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·如是我闻二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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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鲁木齐这地方啊,泉水甘甜土地肥沃,连野花野草都长得特别茂盛。江西蜡花开得五颜六色,花朵有茶杯那么大,花瓣层层叠叠像洋菊似的。那虞美人更是稀奇,开得跟芍药一般大。温大学士当年在这儿当仓场侍郎的时候,衙门台阶前有丛虞美人,忽然变了颜色——花瓣红得像朱砂,花心绿得像鹦鹉羽毛,阳光一照闪闪发亮,金粉似的,连画师都调不出这么好看的颜色。后来温公升了福建巡抚,我特意用彩线系在花梗上做记号,秋天收了种子,第二年种下去,开出来的却只是普通花了。这才知道那花儿是个吉兆,就跟扬州芍药偶尔会开出金带围一样稀罕。

辛彤甫先生写过首记怪事的诗,说是康熙六十年在我家做客时作的。早年间我们村里有个货郎,欠了我曾祖父不少钱不还,还说些没良心的话。我曾祖父性子豁达,笑笑就算了。有天晌午睡醒,他忽然对我祖父说:"那货郎死了好些年了,刚才我怎么梦见他了?"正说着,马夫来报说母马下了头青骡子。大家都说这是货郎转世来还债了。我曾祖父却说:"欠我钱的人多了,怎么就他来还?他欠别人的也不少,怎么单来还我?不过是凑巧罢了,别说得神神叨叨的,让人家子孙难堪。"不过那青骡子也怪,谁要是冲它喊货郎的名字,它就昂着头发脾气。这骡子还爱听三弦,有人弹边关小调,它就支棱着耳朵听。

古时候字写在竹简上,写错了得用刀刮,所以叫刀笔。黄庭坚把自己的书信集叫《刀笔》,已经不算本意了。如今帮人写状子的叫刀笔吏,是说那笔杆子跟刀子似的厉害。我在福建当学政时,有个秀才专教人诬告,后来被流放了。听说他坏事前正帮人写状子,手里的毛笔突然"啪"地裂成两半,这人还不醒悟,果然遭了报应。还有文安的王岳芳说过,他们那儿有个专门陷害好人的讼棍,有次写状子突然发现满纸血红,仔细一看是笔尖在冒血,吓得扔了笔再不敢干这缺德事,反倒得了善终。我也见过个专帮人打官司的,给人家出主意诬陷个富户藏他老婆,差点把那家人整垮。结果案子还没结,这讼棍自己的老婆倒真跟人跑了,连是谁拐的都不知道,他那套讼师本事半点用不上。

老天爷算账的法子谁也猜不透。有时候现世报,有时候隔代报;有时候当场应验,有时候拖拖拉拉;还有时候跟你玩个巧的。我在乌鲁木齐那会儿,吉木萨报上来个叫刘允成的犯人,因为欠债太多上吊了。我让衙门销他名册时,看见案卷上写着罪名是"放高利贷逼死人命"。

乌鲁木齐巡检衙门驻在呼图壁,"呼图"是鬼的意思,"呼图壁"就是有鬼的地方。有天夜里,一个商人赶路,看见树下黑影绰绰,以为是鬼,壮着胆子喊了一嗓子。那黑影说:"我天擦黑到这儿,怕鬼不敢走,等个伴儿。"俩人结伴走着聊起来,黑影问他大冷天急着赶路为啥。商人说:"我欠朋友四千文钱,听说他们夫妻都病了,怕没钱抓药吃饭,赶紧给送去。"那黑影突然退到树后说:"我本来想作弄您讨点祭品,听您这么说真是厚道人,不敢害您了。我给您带路吧?"商人只好跟着走,那黑影把路上沟沟坎坎都提醒得清清楚楚。等到月亮出来,商人仔细一瞧——哪是什么黑影,分明是个没脑袋的人!吓得他直往后退,那无头鬼也"嗖"地不见了。

冯巨源在赤城当教谕时,说山里住着个老翁,传说是元朝活到现在的。冯巨源去拜访,管他叫老神仙。老翁直摆手:"我哪是神仙,不过会点吐纳导引的功夫,活得长些罢了。"问他秘诀,老翁说:"丹经上写的都有,可又不止那些。火候分寸差一丝一毫都不行,要没师父口传心授,光照着书本练,就像按棋谱下棋——准输!像照方抓药——准完!稍不留神,不是长毒疮就是抽筋,严重的会走火入魔发疯癫。"冯巨源问容成子、彭祖那套房中术能不能延年。老翁直摇头:"那是邪道!学不好的当场送命,学成了也不过让人身子骨壮实些。可物极必反,壮实过头准得出大乱子,就像靠歪门邪道发财,暴富得快,败家更快!"又问吃丹药管不管用,老翁笑道:"药是治病的,哪能养生?方士们炼的那些草木金石,自己都会烂会化,靠它们残余的药性能长生?"冯巨源还不死心:"那成了仙的真能不死?"老翁捋着胡子说:"神仙可以不死,但也随时会死。生死是常理,练气存神都是逆天而行。功夫不松懈,精气神就聚着;一松懈,立刻烟消云散。就像大户人家,勤俭就长久,奢侈立马败落。神仙也得战战兢兢过日子,哪有什么金丹一成就能永世不坏的?"冯巨源要拜师,老翁摆手:"您没这个缘分,别耽误正事了。"后来景州的戈鲁斋跟我说起这事,直夸老翁实在,不像那些装神弄鬼的方士。

先父姚安公说过个扶乩请仙治病的事。那仙人自称"芦中人",有人问:"您莫非是伍子胥?"仙人说:"那是他的隐语,我真叫这个名儿。"这仙人治病时灵时不灵,自己解释说:"病能治,命改不了。"有次在牛希英——姚安公说这位长辈字是这么写的,但读音不确定——家里降坛,牛先生娶的是先祖母安太夫人家的姑娘。有人求治虚损的药方,仙人判词说:"你这病吃药不管用,只要戒了色欲,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。"

这世上啊,总有人想求生子秘方。有位仙人降坛批道:"生子方子倒是有,还灵验得很。可有了方子和没方子一个样,灵验和不灵验也一个样。要知道,男女精血交合时本就带着欲火,生出的孩子尚且会发痘毒,十个里总要夭折一两个。要是再用热药助孕,胎里积的毒火更得翻几倍。所以每逢出痘,一百个里难活一个。人们光知道在孩子夭折时惋惜短命,却不知在没出生前就埋下了死因。这样生下来的孩子,跟没生有什么两样?这道理明摆着,可古往今来的名医都想不明白。我虽是个山野之人,却存着济世之心,实在不忍心用这种方子骗人啊。"

这番话,句句都是大夫们不肯明说的实情。莫非真有神灵附体指点?还听说刘季箴先生曾和乩仙讨论医术。那乩仙说:"先生治虚症总爱用人参。可虚症分许多种,人参却只对特定症状有效。从脏腑来说,它只能到上中两焦,下焦根本够不着;从气血来说,只走气分不走血分。要是肝肾阴虚也用参,不但没用,反会火上浇油。再说古方分生参熟参,如今采参人挖到就蒸,哪还有生参?从前上党参秉中央土气,性温厚先入脾胃;如今上党参绝迹,改用辽东参秉东方春气,性升发先走头面。用药如用兵,还望先生三思。"刘先生听了很不以为然。我是不懂医道,姑且记下,留给行家评判。

歙县人蒋紫垣在献县程家庄行医,有个解砒霜毒的秘方,百试百灵。可这人心黑,非要病家给足重金才肯救治,否则就眼睁睁看人毒发身亡。有天他突然暴毙,托梦给房东说:"我贪财害了九条人命,阴司判我九世都要服砒霜而死。马上要投胎了,我贿赂鬼差才得来见您。这方子送给您,救一人就能减我一世报应。"说完哭着走了。那方子简单得很,不过是一两防风磨粉,冷水调服罢了。

还听沈丰功老先生说过,冷水调石青解砒毒有奇效。沈老平生不说谎,这方子应该靠谱。

老学究刘挺生讲过一桩奇事:东城有个猎户半夜醒来,听见窗纸沙沙响,接着窗下窸窸窣窣。他披衣喝问,竟有个声音答道:"我是鬼,有事相求,您别怕。"原来这鬼生前是个读书人,坟墓被狐狸占了。鬼说:"狐狸专挑无主坟做窝。我墓在村北三里外,趁我不在就被它们霸占。打又打不过,告到土地爷那儿就算赢了,回头还得遭报复。求您打猎时多绕半里路,从那儿过几趟,狐狸怕枪声自然就搬走了——可千万别真开枪,免得它们记仇。"猎户照办后,果然梦见那鬼来谢恩。您看,鹊巢鸠占虽没天理,但弱者硬拼不如智取,这鬼书生倒是明白人。

我舅舅张健亭说,沧州王知州的千金病重时,家人夜里突然看见她在书房月下赏花。众人以为是狐妖作祟,放狗去咬,那影子眨眼就没了。这时屋里的小姐突然说:"刚才梦见去书房看月亮,正惬意呢,差点被狗咬着,现在心还怦怦跳。"大夫听说后直摇头:"这是魂魄离体,扁鹊再世也救不活了。"果然没几天姑娘就去了。

福建产方竹,燕山柿子略带棱角,都是稀罕物。山东益都有棵方柏,就这一株特别。我八九岁时在外祖家见过四盆菊花,花瓣方方正正像剪出来的,叫"黄金印",是从天津查家移来的。先父姚安公讨了花根回来,第二年花瓣就变圆了。有人说这是用特殊法子种的,就像靛青泡莲子开蓝花,墨汁染玉簪根开黑花,不知真假。

家仆宋遇临死前突然睁眼问:"你们兄弟来接我了?定的哪天?"接着自言自语:"十八号也行。"当时有个讲学家在我家做客,听了直撇嘴:"说胡话呢。"结果宋遇真在十八号那天走了。那先生还嘴硬:"凑巧罢了。"正在吃饭的申铁蟾放下筷子叹气:"您可真是程朱理学的忠诚信徒啊!"

姚安公听云台公讲过,明末乱世有对逃难的夫妻。丈夫腰里似乎缠着钱财,被持刀强盗紧追不舍。那妻子突然转身站定,等强盗冲到跟前猛地抱住他。强盗挥刀乱砍,她血流如注死不松手,等气绝倒地时,丈夫早跑没影了。可惜没人知道这烈妇姓名。

镇番公还说过一桩惨事:明末北方五省大饥荒,官府都管不住人吃人。有客商在德州景州一带投宿,看见个年轻妇人赤条条趴在肉案上,手脚捆着正被冲洗。那惊惶颤抖的模样让人不忍看。客商心生怜悯,加倍出钱赎她。刚帮忙穿衣服时碰着她胸口,妇人立刻变脸:"蒙您救命,当牛做马都行,可要做妾万万不能。我就是不肯改嫁才被卖到这里的,您怎么轻薄人?"说着扯掉衣服趴回案板,闭眼等死。屠夫恨她倔,活割腿肉时她只管哀嚎,到死没求饶。这贞烈女子,连个名字也没留下。

原文言文

  乌鲁木齐泉甘土沃,虽花草亦皆繁盛。江 西蜡五色毕备,朵若巨杯,瓣葳蕤如洋菊,虞美人花大如芍药。大学士温 公以仓场侍郎出镇时,阶前虞美人一丛,忽变异色,瓣深红如丹砂,心则浓绿如鹦鹉,映日灼灼有光,似金星隐耀,虽画设色不能及。公旋擢福建巡抚去。余以彩线系花梗,秋收其子,次岁种之,仍常花耳。乃知此花为瑞兆,如扬州芍药,偶开金带围也。

  辛彤甫先生记异诗曰:六道谁言事杳冥,人羊转毂迅无停,三弦弹出边关调,亲见青驴侧耳听。康熙辛丑馆余家日作也。初里人某货郎,逋先祖多金不偿,且出负心语,先祖性豁达,一笑而已。一日午睡起,谓姚安公曰:某货郎死已久,顷忽梦之,何也?俄圉人报马生一青骡,咸曰:某货郎偿夙逋也。先祖曰:负我偿者多矣,何独某货郎来偿,某货郎负人亦多矣,何独来偿我?事有偶合,勿神其说,使人子孙蒙耻也。然圉人每戏呼某货郎,转昂首作怒状。平生好弹三弦,唱边关调,或对之作此曲,辄耸耳以听云。

  古书字以竹简,误则以刀削改之,故曰刀笔。黄山谷名其尺牍曰刀笔,已非本义,今写讼牒者称刀笔,则谓笔如刀耳,又一义矣。余督学闽中时,一生以导人诬告戍边。闻其将败前,方为人构词,手中笔爆然一声,中裂如劈,恬不知警,卒及祸。又文安王岳芳言,其乡有构陷善类者,方具草,讶字皆赤色,视之乃血自毫端出,投笔而起,遂辍是业,竟得令终。余亦见一善讼者,为人画策,诬富民诱藏其妻,富民几破家,案尚未结,而善讼者之妻竟为人所诱逃。不得主名,竟无所用其讼。

  天道乘除,不能尽测,善恶之报有时应,有时不应,有时即应,有时缓应,亦有时示巧应。余在乌鲁木齐时,吉木萨报遣犯刘允成,为逋负过多,迫而自缢,余饬吏销除其名籍。见原案注语云:为重利盘剥,逼死人命事。

  乌鲁木齐巡检所驻曰呼图壁,呼图译言鬼,呼图壁译言有鬼也。尝有商人夜行,暗中见树下有人影,疑为鬼,呼问之。曰:吾日暮抵此,畏鬼不敢前,待结伴耳。因相趁共行,渐相款洽,其人问有何急事,冒冻夜行。商人曰:吾夙负一友钱四千,闻其夫妇俱病,饮食药饵恐不给,故往送还。是人却立树背曰:本欲祟公,求小祭祀。今闻公言,乃真长者,吾不敢犯公,愿为公前导,可乎?不得已,姑随之,凡道路险阻,皆预告。俄缺月微升,稍能辨物,谛视乃一无首人,栗然却立,鬼亦奄然而灭。

  冯巨源官赤城教谕时,言赤城山中一老翁,相传元代人也,巨源往见之,呼为仙人。曰:我非仙,但吐纳导引得不死耳。叩其术。曰:不离乎丹经,而非丹经所能尽。其分寸节度,妙极微芒,苟无口诀真传,但依法运用,如检谱对弈,弈必败;如拘方治病,病必殆,缓急先后,稍一失调,或结为痈疽,或滞为拘挛,甚或精气瞀乱,神不归舍,竟至于颠痫,是非徒无益已也。问容成彭祖之术可延年乎?曰:此邪道也,不得法者,祸不旋踵;真得法者,亦仅使人壮盛。壮盛之极,必有决裂横溃之患,譬如悖理聚财,非不骤富,而断无久享之理,公毋为所惑。又问服食延年,其法如何,曰:药所以攻伐疾病,调补气血,而非所以养生。方士所饵,不过草木金石,草木不能不朽腐,金石不能不消化,彼且不能自存,而谓借其余气,反长存乎?又问得仙者果不死欤?曰:神仙可不死,而亦时时可死,夫生必有死,物理之常,炼气存神,皆逆而制之者也,逆制之力不懈,则气聚而神亦聚;逆制之力或疏,则气消而神亦消。消则死矣,如多财之家,俭勤则长富,不勤不俭则渐贫,再加以奢荡,则贫立至。彼神仙者,固亦兢兢然,恐不自保,非内丹一成,即万劫不坏也。巨源请执弟子礼。曰:公于此道无缘,何必徒荒其本业,不如其已。巨源怅然而返,景州戈鲁斋为余述之,称其言皆笃实,不类方士之炫惑云。

  先姚安公言,有扶乩治病者,仙自称芦中人。问岂伍相国耶?曰:彼自隐语,吾真以此为号也。其方时效时不效。曰:吾能治病,不能治命。一日降牛丈希英--姚安公称牛丈字作此二字,音未知是否。牛讳盫,娶前母安太夫人--家,有乞虚损方者,仙判曰:君病非药所能治,但遏除嗜欲,远胜于草根树皮。又有乞种子方者,仙判曰:种子有方,并能神效,然有方与无方同,神效亦与不效同。夫精血化生,中含欲火,尚毒发为痘,十中必损其一二,况助以热药,抟结成胎,其蕴毒必加数倍,故每逢生痘,百不一全。人徒于夭折之时,惜其不寿,而不知未生之日,已伏必死之机,生如不生,亦何贵乎种耶?此理甚明,而昔贤未悟,山人志存济物,不忍以此术欺人也。其说其理,皆医家所不肯言,或真有灵鬼凭之欤?又闻刘季箴先生尝与论医,乩仙云:公补虚好用参,夫虚证种种不同,而参之性则专有所主,不通治各证。以脏府而论,参惟至上焦中焦,而下焦不至焉;以荣卫而论,惟至气分,而血分不至焉。肾肝虚与陰虚,而补以参,庸有济乎?岂但无济,亢陽不更煎铄乎?且古方有生参熟参之分,今采参者,得即蒸之,何处得有生参乎?古者参出于上党 ,秉中央土气,故其性温 厚,先入中宫。今上党 气竭,惟用辽参,秉东方春气,故其性发生,先升上部。即以药论,亦各有运用之权,愿公审之。季箴极不以为然,余不知医,并附录之,待精此事者论定焉。

  歙人蒋紫垣,流寓献县程家庄,以医为业,有解砒毒方,用之即痊,然必邀取重赀,不满所欲,则坐视其死。一日暴卒,见梦于居停主人,曰:吾以耽利之故,误人九命矣。死者诉于冥司,冥司判我九世服砒死,今将转轮,赂鬼卒,得来见君,特以此方奉授,君能持以活一人,则我少受一世业报也。言讫,涕泣而去。曰:吾悔晚矣,其方以防风一两,研为末,水调服之而已。无他秘药也。又闻诸沈丈丰功曰:冷水调石青,解砒毒如神。沈丈平生不妄语,其方当亦验。

  老儒刘挺生,言东城有猎者,夜半睡醒,闻窗纸淅淅作响,俄又闻窗下窸窣声,披衣叱问,忽答曰:我鬼也,有事求君,君勿怖。问其何事,曰:狐与鬼自古不并居,狐所窟穴之墓,皆无鬼之墓也。我墓在村北三里许,狐乘我他往,聚族居之,反驱我不得入。欲与斗,则我本文士,必不胜;欲讼诸土神,即幸而得申,彼终亦报复,然又必不胜。惟得君等行猎时,或绕道半里,数过其地,则彼必恐怖而他徙矣。然倘有所遇,勿遽殪获,恐事机或泄,彼又修怨于我也。猎如其言,后梦其来谢。夫鹊巢鸠据,事理本直,然力不足以胜之,则避而不争;力足以胜之,又长虑深思,而不尽其力,不求幸胜不求过胜,此其所以终胜欤?孱弱者遇强暴,如此鬼可矣。

  舅氏张公健亭言,沧州牧王某,有爱女婴疾沉困,家人夜入书斋,忽见其对月独立花陰下,悚然而返,疑为狐魅托形,嗾犬扑之,倏然灭迹。俄室中病者曰:顷梦至书斋看月,意殊爽适,不虞犬至,几不得免。至今犹悸汗。知所见乃其生魂也。医者闻之,曰:是形神已离,虽卢扁莫措矣。不久果卒。

  闽有方竹,燕山之柿形微方,此各一种也。山东益都有方柏,盖一株偶见,他柏树则不方。余八九岁时,见外祖家介祉堂中,有菊四盎,开花皆正方瓣,整齐如裁剪。云得之天津查氏,名黄金印,先姚安公乞其根归,次岁花渐圆,再一岁则全圆矣。或曰花原常菊,特种者别有法,如靛浸莲子则花青,墨揉玉簪之根则花黑也。是或一说欤?

  家奴宋遇,病革时忽张目曰:汝兄弟辈来耶?限在何日?既而自语曰:十八日亦可。时一讲学者馆余家,闻之哂曰:谵语也。届期果死。又哂曰:偶然耳。申铁蟾方与共食,投箸太息曰:公可谓笃信程朱矣。

  奇节异烈,湮没无传者,可胜道哉。姚安公闻诸云台公曰:明季避乱时,见夫妇同逃者,其夫似有腰缠,一贼露刃追之急,妇忽回身屹立,待贼至,突抱其腰,贼以刃击之,血流如注,坚不释手,比气绝而仆,则其夫脱去久矣。惜不得其名姓。又闻诸镇番公曰: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饥,至屠人鬻肉,官弗能禁,有客在德州景州间入逆旅餐,见少妇 裸体伏俎上,绷其手足,方汲水洗涤。恐怖战悚之状,不可忍视,客心悯恻,倍偿赎之,释其缚,助之著衣。手触其乳,少妇 艴然曰:荷君再生,终身贱役无所悔,然为婢媪则可,为妾媵则必不可,吾惟不肯事二夫,故鬻诸此也,君何遽相轻薄耶?解衣掷地,仍裸体伏俎上,瞑目受屠,屠恨之,生割其股肉一脔,哀号而已,终无悔意。惜亦不得其姓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