避暑山庄的荷花可真是与众不同。别处的荷花都是盛夏绽放,可这里的荷花偏偏要等到入秋才开,比长城以南足足晚了一个多月。有趣的是,这些荷花虽然开得晚,凋谢得也晚。九月初的时候,还能看见碧绿的荷叶托着粉红的花朵,在秋风里轻轻摇曳。宫里的人最爱把荷花和菊花插在同一个瓶里,皇上写的诗里就常常提到这样的景致。
要说这塞外天寒地冻,春天来得晚,夏天花开得迟倒也不奇怪。可奇怪的是,秋天明明冷得早,这些荷花反倒比别处谢得晚。这个谜底直到今年读了皇上写的诗注才解开——原来山庄里的池塘引的是武列河的三条支流,还特意接了温泉水。池水暖融融的,荷花自然就不怕冷了。
戴遂堂先生是姚安公同年的进士,曾经在我们家住过一阵子。他祖上本是浙江人,因为先祖在钦天监和西洋人南怀仁较劲,被贬到了铁岭。这位先祖心灵手巧,最爱和洋人比高低。戴先生说小时候见过先祖造的一支鸟铳,形状像琵琶,火药和铅弹都藏在铳背上。这铳有两个机关,咬合得像公母榫似的。扣动第一个机关,火药铅弹就自动落进铳管;第二个机关跟着一动,燧石打火,铳就响了。
最妙的是这铳能连发二十八响才需要重新装填。先祖本打算献给军营,结果夜里梦见有人呵斥:"上天有好生之德,你要是把这杀器传出去,小心断子绝孙!"吓得他再不敢提献铳的事。戴先生讲这段往事时,还转头问他侄子:"那支铳还在你家吗?拿来瞧瞧。"他侄子支支吾吾说,早被家里不肖子孙偷去当铺换钱了。到底是真丢了还是舍不得拿出来,谁也说不清。
后来听诚谋英勇公说起,当年打乌什的时候,文成公和毅勇公的营地离敌营有一里多远,可每次往来总有铅弹落在马前马后。按理说鸟铳射程超不过三十步,大家都怀疑是沟里有伏兵,可搜遍了也找不着。等打了胜仗审问俘虏才知道,对方有两件传国宝铳,射程能达一里开外。文成公和毅勇公各得了一支,可惜毅勇公后来战死缅甸,他那支就不知所踪了。文成公那支至今还藏在家里,可谁也弄不明白是怎么造的。
宋朝有种神臂弓,其实是种巨弩。用脚蹬开发射,三百步外能射穿铁甲,又叫克敌弓。宋军靠这个对付金兵,军令规定宁可毁掉也不能让敌人缴获。元世祖灭宋后得了图纸,还靠它打过胜仗,可到了明朝就失传了。永乐大典里倒是记载了全套图纸,可那些零件图支离破碎的,我和邹念乔侍郎研究了几天也没拼出个所以然。本来想描个样子让西洋人看看,刘文正公劝我们说:"西洋人精着呢,就像借根法本来是我们传过去的,他们现在反倒藏着掖着。这弩要是被他们偷学了去,回头用这个打我们怎么办?"想想也是,这事就作罢了。现在想来,还是老成谋国啊。
贝勒春晖主人说过件趣事。热河的娘娘庙里供着地狱变相图,西厢房有个鬼卒塑像特别吓人,老百姓都管它叫"地方鬼"。有人看见这鬼卒出来买柴米油盐,买来的东西就堆在庙里。当地人见怪不怪,说这鬼也不生火做饭,买这些东西干啥用?左传里说"石头不会说话,可精怪会附在上面",大概就是这类吧。我倒觉得天地这么大,深山老林里什么没有?热河这地方山高沟深,人鬼杂处也不稀奇。只要不害人,由它去就是了。就像海边的鸥鸟,你要存心抓它,它反倒不来了。
宛平有个陈鹤龄,原本家境殷实,后来渐渐败落。他弟弟死后,弟媳闹着要分家。族人都说不能这么分,可鹤龄还是依了弟媳。后来弟媳又说自己孤儿寡母的,讨债不方便,要把三分之二的家产折现给她,剩下的债务全归鹤龄。族人气得直跺脚,鹤龄却还是答应了。结果那些借条根本讨不回来,鹤龄就此一贫如洗。可巧那年他儿子居然中了举,放榜那天,我同年李步玉听说后叹道:"老天到底不会亏待好人。"
南皮的张浮槎有个儿子早逝,儿媳妇跟着殉了节。怪的是媳妇上吊的墙上,突然显出儿子的小像,有一尺多高,眉眼栩栩如生。那痕迹不像画的,也不像墨迹。张家媳妇不会画画,也没人能进那间屋子,当时满屋子亲戚都看得目瞪口呆。张纪两家世代联姻,在场的纪家姑娘就有几十个,大家都说这是烈妇精诚所至。要我说啊,活人的心意动在这里,死人的魂魄应在那里,两下里一呼应,就显出了形影。所以老话说"至诚能感动天地",真是一点不假。浮槎把这事记下来请文人作诗,我想写却总写不好,只能先把这事记下,等来日再补诗吧。
神仙丹药这事儿啊,古书里记载得神乎其神,倒真有人碰见过得道高人。可要是没得着真传就瞎练,那真是要命的事儿。戴遂堂老先生讲过个真事儿:有个老兄吃松脂吃了十来年,皮肤油光水滑,精神头倍儿足,自个儿还美滋滋觉得得了仙方。可日子久了,肚子里总不得劲儿,后来干脆便秘了。吃麻仁润肠不管用,用硝黄猛药往下攻,拉出来的细得跟线头似的。这才明白过来——松脂这玩意儿黏糊糊地挂在肠子上,越积越厚,把肠子眼儿都堵窄喽!最后这人愣是让泡松脂给活活憋死了。还有个吃硫磺的,浑身皮肤裂得跟刀割似的,非得趴在冰上才能稍微缓缓疼。古诗里说"服药求神仙,反被药所误",这话可真不假。
要说奇山异水,长城外头那才叫绝。万山环绕的地界儿,偏生到了王家营东边,忽然峰峦挺秀,山石皱褶都跟画儿似的。这儿有座罗汉峰,活脱脱就是个打坐的和尚,连头顶的旋儿、胳膊肘的褶子都清清楚楚。磬锤峰更绝,上粗下细跟个棒槌似的戳在那儿,当年我编修《热河志》时候,特意让人搭梯子拴绳子爬下去瞧过——您猜怎么着?整座山竟是无数鹅卵石和碎砂子黏成的,风吹雨打千万年都不带塌的,你说怪不怪?最玄乎的是双塔峰,两根石柱子并排立着,大老远看像平地冒出来两座宝塔。当地人说夜里常听见上头有念经敲木鱼的声音,大白天还能看见云彩绕着峰头转。乾隆五十五年那会儿,官府派人搭木头梯子爬上去看过,西边那座峰顶上有间小屋,供着块刻"王仙生"三字的石头;东边峰顶更绝,竟整整齐齐种着两畦韭菜,那田垄修得跟老菜农伺候的似的——这哪是凡人能上去的地界?不是神仙显灵都说不过去!
眼巴前儿的事儿都这么玄乎,偏有些酸秀才非要梗着脖子说"不合常理"。双塔峰边上关帝庙的老和尚悟真说过一桩奇事:乾隆四十七年夏天雷雨夜,峰顶上掉下来尊石佛,如今还供在庙里。不过那佛像也就是块糙石头,勉强能看出个人形。要我说啊,保不齐是和尚们见这山峰灵验,想借机把神仙往佛教里引呢?这事儿您就当个闲话听。
我同年考中进士的蔡芳三讲过,有回他跟朋友逛西山,在深山老林里发现条羊肠小道。顺着爬上去,只见几间破屋子快让荒草埋了,墙上斗大个"我"字写得龙飞凤舞。凑近细看,后头还题着两首诗。头一首写:"溪边溜达碰见邻居,非拉我尝鲜蕨菜。俩人聊南宋旧事入了迷,不小心碰断了花枝。"第二首说:"喝高了躺在老松树下,露水打湿了空山。连野鹿都跟我混熟了,跑来分我垫着的青苔睡。"没落款也没年月,看这口气像是前朝遗老写的。有人非说是神仙手笔——哪能呢!
我表弟安中宽年轻时跟木材商跑塞外,在三座塔那儿访友。借住那家的主人说,有回猎户逮着只鹿,正绑在溪边要宰呢,绳子突然自己断了。眼瞅着那鹿一溜烟逃到对面山上,隐约看见个戴斗笠的人影在指指点点。那山陡得连山羊都爬不上去,要说不是神仙显灵,谁信呐?
先师何励庵先生是雍正十一年的进士,官做到宗人府主事就再没升迁。老人家一辈子穷困潦倒,临终前写了本《樵香小记》,考据经史疑难倒是被收进四库全书了。他最爱陆游的诗,有回写了首感怀诗:"冷衙门里早早散值,闲官日子过得像隐士。偶尔老友来下棋,穷得连买画钱都没有。攒点淡酒好消夏,看尽春花又一年。镜子里白发越来越多,越发觉得光阴金贵。"给我题在扇面上那天,姚安公看了直叹气:"调子这么悲凉,怕是精气神不行了?"果然那年入秋先生就过世了。老话说诗能预言吉凶,看来不假。
莲以夏开,惟避暑山庄之莲至秋乃开,较长城以内迟一月有余。然花虽晚开,亦复晚谢,至九月初旬,翠盖红衣,宛然尚在。苑中每与菊花同瓶对插,屡见于圣制诗中。盖塞外地寒,春来较晚,故夏亦花迟,至秋早寒,而不早凋,则莫明其理。今岁恭读圣制诗注,乃知苑中池沼,汇武列水之三源,又引温 泉以注之,暖气内涵,故花能耐冷也。
戴遂堂先生,讳亨,姚安公癸已同年也。罢齐河令归,尝馆余家。言其先德本浙江 人,心思巧密,好与西洋人争胜,在钦天监与南怀仁忤--怀仁西洋人,官钦天监正,遂徙铁岭,故先生为铁岭人。言少时见先人造一鸟铳,形若琵琶,凡火药铅丸皆贮于铳脊,以机轮开闭,其机有二,相衔如牝牡,扳一机则火药铅丸自落筒中,第二机随之并动,石激火出而铳发矣。计二十八发,火药铅丸乃尽,始需重贮,拟献于军营,夜梦一人诃责曰:上帝好生,汝如献此器,使流布人间,汝子孙无噍类矣。乃惧而不献。说此事时,顾其侄秉瑛--乾隆乙丑进士,官甘肃高台知县,曰:今尚在汝家乎?可取来一观。其侄曰:在户部学习 时,五弟之子窃以质钱,已莫可究诘矣。其为实已亡失,或爱惜不出,盖不可知。然此器亦奇矣。诚谋英勇公因言,征乌什时,文成公与毅勇公明公,犄角为营,距寇垒约里许,每相往来,辄有铅丸落马前后,幸不为所中耳。度鸟铳之力,不过三十余步,必不相及,疑沟中有伏,搜之无见。皆莫明其故,破敌之后,执俘讯之,乃知其国宝器有二铳,力皆可及一里外,搜索得之,试验不虚。与毅勇公各分其一,毅勇公征缅甸殁于阵,铳不知所在。文成公所得今尚藏于家,究不知何术制作也。
宋代有神臂弓,实巨弩也,立于地而踏其机,可三百步外贯铁甲,亦曰克敌弓。洪容斋试词科有克敌弓铭是也。宋军拒金,多倚此为利器,军法不得遗失一具。或败不能携,则宁碎之,防敌得其机轮仿制也。元世祖灭宋,得其式,曾用以制胜,至明乃不得其传。惟永乐大典尚全载其图说,然其机轮一事一图,但有长短宽窄之度,与其牝牡凸凹之形,无一全图。余与邹念乔侍郎穷数日之力,审谛逗合,讫无端绪,余欲钩摹其样,使西洋人料理之,先师刘文正公曰:西洋人用意至深,如算术借根法,本中法,流入西域,故彼国谓之东来法,今从学算,反秘密不肯尽言,此弩既相传利器,安知不陰图以去,而以不解谢我乎?永乐大典贮在翰苑,未必后来无解者,何必求之于异国。余与念乔乃止。维此老成,瞻言百里,信乎?所见者大也。
贝勒春晖主人言,热河碧霞元君庙--俗谓之娘娘庙,两庙塑地狱变相,西厢一鬼卒,惨淡可畏,俗所谓地方鬼也。有人见其出买杂物,如柴炭之类,往往堆积于庙内。问之土人信然,然不为人害,亦习 而相忘。或曰鬼不烹饪,是安用此?左传曰:石不能言,物或凭焉;其他精怪欤?恐久且为患,当早图之。余谓天地之大,一气化生,深山大泽,何所不有,热河穹崖巨壑,密迩民居,人本近彼,彼遂近人,于理当有之。抑或草木之妖,依其本质,狐狸之属,原其故居,借形幻化,丽诸土偶,于理当亦有之。要皆造物所并育也。圣人以魑魅魍魉铸于禹鼎,庭氏方相列于周官,去其害民者而已。原未尝尽除异类,既不为害,自可听其去来。海客狎鸥,忽翔不下,机心一起,机心应之,或反胶胶扰扰矣。
宛平陈鹤龄,名永年,本富主,后稍落。其弟永泰先亡,弟妇求析箸,不得已从之。弟妇又曰:兄公男子能经理,我一孀妇,子女又幼,乞与产三分之二。亲族皆曰不可。鹤龄曰:弟妇言是,当从之,弟妇又以孤寡,不能征逋负,欲以赀财当二分,而己积年未偿借券,并利息计算,当鹤龄之一分,亦曲从之。后借券皆索取无著,鹤龄遂大贫。此乾隆丙午事也。陈氏先无登科者,是年鹤龄之子三立,竟举于乡。放榜之日,余同年李步玉居与相近,闻之喟然曰:天道固终不负人。
南皮张浮槎,名景运,即著秋坪新语者也。有一子早亡,其妇缢以殉。缢处壁上,有其子小像,高尺余,眉目如生,其迹似画非画,似墨非墨。妇固不解画,又无人能为追写,且寝室亦非人所能到,是时亲党 毕集,均莫测所自来。张氏纪氏为世姻,纪氏之女适张者数十人,张氏之女适纪者亦数十人,众目同观,咸诧为异。全谓此烈妇精诚之至极,不为异也。盖神之所注,气即聚焉,气之所聚,神亦凝焉,神气凝聚,象即生焉,象之所丽,迹即著焉。生者之神气动乎此,亡者之神气应乎彼,两相翕合,遂结此形。故曰缘心生象,又曰至诚则金石为开也。浮槎录其事迹,征士大夫之歌咏,余拟为一诗,而其理精微,笔力不足以阐发,凡数易稿,皆不自惬,至今耿耿于心,姑录于此,以昭幽明之感,诗则期诸异日焉。
神仙服饵,见于杂书者之一,或亦偶遇其人,然不得其法,则反能为害。戴遂堂先生言,尝见一人服松脂十余年,肌肤充溢,精神强固,自以为得力,然久而觉腹中小不适,又久而病燥结,润以麻仁之类不应,攻以硝黄之类,所遗者细仅一线。乃悟松脂粘挂于肠中,积渐凝结愈厚,则其窍愈窄,故束而至是也。无药可医,竟困顿至死。又见一服硫黄者,肤裂如磔,置冰上痛乃稍减。古诗服药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,岂不信哉。
长城以外,万山环抱,然皆坡陀如冈阜,至王家营迤东,则嶔崎秀拔,皴皱皆含画意。盖天开地献,灵气之所钟故也。有罗汉峰,宛似一僧趺坐,头顶胸腹臂肘历历可数;有磬锤峰,即水经注所称武列水,侧有孤石云举者也,上丰下锐,屹若削成,余修热河志时,曾蹑梯挽绠至其下,乃无数石卵与碎砂凝结而成,亘古不圮,莫明其故;有双塔峰,亭亭对立,远望如两浮图拔地涌出,无路可上,或夜闻上有钟磬经呗声,昼亦时有片云往来。乾隆庚戌,命守吏构木为梯,遣人登视,一峰周围一百六步,上有小屋,屋中一几一香炉,中供片石,镌王仙生三字。一峰周围六十二步,上种韭二畦,塍畛方正,如园圃之所筑,是决非人力所到,不谓之仙踪灵迹不得矣。耳目之前,惝恍莫测尚如此,讲学家执其私见,动曰:此理之所无,不亦颠乎。距双塔峰里许有关帝庙,住持僧悟真云:乾隆壬寅,一夜 大雷雨,双塔峰坠下一石佛,今尚供庙中,然仅粗石一片,其一面略似佛形而已。此事在庚戌前八年,毋乃以此峰尚有灵异,欲引而归诸彼法欤?疑以传疑,并附著之。
同年蔡芳三言,尝与诸友游西山,至深处见有微径,试缘而登,寂无居人,只破屋数间,苔侵草没,视壁上大书一我字,笔力险劲。因入观之,后有字迹,谛审乃二诗,其一曰:溪头散步遇邻家,邀我同尝嫩蕨芽,携手贪论南渡事,不知触折亚枝花。其二曰:酒酣醉卧老松前,露下空山夜悄然,野鹿经年真见熟,也来分我绿苔眠。不著年月姓名,味其词意,似前代遗民。或以为仙笔,非也。又表弟安中宽,昔随木商出古北口,因访友至古尔板苏巴尔汉--俗称三座塔,即唐之营州,辽之兴中府也。居停主人云,山家尝捕得一鹿,方缚就涧边屠割,忽绳寸寸断,蹶然逸去。遥见对山一戴笠人,似举手指画,疑其以术禁制之。是山陡立,古无人踪,或者其仙欤。
先师何励庵先生讳琇,雍正癸丑进士,官至宗人府主事,宦途坎坷,贫病以终,著有樵香小记,多考证经史疑义,今著录四库全书中。为诗颇喜陆放翁,一日作怀诗曰:冷署萧条早放衙,闲官风味似山家,偶来旧友寻棋局,绝少余钱落画叉,浅碧好储消夏酒,嫣红已到殿春花,镜中频看头如雪,爱惜流光倍有加。为余书于扇上,姚安公见之沉吟曰:何摧抑哀怨乃尔,神志已颓乎?果以是年夏秋间谢世。古云诗谶,理或有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