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中宽讲过一个故事,说是有个人独自在树林里走着,忽然碰见两个书生模样的人,边走边吟诗。其中一人怀里掉出本书册,这人捡起来一看,字写得歪歪扭扭,笔画都不齐全,勉强能认出些符咒、药方、春联之类的东西,还夹杂着经书古文和诗句。正翻看着,那两人突然追上来一把抢走书册,眨眼就不见了踪影,怕不是遇上了狐仙。
倒是有张纸条飘落草丛里,等他们走远后捡起来,上面写着:"《诗经》里的'於'字都读作'乌',《易经》'睟'字左边没有点。"这分明是在讽刺那些半吊子还爱卖弄学问的人。不过话说回来,肯在这上头下功夫,总比整天吃喝嫖赌强吧?要是读书人能多鼓励他们,说不定真能学出个名堂。可那些道学先生端着架子,动不动就嘲笑打击,倒忘了孔子当年是怎么对待互乡、阙党那两个孩子的。这些所谓的讲学家啊,把门槛设得比天高,逼得人自暴自弃,其实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博个清高名声,哪管什么世道人心。
景州有个宁逊公,能把琉璃捣碎调进漆里,堆出凸凹有致的擘窠大字,纹理皱褶活像天然石纹。他常靠着这门手艺在富贵人家走动,最爱蹭吃蹭喝,听说谁家设宴准去凑热闹。有年吴桥庙会,他带着写好的对联匾额去卖,天黑时赚了几两银子。突然冒出十几个人围住他说:"想请您花一个月工夫,帮我们堆些字分赠亲友,也好换点小钱。今晚先请您吃酒,明儿接您去干活。"宁逊公乐坏了,跟着进了酒馆胡吃海喝。等到打更时分,店家要关门,那十几个人突然全不见了,只剩他一个人对着满桌残羹冷炙。最后只得掏空钱袋付账,灰溜溜回家,也不知是中了幻术还是撞见狐仙。
李露园听说这事后笑道:"活该他得这么个报应。"
某位大人养了个娈童,性子温顺,既没有市井痞气,也不恃宠而骄。有天这孩子连着哭了好几天,眼睛肿得像桃子。大人追问缘由,他哽咽着说:"我天天陪寝都不觉得怎样,昨天偷看到某人和某童行苟且之事,那丑态......跟女子全然不同。想到自己也是个男子汉,竟这般作践,真是悔得想死。"任凭大人怎么开导,这孩子始终闷闷不乐,后来干脆逃走了。听说他改名换姓,正经读书考了秀才。梅禹金写过《青泥莲花记》,要说这孩子的遭遇,倒真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呢。
还有个叫张凯的家奴,早先在沧州当差役。有晚听见牢里犯人偷偷哭泣,心软辞了差事,卖身到姚安公府上。四十多岁还没孩子,有天妻子临产,他突然叹气:"怕是个闺女吧?"果然生了个女儿。问他怎么知道,他说当年当差时,有个人诬告妻子与邻居张九私通。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冤枉,可这种事说不清楚。正巧上头派我去抓张九,我就禀告说:"张九初五因欠税被拘,初八打了十五板子放走了,现在不知去向,求宽限几日。"县太爷一查账册果然如此,反把告状的人打了一顿。其实那是另一个张九,我耍了个心眼罢了。去年听说那妇人死了,昨夜梦见她向我跪拜,就知道要投胎做我女儿了。"后来这女儿嫁给商人,张凯老两口全靠她养老送终。杨椒山写过《罗刹成佛记》,这张凯的善心,可不就像恶鬼修成正果么?
冯平宇讲过张四喜的故事。这人家穷打工,流落到万全山,被老夫妇收留种菜。看他勤快,就把女儿许配给他。过了几年,老夫妇说要去看塞外的大女儿,四喜也带着媳妇搬走。后来渐渐发现妻子是狐妖,觉得羞耻,趁她独处时放冷箭射中左腿。狐女拔出箭,瞬间闪到他面前举着箭说:"你这负心汉!虽说别的狐狸都是野合勾引,我可是父母之命明媒正娶,讲究三纲五常的。既然你不要我,我也不纠缠。"握着他的手痛哭许久才离去。几年后四喜病死,穷得连棺材都买不起。狐女突然哭着进门,拜见公婆说:"我没改嫁,所以敢来。"婆婆骂儿子没良心,她低头不语。邻居妇人帮着骂,狐女却瞪眼道:"公婆骂得,你凭什么骂我丈夫?"甩袖就走。后来在尸体旁发现五两银子,才办了丧事。往后公婆穷困时,常莫名其妙在罐子箱子里找到钱粮,想必都是狐女送的。大家都说这狐狸不单修成人形,连人心都修出来了。也有人说狐狸再懂礼数也不至于这样,怕是冯平宇编出来臊那些不如畜生的。
姚安公却说:"冯老汉是个实在人,平生从不说谎,连话都说不利索,哪会编故事?"
卢癹吉观察讲茌平县有对夫妻先后去世,撇下个周岁孤儿。兄嫂不管不顾,眼看孩子要饿死。突然有个少妇推门进来,抱起孩子就骂:"你们弟弟尸骨未寒,怎么狠得下心?不如把孩子给我,还能找条活路。"说完抱着孩子走了。有知情的邻居说:"他弟弟生前常和个狐女相好,怕是念旧情来收养遗孤吧?"这倒像另一个张四喜家的狐女。
乌鲁木齐青楼林立,从打更到天亮,小楼深巷里琵琶声不断。官府不管也管不了这些风流事。有个宁夏布商何某,年轻俊俏家底厚,却不喜欢逛窑子,反倒养了十几头母猪。他把猪养得肥肥壮壮,洗得干干净净,关起门来做那苟且之事。猪群也亲亲热热偎着他,像对待公猪似的。某日被朋友酒后说破,羞得跳了井。迪化同知木金泰说:"要不是我亲自审的案,就算司马光来说我都不信。"我写过首当地杂诗:"石破天惊事有无,后来好色胜登徒。何郎甘为风情死,才信刘郎爱媚猪。"说的就是这事。可见人的癖性能古怪到什么地步——用常理推断万事总有疏漏,就算用常情来衡量,也未必周全啊。
还有个叫张一科的,带着老婆到塞外谋生,给西域商人打工。那商人看上他妻子,大把撒银子,没几年就把家产全送人了。张一科反倒要靠商人接济,妻子嫌他没用,整天骂骂咧咧赶他走。
话说有个叫张一科的,平日里总爱显摆学问,可那些大道理他哪管什么世道人心。这天他妻子抄起棍子追打一个西域商人,张一科气得破口大骂。他妻子反唇相讥:"那人哪里是爱我?不过是贪图我的姿色!我也不是爱他,图的是他的钱财。他用钱财换美色,美色已经到手;我用美色换钱财,如今他给不起钱了,凭什么还要留着他?"张一科听得火冒三丈,竟拔刀杀了妻子,先给那商人百两银子赔罪,这才去官府自首。
无独有偶,还有个记不清姓名的汉子,带着妻子出关谋生。妻子病死后他穷得回不了乡,正在街头乞讨,忽然被个西域商人请进店铺,硬塞给他五十两银子。这人觉得蹊跷,再三追问,那商人压低声音说:"我与你妻子相好多年,你竟不知?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..."话没说完,这汉子就把银子摔在地上,两人扭打着闹到了公堂。
这两桩案子前后不过隔了个把月。乌鲁木齐的温大人设宴秀野亭,席间提起这事。前任竹山县令陈题桥捋着胡子说:"一个不因贫富变心,一个不负死者所托,虽是市井小民,倒有古人风范啊。"温大人却皱起眉头:"古人风范?那张一科杀妻也算风范?"后来判下来,杀妻的判得轻,赠银的反倒要挨板子。温大人沉思良久,叹道:"都不合律法。可如今世风日下,底下人这么报上来,就这么着吧。"
秋夜月明如洗,曾映华和几个朋友在打谷场边散步。忽然东南方刮来一阵旋风,里头影影绰绰有十几个鬼影,你推我搡吵得不可开交。隐约听见他们在争什么"朱陆异同",连做鬼了还在吵门户之见,这执念可真是钻到黄泉底下去了。
永乐大典里夹着首血泪斑斑的诗,署名李芳树。这诗写得肝肠寸断,却不见半点怨恨。说是一位女子被休弃后,在柳树下徘徊不去,最后撕碎罗裙写下血书,求丈夫回心转意。我在四库馆校书时偶然发现,让书吏抄录下来,后来竟不知所踪。直到去滦阳赴任整理旧书箱,才从匣子里重见天日。陆耳山说这诗排在韩世忠孙女作品后面,想必是宋人所写。
我舅舅安实斋有天夜里正要入睡,听见有人敲门。开门看却空无一人。之后连着十几晚,不是这屋就是那屋总有人叩门。后来村里抓到个贼,招供说那段时间每晚都来踩点,可每次屋里都亮着灯。算算日子,正是闹鬼那些天。可见吉兆未必是福,凶兆未必是祸,端看落在谁头上。
永乐二年朝廷迁江南大族充实京畿,我们纪家始祖从南京搬到献县景城。后来人丁兴旺,有支分到三里外的崔庄。如今崔庄纪家科举做官的多了,外人都称"崔庄纪",可我们本家还是自称"景城纪"。始祖老宅早毁于战火,那块地现在归楘庵叔所有。他跟我读过书,乾隆丙子年中了举,打算在那儿盖新房。先父姚安公给他题了副对联:"当年始祖初迁地,此日云孙再造家。"结果房子没盖成,先父倒是在甲申年八月过世,堪舆先生说只有那块地风水好。如今想来,那对联竟像是预言。
我的侍妾明睠祖籍苏州,生在河间。这丫头心思通透,从小就跟姐姐嘀咕:"我可不想嫁庄稼汉,可大户人家又看不上我,不如给贵人当妾室吧。"她娘听见这话,后来真遂了她的愿。这丫头伶俐得很,刚进门拜见夫人时,马夫人问她:"听说你自愿做妾?妾可不好当。"她整了整衣襟答道:"正因为不情愿的人才觉得难,我既然情愿,有什么难的?"惹得马夫人后来待她像亲闺女。
她三十岁就去了,临终前把画像交给女儿,让我记下她口占的诗:"三十年来梦一场..."那会儿我正在圆明园当值,夜里恍惚梦见她两次。后来才知道她当时昏死过去两个时辰,醒来对她娘说:"梦见在海淀宅子里,被雷声惊醒。"我想起那晚墙上挂瓶的绳子突然断了——原来真是她的魂儿来过啊。后来我在她遗像上题诗:"几分相似几分非..."写的正是这段奇事。
安中宽言,有人独行林莽间,遇二人,似是文士吟哦而行,一人怀中落一书册,此人拾得,字甚拙涩,波磔皆不甚具,仅可辨识其中或符录,或药方,或人家春联,纷糅无绪,亦间有经书古文诗句,展阅未竟,二人遽追来夺去,倏忽不见,疑其狐魅也。一纸条飞落草间,俟其去远,觅得之,上有字曰:诗经於字皆音乌,易经睟字左边无点。余谓此借言粗材之好讲文艺者也。然能刻意于是,不愈于饮博游冶乎?使读书人能奖励之,其中必有所成就,乃薄而挥之,斥而笑之,是未思圣人之待互乡、阙党 二童子也。讲学家崖岸过峻,使人甘于自暴弃,皆自沽己名,视世道人心如膜外耳。
景州宁逊公,能以琉璃舂碎调漆,堆为擘窠书,凹凸皴皱,俨若石纹,恒挟技游富贵家。喜索人酒食,或闻燕集,必往搀末席,一日,值吴桥社会,以所作对联匾额往售,至晚得数金,忽遇十数人邀之,曰:我辈欲君殚一月工,堆字若干分,赠亲友,冀得小津润,今先屈先生一餐,明日奉迎至某所。宁大喜,随入酒肆,共恣饮啖,至漏下初鼓,主人促闭户,十数人一时不见,座上惟宁一人,无可置辩,乃倾囊偿值。懊恼而归,不知为幻术,为狐魅也。李露园曰:此君自宜食此报。
某公眷一娈童,性柔婉,无市井态,亦无恃宠 纵意,忽泣涕数日,目尽肿。怪诘其故,慨然曰:吾日日荐枕席,殊不自觉,昨寓中某与某童狎,吾穴隙窃窥,丑难言状,与横陈之女迥殊,因自思吾一男子,而受污如是,悔不可追,故愧愤欲死耳。某公譬解百方,终怏怏不释,后竟逃去。或曰:已改易姓名,读书游泮矣。梅禹金有青泥莲花记,若此童者,亦近于青泥莲花欤?又奴子张凯,初为沧州隶,后夜闻罪人暗泣声,心动辞去,鬻身于先姚安公,年四十余无子。一日,其妇临蓐,凯愀然曰:其女乎?已而果然,问何以知之,曰:我为隶时,有某控其妇与邻人张九私,众知其枉,而事涉暧昧 ,无以代白也。会官遣我拘张九,我禀曰:张九初五日以逋赋拘,初八日笞十五去矣,今不知所往,乞宽其限。官检征比册,良是,怒某曰:初七日张九方押禁,何由至汝妇室乎?杖而遣之,其实别一张九,吾借以支吾得免也。去岁闻此妇死,昨夜梦其向我拜,知其转生为我女也。后此女嫁为贾人妇,凯夫妇老且病,竟赖其孝养以终。杨椒山有罗刹成佛记。若此奴者,亦近于罗刹成佛欤?
冯平宇言,有张四喜者,家贫佣作,流转至万全山中,遇翁妪留治圃,爱其勤苦,以女赘之。越数岁,翁妪言往塞外省长女,四喜亦挈妇他适,久而渐觉其为狐,耻与异类偶,伺其独立,潜弯弧射之,中左股。狐女以手拔矢,一跃直至四喜前,持矢数之曰:君太负心,殊使人恨,虽然,他狐媚人,苟且野合耳,我则父母所命,以礼结婚,有夫妇之义焉。三纲所系,不敢仇君,君既见弃,亦不敢强住聒君。握四喜之手,痛哭,逾数刻,乃蹶然逝。四喜归,越数载病死,无棺以敛,狐女忽自外哭入,拜谒姑舅,具述始末。且曰:儿未嫁,故敢来也。其母感之,詈四喜无良,狐女俯不语,邻妇不平,亦助之詈。狐女瞋视曰:父母詈儿,无不可者。汝奈何对人之妇,詈人之夫。振衣竟出,莫知所往。去后,于四喜尸旁得白金五两,因得成葬。后四喜父母贫困,往往于盎中箧内,无意得钱米,盖亦狐女所致也。皆谓此狐非惟形化,人心亦化人矣。或又谓狐虽知礼,不至此。殆平宇故撰此事以愧人之不如者。姚安公曰:平宇虽村叟,而立心笃实,平生无一字虚妄,与之谈,讷讷不出口,非能造作语言者也。
卢观察癹吉言,茌平县有夫妇相继死,遗一子,甫周岁,兄嫂咸不顾恤,饿将死。忽一少妇 排门入,抱儿于怀,詈其兄嫂:尔弟夫妇尸骨未寒,汝等何忍心至此,不如以儿付我,犹可觅一生活处也。挈儿竟出,莫知所终。邻里咸目睹之,有知其事者曰:其弟在日,常昵一狐女,意或不忘旧情,来视遗孤乎?是亦张四喜妇之亚也。
乌鲁木齐多狭斜,小楼深巷,方响时闻,自谯鼓初鸣,至寺钟欲动,灯火恒荧荧也。冶荡者惟所欲为,官弗禁,亦弗能禁。有宁夏布商何某,年少美风姿,资累千金,亦不甚吝,而不喜为北里游,惟畜牝豕十余,饲极肥,濯极洁,日闭门而沓婬之,豕亦相摩相倚,如昵其雄。仆隶恒窃窥之,何弗觉也。忽其友乘醉戏诘,乃愧而投井死,迪化厅同知木金泰曰:非我亲鞫是狱,虽司马温 公以告我,我弗信也。余作是地杂诗有曰:石破天惊事有无,后来好色胜登徒,何郎甘为风情死,才信刘郎爱媚猪。即咏是事。人之性癖,有至于如此者,乃知以理断天下事,不尽其变。即以情断天下事,亦不尽其变也。
张一科,忘其何地人,携妻就食塞外,佣于西商,西商昵其妻,挥金如土,不数载,资尽归。一科反寄食其家,妻厌薄之,诟谇使去。一科曰:微是人无此日,负之不祥。坚不可。妻一日持梃逐西商,一科怒詈,妻亦反詈曰:彼非爱我,昵我色也;我亦非爱彼,利彼财也。以财博色,色已得矣,我原无所负于彼,以色博财,财不继矣,彼亦不能责于我。此而不遣,留之何为。一科益愤,竟抽刃杀之,先以百金赠西商,而后自首就狱。又一人忘其姓名,亦携妻出塞,妻病卒,因不能归,且行乞,忽有西商招至肆,赠五十金。怪其太厚,固诘其由,西商密语曰:我与尔妇最相昵,尔不知也。尔妇垂殁,私以尔托我,我不忍负于死者,故资尔归里。此人怒掷于地,竟格斗至讼庭。二事相去不一月。相国温 公时镇乌鲁木齐,一日宴僚佐于秀野亭,座间论及,前竹山令陈题桥曰:一不以贫富易交 ,一不以死生负约,是虽小人,皆古道可风也。公颦蹙曰:古道诚然,然张一科曷可风耶?后杀妻者拟抵,而谳语甚轻;赠金者拟杖,而不云枷示。公沉思良久,慨然曰:皆非法也,然人情之薄久矣,有司如是上,即如是可也。
嘉祥曾映华言,一夕秋月澄明,与数友散步场圃外,忽旋风滚滚,自东南来,中有十余鬼,互相牵曳,且殴且詈,尚能辨其一二语,似争朱陆异同也。门户之祸,乃下彻黄泉乎?
去去复去去,凄恻门前路,行行重行行,辗转犹含情,含情一回首,见我窗前柳,柳北是高楼,珠帘半上钩,昨为楼上女,帘下调鹦鹉,今为墙外人,红泪沾罗巾,墙外与楼上,相去无十丈,云何咫尺间,如隔千重山,悲哉两决绝,从此终天别,别鹤空徘徊,谁念鸣声哀,徘徊日欲晚,决意投身返,手裂湘裙裾,泣寄稿砧书,可怜帛一尺,字字血痕赤,一字一酸吟,旧爱牵人心,君如收覆水,妾罪甘鞭捶,不然死君前,终胜生弃捐,死亦无别语,愿葬君家土,傥化断肠花,犹得生君家。右见永乐大典,题曰李芳树刺血诗。不著朝代,亦不详芳树始末,不知为所自作如窦玄妻诗,为时人代作如焦仲卿妻诗也。世无传本,余校勘四库,偶见之,爱其缠绵 悱恻,无一毫怨怒之意,殆可泣鬼神,令馆吏录出一纸,久而失去。今于役滦陽,检点旧帙,忽于小箧内得之,沈湮数百年,终见于世,岂非贞魂怨魄,精贯三光,有不可磨灭者乎?陆耳山副宪曰:此诗次韩蕲王孙女诗。前彼在宋末,则芳树必宋人,以例推之,想当然也。
舅氏安公实斋,一夕就寝,闻室外扣门声。问之不答,视之无所见。越数夕,复然,又数夕,他室亦复然,如是者十余度,亦无他故。后村中获一盗,自云我曾入某家十余次,皆以人不睡而返。问其日皆合。始知鬼报盗警也。故瑞不必为祥,妖不必为灾,各视乎其人。
明永乐二年,迁江 南大姓实畿辅,始祖椒坡公,自上元徙献县之景城,后子孙繁衍,析居崔庄,在景城东三里。今土人以仕宦科第多在崔庄,故皆称崔庄纪,举其盛也。而余族则自称景城纪,不忘本也。椒坡公故宅在景城,崔庄间,兵燹久圮,其址属族叔楘庵家,楘庵从余受经,以乾隆丙子举乡试,拟筑室移居于是。先姚安公为预题一联曰:当年始祖初迁地,此日云孙再造家。后室不果筑,而姚安公以甲申八月弃诸孤,卜地惟是处吉。因割他田易诸婺庵而葬焉,前联如公自谶也。事皆前定,岂不信哉。
侍姬沈氏,余字之曰明睠。其祖长洲人,流寓河间,其父因家焉。生二女,姬其次也,神思朗彻,殊不类小家女。常私语其姊曰:我不能为田家妇,高门华族,又必不以我为妇,庶几其贵家媵乎?其母微闻之,竟如其志。性慧黠,平生未尝忤一人,初归余时,拜见马夫人,马夫人曰:闻汝自愿为人媵,媵亦殊不易为。敛衽对曰:惟不愿为媵,故媵难为耳,既愿为媵,则媵亦何难。故马夫人始终爱之如娇女,尝语余曰: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,人犹悼惜,青裙白发作孤雏腐鼠,吾不愿也。亦竟如其志,以辛亥四月二十五日卒,年仅三十。初仅识字,随余检点图籍,久遂粗知文义,亦能以浅语成诗。临终,以小照付其女,口诵一诗,请余书之曰:三十年来梦一场,遗容手付女收藏,他时话我生平事,认取姑苏沈五娘。泊然而逝。方病剧时,余以侍值圆明园,宿海淀槐西老屋,一夕,恍惚两梦之,以为结念所致耳。既而知其是夕晕绝,移二时乃苏,语其母曰:适梦至海淀寓所,有大声如雷霆,因而惊醒。余忆是夕,果壁上挂瓶绳断堕地,始悟其生魂果至矣。故题其遗照有曰:几分相似几分非,可是香魂月下归,春梦 无痕时一瞥,最关情处在依稀。又曰:到死春蚕尚有丝,离魂倩女不须疑,一声惊破梨花梦,恰记铜瓶坠地时。即记此事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