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前有位叫仪南公的长辈讲过这么个事儿。有两个人,一个姓王,一个姓曾,原本是好朋友。那王某人看上了曾某人的媳妇,趁着曾某被诬陷勾结盗贼的时候,暗中贿赂狱吏,把曾某害死在牢里。
这王某人刚想托媒人去说亲,忽然自己觉得这事儿做得太缺德,就断了这个念头。他琢磨着要给曾某做场法事超度,可转念一想,这佛法到底灵不灵验还说不准呢。干脆把曾家老小都接到自己家里,好吃好喝伺候着,这一伺候就是好几年,家产都花去了一半。
曾家二老心里过意不去,想把儿媳妇许配给王某人。王某人死活不肯,反倒伺候得更周到了。又过了几年,曾母病重,王某人端汤送药,衣不解带地照料。曾母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:"这些年多亏你照顾,来世该怎么报答你啊?"王某人这才扑通跪下,磕头磕得额头都出血了,把当年害死曾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,求曾母到了阴间帮忙解释。
曾母长叹一声答应了。曾父也写了封信塞进老伴袖子里,说:"你要真能见到儿子,把这信给他。要是还敢记仇,黄泉路上就别来见我了!"
后来王某人给曾母办丧事,在坟地监工累得睡着了。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喊:"冤仇算是解开了,可你还有个闺女,忘了吗?"他一个激灵醒过来,赶紧把女儿许配给曾家的儿子。这桩婚事办得顺顺当当,两家后来都过得挺好。
要说这世上最难解的冤仇,硬是被这份诚心给化解了。这王某人虽然狡猾,可也让人明白,只要诚心悔过,再深的冤仇也能解开。
还有个事儿是我堂兄旭升说的。有个要饭的媳妇特别孝顺,她婆婆饿晕在路上,手里还死死攥着个饭碗,嘴里念叨:"婆婆还没吃呢..."这媳妇说,原先她也就是跟着婆婆要饭,让干啥就干啥。
有天夜里,婆媳俩在破庙里过夜。忽然听见大殿上有人厉声呵斥:"你怎么不避开孝妇?害她沾了阴气发烧!"另一个声音慌慌张张解释,说捧着紧急公文没注意。接着就听见骂声:"忠臣孝子头顶都有神光,你是瞎了吗?"随后就是鞭子声和惨叫,闹腾半天才消停。第二天到村里,果然听说有个孝顺媳妇送饭时被旋风扑倒,头疼得厉害。这要饭的媳妇从此更尽心伺候婆婆,生怕有半点不周到。
旭升还讲过县衙里的老吏李懋华,有回去张家口办事,在居庸关外迷了路,躲进山脚下的祠堂歇脚。忽然看见灯火通明,车马喧哗,一帮神仙模样的贵官进来开会。李吏躲在廊下偷听,原来是在审核一郡百姓的善恶。
有个神仙说:"某家媳妇伺候公婆挑不出错,可就是不走心;还有个媳妇能讨公婆欢心,背地里却跟丈夫抱怨。"
另一个神仙说:"如今世风日下,咱们也该与人为善。按阴间规矩,真孝顺的能添寿十二年,这两个就减半吧。"众神都说好。
忽然又有神仙提出难题:"有个媳妇特别孝顺,可又特别淫乱,该怎么判?"
这个说:"阳间律法,淫乱最多打板子,不孝可是要杀头的。说明不孝比淫乱罪重,那孝顺的福报也该更重。小罪不能抵大福,该算她孝顺。"
那个说:"伺候公婆是小孝,败坏门风是大不孝。小孝抵不了大不孝,该治她淫乱罪。"
还有个神仙和稀泥:"不如功过相抵?"立即被驳回去:"这么判,不是让人以为孝顺没福报,淫乱没报应吗?"
最后众神争执不下,只好说:"这事儿关系重大,还是请示天庭吧。"说完就散了。李吏是办案的老手,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,可想来想去也没琢磨明白,不知天庭最后怎么判的。
董曲江说过邻县有个寡妇,夏天夜里被贼撬窗进来糟蹋了。等她惊醒喊人,贼早跑了。这寡妇又气又恨,没多久就病死了,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干的。
过了四年多,村里有个叫李十的被雷劈死。有个妇人合掌念佛:"那寡妇的冤仇总算报了。当年她喊救命时,我亲眼看见李十翻墙逃跑,只是怕他凶悍没敢说。"
西城将军教场有座宅子,原先住着周兰坡学士。夜里常听见楼上有人吟诗,知道是狐仙也不在意。后来周学士搬走,狐仙也跟着搬了。
再后来田白岩租住进来,狐仙又回来了。田白岩摆上酒菜祭祀,还写了篇祝词:"听说这蜗居曾是仙家落脚处,后来又飘然远去,像不肯在一棵桑树下住三天的僧人。我当个小官四处漂泊,好不容易借钱买下这处房子。这几夜听见楼上有动静,莫非仙驾又回来了?是我德行不够冒犯了您,还是咱们有缘相聚?既然您来了就是贵客,只求咱们各守本分,人鬼殊途,相安无事。"
第二天楼上飘下来张字条,大意是说:"我们虽是异类,也爱读书。这宅子几十年来住的都是文人,很合我们口味。自从周先生走后,来的都是满身铜臭的俗人,我们只好躲进深山。听说先生是书香门第,这才回来作伴。往后我们偶尔翻翻书、借支笔,绝不打扰。若有冒犯,任凭告到神明处。"落款是"康默叩首"。
从此相安无事。有人说这是田白岩编的故事,可这事儿和李庆子遇狐仙的传说很像,不太可能都是编的。也许是互相借鉴,总之劝人为善的意思到了。
还有个富家子弟,因为奢侈放纵犯了法,死后几年,亲戚请仙时他忽然附身,一个劲儿说后悔。后来又写道:"我家教本来很严,我会闯祸全怪母亲太溺爱。可我不恨她,前世我欠她一条命,这辈子她用溺爱来报仇。这因果报应,都是有定数的。"
在场的人听了都叹气。都说儿子来讨债的常见,当妈的来讨债的,古书上可没记载过。可细想他这话,倒也在理。
宛平县的何华峰在宝庆当官时,有次走山路累坏了,看见水边有个草庵,匾上写着"孤松庵",门联是:"白鸟多情留我住,青山无语看人忙。"有个老和尚开门迎客,茶水倒是清香,可态度不冷不热的。
话说有这么一间屋子,三开间的格局,虽不华丽却也雅致。正中间挂着一幅佛像,上头题着八分书写的诗句:"半夜钟磬寂,满庭风露清,琉璃青黯黯,静对古先生。"奇怪的是既没落款,印章也模糊不清。
旁边还挂着一副对联:"花幽防引蝶,云懒怯随风",同样没有署名。我指着对联问寺里的师父是不是他自己题的,那老和尚却木着脸不答话,只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耳朵。等我返程再经过那里时,只见水波山色依旧,可那寺庙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。随从说记得落下个烟袋,找来找去,果然在老柏树下寻着了。这到底是佛祖显灵还是鬼魅作怪,至今也说不清。
我族兄次辰讲过一桩奇事。他有个同科举人康熙甲午年间游嵩山,遇见个在溪边打水的女子。举人讨水喝,那女子爽快地舀了一瓢;问路也细细指点。两人坐在树下闲聊,发现这女子谈吐文雅,不像寻常村妇,举人疑心是狐仙所化,见她生得秀丽,言语间便有些轻佻。
女子突然拂衣而起:"好险啊,我差点坏了道行!"见举人满脸疑惑,她红着脸解释:"我随师父修行百余年,自以为心如止水。师父却说'你只是不起妄念,妄念却还在。不见可欲故不乱,见了就乱。好比万顷黄沙里埋着草籽,见雨就发芽。你魔障将至,明日一试便知。'今日遇见公子,言谈甚欢,已然动了凡心。若再多留片刻..."话未说完,她纵身跃上树梢,转眼如飞鸟般消失在天际。
次辰还说过我们族祖征君公的见闻。这位老爷子康熙己未年本应参加博学鸿词科考,可他生性散漫,怕耽误游山玩水,干脆称病不去。有次在登州看海市蜃楼,路过个村塾歇脚,看见案上有方旧端砚。砚台背面刻着十六个狂草字:"万木萧森,路古山深,我坐其间,写上堵吟。"边上还刻着"惜哉此叟"的别号。塾师说这是从南边林子里的厉鬼墓中挖出来的——原来村民们趁白天鬼魂虚弱时追打,顺着鬼魂消失处挖出了这方砚台。那"上堵吟"是叛将孟达所作,想必是个前朝旧臣,死后还不安分,终于招来曝尸之祸,真是个冥顽不灵的糊涂鬼。
海边有夜叉就像山里有山魈,算不得鬼也算不得怪,倒像是介于人兽之间的物种。刘石庵大人说过,诸城海边有渔家棚屋,某日渔民出海归来,发现个夜叉偷喝光了整坛酒,醉倒在屋里。众人捆起来痛打,这夜叉竟毫无神通,活活给打死了。
我族侄贻孙在潼关驿站过夜时遇过怪事。那晚月光透窗,忽然看见窗纸上映出两个身影,细看腰肢纤细,发髻宛然,像是个小姐带着丫鬟。他捅破窗纸偷看,外头却空无一人,心知是妖魅作祟,抽刀隔着窗棂砍去。只听"嗖嗖"两声如箭响,两道黑烟窜上屋顶不见了。怕它们夜里再来,第二天借了鸟铳守着。半夜果然又见窗影,这回竟是两只蹲着的老虎,主仆二人火铳齐发,影子应声而灭,此后便再没出现过。想来是游魂幻化,被阳气一震就散了。
献县王生家更奇,他儿子刚出生时,谁要抱这孩子,天上就会掉下几十文钱。县令杨某来查看,竟落下五颗银星。可惜这孩子没多久就夭折了,再没其他异状。有人说这是王生请术士耍的把戏,想借机敛财;也有人说是狐仙作怪。当官的遇上这种事,就算真有鬼怪作祟,也该明令禁止,省得蛊惑人心——原不必追究真假。
李又聃先生讲过雍正末年东光城的怪事。某夜全城狗叫如潮,百姓惊起,只见月光下有个披发至腰的怪人,穿着蓑衣麻带,拎着个哗哗作响的大袋子站在屋顶。第二天,凡是怪人站过的人家,屋檐下都会掉出两三只活鸭活鹅,煮来吃与寻常家禽无异。后来这些人家都遭了丧事,才知那晚是凶煞显形。说来也怪,古往今来死人不计其数,为何偏在那夜显灵?又为何只找那几户?还非要变鹅变鸭?鬼神之事,有的能说清,有的说不清,不如存而不论。
道士王昆霞有回在新秋时节游嘉禾,走到人迹罕至的湖边,在废弃的官家园林里打盹,梦见个古装文士向他作揖:"荒园难得有客,还望莫嫌我是鬼物。"原来这鬼是元末耒陽人张盨,客死异乡却爱上当地风土,宁愿做游魂也不愿返乡。王道士问他为何不惧死亡,鬼魂笑答:"生死虽异,本性不移。人能见的山水风月,鬼也能见;人写的诗词歌赋,鬼也能写。那些幽险绝胜之处人去不得,鬼却能夜游——有时候人还不如鬼自在呢!"说着吟起诗来:"残照下空山,溟色苍然合..."刚吟到"黄叶"二字,忽被渔夫吆喝惊醒,再睡却梦不成了。
王道士还说他师父精通六壬占卜却从不替人算命。有回清早给年幼的昆霞一张字条:"申时前送到七十里外某家,迟到早到都挨板子。"昆霞紧赶慢赶送到时,那家兄弟正在打架。拆开字条只见一行小字:"借《晋书·王祥传》一阅。"兄弟俩顿时沉默——原来弟弟正是继母所生,王祥"卧冰求鲤"的故事让他们羞愧难当,就此和解。
嘉峪关外头有一片大戈壁,横竖一百二十里地,满眼黄沙不见一丁点泥土。唯独中间拱起个大土包,当地人叫它"天生墩",戍边的兵卒就守在这儿。冬天存冰,夏天蓄水,专供来往驿使歇脚解渴。
早年间岳钟琪将军西征路过这儿,眯眼瞧着这土墩子直纳闷:这该不会原本是座大山,叫流沙给埋了,就剩个脑袋露在外头?既然有山,底下准有水脉。当下派兵丁开挖,挖到几十丈深,突然听得"轰隆"一声——抡镐的士兵全掉下去了!上头的人趴在洞口往下瞅,只听见风声跟打雷似的轰响,吓得赶紧停了工。如今那洞早塌了,我当年出塞时,还能影影绰绰看见些残迹。
说到这儿想起个奇事。佛家讲地水火风,陕西有人迁坟,撬开墓穴发现棺材都烤焦了半边,这是地火作怪;献县刘家合葬时找不着老爷子棺材,结果在七八步外发现棺木倒插在土里;还有彭大人说的,他们老家迁坟时见着尸骨全堆在棺材角上,活像柴火垛——这都是地风刮的。可见地底下有股子元气在转悠,阴气化水,阳气就变作风火。水土这类阴物处处都有,阳气却总憋在阴气里头,弱的变成硫磺朱砂,猛的聚作狂风烈火,所以不常见着。
伊犁城里头没井,百姓都去河边打水。有个佐领琢磨:戈壁没水才寸草不生,城里这么多老树,树根底下能没水?带着人挨棵老树底下挖,果然都冒泉水,就是得用长绳吊桶。徐舍人当年参与这差事,直夸这位佐领懂得格物致知,可惜如今记不得他名姓了。后来乌鲁木齐建城时学了这招,我写诗记过这事:"半城高阜半城低,城内清泉尽向西",说的就是这光景。不过雪化时南门常被淹,北山支脉又紧贴城楼,站在关帝庙戏台上,连城里人下棋都能瞧见棋子。
巴将军镇守时,海参将提议在北山修个小堡垒。巴公捋着胡子笑他:"你小子就会野战!这山头俯瞰全城不假,可敌人要敢扎营,咱们炮台朝上轰多省劲?火往高处走,一打一个准。你要在上头修堡,兵多了摆不开,兵少了守不住,反倒给敌人送据点!"众将听得心服口服。今儿既然说到伊犁挖井的巧宗儿,顺带把这段掌故也记下来。
先叔仪南公言,有王某曾某,素相善。王艳曾之妇,乘曾为盗所诬引,陰贿吏毙于狱。方营求媒妁,意忽自悔,遂辍其谋,拟为作功德解冤,既而念佛法有无未可知,乃迎曾父母妻子于家,奉养备至,如是者数年。耗其家赀之半,曾父母意不自安,欲以妇归王,王固辞,奉养益谨。又数年,曾母病,王侍汤药,衣不解带,曾母临殁曰:久蒙厚恩,来世何以为报乎?王乃叩首流血,具陈其实,乞冥府见曾为解释。母慨诺,曾父亦作手书一札,纳曾母袖中曰:死果见儿,以此付之,如再修怨,黄泉下无相见也。后王为曾母营葬,督工劳倦,假寐圹侧,忽闻耳畔大声曰:冤则解矣,尔有一女,忘之乎?惕然而寤,遂以女许嫁其子,后竟得善终。以必不可解之冤,而感以不能不解之情,真狡黠人哉。然如是之冤有可解,知无不可解之冤矣。亦足为悔罪者劝也。
从兄旭升言,有丐妇甚孝,其姑尝饥踣于路,而手一盂饭不肯释,曰:姑未食也。自云初亦仅随姑乞食,听指挥而已。一日同栖古庙,夜闻殿上厉声曰:尔何不避孝妇,使受陰气发寒热?一人称手捧急檄,仓卒未及睹。又闻叱责曰:忠臣孝子,顶上神光照数尺,尔岂盲耶?俄闻鞭箠呼号声,久之乃寂。次日至村中,果闻一妇馌田,为旋风所扑,患头痛。问其行事,果以孝称。自是感动,事姑恒恐不至云。
旭升又言,县吏李懋华,尝以事诣张家口,于居庸关外夜失道,暂憩山畔神祠,俄灯光晃耀,遥见车骑杂盢,将至祠门,意是神灵,伏匿庑下。见数贵官并入祠,坐左侧似是城隍,中四五座则不识何神。数吏抱簿陈案上,一一检视,窃听 其语,则勘验一郡善恶也。一神曰:某妇事亲无失礼,然文至而情不至;某妇亦能得舅姑欢,然退与其夫有怨言。一神曰:风俗日渝,神道亦与人为善,陰律孝妇延一纪,此二妇减半可也。佥曰:善。俄一神又曰:某妇至孝而至婬,何以处之?一神曰:陽律犯婬罪止杖,而不孝则当诛,是不孝之罪重于婬也。不孝之罪重,则能孝者福亦重,轻罪不可削重福,宜舍婬而论其孝。一神曰:服劳奉养,孝之小者;亏行辱亲,不孝之大者。小孝难赎大不孝,宜舍孝而科其婬。一神曰:孝大德也,非他恶所能掩;婬大罚也,非他善所能赎。宜罪福各受其报。侧坐者罄折请曰:罪福相抵可乎?神掉首曰:以婬而削孝之福,是使人疑孝无福也;以孝而免婬之罪,是使人疑婬无罪也,相抵恐不可。一神隔坐言曰:以孝之故,虽至婬而不加罪,不使人愈知孝乎?以婬之故,虽孝而不获福,不使人愈戒婬乎?相抵是。一神沉思良久曰:此事出入颇重大,请命于天曹可矣。语讫俱起,各命驾而散。李故老吏娴案牍,陰记其语,反覆思之不能决。不知天曹作何判断也。
董曲江 言,邻县一嫠妇,夏夜为盗撬窗入,乘夜睡污之,醒而惊呼,则逸矣。愤恚病卒,竟不得贼之主名。越四载余,忽村民李十雷震死,一妇合掌诵佛曰:某妇之冤雪矣。当其呼救之时,吾亲见李十跃墙出,畏其悍而不敢言也。
西城将军教场一宅,周兰坡学士尝居之,夜或闻楼上吟哦声,知为狐,弗讶也。及兰坡移家,狐亦他徙。后田白岩僦居数月,狐乃复归,白岩祭以酒脯,并陈祝词于几曰:闻此蜗庐,曾停鹤驭,复闻飘然远引,似桑下浮图;鄙人匏系一官,萍飘十载,拮据称贷,卜此一監,数夕来盤笑微闻,似仙舆复返,岂鄙人德薄,故尔见侵?抑夙有因缘,来兹聚处欤?既承惠顾,敢拒嘉宾。惟冀各守门庭,使幽明异路,庶均归宁谧;异苔不害于同岑,敬布腹心,伏惟鉴烛。次日,楼前飘堕一帖云:仆虽异类,颇悦诗书。雅不欲与俗客伍。此宅数十年来,皆词人栖息,惬所素好。故挈族安居,自兰坡先生恝然舍我,后来居者,目不胜驵侩之容,耳不胜歌吹之音,鼻不胜酒肉之气,迫于无奈,窜迹山林。今闻先生山虇之季子,文章必有渊源。故望影来归,非期相扰,自今以往,或检书獭祭,偶动芸签,借笔鸦涂,暂磨盦眼。此外如一毫陵犯,任先生诉诸明神,愿廓清襟,勿相疑贰。末题康默顿首顿首。从此声息不闻矣。白岩尝以此帖示客,斜行淡墨,似匆匆所书。或曰:白岩托迹微官,滑稽玩世,故作此以寄诙嘲,寓言十九,是或然欤?然此与李庆子遇狐叟事大旨相类,不应俗人雅魅,叠见一时。又同出于山左,或李因田事而附会,或田因李事而推演,均未可知。传闻异词,姑存其砭世之意而已。
一故家子,以奢纵婴法网,殁后数年,亲串中有召仙者,忽附乩自道姓名,且陈愧悔,既而复书曰:仆家法本严,仆之罹祸,以太夫人过于溺爱,养成骄恣之性,故陷之井而不知耳。虽然仆不怨太夫人,仆于过去生中负太夫人命,故今以爱之者杀之。隐藏其冤,因果牵缠,非偶然也。观者皆为太息。夫偿冤而为逆子,古有之矣,偿冤而为慈母,载籍之所未睹也。然据其所言,乃凿然中理。
宛平何华峰,官宝庆同知时,山行疲困,望水际一草庵,投之暂憩,榜曰孤松庵,门联曰:白鸟多情留我住,青山无语看人忙。有老僧应门,延入具茗,颇香洁,而落落无宾主意。室三楹,亦甚朴雅,中悬画佛一轴,有八分书题曰:半夜钟磬寂,满庭风露清,琉璃青黯黯,静对古先生。不署姓名,印章亦模糊不辨。旁一联曰:花幽防引蝶,云懒怯随风,亦不题款。指问此师自题耶?漠然不应,以手指耳而已。归途再过其地,则波光岚影,四顾萧然,不见向庵所在,从人记遗烟筒一枝,寻之,尚在老柏下。竟不知是佛祖是鬼魅也。华峰画有佛光示现卷,并自记始末甚悉。华峰殁后,想已云烟过眼矣。
族兄次辰言,其同年康熙甲午孝廉某,尝游嵩山,见女子汲溪水,试求饮,欣然与一瓢,试问路,亦欣然指示,因共坐树下语,似颇涉翰墨,不类田家妇,疑为狐魅,爱其娟秀,且相款洽。女子忽振衣起曰:危乎哉,吾几败。怪而诘之,赧然曰:吾从师学道百余年,自谓此心如止水,师曰:汝能不起妄念耳,妄念故在也,不见可欲故不乱,见则乱矣。平沙万顷中留一粒草子,见雨即芽,汝魔障将至,明日试之当自知。今果遇君,问答流连,已微动一念,再片刻,则不自持矣,危乎哉。吾几败。踊身一跃,直上木杪,瞥如飞鸟而去。
次辰又言,族祖征君公讳炅,康熙己未举博学鸿词,以天性疏放,恐妨游览,称疾不预试。尝至登州观海市,过一村塾小憩。见案上一旧端砚,背刻狂草十六字曰:万木萧森,路古山深,我坐其间,写上堵吟。侧书惜哉此叟四字,盖其号也。问所自来,塾师云村南林中有厉鬼,夜行者遇之辄病。一日众伺其出,持其杖击之,追至一墓而灭,因共发掘,于墓中得此砚,我以粟一斗易之也。按上堵吟乃孟达作,是必胜国旧臣,降而复叛,败窜山林以死者。生既进退无据,殁又不自潜藏,取暴骨之祸。真顽梗不灵之鬼哉。
海之有夜叉,犹山之有山魈,非鬼非魅,乃自一种类,介乎人物之间者也。刘石庵参知言,诸城滨海处,有结寮捕鱼者,一日众皆掉舟出,有夜叉入其寮中,盗饮其酒尽一盧,醉而卧,为众所执,束缚捶击,毫无灵异,竟困踣而死。
族侄贻孙言,昔在潼关宿一驿,月色满窗,见两人影在窗上,疑为盗,谛视则腰肢纤弱,鬟髻宛然,似一女子将一婢。穴纸潜觑,乃不睹其形,知为妖魅,以佩刀隔棂斫之,有黑烟两道,声如鸣镝,越屋脊而去。恶其次夜复来,戒仆借鸟铳以俟,夜半果复见影,乃二虎对蹲,与仆发铳并击,应声而灭,自是不复至。疑本游魂,故无形质,陽光震烁,消散不能聚矣。
献县王生相御,生一子,有抱之者,辄空中掷与数十钱。知县杨某往视,乃掷下白金五星,此子旋夭亡,亦无他异。或曰:王生倩作戏术者般运之,将托以箕敛。或曰:狐所为也。是皆不可知。然居官者遇此等事,即确有鬼凭,亦当禁治,使勿荧民听。正不必论其真妄也。
李又聃先生言,雍正末年东光城内,忽一夜 家家犬吠声若潮涌,皆相惊出,视月下一人,披发至腰,蓑衣麻带,手执巨袋,袋内有千百鹅鸭声,挺立人家屋脊上,良久又移过别家。次日,凡所立之处,均有鹅鸭二三只自檐掷下,或烹而食,与常畜者味无异,莫知何怪。后凡得鹅鸭之家,皆有死丧。乃知为凶煞偶现也。先外舅马公周箓家,是夜亦得二鸭,是岁其弟靖逆同知庚长公卒,信又聃先生语不谬。顾自古及今,遭丧者恒河沙数,何以独示兆于是夜。是夜之中,何以独示兆于数家,其示兆皆掷以鹅鸭,又义何所取?鬼神之故,有可知有不可知,存而不论可矣。
道士王昆霞言,昔游嘉禾,新秋爽朗,散步湖滨,去人稍远。偶遇宦家废圃,丛篁老木,寂无人踪,徙倚其间,不觉昼寝。梦古衣冠人长揖曰:岑寂荒林,罕逢嘉宾,既见君子,实慰素心,幸勿以异物见摈。心知是鬼神,诘所从来。曰:仆耒陽张盨元季,流寓此邦,殁而旅葬,爱其风土,无复归思。园林凡易十余主,栖迟未能去也。问人皆畏死乐生,尔何独耽鬼趣。曰:死生虽殊,性灵不改,境界亦不改,山川风月人见之,鬼亦见之;登临吟咏人有之,鬼亦有之,鬼何不如人。且幽深险阻之胜,人所不至,鬼得以魂游萧寥清绝之景,人所不睹,鬼得以夜赏;人且有时不如鬼,彼夫畏死而乐生者,由嗜欲撄心,妻孥结恋,一旦舍之入冥漠,如高官解组,息迹林泉,势不能不戚戚。不知本住林泉,耕田凿井,恬熙相安,原无所戚戚于中也。问六道轮回,事有主者,何以竟得自由 。曰:求生者如求官,惟人所命。不求生者如逃名,惟己所为。苟不求生,神不强也。又问寄怀既远,吟咏必多。曰:兴之所至,或得一联一句,率不成篇,境过即忘,亦不复追索,偶然记忆可质高贤者,才三五章耳。因朗吟曰:残照下空山,溟色苍然合。昆霞击节。又吟曰:黄叶,甫得二字,忽闻噪叫声,霍然而悟。则渔艇打桨相呼也。再倚杖瞑坐,不复成梦矣。
昆霞又言,其师精晓六壬,而不为人占。昆霞为童子时,一日蚤起,以小札付之曰:持此往某家借书,定以申刻至。先期后期皆笞汝。相去七八十里,竭蹶仅至,则某家兄弟方阋墙,启视其札,惟小字一行曰:借晋书王祥传一阅。兄弟相顾默然,斗遂解。盖其弟正继所生云。
嘉峪关外有戈壁,径一百二十里,皆积沙无寸土,惟居中一巨阜,名天生墩,戊卒守之,冬积冰,夏储水,以供驿使之往来。初威信公岳公钟琪西征时,疑此墩本一土山,为飞沙所没,仅露其顶。既有山必有水,发卒凿之,穿至数十丈,忽持锸者皆堕下。在穴上者俯听之,闻风声如雷吼,乃辍役。穴今已圯。余出塞时,仿佛尚见其遗迹。案佛氏有地水风火穴之说,余闻陕西有迁葬者,启穴时棺已半焦,茹千总大业亲见之,皆地火所灼。又献县刘氏母卒,合葬启穴,不得其父棺,迹之,乃在七八步外,倒植地中。先姚安公亲见之。彭芸楣参知亦云,其乡有迁葬者,棺中之骨,攒聚于一角,如积薪然。盖地风所吹也。是知大气斡运于地中,陰气化水,陽气则化风化火。水土同为陰类,一气相生,故无处不有,陽气则包于陰中,其微者,烁动之性为陰所解;其稍壮者,聚而成硫黄丹砂矾石之类;其最盛者,郁而为风为火,故恒聚于一所,不处处皆见耳。
伊犁城中无井,皆汲水于河。一佐领曰:戈壁皆积沙无水,故草木不生,今城中多老树,苟其下无水,树安活。乃拔木就根下凿井,果皆得泉,特汲须修绠耳。知古称雍州厚土水深,灼然不谬。徐舍人蒸远,曾预斯役,尝为余言,此佐领可云格物,蒸远能举其名,惜忘之矣。后乌鲁木齐筑城时,鉴伊犁之无水,乃卜地通津,以就流水,余作是地杂诗有曰:半城高阜半城低,城内清泉尽向西,金井银床 无处用,随心引取到花畦。纪其实也。然或雪消水涨,则南门为之不开,又北山支麓逼近谯楼,登冈顶关帝祠戏楼,则城中纤微皆见,故余诗又曰:山围草木翠烟平,迢递新城接旧城,行到丛祠歌舞处,绿氍毹上看棋枰。巴公彦弼镇守时,参将海起云,请于山麓坚筑小堡,为倚角之势。巴公曰:汝但能野战,汝不知兵。北山虽俯瞰城中,敌或结棚,可筑炮台仰击。火性炎上,势便而利,地势逼近,取准亦不难,彼虽众,不能屯聚也。如筑小堡于上,兵多则地狭不能容,兵少则力弱不能守,为敌所据,反资以保障矣。诸将莫不叹服。因记伊犁凿井事,并附录之于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