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二·槐西杂志二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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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隔几千里远,让燕赵之地的人来谈论滇黔的风俗,却硬说当地居民还不如他们了解得准确,这说得通吗?晚出生几十年,让乳臭未干的小子来议论老一辈的事,还声称亲眼见过那些人的反而不如他们清楚,这不是很可笑吗?

当年左丘明身为鲁国史官,亲眼见过孔子,他写的《春秋》自然来龙去脉清清楚楚。可到了唐朝中期,陆淳这帮人开始唱反调,宋朝的孙复更是带着一群人起哄。各家学说吵得不可开交,都说左氏不可信,只有自家学说才靠谱,这不就跟前面说的那些荒唐事一个样吗?

说到底,汉儒做学问讲究实事求是,宋儒却更看重名声。不提出点新花样,就没人注意;不把旧说法推翻,就显不出新意。其他经典的注解还能打打嘴仗,唯独《春秋》记载的事情明明白白,不好胡乱篡改。于是他们就说左丘明是楚国人,是战国初期人,甚至是秦朝人,这样一来,他身为鲁史官、亲见孔子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。既然不是亲历者,那书里记载的事就都不可信,他们想怎么编就怎么编了。

到了宋朝末年,有个叫赵鹏飞的写了本《春秋经筌》,居然连成风是僖公生母都不知道。这种水平还谈什么名分褒贬?元朝的程端学更是变本加厉,说得一个比一个离谱。那天我在五云多处——就是原来的原心亭——校勘程端学的《春秋解》时,周书昌编修说起个趣事:有个书生把这书当宝贝,有天和朋友游泰山,大谈经义,特别推崇书中关于叔姬归皕那段,说分析得精妙绝伦。

结果当晚就梦见个古装女子,仪仗森严,厉声责问他:"我是武王长女,掌管东岳。天帝念我守节不易,让我追随共姜,成为太姬座下的贵神,至今两千多年了。昨天听你转述那酸儒的胡说八道,竟说我归皕是与纪季私通,这般污蔑,实在痛心!我隐公七年嫁到纪国,庄公二十年归皕,中间隔了三十四年,已是五十多岁的老寡妇了。白发苍苍的未亡人,怎会去勾引纪季?越国改嫁这种事,按《春秋》体例,不是诸侯夫人根本不会记载,就像非卿不书一样。我本是待年之妾,照例不该写入史册,全因矢志守节,仲尼才破例记载。程端学凭什么血口喷人?再敢乱传,就割了你的舌头!"说完令侍卫用骨朵打他。书生惨叫惊醒,赶紧把那本书烧了。

我打趣周书昌:"您不是推崇宋学吗?怎么也说这话?"

他正色道:"我取其所长,但绝不护短。"这话说得在理。

古北口内有座杨令公祠,供奉宋朝名将杨业。顾炎武在《昌平山水记》里根据《宋史》,说杨业战死在长城北口,应该在云中,不是古北口。可查考王曾的《行程录》,早就记载古北口内有杨业祠。想来是辽国人敬重杨业忠勇,特地立庙。辽人当年和杨业交过手,王曾出使时距杨业战死不过几十年,难道都不清楚杨业死在哪儿?《宋史》是元朝末年脱脱主持编修的——"托克托"是旧译名,现在按《三史国语解》改正——离杨业时代远着呢,不能拿后世的记载否定前人的说法。

我因校勘典籍,前后四次到避暑山庄。丁未年冬天,戊申年秋天,己酉年夏天,壬子年春天,四季美景都领略过。每次乘船到文津阁,看那山形水势浑然天成,树影泉声不似人间。阴晴朝暮变化万千,连一鸟一花都像画里似的。最稀奇的是山坡谷底长满细草,绿茸茸像铺了地毯,高不过几寸,整齐得像修剪过,没有一根参差不齐的,园丁管这叫"规矩草"。可一出宫墙没几步,野草就长得杂乱无章了。莫非这灵草专为等候圣驾而生?

李又聃先生讲过个故事:有个叫张子克的教书先生,在村里开私塾,日子过得冷清。有次在打谷场散步,遇见个读书人,温文尔雅。两人互通姓名,越聊越投机。那人说家住附近,村里找不到说话的人,遇见张先生就像空谷足音。于是同去私塾,见学童正读《孝经》,就问:"这书有今文古文之分,您觉得哪个可靠?"

张先生说:"司马贞说得很明白了。最近读《吕氏春秋》,见《审微篇》里引用的《诸侯章》就是今文。战国时人看到的版本如此,哪来什么古文?"

那人高兴道:"您是真读书人!"此后常来私塾。张先生想回访,对方总推辞说家贫,夫妻俩租了间破屋,不便待客。张先生也就作罢。

有天夜里,那人突然问:"您怕鬼吗?"

张先生答:"活人不过是没脱形的鬼,鬼就是脱了形的人。虽然没见过,但觉得没什么可怕。"

那人惭愧地说:"您既然不怕,我也不瞒您了。我就是鬼,生前是读书人,不屑去抢法事的施食。念在同道份上,能讨顿饭吃吗?"张先生与他交情深厚,也不害怕,当即备饭,还请他常来。这鬼学问很深,有次讨论太极无极,他突然变脸:"《左传》说得好,'天道远,人道迩'。六经讲的都是人事,就算《易经》说阴阳,也是借天道讲人事。丢开人事谈天道已是空谈,还要追究什么先天之先?这种空话有什么意思?我以为您钻研古义,才来讨口饭吃,没想到您也信这套!"说完甩袖就走,转眼消失不见。后来再去相遇的地方等,再没见过了。

我在福建当学政时,听衙门老吏说,雍正年间有位学使的侍妾跳楼死了,当时都以为是失足。后来有人透露内情:那女子本是山东人,十四岁嫁了个穷小子,夫妻恩爱形影不离。遇上荒年活不下去,婆婆把她卖给人口贩子。分别那晚,夫妻俩抱头痛哭,咬臂为记。丈夫思念成疾,一路乞讨追赶,暗中跟着到了京城,偶尔在车帘缝里望一眼。他年纪小胆子也小,怕挨骂不敢靠近,只能默默流泪。后来妻子被官媒买去,他就常在门外守着,偶尔见一面,互相约定不死,盼着将来重逢。听说妻子被学使纳为小妾,他就给人当幕友的随从跟到福建。可内外隔绝,始终没能说上话,妻子也不知道他来了。后来他病死,妻子听丫鬟说起死者姓名籍贯,才知道真相。当时她正坐在笔捧楼上,呆立良久,突然对众人哭诉始末,大叫几声纵身跳下。学使觉得丢人,就把这事压下了。其实这女子殉情,无非两种缘由:要么为保名节宁死不辱,这是礼教所倡;要么忍辱偷生,盼着破镜重圆,等希望破灭才以死明志,这是为情所困。这女子没在贩卖时寻死,没在媒人家自尽,直到玉玷花残,得知丈夫死讯才赴死,确实晚了。可她求死之心早就定了,只是情丝难断。在她心里,不觉得偷生是负心,只恨没能等到团圆。哀怜她的遭遇,悲叹她的痴情,惋惜她用情太深也就罢了。非要搬出《春秋》大义,来责备这些不读书的痴儿女,这算什么与人为善呢?

七月里一个闷热的傍晚,几个读书人在宋蒙泉家纳凉闲谈。蝉鸣声中,聂松岩摇着蒲扇忽然说:"诸位可听过纪生遇狐的奇事?那年乡试在济南,听说有个纪生——记不清是寿光还是胶州人了——有天傍晚遇见个独行女子。"

那女子在泥泞路上跌跌撞撞,娇声求纪生搀扶。纪生心里明镜似的:这荒郊野外哪来孤身女子?必是狐精无疑。他存心要探探妖精底细,便板着脸道:"我晓得你来历,休要装相。不过若得你这般佳人,倒也不差。夜深人静时来我书房,何必在此调情费周折?"女子抿嘴一笑,扭身消失在暮色里。

果然三更时分,那狐女就来了。缠绵数日后,纪生渐渐觉得头晕目眩,这才惊觉中了道儿。这夜他一把推开狐女:"往后别来了!"狐女顿时变了脸色,又是哭闹又是咒骂。纪生整了整衣襟正色道:"男女之事,从来都是男子做主。男人强求尚能得手,女子强求不过自取其辱。何况你本为盗我精气而来,谈什么情分?你阅人无数,谈不上贞节;我也算不得始乱终弃。这些道理跟人说还罢了,与你们这些精怪有什么好讲?"狐女被噎得哑口无言,恨恨化作一阵阴风散去。

这时法南野拍着大腿插话:"我们乡里倒有桩现世报。几个混混听说荒坟有狐仙,夜里张了罗网,真逮着两只母狐狸。"他们怕狐狸变化,当场用锥子扎穿狐狸大腿,拿麻绳拴着威胁:"要么变美人陪酒,要么立刻剥皮!"见狐狸只是哀嚎,混混们一刀捅死其中一只。另一只突然口吐人言:"我...我没衣裳,变了人形成什么体统?"混混们举刀要砍,它才扭身变成个赤条条的美人儿。

这群无赖轮流轻薄,还逼她斟酒助兴,手里却死死攥着麻绳不放。狐女软语哀求松绑,刚脱开绳索就没了踪影。混混们回家路上,远远看见火光冲天——几户人家已成焦土,其中就有杀狐那人的妻女。这真是狐不犯人,人自犯狐啊!

田白岩啜着茶说起另一桩:"有户人家续弦娶了美娇娘,却被狐精缠上。后来请了道士开坛作法,那狐精在坛前直叫屈:'我本是河南狐狸,媳妇偷跑来这里与人私通,我这是来报仇的!'"道士掐指一算:"既说深仇大恨,为何拖延十余年才报?"狐精辩解:"他前妻是贞烈女子,我不敢近身。如今这妇人轻浮,正合因果报应。"道士听罢冷笑:"他勾搭你媳妇不过年余,你缠他新妇倒有三年!再不走,我请雷部神将来劈你!"狐精这才灰溜溜遁走。

清远先生——宋蒙泉的老父亲——捋须叹道:"可见妖精也懂是非曲直,鬼神也讲冤冤相报啊。"他接着讲了个奇事:商人朱某有个婢女,越长越水灵,收房做了妾室。这女子持家有道,经商眼光奇准,朱家日渐富裕。某日她突然问:"老爷可知我是谁?"见朱某发愣,她坦然道:"我本是狐仙,您前九世是富商,我卷了您三千两银子,被罚做狐狸修行。如今借这婢女皮囊来还债,今日债清该走了。"说罢倒地变回狐狸,头顶冒出个三寸高的小人飘然而去。朱某不忍心,亲自埋葬狐尸,结果还是被仆人偷去剥皮卖钱——原来那仆人前世被这狐狸啃过尸身,如今扯平了。

最后树棂说起他远亲贺某的糗事:年关底下穷得揭不开锅,借钱空手而归,醉醺醺走在夜路上。遇见个驼背老头扛着大包袱,出钱雇他帮忙。贺某摸着沉甸甸的包袱,歹心顿起——抢了这老东西的包袱,他肯定追不上!谁知狂奔七八里到家一看,包袱里竟是段三十多斤的杨木桩。树棂摇头笑道:"定是他平日贪心不足,连鬼都看不过眼,专等着捉弄他呢!"

原文言文

  相去数千里,以燕赵之人,谈滇黔之俗,而谓居是土者,不如吾所知之确,然耶否耶?晚出数十年,以髫龀之子,论耆旧之事,而曰见其人者,不如吾所知之确,然耶否耶?左丘明身为鲁史,亲见圣人,其于春秋,确有源委。至唐中叶,陆淳辈始持异论,宋孙复以后哄然佐斗,诸说争鸣,皆曰左氏不可信,吾说可信,何以异于是耶?盖汉儒之学务实,宋儒则近名,不出新义,则不能耸听;不排旧说,则不能出新义。诸经训诂,皆可以口辩相争,惟春秋事迹厘然,难于变乱。于是谓左氏为楚人,为七国初人,为秦人,而身为鲁史,亲见圣人之说摇,既非身为鲁史,亲见圣人,则传中事迹,皆不足据,而后可惟所欲言矣。沿及宋季,赵鹏飞作春秋经筌,至不知成风为僖公生母,尚可与论名分,定褒贬乎?元程端学推波助澜,尤为悍戾。偶在五云多处--即原心亭,检校端学春秋解,周编修书昌因言:有士人得此书,珍为鸿宝,一日与友人游泰山,偶谈经义,极称其论叔姬归皕一事,推阐至精。夜梦一古妆女子,仪卫曾严,厉色诘之曰:武王元女,实主东岳,上帝以我艰难完节,接迹共姜,俾隶太姬为贵神,今二千余年矣。昨尔述竖儒之说,谓我归皕为婬于纪季,虚辞诬诋,实所痛心,我隐公七年归纪,庄公二十年归眘,相距三十四年,已在五旬以外矣。以斑白之嫠妇,何由知季必悦我?越国相从,春秋之法,非诸侯夫人不书,亦如非卿不书也。我待年之媵,例不登诸简策,徒以矢心不二,故仲尼有是特笔。程端学何所依凭,而造此暖昧之谤耶?尔再妄传,当脔尔舌,命从神以骨朵击之。狂叫而醒,遂毁其书。余戏谓书昌曰:君耽宋学,乃作此言。书昌曰:我取其所长,而不敢讳所短也。是真持平之论矣。

  杨令公祠在古北口内,祀宋将杨业。顾亭林昌平山水记,据宋史,谓业战死长城北口,当在云中,非古北口也。考王曾行程录,已云古北口内有业祠。盖辽人重业之忠勇,为之立庙,辽人亲与业战,曾奉使时,距业仅数十年,岂均不知业殁于何地。宋史则元季托克托所修--托克托旧作脱脱,盖译音未审,今从三史国语解--距业远矣,似未可据后驳前也。

  余校勘秘籍,凡四至避暑山庄。丁未以冬,戊申以秋,己酉以夏,壬子以春,四时之胜胥览焉。每泛舟至文津阁,山容水意,皆出天然,树色泉声,都非尘境。陰晴朝暮,千态万状,虽一鸟一花,亦皆入画,其尤异者,细草沿坡带谷,皆茸茸如绿氍,高不数寸,齐如裁剪,无一茎参差长短者,苑丁谓之规矩草。出宫墙才数步,即眀盽滋蔓矣。岂非天生嘉卉,以等宸游哉。

  李又聃先生言,有张子克者,授徒村落,岑寂寡睧。偶散步场圃间,遇一士,甚温 雅,各道姓名,颇相款洽,自云家住近村,里巷无可共语者,得君如空谷之足音也,因共至塾,见童子方读孝经,问张曰:此书有今文古文,以何为是。张曰:司马贞言之详矣。近读吕氏春秋,见审微篇中引诸侯一章,乃是今文。七国时人所见如是,何处更有古文乎?其人喜曰:君真读书人也。自是屡至塾,张欲报谒,辄谢以贫无栖止,夫妇赁住一破屋,无地延客。张亦遂止。一夕,忽问君畏鬼乎?张曰:人未离形之鬼,鬼已离形之人耳,虽未见之,然觉无可畏。其人恧然曰:君既不畏,我不欺君,身即是鬼,以生为士族,不能逐焰口,争钱米,叨为气类,求君一饭可乎?张契分既深,亦无疑惧,即为具食,且邀使数来,考论图籍,殊有端委,偶论太极无极之旨,其人怫然曰:于传有之,天道远,人事迩,六经所论,皆人事,即易阐陰陽,亦以天道明人事也,舍人事而言天道,已为虚杳:又推及先天之先,空言聚讼,安用此为?谓君留心古义,故就君求食,君所见乃如此乎?拂衣竟起,倏已影灭,再于相遇处候之,不复睹矣。

  余督学闽中时,院吏言,雍正中,学使有一姬堕楼死,不闻有他故,以为偶失足也。久而有泄其事者,曰:姬本山东人,年十四五,嫁一窭人子,数月矣。夫妇甚相得,形影不离,会岁饥不能自活,其姑卖诸贩鬻妇女者,与其夫相抱,泣彻夜,啮臂为志而别。夫念之不置,沿途乞食,兼程追及贩鬻者,潜随至京师,时于车中一觌面。幼年怯懦,惧遭诃詈,不敢近相视,挥涕而已。既入官媒家,时时候于门侧,偶得一睹,彼此约勿死。冀天上人间,终一相见也。后闻为学使所纳,因投身为其幕友仆,共至闽中,然内外隔绝,无由通问,其妇不知也。一日病死。妇闻婢媪道其姓名籍贯,形状年齿,始知之。时方坐笔捧楼上,凝立良久,忽对众备言始末,长号数声,奋身投下死。学使讳言之,故其事不传,然实无可讳也。大抵女子殉夫,其故有二,一则睩柱纲常,宁死不辱,此本乎礼教者也;一则忍耻偷生,苟延一息,冀乐昌破镜,再得重圆。至望绝势穷,然后一死以明志,此生于情感者也。此女不死于贩鬻之手,不死于媒氏之家,至玉玷花残,得故夫凶问而后死,诚为太晚。然其死志则久定矣,特私爱缠绵 ,不能自割,彼其意中,固不以当死不死为负夫之恩,直以可待不待为辜夫之望,哀其遇,悲其志,惜其用情之误则可矣。必执春秋大义,责不读书之儿女,岂与人为善之道哉。

  壬申七月,小集宋蒙泉家,偶谈狐事,聂松岩曰:贵族有一事,君知之乎?曩以乡试在济南,闻有纪生者,忘其为寿光为胶州也,尝暮遇女子独行,泥泞颠踬,倩之扶掖,念此必狐女,姑试与昵,亦足以知妖魅之情状,因语之曰:我识尔,尔勿诳我,然得妇如尔亦自佳,人静后可诣书斋,勿在此相调,徒多迂折。女子笑而去,夜半果至,狎媟者数夕,觉渐为所惑,因拒使勿来。狐女怨詈不肯去,生正色曰:勿如是也,男女之事,权在于男,男求女女不愿,尚可以强暴得,女求男男不愿,则心如寒铁,虽强暴亦无所用之。况尔为盗我精气来,非以情合,我不为负尔情,尔阅人多矣,难以节言,我亦不为堕尔节,始乱终弃。君子所恶,为人言之,不为尔曹言之也。尔何必恋恋于此,徒为无益。狐女竟词穷而去。乃知一受蛊惑,缠绵 至死,符录不能驱遣者,终由情欲牵连,不能自割耳。使泊然不动,彼何所取而不去哉。

  法南野又说一事曰:里有恶少数人,闻某氏荒冢有狐,能化形媚人,夜携置罟布穴口,果掩得二牝狐。防其变幻,急以锥刺其髀,贯之以索,操刃胁之曰:尔果能化形为人,为我辈行酒,则贷尔命,否则立磔尔。二狐嗥叫跳掷,如不解者,恶少怒,刺杀其一,其一乃人语曰:我无衣履,及化形为人,成何状耶。又以刃拟颈,乃宛转成一好女子,裸无寸缕。众大喜,迭肆无礼,复拥使侑觞,而始终掣索不释手。狐妮妮软语,祈求解索,甫一脱手,已瞥然逝。归未到门,遥见火光,则数家皆焦土,杀狐者一女焚焉。知狐之相报也,狐不扰人,人乃扰狐,多行不义,其及也宜哉。

  田白岩说一事曰:某继室少艾,为狐所媚,劾治无验,后有高行道士,檄神将,缚至坛,责令供状。佥闻狐语曰:我豫产也,偶挞妇,妇潜窜至此,与某昵,我衔之次骨,是以报。某忆幼时果有此,然十余年矣。道士曰:结恨既深,自宜即报,何迟迟至今,得无刺知此事,假借藉口耶?曰:彼前妇贞女也,惧干天罚,不敢近。此妇轻佻,乃得诱狎,因果相偿,鬼神弗罪,师又何责焉。道士沉思良久,曰:某昵尔妇几日,曰一年余。尔昵此妇几日,曰三年余,道士怒曰:报之过当,曲又在尔。不去且檄尔付雷部,狐乃服罪去。清远先生,蒙泉之父,曰:此可见邪正之念,妖魅皆得知;报施之理,鬼神弗能夺也。

  清远先生亦说一事曰:朱某一婢,粗材也,稍长,渐慧黠,眉目亦渐秀媚,因纳为妾,颇有心计,摒挡井井,米盐琐屑,家人纤毫不敢欺,欺则必败。又善居积,凡所贩鬻,来岁价必贵,朱以渐裕,宠 之专房。一日忽谓朱曰:君知我为谁,朱笑曰:尔颠耶?因戏举其小名曰,尔非某耶?曰:非也,某逃去久矣,今为某地某人妇,生子已七八岁。我本狐女,君九世前为巨商,我为司会计,君遇我厚,而我乾没君三千余金,冥谪堕狐身,炼形数百年,幸得成道,然坐此负累,终不得升仙,故因此婢之逃,幻其貌以事君。计十余年来,所入足以敌所逋,今尸解去矣。我去之后,必现狐形,君可付某仆埋之。彼必裂尸而取革,君勿罪彼。彼四世前为饿殍时,我未成道,曾啖其尸,听彼碎磔我,庶冤可散也。俄化狐仆地,有好女长数寸,出顶上,冉冉去,其貌则别一人矣。朱不忍而自埋之,卒为此仆窃发,剥卖其皮,朱知为夙业,浩叹而已。

  从孙树棂言,高川贺某家贫甚,逼除夕,无以卒岁,诣亲串借贷无所得,仅沽酒款之。贺抑郁无聊,姑浇块垒,遂大醉而归。时已昏夜,遇老翁负一囊,蹩躄不进,约贺为肩至高川,酬以雇值,贺诺之。其囊甚重,贺私念方无度岁资,若攘夺而逸,龙钟疲叟,必不能追及,遂尽力疾趋,翁自后追呼不应,狂奔七八里,甫得至家,掩门急入,呼灯视之,乃新斫杨木一段,重三十余斤,方知为鬼所弄。殆其贪狡之性,久为鬼恶,故乘其窘而侮之。不然则来往者多,何独戏贺。是时未见可欲,尚未生盗心,何已中途相待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