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宁的陈文勤公讲过这么一桩事。当年他在别人家做客，正巧碰上有人扶乩请神，没想到请下来的竟然是安溪的李文贞公。陈文勤赶紧上前行礼，请教为人处世的道理。那乩笔在沙盘上唰唰写下："得意时别急着张嘴，失意时也别急着张嘴，保你一辈子平安。"这话成了陈文勤的座右铭，他常常摸着胡子告诫学生："得意时管住嘴还算容易，可失意时还能沉得住气，连圣贤都未必做得到。嘴上没把门的何止会招人怨恨？有些人故作清高，满嘴不在乎的漂亮话，惹的祸比抱怨还大呢！"
说到这儿，我想起高祖《花王阁剩稿》里记的河间秀才宋盛阳。这位老先生赠诗说："狂奴还是老脾气，看似豁达实牢骚。"跟李文贞公说的道理，简直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乌鲁木齐有个蒙古族寡妇，生得标致，守寡后说媒的都快踏破门槛。她总这么回绝："改嫁是迟早的事，可眼下公公年迈，我若走了谁照料他？等给老人家养老送终再说吧。"后来有人愿意入赘帮她赡养，她又摇头："男人脾性摸不准，万一跟公公处不好，后悔都来不及。"这妇人起早贪黑干活，把公公伺候得比亲儿子在世时还舒坦。六七年过去，老人含笑闭眼。丧事办完那天，她在坟前痛哭一场，这才换上嫁衣登车离去。街坊们虽然惋惜她没能守节，可谁不夸一声孝妇？镇守当地的永大人听说后感叹："这女子天生纯良，可惜没读过圣贤书。"
新城王符九讲过一桩奇事。他有个朋友赴贵州当知县，临行向西商借钱，被层层盘剥。立字据那晚，西商百般刁难，硬是把一百两银子压成三十两。朋友攥着钱匣正叹气，忽听房梁上有人说："世上哪有这般欺负人的？我原想偷你，现在改主意了——且替天下穷官出口恶气！"第二天就传来西商遭贼的消息，所有借据被一卷而空。要我说啊，这西商也是作孽太甚，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了。
许文木说起他亲戚家一桩蹊跷事。那家老爷新得了官，祭祖时请来能见鬼的巫师。巫师悄悄告诉旁人："怪了，他家祖宗对着供品直抹眼泪，倒是对门屋脊上蹲着个鬼，跷着腿直乐。"后来这官儿因罪伏法，人们才明白祖宗为何悲泣。至于那鬼为何欢喜，直到有人捅破窗户纸——原来那鬼生前把女儿卖给这官儿当外室，自以为攀上高枝呢。所以说，举头三尺有神明啊！
交河城西有片古墓，老闹鬼。偏有个倔脾气的老儒生，进城必在墓前歇脚，还故意粗衣赤膊乘凉。这么过了几年相安无事，有天他突然中邪，胡言乱语道："原当你是正人君子，由着你撒野。如今你干了亏心事，还装什么道学先生！"家里人求神拜佛才救回来，从此他路过墓地都缩着脖子小跑。可见鬼怪本不可怕，心里没鬼，踩它头上都不吭声；可要是做了亏心事，藏再深也瞒不过去。
我学生汪辉祖在《佐治药言》里记了几件真事。头一件是说吴桥县衙的师爷叶某，有天突然昏死，醒来就关起门写黄表纸烧给城隍。原来八年前他在馆陶县办案时，为看寡妇姿色硬传她上堂，害得人家悬梁自尽。如今死者与恶少在阴司告状，城隍发来拘票，任他怎么辩解，到底没逃过索命。
第二桩更奇。浙江按察使同公夜查衙门，看见个书吏对着空气批案卷——先是台州奸情命案，书生害人命，改判斩立决；再是宁波讨债打死人案，欠债的还手致死，改判缓刑。后来才知道，那站着看的是死者魂魄。
秀水县衙的爱日楼闹鬼多年。当年有县令带师爷胡某住进去，大夏天闭门不出。突然有天传来惨叫，众人冲上楼，只见胡某浑身是血，拿刀自捅肚子，喊着："当年我判了个冤死的妇人，现在她来索命了！"当晚就断了气。
还有个钱粮师爷更惨，为报复同僚揭人隐私，害得对方家破人亡。后来他总梦见披发女子拿剑刺他，最后竟把自己舌头咬烂而死。
最叫人唏嘘的是萧山韩其相。这老秀才考了一辈子没中举，连儿子都没留下，晚年彻底绝了念想。
雍正年间，有个叫焕曾的人在公安县当师爷。有天夜里他梦见神仙对他说："你以前写状子害人太多，本该断子绝孙。如今你办案公正，赏你个功名和儿子，赶紧回家吧。"他醒来没当回事，谁知第二天晚上又做同样的梦。那时已是七月初，他嘟囔着说赶不上乡试了。神仙在梦里笑道："我送你回去！"这下他信了，赶紧收拾行李。说来也怪，江上顺风顺水，八月初二竟真赶回杭州，补了遗才名额进场，果然中了举。第二年，妻子还真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。
平湖有位杨研耕在虞乡县当刑名师爷，有桩兄弟相残的案子拖了很久。那晚他写好判词，蜡烛都没吹就睡着了。忽然听见帐钩叮当响，睁眼瞧见白胡子老头跪在床前磕头。再一看，案卷被翻得哗哗响——原来这家四代单传，如今一个儿子打死另一个，要真判了死刑可就绝后了。老杨思来想去，最后把判词撕了。这事说来真是两难：按王法该杀，按人情可怜。要说死者有灵，怕也不愿兄弟绝后；可要是都这么判，往后弟弟为夺家产杀兄长的案子岂不更多？
姚安公说过件趣事。有年夏天在他舅舅家，突然下起沤麻水般的暴雨。屋里坐着个讲学的老先生，众人问他这雨怎么回事，老头扭头面壁道："子不语怪力乱神！"
山西有位老学究更逗。有回经过乱坟岗，同行人说这儿有狐狸精，他当场破口大骂。这老头平日抠门得很，冬天不穿皮袄，夏天不挂帐子，硬是攒下四十两银子铸成四个大元宝。自打骂过狐狸，这些元宝就跟他捉迷藏——有时挂在树梢上，有时泡在臭水沟，有回竟掉进茅坑。最绝的是某日元宝突然飞上天打转，急得他赶紧烧香磕头，银子才落回怀里。经这一闹，他再不敢摆道学先生的架子了。
说起这事，几个朋友议论纷纷。有人说："骂人哪能驱妖？活该！"有人说："要是周敦颐、张载这些真道学来骂，妖怪肯定不敢作祟。"还有个说得更透："真正的大儒根本不会骂街，只有心里发虚的人才逞口舌之快。"
还有个吝啬举人的故事。他妹子家穷得揭不开锅，腊月里顶风冒雪来借五两银子，他硬说没钱。老母亲把簪子耳环都摘下来给女儿，他竟装没看见。结果当晚就被盗贼洗劫一空。半年后贼在邻县落网，赃物还在，他却怕人笑话不敢认领。最后还是他老婆心疼钱财，偷偷让儿子去认领。这举人臊得半年没敢见客。您说这不是报应吗？母子兄妹的情分，竟被吝啬磨得精光。盗贼这一偷，倒叫人痛快！
卢霁渔翰林更可怜。得了风寒请错大夫，误服人参送了命。他老母亲哭得死去活来，每哭一声，屋里板壁就咯吱响。夜里还听见床前有人喊娘，分明是霁渔的嗓音——这孩子到了阴间还惦记着安慰老母亲呢！
（注：原文中"眜""眝""学"等字疑为排版错字，按上下文意处理为"葛""贮""渐"等字）
海宁陈文勤公言，昔在人家遇公乩降坛者，安溪李文贞公也。公拜问涉世之道，文贞判曰：得口时毋太快口，失口时毋太快口，则永保终吉。公终身诵之，尝诲门人曰：得口时毋太快口，岂知利害者能之；失口时毋太快口，则贤者或未能。夫快口岂特怨尤哉，夷学不屑，故作旷达之语，其招祸甚于怨尤也。余因忆先高祖花王阁剩稿中载，宋盛陽先生，讳大壮，河间诸生，先高祖之外舅也，赠诗曰：狂奴犹故态，旷达是牢騷。与公所论殆似重规叠矩矣。
有额鲁特女，为乌鲁木齐民间妇，数年而寡，妇故有姿首，媒妁日叩其门，妇谢曰：嫁则必嫁，学夫死无子，翁已老，我去将谁依，请待养翁事毕，学后议。有欲入赘其家代养其翁者，妇又谢曰：男子性情不可必，万一与翁不相安，悔且无及。亦不可。乃苦身操作，翁温 饱安乐，竟胜于有子时。越六七年，翁以寿终。营葬毕，始痛哭别墓，易采服升车去。论者惜其不贞，而不能不谓之孝。内阁学士永公时镇其地，闻之叹曰：此所谓质美而未学。
新城王符九言，其友人某，选贵州一令，贷于西商，抑勒剥削，机械百出，某迫于程限，委曲迁就，而西商枝节益多，争论至夜分，始茹痛书券。计券上百金，实得不及三十金耳。西商去后，持金贮箧，方独坐太息，忽闻檐上人语曰：世间无此不平事，公太柔懦，使人愤填胸臆。吾本口来盗公，今且一惩西商，为天下穷官吐气也。某悸不敢答。俄屋角窸窣有声，已越垣径去。次日，闻西商被盗，箧中新旧借券，有席卷去矣。此盗殊多侠气。学亦西商所为太甚，干造物之忌，故鬼神巧使相值也。
许文木言，其亲串有得新官者，盛具牲醴享祖考，有巫能视鬼，窃语人曰：某家先灵受祭时，有颜色惨沮，如欲下泪，而后巷某甲之鬼，乃坐对门屋脊上，翘足而笑，是何故也。后其人到官，未久即服法，始悟其祖考悲泣之由。而某甲之喜，则终不解。久而有知其陰事者，曰：某甲女有色，是尝遣某妪，诱以金珠，同宿数夕，人不知而鬼知也。谁谓冥冥可堕行哉。
王梅序孝廉言，交 河城西有古墓，林木丛杂，云藏妖魅，犯之者多患寒热。樵牧不敢近。一老儒耿直负气，由所居至县城，其地适中过，必憩息，偃蹇傲倪，竟无所见闻，如是数年。一日，又坐墓，袒裼纳凉，归而发狂谵语曰：曩以汝为古君子，故任汝放诞，未敢侮汝，汝近乃作负心事，知从前规言矩步，有貌是心非，今不复畏汝矣。其家再三拜祷，昏愦数日，自是索学气馁，每经其地，辄俯首疾趋。观此知魅不足畏，心苟无邪，虽凌之而不敢校。亦观此而知魅大可畏，行苟有玷，虽秘之而有能窥。
门人萧山汪生辉祖，字焕曾，乾隆乙未进士，今为湖南宁远县知县。未第时，久于幕府，撰佐治药言二卷。中载近事数条，颇足以资法戒。其一曰：孙景溪先生，讳尔周，令吴桥时，幕客叶某，一夕方饮酒，偃卧于地，历二时而苏。次日闭户书黄纸疏，赴城隍庙拜眗，莫喻其故。越六日，又偃仆如前，良久复起，则请迁居于署外。自言八年前，在山东馆陶幕，有士人告恶少调其妇，本拟请主人专惩恶少，不必妇对质，而问事谢某，欲窥妇姿色，恿怂传讯，致妇投环，恶少亦抵法。今恶少控于冥府，谓妇不死则渠无死法，而妇死由内幕之传讯，馆陶城隍神移牒来拘，昨具疏申辨，谓妇本应对质，且造口者为谢某，顷又移牒，谓传讯之口在窥其色，非理其冤，念虽起于谢，笔实操于叶，谢已摄至，叶不容宽。余必不免矣。越夕而殒。其一曰：浙江 臬司同公言，乾隆乙亥秋审时，偶一夜 潜出察诸吏治事，状有已酣寝，惟一室灯烛明，穴窗窃窥，见一吏方理案牍，几前立一老翁一少妇 ，甚骇异，姑视之。见吏初抄一签，旋毁稿更书，少妇 敛衽退，又抽一卷沉思良久，书一签，老翁亦揖而退。传诘此吏，则先理者为台州因奸致死一案，初拟缓决，旋以身列青衿，败检酿命，改情实；后抽之卷，为宁波叠殴致死一案，初拟情实，旋以索逋理直，死由还殴，改缓决。知少妇 为捐生之烈魄，老翁累囚之先灵矣。其一曰：秀水县署有爱日楼，板梯久毁，陰雨辄闻鬼泣声，一老吏言，康熙中，令之母善诵佛号，因建此楼。雍正初有令挈幕友胡 姓来，盛夏不欲见人，独处楼中，案牍饮食有缒而上下。一日闻楼上惨号声，从者急梯而上，则胡 裸体浴血，自刺其腹，并碎眘周身，如刻画。自云曩在湖南某县幕，有奸夫杀本夫者，奸妇首于官，吾恐主人有失察咎，以访拿报，妇遂坐磔。顷见一神引妇来，剚刃于吾腹，他不知也。号呼越夕而死。其一曰：吴兴某以善治钱谷有声，偶为同事者所慢，因密讦其寝，盗陰事于上官，竟成大狱，后自啮其舌而死。又无锡张某在归安令裘鲁青幕，有奸夫杀本夫者，裘以妇不同谋，欲出之，张大言曰：赵盾不讨贼为杀君，许止不尝药为弑父，春秋有诛口之法，是不可纵也。妇竟论死。后张梦一女子披发持剑，搏膺而至曰：我无死法，汝何助之急也。以刃刺之，觉而刺处痛甚，自是夜夜为厉，以至于死。其一曰：萧山韩其相先生，少工刀笔，久困场屋，且无子，已绝口进取矣。雍正癸卯在公安县幕，梦神语曰：汝因笔孽多，尽削禄嗣。今治狱仁恕，赏汝科名及子，其速归，未以为信，次夕梦复学，时已七月初旬，答以试期不及。神曰：吾能送汝也，寤后急理归装，江 行风利，八月初二日竟抵杭州，以遗才入闱中式。次年，果举一子。焕曾笃实有古风，其所言当不妄。又所记囚关绝嗣一条曰：平湖杨研耕，在虞乡县幕时，主人兼署临晋，有疑狱久未决。后鞫实为弟殴兄死，夜拟谳牍毕，未及灭烛而寝，忽闻床 上钩鸣，帐微启，以为风也，少顷复鸣，则帐悬钩上，有白须老人跪床 前叩头，叱之不见，而几上纸翻动有声，急起视，则所拟谳牍也。反覆详审，罪实无枉，惟其家四世单传，至其父始生二子，一死非命，一又伏罪，则五世之祀斩矣。因毁稿存疑如故。盖以存疑为是也。余谓以王法论，灭伦者必诛；以人情论，绝祀者亦可悯。生与杀有碍，仁与义竟两妨矣。如必委曲以求通，则谓杀人者抵以死，死者之冤已伸，伸己之冤以绝祖父之祀，其兄有知，必不愿。使其竟愿，是无人心矣。虽不抵不为枉，是一说也。或又谓情者一人之事，法者天下之事也，使凡仅兄弟二人者，弟杀其兄，哀其绝祀有不抵，则夺产杀兄者多矣，何法以正伦纪乎？是又未尝非一说也。不有皋陶，此狱实为难断，存以待明理者之论定可矣。
姚安公言，昔在舅氏陈公德音家，遇骤雨，自巳至午乃息，所雨有沤麻水也，时西席一老儒方讲学，众因叩曰：此雨究竟是何理，老儒掉头面壁曰：子不语怪。
刘香畹言，曩客山西时，闻有老儒经古冢，同行者言中有狐，老儒詈之，亦无他异。老儒故善治生，冬不裘，夏不眛，食不肴，饮不眜，妻子不宿饱，铢积锱累得四十金，溶为四锭，秘缄之，而对人自诉无担石。自詈狐后，所储金或忽置屋颠树杪，使梯而取，或忽在淤泥浅水，使濡而求，甚或忽投溷圊，使探而濯，或移易其地，大索乃得，或失去数日，从空自堕，或与客对坐，忽纳于帽檐，或对人供揖，忽铿学脱袖，千变万化，不可思议。一日，突四铤跃掷空中，如蛱蝶飞翔，弹丸击触，渐高渐远，势将飞去，不得已，焚香拜祝，始自投于怀，自是不复相嬲，而讲学之气焰，已索学尽矣。说是事时，一友曰：吾闻以德胜妖，不闻以詈胜妖也，其及也固宜。一友曰：使周张程朱詈，妖必不兴，惜其古貌不古心也。一友曰：周张程朱必不轻詈，惟其不足于中，故眝眝于怀也。香畹首肯曰：斯言洞症结矣。
香畹又言，一孝廉颇善储蓄，而性啬。其妹家至贫，时逼除夕，炊烟不举，冒风雪徒步数十里，乞贷三五金，期明春以其夫馆谷偿，坚以窘辞。其母涕泣助请，辞如故。母脱簪珥付之去，孝廉如弗闻也。是夕有盗穴壁入，罄所有去，迫于公论，弗敢告官捕。越半载，盗在他县败，供曾窃孝廉家，其物犹存十之七，移牒来问，又迫于公论，弗敢认。其妇惜财不能忍，因遣子往认焉。孝廉内愧，避弗见客者半载。夫母子天性，兄妹至情，以啬之故，人如陌路，此真闻之扼腕矣。乃盗遽乘之，使人一快，失而弗敢言，得而弗敢取，又使人再快，至于椎心茹痛，自匿其瑕，复败于其妇，瑕终莫匿，更使人不胜其快。颠倒播弄，如是之巧。谓非若或使之哉。学能愧不见客，吾犹取其足为善，充此一愧，虽以孝友闻可也。
卢霁渔编修，患寒疾，误延读景岳全书者，投人参，立卒。太夫人悔焉，哭极恸学，每一发声，辄闻板壁格格响，夜或绕床 呼阿母，灼学辨为霁渔声。盖不欲高年之过哀也。悲哉，死而犹不忘亲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