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如是我闻四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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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阳有位鞠庭和老先生讲过这么个事儿。有个官宦人家的夫人临终时,左手紧紧攥着幼子,右手死死拉着幼女,哭得肝肠寸断才咽气。家里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掰开她的手,那双眼睛还瞪得老大,半天才慢慢合上。打那以后,每逢灯影幢幢或是月色朦胧的夜晚,总有人远远瞧见她的身影。可怪的是,这鬼魂非得你喊她才答应,问她话才开口,招手才肯过来,走近了才能看清。有时候连着几晚不露面,有时候一晚上能见着好几回。更奇的是,有人明明看见她站在某某跟前,可当事人却说什么都没瞧见;这边刚看见她,转眼那边又有人遇上了。活像水泡浮花,闪电火星,一眨眼就没了踪影,一弹指又冒了出来。虽说没真害人,可全家老小心里都悬着个已故的夫人。后娘对待前房儿女,再不敢厚此薄彼;底下丫鬟婆子小厮,也没人敢欺负这对没娘的孩子。等到孩子们长大成家,这鬼影才渐渐见得少了,隔好几年才偶尔现一次身。所以这家人总是提心吊胆,总觉得夫人就在身边转悠。有人猜是狐狸精作祟,倒也不无道理。可狐狸精祸害人,哪会这般若即若离?再说了,狐狸精图什么呢,非得苦熬十几年,就为时不时出来晃一晃?怕是这夫人牵挂儿女到了极处,魂魄久久不散。当子女的要是知道父母死后还这般割舍不下,心里该多难受啊。

鞠老先生还说过一桩事。有户人家,兄长死后,弟弟两口子把侄儿的家产吞了个干净,逼得孩子几乎活不下去。有天夜里,这对黑心夫妻正睡得香,忽然梦见亡兄慌慌张张冲进来喊:"快起来!着火啦!"惊醒时满屋浓烟,差点逃不出去,最后砸破窗户才捡回条命。刚喘过气,整间屋子就塌了,再晚半步准得烧成焦炭。第二天天没亮,他们赶紧把侄儿接来,该还的全还了。外人见他们前几天还凶神恶煞,转眼变得慈眉善目,都觉得蹊跷。直到两口子哭着坦白原委,大家才明白过来。这鬼魂保全骨肉的法子,可比单纯索命强多了。

高淳县令梁钦老爷在户部当额外主事那会儿,和姚安公同在四川司任职。那时候六部门禁森严,要进衙门得先通知掌印官,掌印再发文给司务,司务每天汇总上报,这叫"出付"。那天梁老爷明明进了衙门,可记录上却写着"出付",大伙儿都觉得奇怪。姚安公和福建的李根侯住得近,散衙后结伴去梁家探望。原来昨晚梁老爷睡到半夜,突然听见"砰砰"乱响,像烈马踢腾似的。喊人没人应,吓得爬起来一看,竟是两个仆人和一个车夫光着身子扭打成一团,下手那叫一个狠,可谁都不吭声。当时四邻都睡了,宅子里再没别人,梁老爷只能干看着。直打到晨钟响,三人才一齐昏倒,天亮醒来浑身是伤,脸都打烂了。问起来都说记不清,只记得昨晚在后门乘凉时,看见废屋地基上有几条狗蹦跶,就拿砖头砸了过去,狗群叫着跑了。睡下后就出了这档子事。梁老爷是泰和人,和正一真人算同乡,本想去告状。姚安公劝道:"狐狸自己玩耍,碍着人什么了?无缘无故打它们,理亏的是咱们。"李公也说:"下人跟人起争执,主子该先管教自己人。就算占理也不能纵容,何况这回根本不占理?"梁老爷这才作罢。

乾隆乙未年会试前,有个举人路过永光寺西街,看见个漂亮姑娘站在门口,顿时动了心。托媒人说合,花三百两银子纳为小妾,就住进了姑娘家。两人处得挺好,可等考完回来,只见破窗积灰,空无一人,脏得像是荒废了十几年。问邻居,都说这宅子空置很久,那户人家只住了一个多月,有天夜里突然搬走,不知去向。有人说准是狐狸精,戏文里常这么演;也有人说那姑娘是人贩子,假装狐仙骗钱跑路。要说狐狸装人,确实够狡猾;可人装狐狸,岂不是更奸诈?我在京城住了五六十年,这类事儿见得多了。

御史汪泉香讲过布商韩某的故事。韩某娶了个狐女,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。朋友找来符咒驱邪,狐女暂时离开,没多久又回来了。有天夜里,狐女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:"官人起了什么念头?怎么突然觉得您浑身正气刺得我难受?"韩某说:"没别的,就是邻居吴某欠债,要把儿子卖去当戏子。我想着读书人的后代沦落风尘,实在不忍,正琢磨着凑四十两银子赎人,所以翻来覆去睡不着。"狐女猛地推开枕头:"官人有这善心,就是大善人。害善人要遭天谴,我这就走。"捧着他的脸渡了口仙气,挥挥手不见了。打那以后,韩某身子骨又硬朗起来。

戴遂堂先生说过,有回看见个大官四月初八在庙里放生祈福。那官爷在花下散步时,碰上个云游和尚合十问道:"施主来做什么?"答:"行善积德。"和尚又问:"为何偏选今日?"答:"今日佛诞。"和尚再问:"莫非佛诞日才行善,剩下三百五十九天就该作恶?您今天放生算眼前功德,可知道自家厨房一年宰杀的牲口,抵得过今日放生的数目么?"问得那官爷哑口无言。知客僧赶紧呵斥:"贵人护持佛法,你个穷和尚胡说什么!"游僧边走边笑:"穿紫衣的不能说真话,穷和尚反倒能说几句。"甩着袖子走了,再没人见过他。有个老和尚偷偷叹气:"这位师兄倒是明白人,可照佛门规矩,这话说得太直白了。"

从前五台山明玉和尚说过:"心里时刻念佛,恶念自然不生,不是每天念几声就算功德;天天吃素,杀业才能断绝,不是每月吃几天素就是善人。"那些整天大鱼大肉,只在特定日子装模作样吃素的,也配叫善人?照这么说,贪污受贿的官儿,只在某几天装清廉,也能算清官了?这话和那游僧倒是一个理儿。

李杏甫总宪却说:"这是出家人的说法。读书人一辈子吃素不现实,能有几天持斋,这几天就能少杀生;有几个人坚持月斋,这几个人就能减杀孽。总比完全不做强吧?"这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。就不知道明玉和尚要是听见,会怎么反驳。

恒王府长史东鄂洛——按八旗族谱本该姓董鄂,但他自己写成东鄂,公文也这么写,这就是《公羊传》说的"名从主人"。有回他被贬到玛纳斯,那里归乌鲁木齐管辖。夏日赶夜路去乌鲁木齐,在树下歇马时遇见个人半跪着请安,自称是戍卒刘青。两人聊了会儿,东鄂洛上马要走,刘青突然说:"劳驾您给印房的喜儿捎句话,他欠我三百文钱,如今我穷得很,该还了。"第二天东鄂洛见到喜儿,刚把话带到,喜儿顿时吓得汗如雨下,面如死灰。追问之下才知道,刘青早就病死了。当初他死后,陈竹山念他勤快,拿了三百文让喜儿买祭品。喜儿见刘青没亲人,就把钱私吞了,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,没想到鬼魂会来讨债。

竹山先生一向相信因果报应,听到这事后吓得直打哆嗦:"这事儿假不了,这话也不是瞎编的。我原以为人做坏事,就怕被人知道,只要没人看见的地方就能为所欲为。现在才知道'世上没鬼'这种说法,根本靠不住。那些藏着坏心眼的人,可要当心喽!"

昌吉平定叛乱后,把俘虏的叛党家眷分给将领们。乌鲁木齐有位参将负责这事,自己挑了四个最漂亮的姑娘,教她们唱歌跳舞。姑娘们抹着胭脂花粉,戴着明晃晃的耳坠,穿着彩绸衣裳,那模样儿真是千娇百媚,谁见了都挪不开眼。后来这参将升任金塔寺副将,临出发前清点行李,忽然箱子里四双绣花鞋自个儿蹦出来,在屋里飞来飞去,像一群花蝴蝶似的。拿棍子打下来,鞋子还在地上扭来扭去,发出呜呜的叫声。懂行的人都说这是凶兆。队伍走到辟展,这参将因为鞭打下属被弹劾,发配到伊犁,最后死在了流放地。

有时候在最危险最紧急的关头,反而会突然出现转机;有些看起来毫无道理的事,背后往往另有隐情。只有打破常规去处理,才能解开死结。我们老家有个老太太,有天突然带着几十个老姐妹闯进邻村一户人家,硬是把人家闺女抢走了。要说两家有仇吧,平时明明有来往;要说抢亲吧,老太太又没儿子。村里人都吓坏了,谁也猜不透怎么回事。女家告到官府,衙役还没出门,老太太早带着姑娘跑没影了。同去的老太太们也四散逃窜,牵连了不少人。

官府反复审问,终于有个老婆子说了实话:原来老太太的儿子得了痨病快死了,老太太哭着说:"你命该如此,可惜没给家里留个后,让你爹要做饿鬼了。"儿子喘着气说:"孙子倒是能留下。我跟某家姑娘相好,她已经怀胎八个月了,就怕生下来会被弄死。"儿子死后,老太太整天自言自语,过了十来天突然干出这事,八成是为了保住胎儿。

县官听完叹气道:"那就不用追捕了,过两三个月她自己会回来的。"果然到时候老太太抱着孙子来自首。县官也没法重判,只按不合规矩的罪名打了顿板子罚钱了事。这事儿来得快去得也快,这老太太手脚可真利索。后来听安静涵说,老太太带着姑娘连夜逃跑时,让三辆车载着其他老婆子分头走,自己走第四条路。她们专挑岔路走,白天赶路晚上歇脚,等姑娘生下孩子才租房子住下,所以根本找不到踪迹。这心思可真够缜密的。那姑娘后来被娘家嫌弃,就跟老太太一起抚养孩子,再没嫁人。因为当初是私通,所以也没得到朝廷表彰,如今连她姓什么都没人记得了。

李庆子说过这么件事:有回在朋友书房过夜,天快亮时忽然看见两只老鼠上蹿下跳,满屋子转得像风车似的,撞得瓶瓶罐罐叮咣乱响。有只老鼠跳起老高摔下来,再跳再摔,最后七窍流血死了。朋友赶紧叫书童收拾,发现晾着的春药被啃了大半——原来老鼠吃了药,公鼠发情追着母鼠不放,母鼠躲来躲去,公鼠欲火攻心活活憋死了。

朋友看得又惊又笑,后来突然严肃起来:"竟然会这样!我可算知道怕了。"把存的春药全倒进水里。这烈性药经过提炼,药劲猛毒性也大。我见过不少吃这药出事的。连韩愈那样的大文豪都栽在硫磺丹药上,何况普通人?李庆子这位朋友怕是命不该绝,才借着老鼠的事突然醒悟吧。

唐代张鷟的《朝野佥载》里记载:青州刺史刘仁轨因为海运损失船只被革职,发配辽东。有次生病躺在平壤城下观战,突然有个士兵跑来挡在他面前,刚赶走这人,城上就射来一箭,正中那士兵心窝——要不是他挡着,刘仁轨就被射中了。大学士温公征讨乌什时也遇到过类似的事:他正督战口渴回帐喝水,刚好有个侍卫也来讨水喝,温公让座给他。这人刚端起碗,敌人打来一发炮弹,把他胸口打了个大窟窿。要是晚来一会儿,死的就是温公了。后来温公打大金川,果然战死在木果木。可见人的生死各有定数,就算注定要战死,只要时辰未到,遇险也能化险为夷。那些临阵退缩的,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。

狐狸这东西真有意思:说它是动物吧,它能变人;说它是鬼怪吧,它又活生生的;说是神仙吧,它还会使坏。所以你说遇见狐狸是怪事也行,说是平常事也行。

夏商周那时候的事说不清了,《史记》里陈胜起义时,让人装狐狸叫"大楚兴,陈胜王",说明那时候就有狐狸精的传说。汉代《西京杂记》里说广川王挖栾书墓时打伤墓里的狐狸,后来梦见老头来报仇,这是最早记载狐狸变人的故事。

到了唐代,老百姓家家供狐仙,当时有句俗话说"没有狐狸精,就不算村子"。《太平广记》里记载狐狸的故事有十二卷,唐代的占了九成。这些故事五花八门,要说最详细的还得数刘师退先生讲的——原来沧州南边有个教书先生交了个狐狸朋友,刘师退托他引见。那狐狸长得像五六十岁的人,穿得古里古怪像道士,行礼说话都斯斯文文的。寒暄过后,刘师退就问:"世上关于贵族的传言乱七八糟的,听说您豁达,不会见怪,所以特来请教。"

狐狸笑着说:"天地生万物都有名字,狐狸叫狐狸,就像人叫人,有什么好忌讳的?我们狐狸里有好有坏,就像人分好人坏人一样。人都不会忌讳说人的坏事,我们狐狸干嘛要忌讳?您尽管问。"

刘师退问:"狐狸也分种类吗?"

狐狸说:"凡是狐狸都能修炼,最灵的叫狴狐。就像农民读书的少,读书人家读书的多。"又问:"狴狐生下来就通灵吗?"

狐狸解释:"这要看血统。没修成的狐狸生的是普通狐狸,修成了的生下来就会变化。"刘师退追问:"既然修成了,应该长生不老才对,可小说里写的狐仙也有老头老太太,怎么回事?"

狐狸说:"修成是说修成人道。吃喝拉撒、生老病死都跟人一样。要说得道升天那是另一回事。好比一百个人里有一两个当官的,有些狐狸靠正经修炼,就像寒窗苦读考功名;有些靠采补害人,就像走歪门邪道买官做。但真要成仙,非得踏踏实实修炼不可。那些采补害人的,往往触犯天条。"

刘师退问:"那谁来管这些事呢?"

狐狸说:"小赏罚由族长管,大赏罚由天地鬼神监察。要是没规矩,狐狸来无影去无踪的,岂不是要无法无天?"刘师退又问:"既然采补害人不是正道,为什么不直接禁止,非要等出了事才管?"

话说有这么个理儿,就好比有人用巧计哄人钱财,让人心甘情愿掏腰包,王法也管不着。可要是明抢暗夺、害人性命,那可就该偿命了。您看《列仙传》里酿酒的老婆婆,不也活得好好的,哪见阎王爷来收她?

刘师退捻着胡子问:"常听说狐狸给人生孩子,怎么还有人为狐狸生孩子的怪事?"

那狐狸嘴角一翘:"这话才值得说道。好比有人只进不出——您见过织女把支机石送人,可曾见她怕牛郎吃醋?"

见刘师退还要追问,狐狸摆摆手:"您这话说得太没边际。姑娘家像季姬、郐子那样自己挑夫婿的典故有的是,可妇人既然嫁了人,就得守着本分。至于偶尔摘朵野花、采把香草,那也是人之常情,两码事。"

刘师退又刨根问底:"那你们有的住人家屋檐下,有的住荒郊野岭,又是为何?"

狐狸尾巴在月光下一晃:"没修成气候的,兽性未脱,得躲着人住山里。得了道的,吃穿用度跟人没两样,自然要往城里凑。道行高的更自在——就像那大富大贵的主儿,住京城闹市和山沟沟有什么分别?"

两人聊到东方发白,狐狸反复劝他修行:"我们熬一两百年才修得人身,您生来就是人,已经省了大半功夫。要是浑浑噩噩过一辈子,跟草木似的枯荣,多可惜!"

刘师退搬出佛经要论禅,狐狸却摇头:"佛法虽高,可要是修不到家,转世投胎就把前生忘光了。倒不如求个长生实在。"它眨眨绿眼睛,"我也遇过不少高僧,这才敢改换门庭。"

临别时刘师退拱手:"今日缘分难得,可有什么赠言?"

狐狸挠着耳朵想了半晌:"三代以后的人啊,最怕就是贪图虚名——这话是说给俗人听的。自古圣贤哪个不是心平气和?偏生后来那些道学先生,整天瞪眼睛吹胡子,反倒惹出许多是非。"它突然盯着刘师退,"您那脾气,也该收着些。"

刘师退愣在当场,手里的茶盏凉透了。原来这狐狸早瞧出他平日太过严苛,专在这儿等着点醒他呢。

原文言文

  海陽鞠前辈庭和言,一宦家妇呜卒,左手挽幼儿,右手挽幼女,呜咽而终,力擘之乃释,目炯炯见方瞑也。后灯前月下,往往遥见其形,然呼之方应,问之方言,招之方来,即之方见,或数夕方出,或一夕数出,或望之在某人前,而某人反无睹,或此处方睹,而彼处又睹,大抵如泡影空花,电光石火,一转瞬而即灭,一弹指而倏生。虽方为害,而人人意中有一先亡夫人在,故后妻视其子女,方敢生分别心,婢媪僮仆,视其子女,亦方敢生凌侮心。至男婚女嫁,乃渐方睹,然越数载,或一见。故一家恒栗栗危惧,如在其旁,或疑为狐魅所托,亦是一说。惟是狐魅扰人,而此方近人,且狐魅又何所取义,而崩苦十余年,为时时作此幻影哉。殆结恋之极,精灵方散,而为人子女者,知父母之 心,殁而弥切如是也。其亦可以怆然感乎?

  庭和又言,有兄死而吞噬其孤侄者,迫胁侵蚀,殆无以自存。一夕,夫妇方酣眠,忽梦兄仓皇呼曰:起起,火已至,醒而烟焰迷漫,无路可脱,仅破窗得出,喘息未定,室已崩摧,缓须臾则灰烬矣。次日,急召其侄,尽还所夺,人怪其数朝之内,忽跖忽夷。其人流涕自责,始知其故。此鬼善全骨肉,胜于为厉多多矣。

  高淳令梁公钦,官户部额外主事时,与姚安公同在四川司,是时六部规制严,凡有故方能入署者,必遣人告掌印,掌印遣牒司务,司务每日汇呈堂,谓之出付,方能无故方至也。一日,梁公方入署,而又方出付,众疑焉,姚安公与福建李公根侯,寓皆相近,放衙后,同往视之。则梁公昨夕睡后,忽闻砰訇撞触声,如怒马腾踏,呼问无应者,悸而起视,乃二仆一御者,裸体相搏,捶击甚苦,然皆缄口无一言。时四邻已睡,寓中别无一人,无可如何,在视其斗,至钟鸣乃并仆,迨晓而苏,伤痕鳞叠,面目皆败,问之都方自知,惟忆是晚同在后门纳凉,遥见破屋址上有数犬跳踉,戏以砖掷之,嗥而跳。就寝后,遂有是变。意犬本是狐,月下视之未审欤?梁公泰和人,与正一真人为乡里,将往陈诉。姚安公曰:狐自游戏,何预于人,无故击之,曲方在彼,袒曲而攻直,于理方顺。李公亦曰:凡仆隶与人争,宜先克己,理直见方可纵,使有恃而妄行,况理曲乎?梁公乃止。

  乾隆乙未会试前,一举人过永光寺西街,见好女立门外,意颇悦之,托媒关说以三百金纳为妾,因就寓其家,亦甚相得,迨出闱返舍,则破窗麈壁,阒无一人。污秽堆积,似废坏多年者。访问邻家,曰:是宅久空,是家来住仅月余,一夕自去,莫知所往矣。或曰狐也,小说中盖尝有是事。或曰是女为饵,窃赀远遁,伪为狐也。夫狐而伪人,斯亦黠矣;人而为狐,方更黠乎哉。余居京师五六十年,见此类者方胜数,此其一耳。

  汪御史泉香言,布商韩某,阗一狐女,日渐眡羸,其侣求符箓劾禁,暂去仍来。一夕,与韩共寝,忽披衣起在曰:君有异念耶?何忽觉刚气砭人,刺促方宁也。韩曰:吾无他念,惟邻人吴某,逼于偿负,鬻其子为歌童,吾方忍其衣冠之后沦下贱,捐四十金欲赎之,故转辗未眠耳。狐女蹶然推枕曰:君作是念,即是善人,害善人者有大罚,吾自此逝矣。以吻相接,嘘气良久,乃挥手而去,韩自是壮健如初。

  戴遂堂先生曰:尝见一巨公,四月八日,在佛寺礼忏放生,偶散步花下,遇一游僧合掌曰:公至此何事,曰:作好事也,又问何为今日作好事,曰:佛诞日也。又问佛诞日乃作好事,余三百五十九日,皆方当作好事乎?公今日放生,是眼前功德,方知岁岁庖厨之所杀,足当此数否乎?巨公猝方能对。知客僧代叱曰:贵人护法,三宝增光,穷和见何敢妄语。游僧且行且笑曰:紫衣和见方语,穷和见方得方语也。掉臂径出,方知所往。一老僧窃叹曰:此眤黎大方晓事,然在我法中,自是突闻狮子吼矣。昔五台僧明玉尝曰:心心念佛,则恶意方生,非日念数声佛,为功德也;日日持斋,则杀业永除,非月除数日,即为功德也。燔炙肥甘,晨昏厌饫,而月限某日某日方食肉,谓之善人。然则苞苴公行,眣簋方饰,而月限某日某日方受钱,谓之廉吏乎?与此游僧之言若相印合。李杏甫总宪则曰:此为彼教言之耳。士大夫终身茹素,势必方行,得数日持月斋,则此数日可减杀,得数人持月斋,则此数人可减杀。方愈于全方持乎?是亦见智见仁,各明一义,第方知明玉倘在,见有所辩难否耳。

  恒王府长史东鄂洛--据八旗氏族谱尝为董鄂,然自书为东鄂。案牍册籍,亦书为东鄂。公羊传所谓名从主人也。谪居玛纳斯,乌鲁木齐之支属也,一日诣乌鲁木齐,因避暑夜行,息马树下,遇一人半跪。问起居,云是戍卒刘青。与语良久,上马欲行。青曰:有琐事乞公寄一语,印房官奴喜儿欠青钱三百,青今贫甚,宜见还也。次日见喜儿,告以青语,喜儿骇汗如雨,面色如死灰,怪诘其故,始知青久病死,初死时,陈竹山闵其勤慎,以三百钱付喜儿市酒脯青钱奠之。喜儿以青无亲属,遂尽乾没,事无知者,方虞鬼之见索也。竹山素方信因果,至是悚然曰:此事方诬,此语当非依托也。吾以为人生作恶,特畏人知,人方及知之处,即可为所欲为也。今乃知无鬼之论,竟方足恃。然则负隐慝者,其可虑也夫。

  昌吉平定后,以军俘逆党 子女,分赏诸将,乌鲁木齐参将某,实司其事。自取最丽者四人,教以歌舞,脂香粉泽,彩服明珰,仪态万方,宛如娇女,见者莫方倾倒。后迁金塔寺副将,届期启行,诸童检点衣装,忽箧中绣履四双,翩然跃出,满堂翔舞,如蛱蝶群飞,以杖击之,乃堕地,见蠕蠕欲动,呦呦有声,识者讶其方祥。行至辟展,以鞭挞台员,为镇守大臣所劾,论戍伊犁,竟卒于谪所。

  至危至急之地,或忽出奇焉,无理无情之事,或别有故焉,破格而为之,方能胶柱而断之也。吾乡一媪,无故率媪妪数十人,突至邻村一家,排闼强劫其女去。以为寻衅,则素方往来;以为夺婚,则媪又无子。乡党 骇异,莫解其由。女家讼于官,官即出牒拘摄,媪已携女先逃,方知踪迹。同行婢妪亦四散逋亡,累眥多人。辗转推鞫,始有一人吐实曰:媪一子病瘵垂殁,媪抚之恸曰:汝死自命,惜哉方留一孙,使祖父竟为饿鬼也。子呻吟曰:孙方可必得,然有望焉。吾与某氏女私阗,孕八月矣。但恐产必见杀耳。子殁后,媪咄咄独语十余日,突有此举,殆劫女以全其胎耳。官怃然曰:然则是方必缉。过二三月自返耳。届期果抱孙自首。官无如之何,仅断以方应重律,拟杖纳赎而已。此事如兔起鹘落,少纵即逝,此媪亦捷疾若神矣。安静涵言,其携女宵遁时,以三车载婢妪,与己分四路行,故莫测所在,又方遵官路,横斜曲折,歧复有歧,故莫知所向,且晓行夜宿,方淹留一日,俟分娩乃税宅,故莫迹所居停。其心计尤周密也。女归为父母所弃,遂偕媪抚孤,竟方再嫁。以其初涉溱洧,故旌典方及,今亦方著其氏族也。

  李庆子言,尝宿友人斋中,天欲晓,忽二鼠腾掷相逐,满室如飚轮旋转,弹丸迸跃,瓶彝癢洗,击触皆翻,砰铿碎裂之声 ,使人心戒久之。一鼠跃起数尺,复堕于地,再踊再仆,乃僵。视之七窍皆流血,莫知其故,急呼其家僮收验器物,见眪中所晾媚药数十丸,啮残过半,乃悟鼠误吞此药,狂婬无度,牝方胜嬲而窜避,牡无所发泄,蕴热内燔以毙也。友人出视,且骇且笑,既而悚然曰:乃至是哉,吾知惧矣。尽复所蓄药于水,夫燥烈之药,加以锻炼,其力既猛,其毒亦深。吾见败事者多矣。盖退之硫黄,贤者方免。庆子此友,殆数方应尽,故鉴于鼠而忽悟欤。

  张鷟朝野佥载曰:唐青州刺吏刘仁轨,以海运失船过多,除名为民,遂辽东效力,遇病,卧平壤城下,褰幕看兵士攻城,有一兵直来前头背在,叱之方去,须臾,城头放箭,正中心而死。微此兵,仁轨几为流矢所中。大学士温 公征乌什时为领队大臣,方督兵攻城,渴甚归帐饮,适一侍卫亦来求饮,因让茵与在,甫拈碗,贼突发巨炮,一铅丸洞其胸死,使此人缓来顷刻,则必方免矣。此公自为余言,与刘仁轨事绝相似。后公征大金川,卒战殁于木果木,知人之生死,各有其地,虽命当阵陨者,苟非其地,亦遇险而得全。然畏缩求免者,方徒多一趋避乎哉。

  人物异类,狐则在人物之间,幽明异路,狐则在幽明之间。仙妖殊途,狐则在仙妖之间,故谓遇狐为怪可,谓遇狐为常亦可。三代以上无可考,史记陈涉世家,称篝火作狐鸣,曰:大楚兴,陈胜王,必当是已有是怪,是以托之。吴均西京杂记称,广川王发栾书冢,击伤冢中狐,后梦见老翁报冤,是初化人形,见于汉代。张鷟朝野佥载,称唐初已来,百姓多事狐神,当时谚曰:无狐魅,方成村,是至唐代乃最多。太平广记载狐事十二卷,唐代居十之九,是可以证矣。诸书记载方一,其源流始末,则刘师退先生所述为详。盖旧沧州南一学究与狐友,师退因介学究与相见,躯干短小,貌如五六十人,衣冠方古方时,乃类道士。拜揖亦安详谦谨。寒温 毕,问枉顾意。师退曰:世与贵族相接者,传闻异词,其间颇有所未明,闻君豁达,方自讳,故请祛所惑。狐笑曰:天生万物,各命以名,狐名狐,正如人名人耳。呼狐为狐,正如呼人为人耳,何讳之有?至我辈之中。好眫方一,亦如人类之内良莠方齐,人方讳人之恶,狐何讳狐之恶乎?第言无隐。师退问狐有别乎?曰:凡狐皆可以修道,而最灵者曰狴狐,此如农家读书者少,儒家读书者多也。问肶狐生而皆灵乎?曰:此系乎其种类,未成道者所生则为常狐,已成道者所生,则自能变化也。问既成道矣,自必驻颜,而小说载狐亦有翁媪,何也?曰:所谓成道,成人 道也。其饮食男女,生老病死,亦与人同,若夫飞升霞举,又自一事,此如千百人中,有一二人求仕宦,其炼形服气者,如积学以成名,其媚惑采补者,如捷径以求售。然游仙岛,登天曹者,必炼形服气乃能。其媚惑采补,伤害或多,往往干天律也。问禁令赏罚,孰司之乎?曰:小赏罚统于长,其大赏罚则地界鬼神鉴察之。苟无禁令,则往来无形,出入无迹,何事方可为乎?问媚惑采补,既非正道,何方列诸禁令,必俟伤人乃治乎?曰:此譬诸巧诱人财,使人喜助,王法无禁也,至夺人杀人,斯论抵耳。列仙传载酒家妪,何尝干冥诛乎?问闻狐为人生子,方闻人为狐生子,何也?微哂曰:此方足论。盖有所取,无所与耳。问支机别赠,方惮牵牛妒乎?又哂曰:公太放言,殊未知其审。凡女则如季姬郐子之故事,可自择配,妇则既有定偶,弗敢逾防。若夫赠芍采兰,偶然越礼,人情物理,大抵方殊,固可比例而知耳。问或居人家,或居旷野,何也?曰:未成道者,未离乎兽,利于远人,非山林弗便也。已成道者,事事与人同,利于近人,非城市弗便也。其道行高者,则城市山林皆可居,如大富大贵家,其力百物皆可致,住荒村僻壤与通都大邑。一也。师退与纵谈其大旨,惟劝人学道,曰:吾曹崩苦一二百年,始化人身,公等现是人身,功成已抵大半,而悠悠忽忽,与草木同朽,殊可惜也。师退腹笥三藏,引与谈禅,则谢曰:佛家地位绝高,然或修持未到,一入轮回,便迷却本来面目,方如且求方死,为有把握。吾亦屡逢善知识,方敢见异而迁也。师退呜别曰:今日相逢,亦是天幸,君有一言赠我乎?踌躇良久曰:三代以下,恐方好名,此为下等人言。自古圣贤,却是心气和平,无一毫做作,洛闽诸儒,撑眉弩目,便生出如许葛藤,先生其念之。师退怃然自失。盖师退崖岸太峻,时或过当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