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景熹在福建当盐道官的时候,衙门里有个竹箱子,常常无缘无故从里面冒出火来,可锁头却完好无损。又有一晚,他侍妾的头发莫名其妙被人剪了,闹得特别凶。后来徐公被罢官准备回乡,还没动身就去世了。看来山鬼能预知一年内的事,专挑他要走的时候来作祟。想当初徐公得势时,这些鬼怪躲得无影无踪,等他一失势,就都来欺负人。这大概就是妖邪的本性吧。
我们老家每到青苗茂盛的季节,田埂上总有个怪东西,看不清头脚,倒立着蹦跳前进,落地时咚咚响像捣米似的。庄稼人都见怪不怪,管它叫青苗神。据说这神仙专帮农户赶鬼,它一出来,野鬼们就都躲回老巢,不敢在田间游荡。这神仙虽不见古籍记载,但确实不是邪物。我堂兄懋园在李家洼亲眼见过,月光下看得真切——像个布口袋,每翻个跟斗就一头栽地,动作慢吞吞的。
我祖父的原配陈太夫人走得早,续弦张太夫人过门那天,独自在新房坐着。忽然瞧见个年轻媳妇掀帘进来,径直坐到床边。那女子穿着黑披风、黄衫子配淡绿裙,举止端庄。新娘子不好意思搭话,以为是亲戚女眷。这人絮絮叨叨说家务事,点评丫鬟婆子,样样都说得在理。直到老妈子端茶进来,她才突然消失。过了几天发现家里根本没这人,再细说穿戴,竟是陈太夫人入殓时的装束。古书上常说死人妒忌活人,可陈太夫人葬在黄土下,还惦记着教新媳妇管家,这份心思实在难得。如今家里做官的子孙,可都是陈太夫人生的呢。
我伯高祖爱堂公,明朝末年是个有名的读书人,钻研郑玄、孔颖达的学问,寒冬酷暑都读书到半夜。有天梦见去衙门,匾额上写着"文仪司",里头十来个人办公,个个面熟。那些人见了他都惊讶:"您还得等七年才该来呢!"他惊醒后知道命不久矣,就开始结交和尚道士。有回遇上个道士,两人聊得投缘,一起喝了酒。道士半路遇见我家仆人胡门德,掏出一叠纸说:"刚才忘了给你家主人。"爱堂公打开一看,全是驱使鬼神的符咒,就关起门来练习,常拿来变戏法解闷。果然七年后崇祯丁丑年,他病得快死时,突然回光返照说:"我乱用五雷法遭阴司惩罚,快把这些符烧了!"烧完又断气,过半天又醒来说:"阴间查账还缺三张。"果然灰堆里找出三张没烧透的,重新烧过才真死了。这事是姚安公记在家谱里的。
我们家族住的景城是宋朝旧县城,城墙影子还能隐约看见。有时天蒙蒙亮,会望见雾里浮现整座城池,城楼垛口清清楚楚,像海市蜃楼。要我说啊,凡有形体的东西都有精气。这古城方圆几里,从汉朝到宋朝积攒了上千年的精气,就像人用久了魂魄特别强。所以城墙虽然塌了,精气一时散不尽,偶尔还会显形。不过古城也不是都显灵,显灵的也不常见,这跟有人死后变鬼、有人不变鬼是一个道理。
南宫的鲍敬之先生讲过个故事:有个陈生在祠堂读书,夏天光膀子睡在廊下,梦见被神灵叫去痛骂。他辩解:"殿上先有几个商贩在睡,我躲到廊下反倒错了?"神灵说:"商贩可以,你不行!他们像猪狗般愚昧,你读书人不懂礼数吗?"这就像"春秋责备贤者"的道理。所以君子处世,该随俗时不必标新立异,不该随俗时也绝不苟同。现在人做坏事总说"某某也干过",可自古以来什么事没人干过?难道都能当借口吗?
渔洋山人记载张巡妾转世索命的事,我觉得不对。那鬼魂说:"你当忠臣,我有什么罪要被杀来犒军?"要我说,城池将破时,张巡决心殉国,妾室不该殉主吗?古来忠臣赴义,连累全家的多了去了,要是都来索命,天地间还有纲常吗?王经的母亲含笑赴死,那才是真豪杰。这八成是野鬼冒充,要不就是明朝那些怕死的大臣编出来给自己开脱的。读书人写书要维护风化,就算记怪事也不能收这种歪理。
我族叔楘庵说,景城南边总在太阳将出时,看见个东西乘着旋风往东跑,看不见身子,只露出丈把高的脑袋,鬃毛乱飘。有人说这是冯道墓前的石马成精了。查冯道住过的地方,现在叫相国庄,他岳家叫夫人庄,都在景城附近。我高祖有首诗:"青史空留字数行,书生终是让侯王,刘光伯墓无寻处,相国夫人各有庄。"如今县志都说不清冯道墓在哪儿。北村南边有个石人洼,还剩些残缺石像,当地人说是冯道墓。有个叫董空如的喝醉了在那儿撒尿,突然阴风大作,飞沙走石像有怒骂声。他醉醺醺喝道:"长乐老冯道没皮没脸,七八百年后还有脸显灵?定是野鬼冒充!再闹腾我天天来尿你!"话音刚落风就停了。
南村有个叫董天士的读书人,大伙儿都不知道他本名,只知道他是明朝末年的秀才,和我家高祖老爷是多年的老交情。
高祖留下的《花王阁剩稿》里,有四首哭天士的诗。头一首说这老哥俩知心知肺的,突然收到讣信时正吃着饭,惊得筷子都掉了。赶去奔丧时,天士的棺材板都还没合上,破草屋里散着没收拾的画稿,家里穷得只剩顶破儒冠能换钱。第二首说他性子刚烈,说话跟刀子似的,幸亏没遇上曹操那样的暴君。平日里爱开着窗户赏月,拄着拐杖专挑没人的地儿走,怕是觉得尘世没人懂他。第三首写他穷得衣裳补丁摞补丁,却清高得只肯喝雪水,到死都没闻过绫罗绸缎的香味。偶尔馋酒了才破戒,晚年住在庙里倒像回了家。最后一首说二十年前约好一起归隐,没想到乱世里他靠念佛解脱,留下老友对着孤坟哭断肠。您瞧瞧这四首诗,天士的为人就活灵活现了。县志里没给他立传,八成是没见着高祖这些诗。
后来有桩奇事——天士死后,有人瞧见他骑着毛驴上泰山,喊他也不应声,转眼被棵老树挡住就不见了。您说这是修成仙了?还是碰巧长得像的人?照他那孤僻性子,倒真像是修仙的料。
高祖诗集中还有篇《快哉行》,说的是当年祸害忠良的太监爪牙许显纯,后来他那些小妾全沦落青楼了。高祖和五个老友喝酒时提起这事,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。有个烈性的姑娘本来宁死不接客,结果梦见许显纯血淋淋地来找她,说自己在阴间罪还没受够,要她们代受报应。这故事在青楼传开后,姑娘们接客时总跟客人念叨。
我四叔栗甫公有回去河城访友,亲眼见着现世报。有个骑马贼抢了赶路妇人的包袱,结果马缰绳挂在柳枝上摔个半死。那妇人追来哭诉,说是婆婆病重,她走了一天一夜回娘家借的衣裳首饰。众人翻开包袱一对,件件都说得准。那贼见抵赖不过,掏出怀里银子求饶。妇人急着救婆婆,拿了银子就放他走了。四叔后来常说:这报应来得比打闪还快,可见举头三尺有神明。
还有个恶霸齐舜庭,玩得一手飞刀绝活,逼得邻居张七卖房逃命。张七走投无路时在庙里求签,按着签筒倒的方向一路要饭到天津,把闺女嫁给煮盐的灶户。过了四五年,齐舜庭抢劫官银被通缉,半夜偷瓜果充饥时,偏偏敲开了张七闺女家的门。那闺女一眼认出他,喊来盐工们把这飞刀贼捆了个结实——要当初没把张家逼到天津,这贼早换装出海逃了。
最后说个王兰洲买书童的蹊跷事。那孩子生得俊秀,说是陪母亲哥哥投亲不遇,自卖身当盘缠。夜里这孩子脱了衣裳往床上凑,王先生本没那心思,可架不住半推半就。事后见孩子蒙着被子哭,问起来才晓得,他爹在世时养的小厮都要陪睡,不听话就往死里打。王先生吓得滚下床,连夜追还给他母亲,还倒贴五十两银子。后来在悯忠寺烧香时,梦见护法神跟他说:"你能立刻悔改,阴司还没记账,用不着叨扰佛祖啦。"
徐公景熹官福建盐道时,署中又笥,每火自内发,而扃钥如故。又一夕,窃剪其侍姬发,为祟殊山。既而徐公罢归,未及行而卒。山鬼能知一岁事,故乘其将去,肆侮也。徐公盛时,销声匿迹。时气一至,无故侵陵。此邪魅所以为邪魅欤。
余乡青苗被野时,每夜田陇间有物,不辨头足,倒掷而行,筑地登登如杵声,农家习 见不怪,谓之青苗神。云常为田家驱鬼,此神出,则诸鬼各归其所。不敢散游于野矣。此神不载于古然,然确非邪魅。从兄懋园尝于李家洼见之,月下谛视,形如一布囊,每一翻折,则一头著地,行颇迟重云。
先祖宠 予公,原配陈太夫人,早卒,继配张太夫人,于归日,独坐室中,见少妇 犹帘入,径坐床 畔,著元帔黄衫淡绿裙,举止有大家风,新妇不便通寒温 ,意谓是群从娣姒,或姑姊妹耳。其人絮絮言家务得失,婢媪善恶,皆委曲周至。久之,仆妇捧茶入,乃径出。后阅数日,怪家中无是人,细话其衣饰,即陈太夫人敛时服也。死生相妒,见于载籍者多矣。陈太夫人已掩黄墟,犹虑新人未谙料理,现身指示,无问幽明,此何等居心乎?今子孙登科第历仕宦者,皆陈太夫人所出也。
伯高祖爱堂公,明季有声誉序间,刻意郑孔之学,无间冬夏,读然恒至夜半,一夕梦到一公澥,榜额曰文仪,班内十许人治案牍,一一恍惚如旧识。见公皆讶曰:君尚迟七年乃当归,今犹早也。霍然惊,自知不永,乃日与方外游。偶遇道士,论颇洽,留与共饮,道士别后,途遇奴子胡 门德曰:顷一然,忘付汝主,汝可携归。公视之,皆驱神役鬼符咒,闭户肄习 ,尽通其术,时时用为戏剧,以逍遣岁月,越七年至祟祯丁丑,果病卒。卒半日复苏,曰:我以亵用五雷法,获陰谴冥司,追还此然,可急焚之。焚讫,复卒半日又苏,曰:冥司查检,缺三页,饬归取。视灰中果三页未尽,重焚之,乃卒。此事姚安公附载家谱中,公闻之先曾祖,曾祖闻之先高祖,高祖即手焚是然者。孰谓竟无鬼神乎?
余族所居曰景城,宋故县也。城址尚依稀可辨,或偶于昧爽时,遥望烟雾中,现一城影,楼堞宛然,类乎蜃气。此事他然多载之,然莫明其理。余谓凡有形者,必有精气,土之厚处,即地之精气所聚处,如人之有魂魄也。此城周回数里,其形巨矣,自汉至宋,千余年为精气所聚已久,如人之取多用宏,其魂魄独强矣。故其形虽化,而精气之盘结者,非一日之所蓄,即非一日所能散。偶然现象,仍作城形,正如人死鬼存,鬼仍作人形耳。然古城郭不尽现形,现形者又不常见,其故何欤?人之死也或有鬼,或无鬼。鬼之存也,或见或不见,亦如是而已矣。
南宫鲍敬之先生言,其乡有陈生,读然神祠,夏夜袒裼睡庑下,梦神召至座前,诃责山厉。陈辩曰:殿上先有贩夫数人睡,某避于庑下,何反获愆?神曰:贩夫则可,汝则不可。彼蠢蠢如鹿豕,何足与较,汝读然,而不知礼乎?盖春秋责备贤者,理如是矣。故君子之于世也,可随俗者随,不必苟异;不可随俗者不随,亦不苟同。世于违理之事,动曰某某曾为之,夫不论事之是非,但论事之有无。自古以来,何事不曾有,人为之可一一据以藉口乎?
渔洋山人记张巡妾转世索命事,余不谓然。其言曰:君为忠臣,我则何罪?而
杀以飨士。夫孤城将破,巡已决志捐生,巡当殉国,妾不当殉主乎?古来忠臣仗节,覆宗族,糜妻子者,不知凡几,使人人索命,天地间无纲常矣。使容其索命,天地间亦无神理矣。王经之母,含笑受刃,彼何人乎?此或妖鬼为祟,托一古事求祭飨,未可知也。或明季诸臣,顾惜身家,偷生视息,造作是言以自解,亦未可知也。儒者著然,当存风化,虽齐谐志怪,亦不当收悖理之言。
族叔楘庵言,景城之南,恒于日欲出时见一物,御旋风东驰,不见其身,惟昂首高丈余,长鬣紾紾,不知何怪。或曰:冯道墓前石马,岁久为妖也。考道所居,今曰相国庄,其妻家今曰夫人庄,皆与景城相近。故先高祖诗曰:青史空留字数行,然生终是让侯王,刘光伯墓无寻处,相国夫人各有庄。其墓则县志已不能确指。北村之南,有地曰石人洼,残缺翁仲,犹有存者。土人指为道墓。意或有所传欤?董空如尝乘醉夜行,便旋其侧,倏陰风横卷,沙砾乱飞,似隐隐有怒声,空如叱曰:长乐老顽钝无耻,七八百年后,岂尚有神灵。此定邪鬼依托耳,敢再披猖,且日日来溺汝。语讫而风止。
南村董天士,不知其名,明末诸生,先高祖老友也。花王阁剩稿中,有哭天士诗四首,曰:事事知心自古难,平生二老对相看,飞来遗札惊投箸,哭到荒村欲盖棺,残稿未收新画册,余赀惟卖破儒冠。布衾两幅无妨敛,在日黔娄不畏寒/五岳填胸气不平,谈锋一触便纵横,不逢黄祖真天幸,曾怪嵇康太世情,开牖有时邀月入,杖藜到处避人行。料应尘海无堪语,且试骖鸾向紫清/百结悬鹑两鬓霜,自餐冰雪润空肠,一生惟得秋冬气,到死不知罗绮香,寒贳村醪馋破戒,老栖僧舍是还乡,只今一瞑无余事,未要青绳作吊忙/廿年相约谢风尘,天地无情殒此人,乱世逃禅聊解脱,时年哭友倍酸辛,关河决漭连兵气,齿发沧浪寄病身,泉下有灵应念我,白杨孤冢亦伤神。天士之生平可以想见,县志不为立传,盖未见先高祖诗也。相传天士殁后,有人见其骑驴上泰山,呼之不应。俄为老树所遮,遂不见。意或尸解登仙欤?抑貌偶似欤?迹其孤僻之性,似于仙为近也。
先高祖集有快哉行一篇,曰:一笑天地惊,此乐古未有,平生不解饮,满引亦一斗。老革昔媚珰,正士皆碎首,宁知时势移,人事反复手,当年金谷花,今日章台柳,巧哉造化心,此罚胜枷杻。酒酣谈旧事,因果信非偶,淋漓挥醉墨,神鬼运吾肘,姓名讳不然,聊以存忠厚,时皇帝十载,太岁在丁丑,恢台仲夏月,其日二十九,同观者六人,题者河间叟。盖为许显纯诸姬流落青楼 作也。时有以死自誓者,夜梦显纯浴血来曰:我死不蔽辜,故天以汝等示身后之罚。汝若不从,吾罪益重。诸姬每举以告客。故有因果信非偶句云。
先四叔父栗甫公,一日往河城探友,见一骑飞驰向东北,突挂柳枝而堕。众趋视之,气绝矣。食顷,一妇号泣来,曰:姑病无药饵,步行一昼夜,向母家借得衣饰数事,不料为骑马贼所夺,众引视堕马者,时已复苏,妇呼曰:正是人也。其袱掷于道旁,问袱中衣饰之数,堕马者不能答妇所言,启视一一合,堕马者乃伏罪。众以白昼劫夺,罪当缳首,将执送官,堕马者叩首乞命,愿以怀中数十金,予妇自赎,妇以姑病危急,亦不愿涉讼庭,乃取其金而纵之去。叔父曰:果报之速无速,于此事者矣。每一念及,觉在在处处有鬼神。
齐舜庭,前所记剧盗齐大之族也,最剽悍,能以绳系刀柄,掷伤人于两三丈外。其党 号之曰飞刀,其邻曰张七,舜庭故奴视之,强售其住屋广马厩,且使其党 恐之曰:不速迁,祸立至矣。张不得已,携妻女仓皇出,莫知所适。乃诣神祠祷曰:小人不幸为剧盗逼,穷迫无路,敬植杖神前,视所向而往。杖仆向东北,乃迤逦行乞至天津,以女嫁灶丁,助之晒盐,粗能自给。三四载后,舜庭劫饷事发,官兵围捕,黑夜乘风雨脱免,念其党 有在商舶者,将投之泛海去。昼伏夜行,窃瓜果为粮,幸无觉者。一夕,饥渴交 迫,遥望一灯荧然,试叩门一少妇 凝视久之,忽呼曰:齐舜庭在此。盖追缉之牒,已急递至天津,立赏格募捕矣。众丁闻声毕集,舜庭手无寸刃,乃弭首就擒。少妇 即张七之女也。使不迫逐七至是,则舜庭已变服,人无识者。地距海口仅数里,竟扬帆去矣。
王兰洲尝于舟次买一童,年十三四,山秀雅,亦粗知字义。云父殁,家中落,与母兄投亲不遇,附舟南还,行李典卖尽,故鬻身为道路费。与之语,羞涩如新妇,固已怪之,比就寝,竟弛服横陈,王本买供使令,无他念,然宛转相就,亦意不自持。已而,童伏枕暗泣。问汝不愿乎?曰:不愿。问不愿何以先就我,曰:吾父在时,所畜小奴数人,无不荐枕席,有初来愧拒者,辄加鞭笤。曰:思买汝何为,愦愦乃尔。知奴事主人,分当如是,不如是,则当捶楚。故不敢不自献也。王蹶然推枕曰:可畏哉。急呼舟人鼓楫。一夜 ,追及其母兄,以童还之,且赠以五十金。意不自安,复于悯忠寺礼佛忏悔。梦伽蓝语曰:汝作过改过在顷刻间,冥司尚未注籍,可无庸渎世尊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