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前有位章公伯父,说起他一位表亲的故事。那是个月光如水的夏夜,这位表亲在村外乘凉,忽然遇见个书生模样的人。那人整了整衣襟,深深作揖道:"在下不幸得罪了土地爷,自己怎么祷告都不管用。这十里八乡,就数您家祭祀土地爷最丰厚,可几十年来从没求过什么。土地爷既感激您,又敬重您。要是您肯替我说句话,准能成。"
表亲打量着来人:"您是哪位?"书生叹道:"我原是县学的生员,与令尊也有交情。如今作古三十多年了。前些日子去某户人家讨口吃的,反被他们告到土地爷那儿去了。"
表亲摇摇头:"我自己的事都不求神,倒替别人求?活人的事都不求,倒管起阴间的事?实在帮不上忙,先生请回吧。"那书生甩袖就走,边走边冷笑:"好个独善其身的!难怪说酒肉供得再丰盛,不过是敬而远之。比起那些谄媚鬼神的,傲慢无礼的,您这倒算中庸之道了。"说这故事时我才八九岁,这位表亲的姓名早记不清了。只记得那时候乡风淳朴,能结亲的人家都是规矩本分的。这样品行的人,如今怕是难寻了。七十年过去,想起这些往事,仍叫人感慨万千。
有位叫潘斑的黄叶道人,有回和位退隐的大官同席。他几杯酒下肚,连连喊那大官"老兄"。大官气得发笑:"老夫今年七十多了!"潘斑醉眼朦胧地昂着头:"您在前朝的岁数,该跟前朝人论长幼。要说本朝的年头,我是顺治二年九月生的,您顺治元年五月归顺大清,统共就差十几个月。唐诗里说'与兄行年较一岁',称兄本是古礼,您何必动怒?"满座宾客听得直缩脖子。后来人们议论,说潘斑虽是狂生,这话却占着理。就像我编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时,把练子宁等八位建文旧臣排在解缙、胡广这些永乐新贵前头,特意注明:这些人有的中进士比解缙还晚,但一个是殉了故主,一个是投靠新朝,好比猫头鹰和凤凰,岂能混为一谈?就算龚诩活到成化年间,照样排在前面。可见青史留名这事,穿紫袍的大官未必争得过扛枪的老兵。潘斑这话,哪能说是轻佻呢?
曾映华讲过个故事:几个书生赶考,暑热难当,趁着月色赶路。走累了在座破庙前歇脚,有人打盹有人醒着。忽然有个书生听见庙后有人说话,以为是看瓜的或是盗贼,屏息细听。只听一人问:"先生打哪儿来?"另一人答:"刚和邻居坟头争地界,告到土地爷那儿了。您当过师爷,给断断谁能赢?"
有人笑起来:"先生真是书呆子!输赢哪有定数?想让后告状的赢,就训先告状的说'人家没告你倒先告,准是你挑事';想让先告的赢,就骂后告的'人家告了你才告,分明理亏'。富的能赢——'穷鬼想讹钱';穷的也能赢——'为富不仁欺负人'。强的能赢——'装可怜博同情';弱的也能赢——'弱者哪敢惹强者'。要不就各打五十板——'没凭没据的,划界了事';或者都输——'死人要什么地界,全是无主荒地'!"
"那到底怎么判?" "这十种说法都能自圆其说,扯起来永远没完。城隍爷怎么判不知道,反正底下的鬼差准能两头吃好处。"说完就没了声响。这可真是老刑名师爷的见识。
古书上说蛇能报仇,其他毒虫倒没这本事。但听老人讲,遇见毒虫别起杀心,就不会被咬;要是见着就想弄死,迟早遭殃。想来是气息相感的缘故——屠夫经过,狗群狂吠,也不是认得人,是闻到杀气。还有生吃毒虫壮力的,毒虫咬别人能致命,他们吞下肚反而没事。崔庄有个无赖专练这个,我曾见他抓着赤链蛇,咬掉蛇头生嚼,吃得有滋有味。莫非是凶悍之气镇住了毒?壮力的方子多了,何必非走这险路。
贾公霖说过个事:樊屯有个跑买卖的,交了个狐友。狐狸常请他去家里做客,宅院跟大户人家似的,只是出门回头就看不见了。有天在狐狸家喝酒,女主人出来斟酒,生得十分标致。这人喝多了心痒,偷偷捏人家手腕。狐狸斜眼笑道:"老弟想学陈平盗嫂?"也不生气,照样说笑。后来有天,他雇的短工突然牵着驴送他媳妇来,说接到急信称他中风了。这人吓一跳,以为是同伴恶作剧。客栈住不下家眷,正要打发短工送回去,发现短工早走了。离家不到一天路程,他只好自己赶驴送人。半路遇见个浪荡子蹭过他媳妇身边,还摸了她脚。媳妇骂起来,那小子不但不收敛,反说轻薄话。他气得动手,驴受惊窜进高粱地。等他甩开浪荡子去追,驴陷在泥里,媳妇却不见了。荒郊野地找了一夜,天亮只好先牵驴回去。没走几里地,被村民当偷驴贼捆起来痛打,幸亏遇见熟人作保。垂头丧气回到家,却见媳妇正纺线呢,对昨夜的事全然不知。这才明白媳妇、短工和浪荡子都是狐狸变的,只有驴是真被偷了。狐狸报复得够狠,可谁让他先轻薄人家呢。
那一年春天,滦阳山里的伐木工人们正在山里干活。这天夜里,几十号人挤在山坳里歇息,忽然看见对面山坡上,有几头鹿在悠闲地吃草。更奇怪的是,还有两个人影在树林里来回走动,面对面地抹眼泪。
大伙儿都看傻了眼。这深山老林的,人怎么跑到鹿群里去了?更怪的是,鹿见了人也不跑。有人说是遇着神仙了,又有人说是撞见鬼了。可神仙鬼怪哪有对着哭的道理?虽说隔着山涧,水流湍急过不去,可那天晚上月亮明晃晃的,照得跟白天似的,看得真真切切。
有个眼尖的突然"咦"了一声:"你们看左边那个,像不像以前来收木料的张掌柜?"正说着,忽然刮起一阵狂风,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。只见一只猛虎从林子里蹿出来,扑上去就把那两头鹿给咬死了。大伙儿这才明白,刚才看见的八成是那两个人的魂魄。
这让我想起苏东坡那句诗:"人还没死呢,魂儿倒先哭起来了。"说的可不就是这回事?听说那个张掌柜倒也没干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,就是为人太精明了,处处都要占便宜。道家最忌讳这种耍心眼的,看来真是有道理。
还有个故事是巴彦弼将军讲的。当年打乌什的时候,有回攻城正激烈,有个士兵正杀得兴起,忽然旁边飞来一支冷箭。他自己没瞧见,倒是边上的战友看见了,赶紧举刀去挡。结果那箭穿过刀缝,正扎进他脑门,当场就咽了气。
后来这士兵给战友上坟,夜里梦见死者来说:"咱俩上辈子是同僚。那时候凡是吃苦受累的差事,我都推给你干;但凡能露脸立功的机会,我又压着不让你出头。就为这个缘故,阴司判我这辈子替你挡箭。从今往后,咱们两不相欠。朝廷自有抚恤,用不着你祭奠。"这跟张掌柜的事差不多,不过张掌柜心机重所以报应大,这人只是小聪明所以报应轻些。可见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,到头来反倒最糊涂不是?
我有个学生叫郝瑷,是孟县人,己卯年我当考官时取中的。后来中了进士,派到进贤县当县令。这位县太爷可真是稀奇,穿的是粗布衣裳,吃的是粗茶淡饭,把老百姓的事当自己家的事办。县里仓库的账目,他每个月都要亲自核对,造册登记。连将来卸任回家的路费,都早早预备好锁在箱子里,再穷再急也绝不动用一文。日常用的箱笼包裹,永远收拾得整整齐齐,像是随时准备离任的样子。
老百姓都说:"咱们这位县太爷啊,天天都作好卷铺盖走人的准备。"可就是这样,谁也拿他没办法。后来他生病辞官,真个是两袖清风,回乡靠教书度日,直到终老。
听说他年轻时有一年赶庙会,街上人挤人的。看见个老太太带着两个姑娘,虽说穿着粗布衣裳,可那模样气度着实不凡。郝瑷跟她们一路同行,眼睛都没斜一下。忽然瞧见这母女三人踩着乱石滩,横着走到一处悬崖边上,站在树下不动了。郝瑷正纳闷她们怎么不走正道,像是故意躲着人似的。
那老太太却主动走过来行礼说:"今儿天气好,带孩子们出来踏青。别人家都找自家亲戚,我们看您是个正派人不敢靠近,也请您别往我们这边凑,免得孩子们不自在。"郝瑷这才明白遇上狐仙了,赶紧转身走开。可见那些花妖月魅,都是人心自己招来的。
还有一桩奇事。木兰围场那边砍官木的工人,有天远远望见对面山上有几只老虎。那地方悬崖峭壁的,要绕好几里路才能过去。说来也怪,人不怕虎,虎也不怕人。正看着呢,突然有另一队伐木的工人,直愣愣从老虎跟前走过去了。这边的人都吓傻了,可那边的人就像没看见老虎似的,老虎也对人视而不见。
过了几天两拨人碰上了,说起这事。那队工人直挠头:"那天我们确实看见你们了,还隐约听见喊叫声。可我们看见的是几块大石头,哪有什么老虎啊!"这大概就是命里不该被虎吃吧。可命数怎么能让老虎变成石头呢?想必是有司命的神明在管着。但司命之神虚无缥缈,又怎么能点石成虎?看来还是上天和鬼神在主宰。可要说天就是理,鬼神是阴阳二气的作用,那这理气交融之间,一收一放,怎么偏偏就让老虎对这些人发怒时,就变成了石头呢?这道理我是想不明白了。
景州有个叫高冠瀛的,因为他母亲梦见高士奇才怀的他,所以也取名叫士奇。这孩子从小聪明,县试府试回回考第一,可一到乡试就落榜,一辈子郁郁不得志。二十出头时,有个算命的给他排八字,说天官、文昌、魁星这些吉星都聚在一处,按命理该中状元入翰林的。可那年他连举人都没考上,后来果然再没比这更好的际遇了。看来是天生福薄,就算走大运,也就到这个份上了。
田白岩说过:"当年给张廷玉大人算命,按星象推算,他后来当到大学士的官运,原本只够中个秀才的。"这跟高冠瀛的命理可以互相印证。算命先生该多琢磨这些例子,不能光看星象就断吉凶。我还见过个算命的说:"凡是阵亡的将士,推算他们战死时的运势,必定是走大运的。因为壮烈牺牲,名垂千古,流芳百世,福泽子孙,这福分比王侯将相还大呢!"这说法新鲜,可细想真有道理。不过这是命理之外的事,不在寻常算命先生说的格局里了。
高冠瀛科场失意,心里憋闷。有回对我和雪崖说:"听说有座老宅子,住进去的人夜里总被鬼压床,也不知是鬼是狐。有个胆大的书生偏要去住,想看看是什么作怪。二更时分,果然有个黑影飘飘忽忽落下来,见书生翻身就不敢动。书生知道它怕人,就假装打呼噜。渐渐觉得有东西从脚往上爬,刚到胸口就昏昏沉沉。书生猛地右手一抓,揪住条尾巴,左手掐住它脖子。那东西嗷嗷叫着求饶,点灯一看,原来是只黑狐狸。"
"大伙儿按住狐狸,用刀扎穿它大腿,拿绳子拴在书生胳膊上。狐狸哭着说:'我们狐狸修仙,上等的要炼神服气,这得神仙传授才行;次等的采阴补阳,可这伤天害理要遭报应;我这样的小妖,只能趁人睡觉时偷点精气,像蜜蜂采蜜不伤花,慢慢修炼。这一百多年的道行,求您高抬贵手吧!'书生见它可怜,就放了它。"
"我想想自己考科举,第一等的真才实学我没有;第二等的投机取巧我不敢;第三等的剽窃模仿或许能行,可我又不愿意。你们二位早早金榜题名,可有什么指教?"
雪崖打趣道:"您要做高士奇转世,就像白居易转世投胎似的。就冲这份执念,难怪考不中。"说得大家都笑了。原来高冠瀛写文章喜欢标新立异,用些生僻字眼,考官们看不懂,所以老落榜。雪崖这是拿他打趣呢。
这让我想起贾岛那首"独行潭底影,数息树边身",底下自注说:"这两句诗琢磨了三年,一念出来就掉眼泪。要是知音不赏识,我就回山里隐居去。"古往今来的怪人,想法都差不多啊。
吉木萨有个当兵的,说起一件怪事。那会儿他追野鸡进了深山,远远望见悬崖上好像站着人。他趟过山涧凑近一瞧,离地不过四五丈高的地方,有个穿紫毛毡的怪人——脸和手脚都是黑的,浑身毛茸茸的寸把长。旁边坐着个挺漂亮的蒙古装女子,光着脚没穿靴子,披件绿毛毡。俩人正面对面烤着肉呢,周围还围着四五个浑身黑毛的小人儿,光溜溜的像孩童,冲他嘻嘻直笑。他们说的话既不是蒙古语,也不是额鲁特话,更不像回部或西番方言,叽叽喳喳跟鸟叫似的。
当兵的看他们不像妖怪,赶紧跪下磕头。忽然崖上扔下来半截烤熟的野骡腿,他又拜谢,那些怪人却连连摆手。这肉够他吃三四天的,后来带牧马人再去找,连影子都没了。大伙儿猜,莫不是遇见山神了?
都说见着彩虹雨就停,其实说反了——是雨停了才出彩虹。云层裂开太阳露脸,光往对面云上一照,那天穹像个圆锅盖,正头顶看是直的,斜着看就弯成弓形。再加上远近云层边缘重叠,才显出红红绿绿的色带,哪真有什么带子横挂天上?至于说彩虹能低头喝水、现出驴头模样,或是调戏妇女的,准是别的妖怪冒充的。
及孺爱先生讲过他亲眼见的怪事:有只苍蝇飞进人耳朵里作祟,能说人话——当然只有病人听得见。有人说苍蝇哪能成精,怕是妖精变的。这话在理,像什么青衣童子传圣旨、浑家妖精吟诗作对,都是胡编的。
马周箓老丈人真遇上过辟尘珠,可惜没瞧真切。早先隆福寺有个卖杂货的,布摊子摆地上,任凭刮风起土,那些小匣子半点不沾灰。有人开玩笑说袋子里有辟尘珠,摊主是个憨直的,只当笑话听。过了半年,有天他突然跺脚大叫:"我可把宝贝卖亏了!"原来那天灰尘突然落满匣子,他这才信了从前真有宝珠镇着。
医书里记着找响豆的法子:槐树开花时就罩上丝网防鸟,结果后把豆荚分装许多布袋,夜里当枕头听——没声响的扔掉,直到某袋突然"啪"地一响。再把这袋豆分装小袋继续筛,最后剩下两颗时,必有一颗是夜里会爆响的宝贝。那摊主的珠子要是也用这法子试,哪能错失珍宝?可见是没发财的命。
从伯君章公,言中表某丈,月夕纳凉于村外,遇一人似是书生,长揖曰:仆不幸获谴于社公,自祷弗解也,一社之中,惟君祀社公最丰,而数十年一无所祈请,社公甚德君,亦甚重君,君为一祷,必见从。表丈曰:尔何人,曰:某故诸生,与君先人亦相识,今下世三十余年矣。昨偶向某家索食,为所诉也。表丈曰:己事不祈请,乃祈请人事乎?人事不祈请,乃祈请鬼事乎?仆无能为役,先生休矣。其人掉臂去曰:自了汉耳,不足谋也。夫肴酒必丰,敬鬼神也,无所祈请,远之也,敬鬼神而远之,即民之义也,视流俗之谄渎,迂儒之傲侮,为得其中矣。说此事时,余甫八九岁,此表丈偶忘姓名,其时乡风淳厚,大抵必端谨笃实之家,始相与为婚姻,行谊似此者,多不能揣度为谁也。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俯仰七十年间,能勿睪然远想哉。
黄叶道人潘斑,尝与一林下巨公连坐,屡呼巨公为兄,巨公怒且笑曰:老夫今七十余矣。时潘已被酒,昂首曰:兄前朝年岁,当与前朝人序齿,不应阑入本朝。若本朝年岁,则仆以顺治二年九月生,兄以顺治元年五月入大清,仅差十余月耳。唐诗曰:与兄行年较一岁。称兄自是古礼,君何过责耶?满座为之咋舌。论者谓潘生狂士,此语太伤忠厚,宜其坎壈终身,然不能谓其无理也。余作四库全书总目明代集部,以练子宁至金川门卒龚诩八人,列解缙、胡 广诸人前,并附案语曰:谨案练子宁以下八人,皆惠宗旧臣也,考其通籍之年,盖有在解缙等后者,然一则效死于故君,一则邀恩于新主,枭鸾异性,未可同居 ,故分别编之,使各从其类。至龚诩卒于成化辛丑,更远在缙等后,今亦升列于前,用以昭名教是非,千秋论定,纡青拖紫之荣,竟不能与荷戟老兵,争此一纸之先后也。黄泉易逝,青史难诬,潘生是言,又安可以佻薄废乎?
曾映华言,有数书生赴乡试,长夏溽暑,趁月夜行,倦投一废祠之前,就阶小憩。或睡或醒,一生闻祠后有人声,疑为守瓜枣者,又疑为盗,屏息细听,一人曰:先生何来?一人曰:顷与邻冢争地界,讼于社公,先生老于幕府者,请揣其胜负。一人笑曰:先生真书痴耶?夫胜负乌有常也,此事可使后讼者胜,诘先讼者曰:彼不讼而尔讼,是尔兴戎侵彼也;可使先讼者胜,诘后讼者曰:彼讼而尔不讼,是尔先侵彼,知理曲也;可使后至者胜,诘先至者曰:尔乘其未来,早占之也;可使先至者胜,诘后至者曰:久定之界,尔忽翻旧局,是尔无故生衅也;可使富者胜,诘贫者曰:尔贫无赖,欲使畏讼赂尔也;可使贫者胜,诘富者曰:尔为富不仁,兼并不已,欲以财势压孤茕也;可使强者胜,诘弱者曰:人情抑强而扶弱,尔欲以肤受之诉耸听也;可使弱者胜,诘强者曰:天下有强凌弱,无弱凌强,彼非真枉,不敢冒险撄尔锋也;可以使两胜,曰:无券无证,纠结安穷,中分以息讼,亦可以已也;可以使两败,曰:人有阡陌,鬼宁有疆畔,一棺之外,皆人所有,非尔辈所有,让为闲田可也。以是种种胜负,乌有常乎?一人曰:然则究竟当何如?一人曰:是十说者各有词可执,又各有词以解,纷纭反覆,终古不能己也。城隍社公不可知,若夫冥吏鬼卒,则长拥两美庄矣。语讫遂寂,此真老于幕府之言也。
蛇能报冤,古记有之,他毒物则不能也。然闻故老之言曰:凡遇毒物,无杀害心则终不遭螫,或见即杀害,必有一日受其毒。验之颇信。是非物之知报,气机相感耳。狗见屠狗者群吠,非识其人,亦感其气也。又有生啖毒虫者,云能益力,毒虫中人或至死,全贮其毒于腹中,乃反无恙,此又何理欤?崔庄一无赖少年习 此术,尝见其握一赤练蛇,断其首而生啮,如有余味,殆其刚悍鸷忍之气,足以胜之乎?力何必益,即益力,方药亦颇多,又何必是也。
贾公霖言,有贸易来往于樊屯者,与一狐友。狐每邀之至所居,房舍一如人家,但出门后回顾则不见耳。一夕饮狐家,妇出行酒,色甚妍丽,此人醉后心荡,戏捘其腕。妇目狐,狐侧睨笑曰:弟乃欲作陈平耶?亦殊不怒,笑谑如平时。此人归后,一日忽家中客作,控一驴送其妇来,云得急信,君暴中风,故借驴仓皇连夜至,此人大骇,以为同伴相戏也。旅舍无地容眷属,呼客作送归,客作已自去,距家不一日程,时甫辰已,乃自控送妇,中途遇少年与妇摩肩过,手触妇足,妇怒詈少年,惟笑谢,语涉轻薄,此人愤与相搏,致驴惊逸入歧路,蜀秫方茂,斯须不见。此人舍少年追妇,寻蹄迹行一二里,驴陷淖中,妇则不知所往矣。野田连陌,四无人踪,彻夜奔驰,彷徨至晓,姑骑驴且返,再商觅妇,未及数里,闻路旁大呼,曰:贼得矣,则邻村驴昨夜被窃,方四出缉捕也。众相执缚,大受捶楚,赖遇素识,多方辩说始得免。懊丧至家,则纺车皍然,妇方引线,问以昨事,茫然不知。始悟妇与客作及少年,皆狐所幻,惟驴为真耳。狐之报复恶矣,然衅则此人自启也。
壬子春,滦陽采木者数十人,夜宿山坳,见隔涧坡上,有数鹿散游,又有二人,往来林下相对泣,共诧人入鹿群,鹿何不惊,疑为仙鬼,又不应对泣,虽崖高水急,人径不通,然月明如昼,了然可见,有微辨其中一人,似旧木商某者,俄山风陡作,木叶乱鸣,一虎自林突出,搏二鹿殪焉。知顷所见乃其生魂矣。东坡诗曰:未死神先泣,是之谓乎?闻木商亦无大恶,但心计深密,事事务得便宜耳。陰谋者道家所忌,良有以夫。
又闻巴公彦弼言,征乌什时,一日攻城急,一人方奋力酣战,忽有飞矢自旁来,不及见也,一人在侧见之,急举刀代格,反自贯颅死。此人感而哀奠之,夜梦死者曰:尔我前世为同官,凡任劳任怨之事,吾皆卸尔,凡见功见长之事,则抑尔不得前,以是因缘,冥司注今生代尔死。自今以往,两无恩仇。我自有赏恤,毋庸尔祭也。此与木商事相近,木商陰谋故谴重,此人小智故谴轻耳。然则所谓巧者,非正其拙欤。
门人郝瑷,孟县人,余己卯典试所取士也。成进士,授进贤令,菲衣恶食,视民事如家事,仓库出入,月月造一册,预储归途舟车费,扃一笥中,虽窘急不用铢两,囊箧皆结束室中,如治装状,盖无日不为去官计。人见其日日可去官,亦无如之何,后患病乞归,不名一钱,以授徒终于家。闻其少时,值春社游人如织,见一媪将二女村妆野服,而姿致天然,瑷与同行,未尝侧盼,忽见妪与二女踏乱石,横行至绝涧,鹄立树下,怪其不由人径,若有所避。转凝睇视之,媪从容前致词曰:节物暄妍,率儿辈踏青,各觅眷属,以公正人不敢近,亦乞公毋近儿辈,使剌促不宁。瑷悟为狐魅,掉臂去之。然则花月之妖,为人心自召,明矣。
木兰伐官木者,遥见对山有数虎,悬崖削壁,非迂回数里不能至,人不畏虎,虎亦不畏人也。俄见别队伐木者,冲虎径过,众顿足危栗,然人如不见虎,虎如不见人也。数日后,相晤话及。别队者曰:是日亦遥见众人,亦似遥闻呼噪声,然所见乃数巨石,无一虎也。是殆命不遭咥乎。然命何能使虎化石,其必有司命者矣。司命者空虚无朕,冥漠无知,又何能使虎化石,其必天与鬼神矣。天与鬼神能司命,而顾谓天即理也,鬼神二气之良能也。然则理气浑沦,一屈一伸,偶遇斯人怒而搏者,遂峙而嶙峋乎?吾无以测之矣。
景州高冠瀛,以梦高江 村而生,故亦名士奇。笃学能文,小试必第一,而省闱辄北,竟坎壈以终。年二十余时,日者推其命,谓天官文昌魁星贵人,皆集于一宫,于法当以鼎甲入翰林,而是岁只得食饩,计其一生遭遇,亦无更得志于食饩者。盖其赋命本薄,故虽极盛之运,所得不过如是也。田白岩曰:张文和公八字,日者以其一生仕履,较量星度,其开坊仅抵一衿耳。此与冠瀛之命可以互勘,术家宜以此消息,不可徒据星度,遽断休咎也。又尝见一术士,云凡阵亡将士,推其死绥之岁月,运必极盛。盖尽节一时,垂名千古,馨香百世,荣逮子孙,所得有在王侯将相之上者故也。立论极奇,而实有至理。此又法外之意,不在李虚中等格局中矣。
冠瀛久困名场,意殊抑郁,尝语余及雪崖曰:闻旧家一宅,留宿者夜辄遭魇,或鬼或狐,莫能明也。一生有胆力,欲伺为祟者何物,故寝其中,二更后果有黑影瞥落地,似前似却,闻生转侧,即伏不动,知其畏人,佯睡以俟之。渐作鼾声,俄觉自足而上,稍及胸腹,即觉昏沉,急奋右手搏之,执得其尾,即以左手扼其项,噭然一声,作人言求释。急呼灯视之,乃一黑狐,众共捺制,刃穿其髀,贯以索,而自系于左臂,度不能幻化,乃持刀问其作祟意。狐哀鸣曰:凡狐之灵者,皆修炼求仙,最上者调息炼神,讲坎离龙虎之旨,吸精服气,饵日月星斗之华,用以内结金丹,蜕形羽化,是须仙授,亦须仙才,若是者吾不能;次则修容成素女之术,妖媚蛊惑,摄精补益,内外配合,亦可成丹,然所采少则道不成,所采多则戕人利己,不干冥谪,必有天刑,若是者吾不敢。故以剽窃之功,为猎取之计,乘人酣睡,仰鼻息以收余气,如蜂采蕊,无损于花,凑合渐多,融结为一,亦可元神不散,岁久通灵,即我辈是也。虽道浅术疏,积功亦苦,如不见释,则百年精力,尽付东流,惟君子哀而恕之。生悯其词切,竟纵之使去。此事在雍正末年,相传已久,吾因是以思科场上者,鸿才硕学,吾亦不能;次者行险侥幸,吾亦不敢;下者剽窃猎取,庶几能之,而吾又有所不肯。吾道穷矣。二君皆早掇科第,其何以教我乎?雪崖戏曰:以君作江 村后身,如香山之为白老矣,惟此一念,当是身异性存。此病至深,仆辈实无药相救也。相与一笑而罢。盖冠瀛为文,喜戛戛生造,硬语盘空,屡踬有司,率多坐是。故雪崖用以为戏。贾长江 集有独行潭底影,数息树边身一联,句下夹注一诗,曰:二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,知音如不赏,归卧故山秋。千古畸人,其意见略相似矣。
吉木萨台军言,尝逐雉入深山中,见悬崖之上似有人立,越涧往视,去地不四五丈,一人衣紫氆氇,面及手足皆黑,毛茸茸长寸许,一女子甚姣丽,作蒙古装,惟跣足不靴,衣则绿氆氇也,方对坐共炙肉,旁侍黑毛人四五,皆如小儿身,不著寸缕,见人嘻笑,其语非蒙古,非额鲁特,非回部,非西番。啁唽如鸟,不可辨观。其情状似非妖物,乃跪拜之,忽掷一物于崖下,乃熟野骡肉半肘也。又拜谢之,皆摇手,乃携以归。足三四日食。再与牧马者往迹,不复见矣。意其山神欤。
世言虹见则雨止,此倒置也。乃雨止则虹见耳。盖云破日露,则回光返照,射对面之云,天体浑圆,上覆如笠,在顶上则仰视,在四垂则侧视,故敛为一线,其形随下垂,两面之势屈曲如弓,又侧视之,中斜对目者近,平对目者远,以渐而远,故重重云气,皆见其边际,叠为重重红绿色,非真有一物如带横亘天半也。其能下涧饮水,或见其首如驴者,见朱子语录。并有能狎昵妇女者,当是别一妖,气其形似虹,或别一妖物,化形为虹耳。
及孺爱先生言,尝亲见一蝇飞入人耳中为祟,能作人言,惟病者闻之。或谓蝇之蠢蠢,岂能成魅,或魅化蝇形耳。此语近之,青衣童子之宣赦,浑家门客之吟诗,皆小说妄言,不足据也。
辟尘之珠,外舅马公周箓曾遇之,确有其物,而惜未睹其形也。初隆福寺鬻杂珠宝者,布茵于地,俗谓摆摊,罗诸小箧于其上,虽大风霾无点尘,或戏以囊有辟尘珠,其人椎鲁,漫笑应之,弗信也。如是半载,一日,顿足大呼曰:吾真误卖至宝矣。盖是日飞尘忽集,始知从前果珠所辟也。按医书有服响豆法,响豆者,槐实之夜中爆响者也。一树只一颗,不可辨识,其法槐始花时,即以丝网罩树上,防鸟鹊啄食。结子熟后,多缝布囊贮之,夜以为枕,听无声者即弃去,如是递枕,必有一囊作爆声者。取此一囊,又多分小囊贮之,枕听初得一响者则又分,如二枕渐分至仅存二颗,再分枕之,则响豆得矣。此人所鬻之珠,谅亦无几,如以此法分试,不数刻得矣,何至交 臂失之乎?乃漫然不省,卒以轻弃,当缘禄相原薄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