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八·姑妄听之四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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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隆年间,济南城接连闹火灾。那年四月末,南门内西横街又烧起来了。火借风势,从东往西一路蔓延,整条窄巷子都成了火海。

巷子北边住着个姓张的人家,三间茅草屋眼看就要被火舌舔到。其实火还没烧到跟前时,他们完全来得及带着老婆孩子逃命。可屋里停着老太太的灵柩,两口子急得团团转,正商量怎么挪棺材呢,火势突然就封了门。这一家四口抱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,横竖是不肯走了。

正巧抚标参将带着兵丁在救火,隐隐约约听见哭声。参将叫人爬上后巷屋顶查看,发现张家屋顶上还有人影,赶紧扔了绳子下去救人。

张氏夫妇扯着嗓子喊:"老娘的棺材在这儿,我们哪能丢下不管!"

几个孩子也跟着嚷:"爹娘要陪奶奶,我们也要陪爹娘!"死活不肯抓绳子。眨眼间大火就扑过来了,救人的兵丁赶紧跳房逃命,衣裳都燎着了。

等火灭了,参将远远望着那片焦土直叹气,心想这一家子肯定烧成灰了。可奇了怪了,等走近一看,张家那三间草屋好端端立着!原来突然刮了阵旋风,火头硬是拐了个弯,绕过张家把后面当铺给烧了,这才继续往西烧。要不是鬼神显灵,哪能有这等巧事?

这事是德州书院的山长张庆源写信告诉我的,跟我《滦陽消夏录》里记的寡妇守灵那事儿差不多。可张家是全家老小一条心,这就更难得了。俗话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,何况六口人?连老天爷都让三分啊!

吕太常还说过个事儿:京城有户人家停灵遇火,来不及抬棺材,全家老小抄起铁锹铲子,硬是在屋里挖了个坑把棺材埋进去。刚填上土火就烧过来了,房子虽然烧光,地下的棺材愣是没事。这也是急中生智,趁着说张家的事,一并记下来。

交河泊镇有个叫王飞腿的练家子,有天夜里路过乱坟岗,看见十来个四五岁的小孩在路中间玩耍。他喊了几声让道,小孩全当没听见。王飞腿火了,抬手就给其中一个耳光。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小孩们一拥而上,砖头瓦片往他腿上招呼。这些孩子灵活得像猴子,抓又抓不住,防左边右边来,挡前头后头砸,把个能打几十条汉子的好手折腾得鼻青脸肿,半夜里瘫在地上动弹不得。第二天家人找到他时,两条腿都紫了,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。后来才知道,那些哪是小孩,分明是狐仙啊!

郭彤纶说过个蹊跷事:阜城有个人外出多年,突然半夜慌慌张张跑回家,说自己误入贼窝干了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,如今同伙被抓供出了他,让家里人赶紧逃命。说完哭着走了。全家人吓得连夜四散奔逃,好好个宅子就这么荒废了。过了几年这人回来,发现家破人亡,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。后来找到在郭家帮佣的妻子才知道原委。可这人压根没当过强盗,那天晚上也根本没回过家。郭彤纶查了官府文书,根本没有通缉这回事。后来才想起来,八成是当年在八沟种地时得罪了狐狸,被报复了。

我家仆人史锦文有回去沧州请大夫,大热天的没带铺盖,骑马走到张家沟西边突然犯困。他把马拴在树上,靠着树干打盹,梦见一对老夫妻叫他。老头自称李六,说跟他爹有交情,还提醒他哪段路水深但好走,哪段路水浅反而危险。醒来发现四五丈外有座孤坟,估计就是李六的墓。后来果然下雨,按梦里指的路平安到了常家砖河。回家跟他后娘一说,后娘叹道:"这是当年在崔庄卖瓜果,常跟你爹喝酒的老李头啊。死了还惦记故人之子,也算重情义了。"

还有个书呆子仆人叫傅显,走路慢吞吞像个老学究。有天在街上逢人就问:"看见魏三哥没?"等找到魏藻时,先喘了半天大气才说:"刚才在苦水井边,看见三嫂子在树下做针线睡着了。孩子在井边玩,离井口才三五尺。我琢磨着男女有别,不好直接叫醒嫂子,特地来找您。"魏藻吓得飞奔回家,果然看见媳妇正趴在井台上哭儿子——孩子已经掉井里了。要我说啊,仆人读书是好事,可读死书不懂变通,反倒害人。

武强县有户大户人家夜里进贼,众人追到祖坟松树林里。月黑风高的谁也不敢进去,贼也不敢出来。正僵持着,突然林子里飞沙走石,迷得人睁不开眼,贼就趁机跑了。第二天主人梦见祖宗说:"没丢东西追什么贼?真打起来伤了人,或是被反咬一口,那才叫因小失大。昨晚那阵风是我放的,就为化解这场祸事。"

主人醒来后长叹一声,说道:"我现在才明白,老人家深谋远虑,确实比年轻人血气方刚强得多啊。"

沧州城守尉永宁公和我舅舅张梦征是好友。我小时候在外祖父家,听永宁公给舅舅讲过这么一桩事:前锋营有个姑娘叫平姐,十八九岁还没许配人家。那天她在门口买胭脂水粉,有个少年调戏她,平姐骂了几句就进屋了。她爹娘出来看时,路上哪有什么人影,街坊邻居也说没见过这么个人。

夜里关好门窗睡觉,那少年竟从油灯下冒了出来。平姐知道是鬼怪,既不惊叫也不搭话,握着剪刀假装睡着等它靠近。少年不敢上前,只在床前站着,说尽甜言蜜语。平姐全当没听见没看见。少年突然消失,过会儿又回来,捧来金银首饰几十件,少说值上千两银子,全堆在床榻上。平姐照样眼皮都不抬一下。

天快亮时,少年突然跳出来说:"我守了你一整夜,你竟看都不看这些宝贝。真正品行端正的人,利诱不动。心意已决,鬼神都拿你没办法,何况我们这些精怪?我是听错了你私下许愿的话,以为你拿父母当借口,才来试探。别见怪啊。"说完收拾起那些宝贝就消失了。原来这姑娘家穷,母亲年老多病,父亲那点军饷养不活全家。她曾在佛前悄悄许愿,盼着早点嫁人好奉养双亲,被这精怪听了去。可见人说的每句话、起的每个念头,暗处都可能有眼睛盯着呢。光天化日之下,哪能装模作样骗得了谁?

瑶泾有个赌棍,穷得连饭锅都当了。寒冬夜里夫妻俩对着哭,后悔得肠子都青了。丈夫说这会儿要是有三五吊钱,就能做点小买卖糊口,死也不进赌场了。可上哪儿弄钱去?

正哭着,忽然听见敲窗户说:"真知道悔改,这点钱容易,再多也容易,就怕你们老毛病又犯。"还当是同院长辈可怜他们,连忙抹着眼泪赌咒发誓,话说得那叫一个诚恳。开门一看,月光亮堂堂的,半个人影都没有,心里直发毛。

第二天夜里又听敲窗户:"钱都讨回来了,自己拿吧。"点灯一看,几百串铜钱堆了满屋,正好是他们这些年输掉的总数。两口子乐疯了,以为在做梦,互相掐胳膊都疼——老话说要是怀疑自己在做梦,掐胳膊觉得疼就是真的,不疼才是梦呢。

以为是鬼神保佑,赶紧买酒肉祭谢。路上遇见老赌友问:"手艺见长啊?时来运转了?怎么这些年输的昨儿个全赢回来了?"他们支支吾吾答不上话。回家刚摆好供品,房梁上传来声音:"别乱祭拜招来邪祟,昨儿替你们赌的是我。我住你爹坟旁边,老头天天夜里为你不成器哭嚎,我实在听不下去,才变成你的模样去赌场把钱赢回来。你爹让我带话:这事可一不可再。"说完就没声了。这人后来真改邪归正,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。唉,不孝子总觉得为所欲为没人管,可曾想过黄泉之下,有人正夜夜为你痛哭?

李秀升说过山西有个大户,老两口就一个儿子。儿子得了痨病,儿媳妇也染上,眼瞅着都活不成。老两口愁坏了,儿媳妇先走一步,老爷子赶紧张罗给儿子纳妾。

老太太吓一跳:"病成这样,不是催他早死吗?"

老爷子说:"我知道救不活了。可没生他之前,我去灵隐寺求子,梦见菩萨说你们本该绝后,因捐钱赈灾救活上千人,特意送个孙子给你们养老。要不趁他没死赶紧纳妾,孙子打哪儿来?"硬是把事办成了。不出三四个月儿子也走了,小妾果然生下遗腹子,续上了香火。

古人说"肯与穷人分粮米,自有明珠出蚌胎",这话真不假。

宝坻县王泗和是我亲家,给我看过一篇《艾孝子传》。说的是宁河县艾邻村有个艾子诚,他爹艾文仲是个木匠,有回跟人打架,失手把人打趴下,以为出了人命就逃了。连他媳妇都不知道去向,只听传闻说可能出了山海关。那时媳妇刚怀孕两个月,后来生下子诚,文仲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儿子。子诚跟着母亲长大,也不知道父亲是谁。

等懂事了问娘,母亲哭着说了缘由。从此这孩子就像丢了魂似的,老打听父亲多大年纪、长什么模样,连祖上名讳、亲戚住哪都要问个明白。母亲虽不明白他心思,还是一一告知。长大后有人要给他说媳妇,子诚坚决推辞:"哪有父亲流落在外,儿子自己成家的道理?"大家这才知道他想寻父,只是老母在堂不敢远行。可文仲多年音讯全无,子诚又没出过远门,天大地大去哪儿找?谁都不信他能找着,子诚也从不说这事,只管埋头干活奉养母亲。过了二十年母亲病故,办完丧事他就收拾行李直奔辽东。

有人劝他生死难料别白跑,子诚流泪说:"要能找到,活的带回家,死了背骨头回来。要是找不着,我宁可老死在外也不回来了。"乡亲们抹着眼泪送他出村。出了山海关,子诚琢磨父亲是逃犯,肯定躲在偏僻地方,专往深山老林里钻。盘缠用光就讨饭,这一找就是二十年,从没动摇过。

有天在马家城山里,遇见个老汉可怜他饿得慌,叫到家里吃饭。正吃着有个木匠带着工具进门,看年纪和父亲相仿。子诚心里一动,细看长相和母亲说的有几分像,扑上去拉着衣角哭诉父亲出走年月,又把家世亲戚说了个遍。那人又惊又悲像是要认,又怀疑自己离家时没儿子。等子诚说完来龙去脉,两人抱头痛哭——原来文仲东躲西藏跑到这儿,改了名叫王友义,已经四十多年,难怪找不到。老汉被他的孝心感动,帮忙张罗回乡。可文仲欠了不少债走不了,子诚连夜跑回家,卖田卖房借遍亲戚,凑足百两银子再去,终于把父亲接回来。七年后老爷子寿终正寝。子诚找到父亲才娶妻,如今有四个儿子,个个勤俭持家。当年文安县王原万里寻亲,子孙成了望族。子诚这事和他相似,怕是老天要让他家兴旺吧?子诚现在租种我家田地,住得离我别院就二里地。我敬重他的人品,特意打听详细记下来,让读书人都知道乡野间有这样的孝子。时值乾隆五十八年重阳后两日。

说来子诚寻父多年,无意间巧遇,和宋朝朱寿昌寻母的故事一样,都像有神明相助。其实精诚所至,自然能感动天地,说是人力所为也不为过。

夜深人静,烛火摇曳。我正伏案整理古籍,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。要说这考证学问啊,还是得以经典为依据,那些杂七杂八的说法,只能当作参考,哪能都当成金科玉律呢?

翻到《汉书·五行志》那段记载,说一胎生三个男孩算作"人疴",说是母气太盛的缘故,所以是不祥之兆。这可真是奇怪了——当年周朝八位贤士都是四胞胎所生,后来都成了圣人,怎么没人说这是妖异呢?

我搁下毛笔,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。天地交合才能孕育万物,哪能单说是大地的功劳?男女结合才能繁衍后代,又岂是女子独自能成的事?要说一胎三子没有父亲,那说是"人疴"还勉强说得过去。可既然都有父亲,这不正说明父气也很旺盛吗?怎么偏说是阴盛阳衰呢?

这么推想下去,《尚书》里记载的"嘉禾专车""异亩同颖"这些祥瑞,难道也要说是地气太盛导致的吗?《洪范》里的五行之说,本就多有牵强附会之处,这条尤其说不通。不能因为出自伏胜之手,就把传注当成经典啊。

如今朝廷定下的规矩多开明,凡是生三胞胎的人家,都会给予赏赐。这才真正扫除了那些迂腐的谬论,称得上是千古定论了。我正在编纂《续文献通考》,在祥异考这一部分,特意改了马端临的旧例,把这个条目删去,就是要遵照朝廷的典章制度。

癸丑年七月,这部书刚完成,正好礼部送来请赏三胞胎的奏本要我签署。和同僚说起这事,便随手记在书末。晨光微曦时,我合上书卷,墨香犹在。

原文言文

  乾隆甲辰,济南多火灾,四月杪,南门内西横街又火,自东而西,巷狭风猛,夹路皆烈焰。有张某者,草屋三楹在路北,火未及时,原可挈妻孥出,以有母柩,筹所以移避,既势不可出夫妇与子女四人抱棺悲号,誓以身殉。时抚标参将,方督军扑救,隐隐闻哭声,令标升后巷屋寻声,至所居,垂绠使缒出。张夫妇并呼曰:母柩在此,安可弃也。其子女亦呼曰:父母殉父母,我不当殉父母乎?亦不肯上。俄火及,标军越屋避去,仅以身免。以为阖门并煨烬,遥望太息而已。乃火熄,巡视其屋,岿然独存,盖回飚忽作,火转而北,绕其屋后,焚邻居一质库,始复西也。非鬼神呵护,何以能然。此事在癸丑七月,德州山长张君庆源录以寄余,与余滦陽消夏录载孀妇事相类,而夫妇子女,齐心同愿,则尤难之难。夫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,况六人乎?庶女一呼,雷霆下击,况六人并纯孝乎?精诚之至,哀感三灵,虽有命数,亦不能不为之挽回。人定胜天,此亦其一。事虽异闻,即谓之常理可也。余于张君不相识,而张君间关邮致,务使有传,则张君之志趣可知矣。因为点定字句,录之此编。

  吕太常含晖言,京师有一民家停柩遇火,无路可出,亦无人肯助舁,乃阖家男妇,锹镢刀铲,合手于室内掘一坎置棺于中,上覆以土,坎甫掩而火及,屋虽被焚,棺在坎中竟无恙,火性炎上故也。此亦应变之急智,因张孝子事附录之。

  交 河泊镇有王某,善技击,所谓王飞踖者是也--踖俗作腿,相沿已久,然非正字也。一夕,偶过墟墓间,见十余小儿当路戏,约皆四五岁,叱使避如不闻,怒掴其一,群儿共噪詈,王愈怒,蹴以足,群儿坌涌,各持砖瓦击其髁,捷若猿猱,执之不得,拒左则右来,御前则后至,盘旋撑拄,竟以颠陨,头目亦被伤,屡起屡仆,至于夜半,竟无气以动。次日家人觅之归,两足青紫,卧半月乃能起。小儿盖狐也,以王之力,平时敌数十壮夫,尚挥霍自如,而遇此小魅,乃一败涂地。淮南子引尧诫曰:战战栗栗,日慎一日,人莫踬于山,而踬于垤。左传曰:蜂虿有毒,信夫。

  郭彤纶言,阜城有人外出,数载无音问,一日仓皇夜归,曰:我流落无藉,误落群盗中,所劫杀非一,今事败,幸跳身免,然闻他被执者,已供我姓名居址,计已飞檄拘眷属,汝曹宜自为计,俱死无益也。挥泪竟去,更无一言,阖家震骇,一夜 星散,尽所居竟废为墟,人亦不明其故也。越数载,此人至其故宅,访父母妻子,移居何处,邻人告以久逃匿,亦茫然不测所由。稍稍踪迹,知其妻在彤纶家佣作,叩门寻访,乃知其故。然在外实无为盗事,后亦实无夜归事。彤纶为稽官牍,亦并无缉捕事,久而忆耕作八沟时,汉右北平之故地也,筑室山冈,冈后有狐,时或窃物,又或夜中嗥叫搅人睡,乃聚徒砈破其穴,熏之以烟,狐乃尽去,疑或其为魅以报欤。

  奴子史锦文,尝往沦州延医,暑月未携眠被,乘一马而行,至张家沟西,瘨忽作,乃系马于树,倚树小憩,渐懵腾睡去。梦至一处,草屋数楹,一翁一妪坐门外,见锦文邀坐,问姓名,自言姓李行六,曾在崔庄住两载,与其父史成德有交 。锦文幼时亦相见,今如是长成耶?感念存殁,意颇凄怆。妪又问五魁无恙否--五魁史锦彩之乳名,三黑尚相随否--三黑,李姓,锦文异父弟,随继母同来者也。亦颇周至,翁因言今年水潦,由某路至某处水虽深,然沙底不陷,由某路至某处水虽浅,然皆红土胶泥,粘马足难行。雨且至,日已过午,尔宜速往,不留汝坐矣。霍然而醒,遥见四五丈外,有一孤冢,意即李六所葬欤?如所指路,晚至常家砖河,果遇雨,归告其继母。继母曰:是尝在崔庄卖瓜果,与尔父日游醉乡者也。殂谢黄泉,尚惓故人之子,亦小人之有意识者矣。

  奴子傅显喜读书,颇知文义,亦稍知医药,性情迂缓,望之如偃蹇老儒。一日,雅步行市上,逢人辄问见魏三兄否--奴子魏藻行三也,或指所在,复雅步以往。比相见,喘息良久,魏问相见何意?曰:适在苦水井前,遇见三嫂在树下作针黹,倦而假寝,小儿嬉戏井旁,相距三五尺耳。似乎可虑,男女有别,不便呼三嫂使醒,故走觅兄。魏大骇,奔往,则妇已俯井哭子矣。夫僮仆读书,可云佳事,然读书以明理,明理以致用也。食而不化至昏愦僻谬,贻害无穷,亦何贵此儒者哉。

  武强一大姓,夜有劫盗,群起捕逐,盗逸去,众合力穷追,盗奔其祖茔松柏中,林深月黑,人不敢入,盗亦不敢出,相持之际,树内旋飚四起,砂砾乱飞,人皆眯目不相见,盗乘间突围得脱。众相诧异,先灵何反助盗耶?主人夜梦其祖曰:盗劫财不能不捕,官捕得而伏法,盗亦不能怨主人,若未得财可勿追也,追而及盗,还斗伤人,所失不大乎?即众力足殪盗,盗殪则必告官,官或不谅,坐以擅杀,所失不更大乎?且我众乌合,盗皆死党 ,盗可夜夜伺我,我不能夜夜备盗也,一与为仇,隐忧方大,可不深长思乎?旋风我所为解此结也,尔又何尤焉。主人醒而喟然曰:吾乃知老成远虑,胜少年盛气多矣。

  沧州城守尉永公宁,与舅氏张公梦征友善,余幼在外家,闻其告舅氏一事曰:某前锋有女曰平姐,年十八九,未许人。一日,门外买脂粉,有少年挑之,怒詈而入。父母出视,路无是人,邻里亦未见是人也。夜扃户寝,少年乃出于灯下,知为魅,亦不惊呼,亦不与语,操利剪伪睡以俟之。少年不敢近,惟立于床 下,诱说百端,平姐如不见闻。少年倏去,越片时复来,握金珠簪珥数十事,值约千金,陈于床 上,平姐仍如不见闻。少年又去,而其物则未收,至天欲曙,少年突出曰:吾伺尔彻夜,尔竟未一取视也,至人不可以利动,意所不可,鬼神不能争,况我曹乎?吾误会尔私祝一言,妄谓托词于父母,故有是举,尔勿嗔也。敛其物自去。盖女家素贫,母又老且病,父所支饷不足赡,曾私祝佛前,愿早得一婿养父母,为魁所窃闻也,然则一语之出,一念之萌,暧昧 中俱有伺察矣。耳目之前,可涂饰假借乎?

  瑶泾有好博者,贫至无甑,夫妇寒夜相对泣,悔不可追。夫言此时但有钱三五千,即可挑贩给朝夕,虽死不入囊家矣。顾安所从得乎?忽闻扣窗语曰:尔果悔,是亦易得,即多于是亦易得,但恐故智复萌耳。以为同院尊长悯恻相周,遂饮泣设誓,词甚坚苦,随开门出视,月明如昼,寂无一人,惘惘莫测其所以。次夕,又闻扣窗曰:钱已尽返,可自取。秉火起视,则数百千钱,累累然皆在屋内,计与所负适相当。夫妇狂喜,以为梦寐,彼此掐腕皆觉痛,知灼然是真--俗传梦中自疑是梦者,但自掐腕觉痛者是真,不痛者是梦也。以为鬼神佑助,市牲醴祭谢,途遇旧博徒,曰:尔术进耶?运转耶?何数年所负,昨一日尽复也。罔知所对,唯诺而已。归甫设祭,闻檐上语曰:尔勿妄祭,致招邪鬼,昨代博者是我也。我居附近尔父墓,以尔父愤尔游荡,夜夜悲啸,我不忍闻,故幻尔形往囊家取钱归。尔父寄语,事可一不可再也。语讫遂寂,此人亦自此改行,温 饱以终。呜呼,不肖之子,自以为惟所欲为矣。其亦念黄泉之下,有夜夜悲啸者乎?

  李秀升言,山西有富室,老惟一子,子病瘵,子妇亦病瘵,势皆不救,父母甚忧之,子妇先卒,其父乃趣为子纳妾。其母骇曰:是病至此,不速之死乎?其父曰:吾固知其必不起,然未生是子以前,吾尝祈嗣于灵隐,梦大士言汝本无后,以捐金助赈活千人,特予一孙送汝老,不趁其未死,早为纳妾,孙自何来乎?促成其事,不三四月而子卒,遗腹果生一子,竟延其祀。山谷诗曰:能与贫人共年谷,必有明月生蚌胎,信不诬矣。

  宝坻王泗和,余姻家也。尝示余书艾孝子事一篇,曰:艾子诚,宁河之艾邻村人,父文仲,以木工自给,偶与人斗,击之踣,误以为死,惧而逃。虽其妻莫知所往,第仿佛传闻,似出山海关尔。是时妻方娠越两月,始生子诚,文仲不知已有子。子诚幼鞠于母,亦不知有父也。迨稍有知,乃问母父所在,母泣语以故,子诚自是惘惘如有失,恒絮问其父之年齿状貌,及先世之名字,姻娅之姓氏里居。亦莫测其意,姑一一告之,比长,或欲妻以女,子诚固辞曰:乌有其父流离,而其子安处室家者,始知其有志于寻父,徒以孀母在堂,不欲远离耳。然文仲久无音耗,子诚又生未出里闾,天地茫茫,何从踪迹?皆未信其果能往,子诚亦未尝议及斯事,惟力作以养母,越二十年母以疾卒。营葬毕,遂治装裹粮赴辽东,有沮以存亡难定者,子诚泣然曰:苟相遇,生则共返,殁则负骨归,苟不相遇,宁老死道路间,不生还矣。众挥涕而送之。子诚出关后,念父避罪亡命,必潜踪于僻地,凡深山穷谷,险阻幽隐之处,无不物色,久而资斧既竭,行乞以糊口,凡二十载,终无悔心。一日,于马家城山中遇老父,哀其穷饿,呼与语,询得其故,为之感泣,引至家,款以酒食。俄有梓人携具入,计其年与父相等,子诚心动,谛审其貌,与母所说略相似,因牵裙泣涕,具述其父出亡年月,且缕述家世及戚党 ,冀其或是。是人且骇且悲,似欲相认,而自疑在家未有子,子诚具陈始末,乃噭然相持哭。盖文仲辗转逃避,乃至是地,已阅四十余年,又变姓名为王友义,故寻访无迹,至是始偶相遇也。老父感其孝,为谋归计,而文仲流落久,多逋负滞不能行。子诚乃踉跄奔还,质田宅,贷亲党 ,得百金再往,竟奉以归。归七年以寿终。子诚得父之后,始娶妻,今有四子,皆勤俭能治生。昔文安王原寻亲万里之外,子孙至今为望族,子诚事与相似,天殆将昌其家乎?子诚佃种余田,所居距余别业仅二里,余重其为人,因就问其详,而书其大略如右。俾学士大夫,知陇亩间有是人也。时癸丑重陽后二日。案子诚求父多年,无心忽遇,与宋朱寿昌寻母事同,皆若有神助,非人力所能为。然精诚之至,故哀感幽明,虽谓之人力亦可也。

  引据古义,宜征经典,其余杂说参酌而已,不能一一执为定论也。汉书五行志以一产三男列于人疴,其说以为母气盛也,故谓之咎征。然成周八士四乳,而生圣人,不以为妖异,抑又何欤?夫天地氤氲,万物化醇,非地之自能生也;男女瞭精,万物化生,非女之自能生也。使三男不夫而孕,谓之人疴可矣,既为有父之子,则父气亦盛可知,何独以为陰盛陽衰乎?循是以推,则嘉禾专车,异亩同颖,见于书序者,亦将谓地气太盛乎?大抵洪范五行,说多穿凿,而此条之难通为尤甚。不得以源出伏胜,遂以传为经。国家典制,凡一产三男,皆予赏赍,一扫曲学之陋说,真千古定议矣。余修续文献通考,于祥异考中,变马氏之例,削去此门,遵功令也。癸丑七月草此书成,适议曹以题赏一产三男本稿请署,偶与论此,因附记于书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