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八·姑妄听之四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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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,有个姓龚的朋友说起一桩奇事。京城里有个四十多岁的汉子,膝下无子,偏生娶了个母老虎,整日里横眉竖眼,别说纳妾,就是多看丫鬟一眼都要挨骂。这汉子整日愁眉不展,有天逛到城郊道观散心。

观里老道士远远瞧见他,招招手说:"这位爷台,您眉心发黑,怕是有块心病压在胸口吧?咱们修道之人讲究济世度人,您要信得过,不妨说说看?"

汉子见这道士鹤发童颜,说话又恳切,便把家中悍妇作梗、香火难续的苦水一股脑倒了出来。老道士捋着胡子笑道:"这事儿老道早有耳闻,不过是想听您亲口说说。这么着,您去置办十来套阴差鬼卒的衣裳,要实在置办不来,找戏班子借几套也行。"

汉子心里直打鼓,可转念一想,几件戏服也值不了几个钱,倒要看看这道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当天夜里,他媳妇突然在梦里惊叫起来,浑身抽搐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,任他怎么推搡都醒不过来。天亮一看,妇人两条大腿青一块紫一块,问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,只是唉声叹气。

隔了三天,这怪事又重演一遍。半个月下来,那悍妇竟主动张罗着要给丈夫纳妾!街坊四邻都不敢信,连汉子自己都疑心是圈套。谁知妇人昏睡两天后,醒来更催得急,把银钱往桌上一摞,对下人们放狠话:"三天内找不着好姑娘,仔细你们的皮!"

等真买来两个姑娘,当晚这妇人就收拾好床铺,硬把丈夫往新人房里推。全家上下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,汉子自己也跟做梦似的。后来再见那老道士才明白,原来每夜都有道童扮作鬼差,老道士焚符作法,把这悍妇的魂儿拘到地府受审,说她阻挠丈夫纳妾是断了祖宗香火,要打一百桃木杖。起初妇人还当是噩梦,可每隔三天就被拘一回魂,后来更被倒吊着灌醋——这才吓得她赶紧给丈夫张罗妾室。

要说这摄魂术算不得正道,可就像刀剑能杀人也能保家卫国,关键看怎么用。有些泼妇蛮不讲理,官府都管不了,倒叫这老道士给治服了。好比赶羊,尧舜拿着鞭子羊都不动,牧童一吆喝反倒乖乖跟着走——世间万物,总有一物降一物的道理。

还有个褚先生说的故事。京城里有个太学生,家财万贯却子嗣单薄,续弦娶了个美娇娘。这新媳妇过门就说要接母亲来帮衬家务,结果丈母娘带着两个小姨子住进来,不到一年,连大舅子小舅子都拖家带口来蹭吃蹭喝。渐渐地,连仆役都换成女方亲戚,太学生父子反倒像寄人篱下,连残羹剩饭都要看脸色。

有天太学生想收回账本,被丈母娘带着女眷骂得狗血淋头,几个舅爷围上来拳打脚踢,打得他胡子都掉了半边。儿子赶来拉架,反被一巴掌扇晕过去。太学生气得跑到后园要上吊,忽然冒出个白胡子老头拦住他:"别想不开!您家这事连神仙都看不过眼了。去土地庙烧道状纸,就说请后园的狐仙帮忙驱赶恶人。"

当夜果然瓦片乱飞,砖石专砸那些亲戚,女眷们更被狐仙缠得白日裸奔说胡话。厨房里的好菜全飞到太学生桌上,那些亲戚碗里不是蟑螂就是老鼠屎。没几天这伙人全吓跑了,可家产早被败掉大半——要不是狐仙相助,这父子俩早饿死了。有时候至亲好友还不如山野精怪仗义,人活得太精明,反倒这也不敢那也顾忌。

最让人唏嘘的是卫河边那个瞎子的故事。三十多岁的盲眼汉子,十几年来见船就问:"可有叫殷桐的?"怕人听错,总要补一句:"是殷商的殷,梧桐的桐。"连说梦话都念叨这两个字,自己姓名却每月一换,问急了就躲开。

那年漕运粮船靠岸,瞎子照例发问。突然有个彪形大汉跳上岸:"老子就是殷桐!你个瞎眼废物能奈我何?"只见瞎子嘶吼着扑上去,像发狂的老虎死死咬住对方鼻子,两人扭打着滚进河里。后来在天妃宫前找到尸体——那地方有桩怪事,河里找不着的尸首必定在那儿浮出来。殷桐肋骨全断,可瞎子十指还抠在他肉里,脸上被咬得没一块好皮。没人知道什么血海深仇,但瞎子用十几年光阴等一个看不见的仇人,这份执念连老天都拦不住啊!

最后说个风雅事儿。有位王先生游雁荡山,在四月十七那晚独坐树下等月出,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夸夜景:"这夜色比画上的金碧山水还妙!"又听人谈论古琴铭文,还说起苏东坡画竹的笔法。王先生正纳闷是哪位高人,却见山花簌簌落下,两只仙鹤冲霄而去——原来刚才是两位仙人在品评风月呢!

刘拟山家里丢了个金镯子,把家里的小丫鬟抓来拷问。那丫头被打得受不住,招认说是卖给收破烂的了——京城里那些游手好闲的混混,常让自家媳妇在家门口守着,自己大白天挑着两个荆条筐,敲着小鼓走街串巷收旧货,大伙儿都管这叫"打鼓的"。这些人专收小丫头、孩子偷出来的东西,给几个铜板就打发了。虽说算不上盗贼,可跟帮凶没两样。只是他们收的赃物又零碎又不值钱,行踪还神出鬼没,官府也拿他们没法子。

刘家又逼问那打鼓的长相穿着,可找来找去没找着人,回头又要打那丫头。忽然房梁上轻轻咳嗽一声:"我在您家住了四十年,从不出声现形,您自然不知道我。今儿个实在看不下去了——那镯子不是夫人收拾杂物时,顺手搁进漆盒里了么?"照着这话一找,果然在漆盒里寻着了。可怜那小丫头早被打得没一块好皮肉,刘拟山后悔得直跺脚,后来常跟人说:"世上哪能处处都有这样的狐仙提醒?"所以他当官二十多年,审案从不动刑。

多小山讲过件事:他在景州见过有人扶乩请仙,烧了两道符,那乩笔才颤颤巍巍写出首诗:"命比落叶轻,魂似断蓬转。白绫三尺长,红花一枝残。云雨空相许,烟波路已断。秋坟鬼唱里,遗恨宋家东。"大伙儿知道是吊死鬼,问它姓名,又写道:"本是苏州女,漂泊楚江边。偶因孽缘起,暗递相思笺。好梦终成空,仓促赴黄泉。若论圣贤礼,自该受讥嫌;但念儿女情,或得才人怜。且诉心中怨,何必问姓名。"这文采不比李清照差,"圣贤儿女"那联评得也实在。

《新齐谐》里说阴司给吕留良定的罪是"诋毁佛教太过",这准是瞎编。吕留良真正的罪过,是大明亡了之后,既不肯像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,又不能像真山民那样隐姓埋名。反倒让儿子考科举,自己还吃着清朝俸禄,哪有脸写书骂朝廷?分明是首鼠两端的小人。要说他反对佛教,那是为了尊崇朱熹学说,不得不连带着批评陆王心学像禅宗,既然批了禅宗,自然要牵连到佛教,这哪算得上大罪?自打金人托梦的典故传开,多少反对佛教的人被安上这条罪名,吕留良要是在地府听见,怕是要喊冤呢。

五台山和尚明玉说过段有意思的话:"韩愈反佛说得浅,宋儒批得深。可和尚们怕韩愈,倒不怕宋儒。因为韩愈骂的是烧香拜佛这套,老百姓都听得懂;宋儒争的是明心见性的大道理,读书人才明白。天下读书人少,愚夫愚妇多。和尚的香火钱全靠老百姓,要是韩愈那套赢了,庙里就得断炊。这好比打仗先断粮道,不战自败。宋儒那套再厉害,不过是你信你的儒,我修我的佛,井水不犯河水。"所以说唐以前的儒者句句实在,宋以后的儒生尽是空谈。那些理学家批佛,对和尚毫发无损,白费唾沫罢了。

王发这小伙子有回打猎夜归,月光底下看见两个人各拽着条胳膊拖拽一个人,却半点声响都没有。他以为是劫道的,冲着空中放了一铳。那俩人撒腿就跑,被拽的人却往回奔,一眨眼全不见了。等走到村口,见一户人家灯火通明,原来他家媳妇上吊又活过来了。那媳妇说婆婆让她烙饼,被狗叼走两张,婆婆非说是她偷吃,扇了她耳光。她正委屈地站在树下,来了个妇人撺掇她上吊,正犹豫着又来个妇人帮腔。迷迷糊糊解了腰带,那俩妇人还帮着勒脖子。后来突然一声雷响,俩妇人吓得逃走,她才醒过来。打那以后,王发每回夜归,总听见有女鬼骂他坏了好事。有天夜里鬼又骂,王发梗着脖子说:"你害人我救人,告到阎王殿也是我有理!"从此再没闹过鬼。看来救人也要招怨,难怪世人都爱袖手旁观。这小伙子倒是个硬骨头。

宋清远先生说过件奇事:他在王坦斋先生学政衙门当师爷时,有个朋友梦见到了阴曹地府。看见几十个穿官服的排着队受阎王训斥,出来时个个垂头丧气。忽然瞧见个阴差面熟,试着作揖,那阴差也还礼。朋友问这些都是什么人,阴差笑道:"您也在衙门当差,里头就没个熟人?"朋友忙说:"我只在学政衙门帮过两回忙,可没进过州县衙门啊。"

那官吏叹了口气,摇摇头说:"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,这就是所谓的'四救先生'。"

"啥叫四救啊?"有人好奇地问。

官吏捋着胡子,慢悠悠道:"咱们衙门里当差的,都传着这么个口诀:救生不救死,救官不救民,救大不救小,救旧不救新。"

他掰着手指头解释起来:"这救生不救死嘛,死人已经死了,救不回来,可活人还活着,要是再杀一个抵命,那不是又多死一个?所以宁可委屈点把人放了,至于死人含不含冤,那就管不着喽。"

"救官不救民呢?"旁边有人插嘴。

"上头交代的案子,要是真给平反了,当官的祸福难料。要是不给平反,顶多流放充军。至于官老爷判得公不公正,谁在乎呢?"官吏撇撇嘴,继续道,"救大不救小,就是把罪过推给小官。大官位高权重,牵连的人多;小官责任轻,处罚也轻,结案还快。至于小官该不该背这个锅,那就不关咱们的事了。"

"那救旧不救新又怎么说?"

"旧官已经卸任,要是扣着他,恐怕也榨不出油水。新官刚上任,逼一逼还能办事。至于新官受不受得了,那就看他自己造化了。"官吏说完,咂了口茶,"这些都是以君子之心,行忠厚之事,可不是为了贪赃枉法,也不是公报私仇。"

他忽然压低声音:"可这人情世故千变万化,哪能一概而论?要是死守这些规矩,有时候反而弄巧成拙,本想积德反倒造孽,本想息事宁人反倒惹出更大乱子。老天爷审案子的时候,可都是记着这些账呢。"

"那这些人的报应如何?"

"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啊!"官吏眯起眼睛,"这辈子造的孽,下辈子还得还。等到来世轮回,他们自己也会遇上'四救先生',尝尝被列入'四不救'的滋味。"说完这话,他突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,也不知道刚才怎么就说起这些。

乾隆癸丑年那会儿,京城闹瘟疫闹得厉害。用张景岳的法子治,十个里头要死八九个;用吴又可的法子,也不太灵验。倒是有个桐城来的郎中,给冯鸿胪家的小妾开了大剂量的石膏,把旁人都吓坏了。可那姑娘眼看着就要断气,居然一剂药下去就活过来了。后来大家都学这法子,救活的人不计其数。有人一剂药用到八两石膏,还有人前后吃了四斤。就算是刘守真、张子和这些专攻寒凉药的名医,也没敢这么用药。这真是自古以来头一遭听说。

要说最爱用石膏的,还得数明朝的缪仲淳——就是缪希雍,天启崇祯年间的人,跟张景岳同时代,可两人的路子完全不一样。这法子本来就不太正道,所以王懋竑在《白田集》里专门写了篇《石膏论》来反驳。可谁想得到偏偏这年头的瘟疫,用石膏就这么灵验呢?想来也是五运六气赶巧了,可不能当成常例来用。

原文言文

  同年龚肖夫言,有人四十余无子,妇悍妒,万无纳妾理,恒郁郁不适,偶至道观,有道士招之曰:君气色凝滞,似有重忧,道家以济物为念,盍言其实,或一效铅刀之用乎。异其言,具以告,道士曰:固闻之,姑问君耳,君为制鬼卒衣装十许具,当有以报命,如不能制,即假诸伶官亦可也。心益怪之,然度其诳取无所用,当必有故,姑试其所为。是夕,妇梦魇,呼不醒,且呻吟号叫声甚惨,次日两股皆青黯,问之秘不言,吁嗟而已。三日后复然,自是每三日后皆复然,半月后,忽遣奴唤媒媪,云将买妾,人皆弗信,其夫亦虑后患,殊持疑。既而妇昏瞀累日,醒而促买妾愈急,布金于案,与僮仆约,三日不得必重抶,得而不佳亦重抶。观其状似非诡语,觅二女以应,并留之。是夕即整饰衾枕,促其夫入房。举家骇愕,莫喻其意,夫亦惘惘如梦境。后复见道士,始知其有术能摄魂,夜使观中道众为鬼装,而道士星冠羽衣,坐堂上焚符摄妇魂,言其祖宗翁姑以斩祀不孝,具牒诉冥府,用桃杖决一百,遣归,克期令纳妾。妇初以为噩梦,尚未肯,俄三日一摄,如征比然。其昏瞀累日,则倒悬其魂,灌鼻以醋,约三日不得好女子,即付泥犁也。摄魂小术,本非正法,然法无邪正,惟人所用,如同一戈矛,用以杀掠则劫盗,用以征讨则王师耳。术无大小,亦惟人所用,如不龟手药,可以眏眐絖,亦可以大败越师耳。道士所谓善用其术欤?至嚣顽悍妇,情理不能喻,法令不能禁,而道士能以术制之。尧牵一羊,舜从而鞭,羊不行,一牧竖驱之则群行。物各有所制,药各有所畏,神道设教,以驯天下之强梗,圣人之意深矣。讲学家乌乎识之。

  褚鹤汀言,有太学生赀巨万,妻生一子死,再娶,丰于色,太学惑之。托言家政无佐理,迎其母至,母又携二妹来,不一载,其一兄二弟,亦挈家来。久而僮仆婢媪皆妻党 ,太学父子,反茕茕若寄食,又久而筦钥簿籍,钱粟出入,皆不与闻,残杯冷炙,反遭厌薄矣。稍不能堪,欲还夺所侵权,则妻兄弟哄于外,妻母妹等诟于内,尝为众所聚殴,至落须败面,呼救无应者,其子狂奔至,一掴仆地,惟叩额乞缓死而已。恚不自胜,诣后圃将自经,忽一老人止之曰:君勿尔,君家之事,神人共愤久矣。我居君家久,不平尤甚,君但焚牒土神祠,云乞遣后圃狐驱逐,神必许君,如其言。是夕,果屋瓦乱鸣,窗扉震撼,妻党 皆为砖石所击,破额流血,俄而妻党 妇女,并为狐媚,虽其母不免。昼则发狂裸走,丑词亵状,无所不至,夜则每室坌集数十狐,更番嬲戏,不胜其创,哀乞声相闻,厨中肴馔,俱摄置太学父子前,妻党 所食皆杂以秽物,知不可住,皆窜归。太学乃稍稍召集旧仆,复理家政,始可以自存,妻党 觊觎未息,恒来探视,入门辄被击,或私有所携,归家则囊已空矣。其妻或私馈亦然。由是遂绝迹,然核计赀产损耗已甚,微狐力,则太学父子饿殍矣。此至亲密友所不能代谋,此狐百计代谋之,岂狐之果胜人哉。人于世故深故远嫌畏怨,趋易避难,坐视而不救,狐则未谙世故,故不巧博忠厚长者名。义所当为,奋然而起也。虽狐也,为之执鞭,所欣慕焉。

  瞽者刘君瑞言,一瞽者年三十余,恒往来卫河旁,遇泊舟者必问,此有殷桐乎?又必申之曰:夏殷之殷,梧桐之桐也。有与之同宿者,其梦中呓语亦惟此二字,问其姓名,则旬日必一变,亦无深诘之者。如是十余年,人多识之,或逢其欲问,辄呼曰:此无殷桐,别觅可也。一日,粮艘泊河干,瞽者问如初,一人挺身上岸,曰:是尔耶?殷桐在此,尔何能为。瞽者狂吼如皉虎,扑抱其颈,口啮其鼻,血淋漓满地,众拆解,牢不可开,竟共堕河中,随流而没。后得尸于天妃宫前--海口不受尸,凡河中求尸不得,至天妃宫前必浮出。桐捶其左胁骨尽断,终不释手,十指抠桐肩背,深入寸余。两颧两颊,啮肉几尽,迄不知其何仇,疑必父母之 冤也。夫以无目之人,侦有目之人,其不得决也。以孱弱之人,搏强横之人,其不敌亦决也。如较伍胥之楚仇,其报更难矣。乃十余年坚意不回,竟卒得而食其肉,岂非精诚之至,天地亦不能违乎?宋高宗之歌舞湖山,究未可以势弱解也。

  王昆霞作雁宕游记一卷,朱导江 为余书挂幅,摘其中一条云:四月十七日晚,出小石门至北筦,耽玩忘返,坐树下待月上,倦欲微眠,山风吹衣,栗然忽醒。微闻人语曰:夜气澄清,尤为幽绝,胜罨画图中看金碧山水。以为同游者夜至也,俄又曰:古琴铭云,山虚水深,万籁萧萧,古无人踪,惟石嶕峣,真妙写难状之景,尝乞洪谷子画此意,竟不能下笔。窃讶斯是何人,乃见荆浩。起坐听之,又曰:顷东坡为画竹半壁,分柯布叶如春云出岫,疏疏密密意态自然,无杈桠怒张之状。又一人曰:近见其西天目诗,如空江 秋净,烟水渺然,老鹤长唳,清飚远引,亦消尽纵横之气。缘才子之笔,务殚心巧,飞仙之笔,妙出天然,境界故不同耳。知为仙人,立起仰视,忽扑簌一声,山花乱落,有二鸟冲云去。其诗有蹑屐颇笑谢康乐,化鹤亲见徐佐卿句,即记此事也。

  刘拟山家失金钏,掠问小女奴,具承卖与打鼓者--京师无赖游民多,妇女在家倚门,其夫白昼避出,担二荆筐,操短柄小鼓击之,收买杂物,谓之打鼓。凡童婢,幼孩窃出之物,多以贱价取之,盖虽不为盗,实盗之羽翼,然赃物细碎,所值不多,又踪迹诡秘,无可究诘。故王法亦不能禁也--又掠问打鼓者衣服形状,求之不获,仍复掠问,忽承尘上微嗽曰:我居君家四十年,不肯一露形声,故不知有我,今则实不能忍矣。此钏非夫人检点杂物,误置漆奁中耶?如言求之,果不谬。然小女奴已无完肤矣,拟山终身愧悔,恒自道之曰:时时不免有此事,安能处处有此狐,故仕宦二十余载,鞫狱未尝以刑求。

  多小山言,尝于景州见扶乩者,召仙不至,再焚符,乩摇撼良久,书一诗曰:薄命轻如叶,残魂转似蓬,练拖三尺白,花谢一枝红,云雨期虽久,烟波路不通,秋坟空鬼唱,遗恨宋家东。知为缢鬼,姑问姓名,又书曰:妾系本吴门,家侨楚泽。偶业缘之相凑,宛转通词;讵好梦之未成,仓皇就死。律以圣贤之礼,君子应讥;谅其儿女之情,才人或悯。聊抒哀怨,莫问姓名。此才不减李清照,圣贤儿女一联自评亦确也。

  新齐谐载冥司榜吕留良之罪曰:辟佛太过。此必非事实也,留良之罪,在明亡以后,即不能首陽一饿,追迹夷齐,又不能戢影逃名,鸿冥世外,如真山民之比。乃青衿应试,身列胶庠,其子葆中亦高掇科名,以第二人入翰苑。则久食周粟,断不能自比殷顽,何得肆作谤书,荧惑黔首,诡托于桀犬之吠尧,是首鼠两端,进退无据,实狡黠反覆之尤。核其生平,实与钱谦益相等,殁罹陰谴,自必由斯。至其讲学辟佛,则以尊朱之故,不得不辟陆王为禅,既已辟禅,自不得不牵连辟佛,非其本志,亦非其本罪也。金人入梦以来,辟佛者多辟佛太过者,亦多以是为罪,恐留良转有词矣。抑尝闻五台僧明玉之言曰:辟佛之说,宋儒深而昌黎浅,宋儒精而昌黎粗,然而披缁之徒,畏昌黎不畏宋儒,衔昌黎不衔宋儒也。盖昌黎所辟,檀施供养之佛也,为愚夫妇言之也;宋儒所辟,明心见性之佛也,为士大夫言之也。天下士大夫少而愚夫妇多,僧徒之所取给,亦资于士大夫者少,资于愚夫妇者多。使昌黎之说胜,则香积无烟,祗园无地,虽有大善知识,能率恒河沙众,枵腹露宿而说法哉。此如用兵者,先断粮道,不攻而自溃也。故畏昌黎甚,衔昌黎亦甚;使宋儒之说胜,不过尔儒理如是,儒法如是,尔不必从我,我佛理如是,佛法如是,我亦不必从尔,各尊所闻,各行所知,两相枝拄,未有害也。故不畏宋儒,亦不甚衔宋儒。然则唐以前之儒,语语有实用,宋以后之儒,事事皆空谈。讲学家之辟佛,于释氏毫无所加损,徒喧哄耳。录以为功,固为党 论,录以为罪,亦未免重视留良耳。

  奴子王发,夜猎归,月明之下,见一人为二人各捉一臂,东西牵曳,而寂不闻声,疑为昏夜之中,剥夺衣物,乃向空虚鸣一铳,二人奔迸散去。一人返奔归,倏皆不见。方知为鬼。比及村口,则一家灯火出入,入语嘈囋云,新妇缢死复苏矣。妇云,姑命晚餐作饼,为犬衔去两三枚,姑疑窃食,痛批其颊,冤抑莫白,痴立树下,俄一妇来劝,如此负屈,不如死,犹豫未决,又一妇来怂恿之,恍惚迷瞀,若不自知,遂解带就缢,二妇助之。闷塞痛苦,殆难言状,渐似睡去,不觉身已出门外。一妇曰:我先劝当代我。一妇曰:非我后至不能决,当代我。方争夺间,忽霹雳一声,火光四照,二妇惊走,我乃得归也。后发夜归,辄遥闻哭詈,言破坏我事,誓必相杀,发亦不畏。一夕,又闻哭詈,发诃曰:尔杀人我救人,即告于神,我亦理直。敢杀即杀,何必虚相恐怖。自是遂绝。然则救人于死,亦招欲杀者之怨,宜袖手者多欤?此奴亦可云小异矣。

  宋清远先生言,昔在王坦斋先生学幕时,一友言梦游至冥司,见衣冠数十人累累入,冥王诘责良久,又累累出,各有愧恨之色。偶见一吏,似相识而不记姓名,试揖之,亦相答。因问,此并何人,作此形状?吏笑曰:君亦居幕府,其中岂无一故交 耶?曰:仆但两次佐学幕,未入有司署也。吏曰:然则真不知矣,此所谓四救先生者也。问四救何义,曰:佐幕者有相传口诀,曰:救生不救死,救官不救民,救大不救小,救旧不救新。救生不救死者,死者已死,断无可救,生者尚生,又杀以抵命,是多死一人也,故宁委曲以出之,而死者衔冤与否,则非所计也;救官不救民者,上控之案,使冤得申,则官之祸福不可测,使不得申,即反坐,不过军流耳,而官之枉断与否,则非所计也;救大不救小者,罪归上官,则权位重者谴愈重,且牵累必多,罪归微官,则责任轻者罚可轻,且归结较易,而小官之当罪与否,则非所计也;救旧不救新者,旧官已去,有所未了,羁留之恐不能偿,新官方来,有所委卸,强抑之尚可以办,其新官之能堪与否,则非所计也。是皆以君子之心,行忠厚长者之事,非有所求取巧为舞文,亦非有所恩仇私相报复。然人情百态事变万端,原不能执一而论。苟坚持此例,则矫枉过直,顾此失彼,本造福而反造孽,本弭事而反酿事,亦往往有之。天日所鞫即以此贻祸者。问其果报何如乎?曰: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夙业牵缠,因缘终凑,未来生中不过亦遇四救先生,列诸四不救而已矣。俯仰之间霍然忽醒,莫明其入梦之故。岂神明或假告人欤。

  乾隆癸丑,春夏间京中多疫,以张景岳法治之,十死八九,以吴又可法治之,亦不甚验。有桐城一医,以重剂石膏治冯鸿胪星实之姬人,见者骇异,然呼吸将绝,应手辄痊。踵其法者活人无算,有一剂用至八两,一人服至四斤者,虽刘守真之原病式,张子和之儒门事亲,专用寒凉,亦未敢至是。实自古所未闻矣。考喜用石膏,莫过于明缪仲淳--名希雍,天崇间人,与张景岳同时,而所传各别。本非中道,故王懋竑白田集有石膏论一篇,力辩其非,不知何以取效如此。此亦五运六气,适值是年,未可执为定例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