那妻子嗤之以鼻:"老不死的吓唬人,想骗钱吧?"结果赶上王辅臣造反,李太学死在乱军里,小妾被副将韩公收房,宠得专房独宠。那妻子被贼人掳去,后来官兵剿匪,她又被分给韩公——正是昔日的小妾当家。
小妾让她跪在堂前说:"要想活命,每天清早自己脱了裤子挨五鞭,不然就按贼眷处死!"这妻子怕死,竟真照做了。小妾也没往死里打,就让她疼一疼,折腾一年多才病死,算下来挨的鞭子刚好把债还清。韩将军后来还拿这事警醒世人呢。
还有更奇的。明末有个张鸳湖会"借形法",见一户人家正妻虐待小妾,就施法让两人互换了身体。这下可乱套了——小妾得了正妻身子就安静坐着,正妻变成妾室却闹个不停。闹到官府,县太爷说是妖言惑众,把丈夫打了一顿赶出去。最后只好分家另过,直到老死。
另有个教书先生,夏夜带着学生在河间献王祠外乘凉讲《诗经》。忽然看见柏树下有人影,走近一看,竟是毛苌、贯长卿、颜芝这些古人来谒见献王。先生赶紧行礼请教,结果人家说:"您讲的我们听不懂。"让他学生背《孝经》,又背得颠三倒四。最后听见祠里传话:"外头有人发酒疯,赶走!"我看这故事和那些骂腐儒的笑话差不多,可空穴来风,未必无因啊。
先父姚安公性子刚直,有天却郑重其事让我们给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行礼。原来这是宋曼殊的曾孙——明末乱世时,我们曾祖父才十一岁,多亏宋曼殊搭救才活下来。父亲帮这人安顿生计后对我们说:"报恩是应当的,不必说什么因果。可因果确实不虚。从前有人受过救命之恩,富贵后对恩人后代不闻不问。后来他病重时,恍惚看见恩人拿着当年求救信来了,他打翻药碗说'我早该死了',当晚就断气了。"
按察使宋蒙泉还说过一桩奇事:明朝有个谏官扶乩问寿,神仙判他某年某月某日死。到了日子却没死,后来还在清朝当了大官。有次同僚家扶乩,那神仙又来了。这官质问当年预言不准,神仙答:"您自己不死,我有什么办法?"原来判死的那天,正是崇祯皇帝上吊的甲申年三月十九日。
沈椒园先生在鳌峰书院当山长的时候,曾经给我看过一方古砚。那是前朝高邑赵忠毅公用过的老物件,砚台额头上刻着"东方未明之砚"六个大字。翻过来看背面,还刻着一篇铭文:"残月淡淡挂在天边,太白星明明晃晃,公鸡叫了三遍,更鼓敲了五下。就在这个时候,我提笔写奏章弹劾那个大太监。事情成了给你记功,事情败了和你一起遭殃。"这说的就是当年赵忠毅公弹劾魏忠贤时,用这方砚台起草奏折的事。
铭文最后还有一行小字,写着"门人王铎书"。奇怪的是这行字没有真正刻上去,但用墨写的痕迹却深深沁入石头里,平时干了看不见,一沾水就清清楚楚显现出来。听老人们说,当年赵忠毅公让王铎写了这篇铭文,还没来得及刻,就出了事被发配。后来在流放地才找人刻的,特意嘱咐工匠不要刻王铎的名字。可谁想到一百多年过去,这行字用水一洗就浮现,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。
有人说赵忠毅公看人最准。渔洋山人的笔记里记载,王铎后来品行越来越差,连字也越写越难看。看来赵忠毅公早就看出苗头,故意不刻他的名字,就是要和他划清界限。这洗不掉的墨迹,莫非就是要让后人知道,这个人曾经被忠良之士唾弃?天地间的事啊,有时候就会露出这么一点玄机,叫人看了心里发怵。
乾隆庚午年间,官库里丢了一批玉器。审到管园子的常明时,他突然变成小孩子的声音说:"玉器不是我偷的,但人确实是我杀的。我就是那个被害的冤魂啊!"审案的官员吓得够呛,赶紧把案子移交给刑部。
当时我父亲姚安公在刑部江苏司当郎中,和余文仪大人一起审这个案子。那鬼魂说:"我叫二格,十四岁,家住海淀。父亲叫李星望。前年元宵节,常明带我看灯回来,夜深人静时对我动手动脚。我拼命反抗,说要告诉父亲,他就用衣带把我勒死,埋在河岸下边。"后来他父亲找不到人,怀疑是常明干的,告到巡城御史那里,又转到刑部。因为没证据,只好让另找真凶。
鬼魂又说:"我的魂魄一直跟着常明,但离他四五尺远就觉得像火烧,靠近不得。后来这股热气慢慢减弱,能靠近到二三尺,再后来一尺多。昨天突然不热了,这才附到他身上。"还说当初初审时,魂魄也跟着到过刑部,记得是广西司衙门。一查旧档案,日子果然对得上。按他说的位置去挖,真的在河岸第几棵柳树旁找到了尸体,还没腐烂。
叫他父亲来认,老人家扑上去就哭:"是我的儿啊!"这事虽然离奇,但证据确凿。审问时更有意思:叫常明的名字,他就清醒过来用常明的声音说话;叫二格的名字,又像喝醉似的变成孩子腔调。这么来回折腾好几次,常明才认罪。父子俩说起家常,桩桩件件都清楚,这案子也就没什么疑问了,如实上报后按律处置。
判决下来那天,鬼魂高兴极了。这孩子生前是卖糕的,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"卖糕咯"。他父亲听着直抹眼泪:"多少年没听见这声了,跟活着时一模一样啊!"问他要去哪儿,他说:"我也不知道,该走啦。"打这以后,再问常明,就再没有二格的声音了。
南皮张受长大人当河南开归道台时,有天晚上看案卷,自言自语道:"自刎的人,刀痕应该是进去深出来浅,这个怎么是进去浅出来深呢?"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叹气说:"大人还算明白。"回头一看却没人。张大人感慨道:"审案子真是让人后怕啊。这次没出错,能保证以后都不出错吗?"没过多久就告病还乡了。
我叔母高宜人的父亲高荣祉大人,在山西陵川当县令时,有个旧玉马。玉质不算上乘,还带着血沁的斑痕,配了个紫檀木底座,常年摆在案头。这玉马本来是前腿跪地要站起来的姿势,有天左前腿突然伸出底座外头。高大人吓坏了,衙门里的人都来围观,都说:"这东西连程朱理学都解释不了啊!"有个师爷说:"物件年头久了容易成精,吸了人气也会作怪,没什么稀奇的。"大家商量着要砸碎它,还没决定,第二天那马腿自己又缩回去了。
高大人说:"这分明是通灵了。"直接扔进火炉里,好像还听见细微的"呦呦"叫声。后来倒没再闹什么幺蛾子,不过高家从此就走了下坡路。高宜人说那玉马烧了三天,裂成两截,她还见过半边身子。
还有件奇事,武清王庆垞曹家大厅的柱子上,突然长出两朵牡丹,一紫一碧,花瓣上的纹路像金丝似的,枝叶茂盛。过了七八天才凋谢。花根是从柱子里面长出来的,纹理都和木头连着。靠近柱子两寸多的地方还是枯木,往上才渐渐泛青。我太夫人是曹家的外孙女,小时候亲眼见过。大家都说是祥瑞,我外祖父雪峰先生却说:"反常即为妖,算什么祥瑞?"后来曹家果然也败落了。
外祖母说过,前朝太监曹化淳死后,家里把明朝的玉带给他陪葬。过了几年,坟前经常出现一条白蛇。后来坟墓被水泡坏,迁葬时发现其他陪葬品都在,唯独玉带不见了。那白蛇身上一节节的纹路,看着还像玉带的形状。莫非是这奸宦凶悍的魂魄,借着玉带化成精怪了?
我外祖父张雪峰先生生性高洁,书房里的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,书籍字画收拾得一丝不苟,房门永远锁着,非得他亲自来开。院子里花木繁茂,青苔铺地,下人们没有吩咐,连一步都不敢往里踩。我舅舅健亭公十一二岁时,有回趁外祖父出门,偷偷跑到院里大树下乘凉。忽然听见书房里有脚步声,以为是外祖父回来了,屏住呼吸从窗户缝往里看。只见竹椅上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,对面是面五尺高的大镜子。可镜子里照出来的,分明是只狐狸!
舅舅吓得不敢动,继续偷看。那女子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现了原形,急忙站起来绕着镜子呵气。镜面顿时像蒙了层雾,过了好久才坐回去,这时镜子里照出来的又是漂亮女子了。舅舅怕被发现,踮着脚溜了。后来悄悄把这事告诉了我父亲姚安公。
父亲给孙辈们讲《大学》修身章时,就拿这事举例:"明镜本来空空如也,所以能照见万物真形。可一旦被妖气蒙蔽,连狐狸都能变成美人,何况人被私心偏见蒙蔽的时候呢?"又说:"不光是私心会蒙蔽人,有时候太耿直也会坏事。正人君子要是被小人拿话激将,固执起来反而会颠倒是非。当年包公手下的差役假装徇私,该打板子的犯人反倒没挨打,这也是被'妖气'蒙蔽了明镜啊。所以想要正心诚意,先得格物致知。"
董文恪公为少司空时,云昔在富陽村居,有村叟坐邻家,闻读书声,曰贵人也,请相见。谛观再四,又问八字干支,沈思良久,曰:君命相皆一品,当某年得知县,某年署大县,某年实授,某年迁通判,某年迁知府,某年由知府迁布政,某年迁巡抚,某年迁总督,善自爱,他日知吾言不谬也。后不再见此叟,其言亦不验。然细较生平,则所谓知县,乃由拔贡得户部七品官也;所谓调署大县,乃庶吉士也;所谓实授,乃编修也;所谓通判,乃中允也;所谓知府,乃侍读学士也;所谓布政使,乃内阁学士也;所谓巡抚,乃工部侍郎也。品秩皆符,其年亦皆符,特内外异途耳。是其言验而不验,不验而验,惟未知总督如何。后公以其年拜礼部尚书,品秩仍符,按推算干支,或奇验,或全不验,或半验半不验。余尝于闻见最确者,反复深思,八字贵贱贫富,特大略如是,其间乘除盈缩,略有异同。无锡邹小山先生夫人与安州陈密山先生夫人,八字干支并同。小山先生官礼部侍郎,密山先生官贵州布政使,均二品也,论爵,布政不及侍郎之尊;论禄,则侍郎不及布政之厚,互相补矣。二夫人并寿考。陈夫人早寡,然晚岁康强安乐;邹夫人白首齐眉,然晚岁丧子,家计亦薄,又相补矣。此或疑地有南北,时有初正也。余第六侄与奴子刘云鹏,生时只隔一墙,两窗相对,两儿并落蓐啼,非惟时同刻同,乃至分秒亦同。侄至十六岁而夭,奴子今尚在,岂非此命所赋之禄,只有此数:侄生长富贵,消耗先尽;奴子生长贫贱,消耗无多,禄尚未尽耶?盈虚消息,理固如斯,俟知命者更详之。
曾伯祖光吉公,康熙初官镇番守备,云有李太学妻,恒虐其妾,怒辄褫下衣鞭之,殆无虚日。里有老媪能入冥,所谓走无常者是也,规其妻曰:娘子与是妾有夙冤,然应偿二百鞭耳,今妒心炽盛,鞭之殆过十余倍,又负彼债矣。且良妇受刑,虽官法不褫衣,娘子必使裸露以示辱,事太快意,则干鬼神之忌。娘子与我厚,窃见冥籍,不敢不相闻。妻哂曰:死媪谩语,欲我禳解取钱耶?会经略莫落,遘王辅臣之变,乱党 蜂起,李殁于兵,妾为副将韩公所得,喜其明慧,宠 专房,韩公无正室,家政遂操于妾。妻为贼所掠,贼破被俘,分赏将士,恰归韩公。妾蓄以为婢,使跪于堂而语之曰:尔能受我指挥,每日晨起,先跪妆台前自褫下衣,伏地受五鞭,然后供役,则贷尔命。否则尔为贼党 妻,杀之无禁,当寸寸脔尔,饲犬豕。妻惮死失志,叩首愿遵教。然妾不欲其遽死,鞭不甚毒,俾知痛楚而已,年余乃以他疾死,计其鞭数适相当。此妇真顽钝无耻哉。亦鬼神所忌,陰夺其魄也。此事韩公不自讳,且举以明果报。故人知其详。韩公又言,此犹显易其位也。明季尝游襄邓 间,与术士张鸳湖同舍,鸳湖稔知居停主人妻 虐妾太甚,积不平,私语曰:道家有借形法,几修炼未成,气血已衰,不能还丹者,则借一壮盛之躯,乘其睡与之互易。吾尝受此法,姑试之。次日,其家忽闻妻在妾房语,妾在妻房语。比出户,则作妻语者妾,作妾语者妻也。妾得妻身,但默坐;妻得妾身,殊不甘。纷纭争执,亲族不能判。鸣之官,官怒为妖妄,笞其夫,逐出,皆无可如何。然据形而论,妻实是妾。不在其位,威不能行,竟分宅各居而终。此事尤奇也。
相传有位塾师,夏夜月明,率门人纳凉河间献王祠外田塍上,因共讲三百篇拟题,音琅琅如钟鼓,又令小儿诵孝经,诵已复讲。忽举首见祠门双古柏下,隐隐有人,试近之,形状颇异,知为神鬼。然私念此献王祠前,决无妖魅。前问姓名,曰:毛苌、贯长卿、颜芝因谒王至此。塾师大喜,再拜请授经义。毛贯并曰:君所讲话已闻,都非我辈所解,无从奉答。塾师又拜曰:诗义深微,难授下愚。请颜先生一讲孝经可乎?颜回面向内曰:君小儿所诵,漏落颠倒,全非我所传本,我亦无可著语处。俄闻传王教曰:门外似有人醉语,聒耳已久,可驱之去。余谓此与爱堂先生所言学究遇冥吏事,皆博雅之士,造戏语以诟俗儒也。然亦空穴来风,桐乳来巢乎?
先姚安公性严峻,门无杂宾。一日与一褴褛人对语,呼余兄弟与为礼,曰:此宋曼殊曾孙,不相闻久矣,今乃见之。明季兵乱,汝曾祖年十一,流离戈马间,赖宋曼殊得存也。乃为委曲谋生计,因戒余兄弟曰:义所当报,不必谈因果,然因果实亦不爽。昔某公受人再生恩,富贵后,视其子孙零替,漠如陌路。后病困,方服药,恍惚见其人手授二札,皆未封。视之,则当年乞救书也,覆杯于地,曰:吾死晚矣。是夕卒。
宋按察蒙泉言,某公在明为谏官,尝扶乩问寿数,仙判某年某月某日当死,计期不远,恒悒悒,届期乃无恙。后入本朝,至九列。适同僚家抚乩,前仙又降,某公叩以所判无验,又判曰:君不死我奈何?某公俯仰沉思,忽命驾去,盖所判正甲申三月十九日也。
沈椒园先生为鳌峰书院山长时,见示高邑赵忠毅公旧砚,额有东方未明之砚六字,背有铭曰:“残月荧荧,太白耿耿,鸡三号,更五点,此时拜疏击大奄,事成策汝功,不成同汝贬”。盖劾魏忠贤时用此砚草疏也。末有小字一行题门人王铎书。此行遗未镌,而黑痕深入石骨,干则不见。取水濯之,则五字炳然。相传初令王铎书此铭,未及镌而难作,后在戍所乃镌之,语工勿镌此一行。然阅一百余年,涤之不去,其事颇可。或曰:忠毅嫉恶严。渔洋山人笔记称铎人品日下,书品亦日下。然则忠毅先有所见矣,削其名,摈之也。涤之不去,欲著其尝为忠毅所摈也。天地鬼神,恒于一事偶露其巧,使人知警,是或然欤。
乾隆庚午,官库失玉器,勘诸苑户,苑户常明对簿时,忽作童子声曰:玉器非所窃,人则真所杀,我即所杀之魂也。问官大骇,移送刑部。姚安公时为江 苏司郎中,与余公文仪等同鞫之,魂曰:,我名二格,年十四,家在海淀,父曰李星望,前岁上元,常明引我观灯归,夜深人寂,常明戏调我,我方力拒,且言归当诉诸父,常明遂以衣带勒我死,埋河岸下。父疑常明匿我,控诸巡城,送刑部,以事无左证,议别缉真凶。我魂恒随常明行,但相去四五尺,即觉炽如烈焰,不得近,后热稍减,渐近至二三尺,又渐近至尺许,昨乃都不觉热,始得附之。又言初讯时,魂亦随之刑部,指其门乃广西司。按所言月日,果检得旧案。问其尸,云在河岸第几柳树旁,掘之亦得,尚未坏。呼其父使辨识,长恸曰:吾儿也。以事虽幻杳,而证验皆真,且讯问时呼常明名,则忽似梦醒,作常明语。呼二格名,则忽似昏醉,作二格语。互辩数四始款伏。又父子絮语家事,一一分明,狱无可疑,乃以实状上闻。论如律。命下之日,魂喜甚,本卖糕为活,忽高唱卖糕一声,父泣曰:久不闻此,宛然生时声也。问儿当何往,曰:吾亦不知,且去耳。自是再问常明,不复作二格语矣。
南皮张副使受长,官河南开归道,夜阅一谳牍,沉吟自语曰:自刭死者,刀痕当入重而出轻,今入轻出重,何也?忽闻背后太息曰:公尚解事。回顾无一人,喟然曰:甚哉,治狱可畏也。此幸不误,安保他日不误耶?逐移疾而归。
先叔母高宜人之父,讳荣祉,官山西陵川令。有一旧玉马,质理不甚白洁 ,而血浸斑斑,斫紫檀为座承之。恒置几上,其前足本为双跪欲起之形,一日左足忽伸出于座外。高公大骇,阁署传视曰:此物程朱不能格也。一馆宾曰:凡物岁久则为妖。得人精气多,亦能为妖,此理易明,无足怪也。众议碎之,犹豫未决。次日仍屈还故形。高公曰:是真有知矣。投炽炉中,似微有呦呦声。后无他异,然高氏自此渐式微。高宜人云:此马锻三日,裂为两段,尚及见其半身。又武清王庆垞曹氏厅柱,忽生牡丹二朵,一紫一碧,瓣中脉络如金丝,花叶葳蕤。越七八日乃萎落,其根从柱而出,纹理相连,近柱二寸许,尚是枯木,以上乃渐青。先太夫人,曹氏甥也,小时亲见之。咸曰瑞也,外祖雪峰先生曰:物之反常者为妖,何瑞之有!曹氏亦式微。
先外祖母言,曹化淳死,其家以前明玉带殉,越数年墓前恒见一白蛇。后墓为水啮,棺坏朽。改葬之日,他珍物俱在,视玉带则亡矣。蛇身节节有纹,尚似带形,岂其悍鸷之魄,托玉而化欤?
外祖张雪峰先生,性高洁,书室中几砚精严,图史整肃,恒鐍其户,必亲至乃开。院中花木翳如,莓苔绿缛,僮婢非奉使令,亦不敢轻踏一步。舅氏健亭公,年十一二时,乘外祖他出,私往院中树下纳凉。闻室内似有人行,疑外祖已先归,屏息从窗隙窥之,见竹椅上坐一女子,靓妆如画,椅对面一大镜,高可五尺,镜中之影,乃是一狐。惧弗敢动,窃窥所为,女子忽自见其影,急起绕镜四周呵之。镜昏如雾,良久归坐,镜上呵迹亦渐消。再视其影,则亦一好女子矣。恐为所见,蹑足而归。后私语先姚安公。姚安公尝为诸孙讲大学修身章,举是事曰:明镜空空,故物无遁影。然一为妖气所翳,尚失真形,况私情偏倚,先有所障者乎?又曰:非惟私情为障,即公心亦为障,正人君子,为小人乘其机而反激之,其固执决裂,有转致颠倒是非者。昔包孝肃之吏,陽为弄权之状,而应杖之囚,反不予杖,是亦妖气之翳镜也。故正心诚意,必先格物致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