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曲江讲过一个故事,说默庵先生当漕运总督的时候,衙门里有土神和马神两座祠堂。奇怪的是,只有土神旁边塑着个女神像。默庵先生的小儿子是个恃才傲物的主儿,瞧着不顺眼,说那土神胡子拉碴的老头子,凭啥配个美貌妇人?倒是马神年轻俊朗,正该成双成对。这小子二话不说,直接把女神像搬到了马神祠里。谁知刚搬完就两眼一翻,直挺挺栽倒在地。默庵先生听说这事,赶紧亲自去祷告,把神像挪回原位,儿子才悠悠转醒。
还有个差不多的故事。河间府学署的土神也配着女像,有个训导官觉得学堂里供妇人像不成体统,就另盖了间小祠堂把女神迁过去。结果土神附在他小孙子身上说:"你道理讲得冠冕堂皇,心里打的却是扩建自家宅院的主意。我不服!"那训导正滔滔不绝讲着古礼,突然被戳穿心思,吓得面如土色,任期内再不敢住那屋子。
这两桩事摆在一块儿,有人说训导迁庙还算依礼而行,董家小子亵渎神灵,该当重罚。要我说啊,董家少年不过是年少轻狂,那训导表面道貌岸然,背地里谋私利,要不是神灵揭穿,大家还当他整顿祀典有功呢。《春秋》讲究诛心之论,要罚也该先罚这伪君子。
戏法儿说到底都是手快。不过世上还真有搬运术。记得小时候在外祖父雪峰先生家,见过个术士把酒杯往桌上一放,手掌这么一按,杯子就陷进桌子里,杯口跟桌面齐平,可摸桌子底下又没杯底。过会儿取出来,桌子完好如初。这兴许是障眼法。更绝的是他端出碗生鱼片往天上一抛,鱼片连碗都不见了。让术士变回来,他却说:"拿不回了,在书房画橱的夹层里,各位自己去取吧。"当时宾客满堂,书房里都是古董,门锁得好好的。再说那夹层才两寸高,碗可有三四寸,根本塞不进去。大家将信将疑开了锁,嘿!碗好好搁在桌上,里头装的却是五个佛手。原先装佛手的盘子,倒盛着生鱼片藏在夹层里。这不是搬运术是什么?按理说不可能的事,偏就发生了。细想也不奇怪,狐精山怪能偷东西不稀奇,能降服它们的也不稀奇。既然能降服,自然能使唤;既然能偷东西,帮人取物又有何难?
老家仆庄寿说过件怪事。他从前伺候某位官员时,有天大清早来个客人,接着又来个,都是主人的至交。仨人神神秘秘的,像是在传递什么消息,没多久都走了。主人也匆匆出门,直到黄昏才回来,车马劳顿,满脸倦容。谁知前头那两位客人又来了,三人在灯下时而咬耳朵,时而点头摇头,时而皱眉拍手,不知商量什么。二更时分,庄寿忽然听见北窗外有"吃吃"的笑声——屋里人却听不见。正纳闷呢,又听一声长叹:"何必如此..."这下主客都惊跳起来,开窗查看。外头刚下过雨,泥地平整得像手掌,半个脚印都没有。大家都以为是庄寿说梦话,可他当时怕被嫌偷听,特意躲在南廊花架下,既没睡也没出声。至今不知怎么回事。
永春县的举人丘二田,有回在九鲤湖路边歇脚。远远瞧见个牧童骑牛而来,走得飞快。到跟前略停,朗声念道:"来冲风雨来,去踏烟霞去。斜照万峰青,是我还山路。"丘举人心里咯噔一下:乡下孩子哪会这等诗句?刚要追问,那斗笠身影已在杉树林间忽隐忽现,转眼走出半里地。也不知是神仙游戏人间,还是村塾小儿听人念诗记下的。
莆田县学官林霈在台湾任期届满,北上赴任。走到涿州南边下车解手,看见破墙上有首用瓷片划的诗:"骡纲队队响铜铃,清晓冲寒过驿亭。我自垂鞭玩残雪,驴蹄缓踏乱山青。"落款"罗洋山人"。林教谕念完嘀咕:"诗倒清雅,只是罗洋在哪儿?"破屋里突然有人接话:"听口音像是湖广人。"进屋一看,只有积尘枯叶。林教谕知道撞鬼了,慌慌张张上车,后来一直郁郁寡欢,没多久就去世了。
景州人李露园是我连襟,康熙甲午年的举人,学问好诗也妙。候缺时梦见自己写了副对联:"鸾翮嵇中散,蛾眉屈左徒。"醒来百思不得其解。后来放官湖南某县,死在任上——正是屈原行吟之地。
先祖母张太夫人养过只小花狗。丫鬟们嫌它偷肉,合伙把它勒死了。其中有个叫柳意的丫头,老梦见这狗来咬她,睡梦里直说胡话。太夫人说:"大伙儿一起动的手,怎么单找你索命?准是你也偷过肉,它死得不服气。"一审问,果然如此。
福建汀州试院大堂前有两棵唐柏,传说有神灵。我去监考时,差役说要先拜古树。我觉得树精不害人就行,朝廷祀典里没这条,考官不必拜。那树枝叶参天,隔几重屋子都能看见。当晚月色正好,我在台阶上踱步,忽见树梢站着两个红衣人,朝我弯腰作揖,渐渐消失。叫幕僚来看,他们也瞧见了。第二天我特地去树下还了礼,还在祠堂门上刻了副对联:"参天黛色常如此,点首朱衣或是君。"这事挺玄乎。袁枚在《新齐谐》里记过,细节稍有出入,怕是传错了。
德州宋清远先生说过个吕道士的故事。这道士会幻术,有回在田山虇司农家做客,正值紫藤花开,宾客赏花。有个粗俗家伙满嘴浑话,惹人厌烦。有个轻狂少年尤其看不惯,当面叫他闭嘴。两人差点动手,旁边老儒生来劝架,反倒都给他脸色看。满座宾客兴致全无。道士悄悄让小童取来纸笔,画三道符烧了。那三人突然起身,在院里转了几圈——俗人走到东南角坐下,嘀嘀咕咕跟妻妾聊家常,时而赔笑,时而辩解,最后竟跪地磕头;少年坐在西南花栏上,眉目传情,一会儿娇笑一会儿低唱,还打着拍子哼《浣纱记》;老儒生端坐石凳,摇头晃脑讲《孟子》里齐桓晋文之事,忽然拍案:"不对!"忽然瞪眼:"还不明白?"咳嗽着还在讲。众人看得目瞪口呆。道士摆摆手示意别惊动他们。酒席散时,道士又烧三道符,三人才如梦初醒,自称醉酒失礼。等客人散了,道士说:"小把戏罢了。当年叶法善带唐明皇游月宫就用这符,皇帝当真见了神仙,迂儒又说是骗人,都是坐井观天。"后来他在客栈用这符摄走过路贵人的小妾魂魄,那妇人醒后记得路线,贵人派人来抓时,道士早溜了。难怪《周礼》要禁止这些奇技淫巧。
雍正年间,交河县有个老书生叫及润础,那年乡试赶考,天擦黑才到石门桥。客栈都住满了,只剩一间紧挨马棚的小屋,臭气熏天,谁都不愿住。老及没得选,只得卸了行李安顿下来。
夜里马群踢踏嘶鸣,吵得他睡不着。三更时分,人声静了,忽然听见马棚里传来说话声!这老及平日最爱看些奇闻异书,想起宋朝笔记里记载过牛说人话的事,知道不是闹鬼,便屏住呼吸细听。
一匹马叹气道:"今儿饿得啃槽板,才明白当年克扣的草料钱造了孽啊!"另一匹接话:"咱们这些当马的,多半是上辈子亏待牲口的马夫转世。活人哪懂这些,等死了才明白,唉..."马群里顿时响起一片抽泣声。
忽有匹马不服气地打响鼻:"阎王判得也不公道!那王五生前作恶多端,怎么只判他投胎当狗?"旁边一匹老马压低声音:"听阴差说,他老婆闺女偷汉子,还卷走家产贴补姘头,这罪过抵了一半呢。"众马恍然大悟:"难怪姜七被罚做猪,天天挨刀子,比咱们还惨..."老及听得入神,不小心咳嗽一声,马棚里立刻鸦雀无声。后来他常用这事告诫马夫,千万别亏待牲口。
我府里有个丫鬟,一辈子没说过半句脏话。她说小时候亲眼见祖母骂人特别毒,后来好端端的突然舌头烂到喉咙眼,水米不进,活活疼死了。
还有个书生,有天睡懒觉起来,发现妻妾都不见人影。抓着小丫鬟一问,说跟着个俊后生往南去了。书生抄起刀追出二里地,眼看要砍死这对"奸夫淫妇",那少年突然没了踪影。倒是个穿红袈裟的老和尚,左手托钵右手拄锡杖,"当"地架住刀说:"还没睡醒呢?你呀,贪心、妒忌、算计样样俱全,偏偏装得人模狗样。鬼神最恨这种暗地里使坏的,才让你妻妾演这出戏。她们有什么错?"说完也不见了。书生灰溜溜回家,俩女人都说根本不认识那少年,当时像中了邪似的。邻居们也作证:"这俩平日互相看不顺眼,哪会跟同个男人跑?私奔哪有光天化日慢悠悠走的?"看来真是报应。可到底书生暗地里做过什么缺德事,竟谁也说不上来。
要说冥冥中自有定数,真不假。戊子年春天,我给人题了幅《蕃骑射猎图》,写的是"白草连天猎马肥,弯弓少年逐雁飞,何时痛饮黄羊血,天山雪里打围归"。结果当年八月,我就被派去西域军中了。还有董文恪公给我画的《秋林觅句图》,后来我在乌鲁木齐城西见到片老树林,苍松参天绵延几十里。前任将军伍弥泰在那儿盖了个"秀野亭",我散步时简直像走进画里。辛卯年回京后,我提笔补了首诗:"黄叶青石秋意凉,独吟自觉太苍茫,谁知早应西行兆,老树寒云秀野堂。"
董曲江 言,默庵先生为总漕时,署有土神马神二祠,惟土神有配,其少子恃才兀傲,谓土神于思老翁,不应拥艳妇;马神年少,正为嘉耦。径移女像于马神祠,俄眩仆不知人。默庵先生闻其事,亲祷移还,乃苏。又闻河间学署有土神亦配以女像,有训导谓黉宫不可塑妇人,乃别建一小祠迁焉,土神凭其幼孙语曰:汝理虽正,而心则私,正欲广汝宅耳,吾不服也。训导方侃侃谈古礼,猝中其隐,大骇,乃终任不敢居。是实二事相近,或曰:训导迁庙犹以礼,董渎神甚矣,谴当重。余谓董少年放诞耳,训导内挟私心,使己有利,外假公义,使人无词,微神发其陰谋,人尚以为能正祀典也。春秋诛心,训导谴当重于董。
戏术皆手法捷耳。然亦实有搬运术。忆小时在外祖雪峰先生家,一术士置杯酒于案,举掌扪之,杯陷入案中,口与案平,然扪案不见杯底。少选取出,案如故。此或障目法也。又举鱼脍一巨碗,抛掷空中不见,令其取回,则曰:不能矣。在书室画厨夹屉中,公等自取耳。时以宾从杂沓,书室多古器,已严扃。且夹屉高仅二寸,碗高三四寸许,断不可入。疑其妄,姑呼钥启视,则碗置案上,换贮佛手五。原贮佛手之盘,乃换贮鱼脍,藏夹屉中,是非搬运术乎?理所必无,事所或有,类如此。然实亦理之所有。狐怪山魈,盗取人物,不为异;能劾禁狐怪山魈者,亦不为异;既能劾禁,即可以役使,既能盗取人物,即可以代人取物,夫又何异焉。
旧仆庄寿言,昔事某官,见一官侵晨至,又一官续至,皆契交 也。其状若密递消息者,俄皆去,主人亦命驾递出,至黄昏乃归。车殆马烦,不胜困惫。俄前二官又至,灯下或附耳或点头,或摇手或蹙眉或拊掌,不知所议何事。漏下二鼓,我遥闻北窗外吃吃有笑声,室中弗闻也。方疑惑间,忽又闻长叹一声,曰:何必如此。始宾主皆惊,开窗急视,新雨后泥平如掌,绝无人迹,共疑为我呓语,我时因戒勿窃听 ,避立南荣外花架下,实未尝睡,亦未尝言,究不知其何故也。
永春丘孝廉二田,偶憩息九鲤湖道中,有童子骑牛来,行甚速。至丘前小立,朗吟曰:来冲风雨来,去踏烟霞去,斜照万峰青,是我还山路,怪村竖哪得作此语,凝思欲问,则笠影出没杉桧间,已距半里许矣。不知神仙游戏,抑乡塾小儿闻人诵,而偶记也。
莆田林教谕霈,以台湾俸满北上。至涿州南,下车便旋,见破屋墙外,有磁锋划一诗曰:骡纲队队响铜铃,清晓冲寒过驿亭,我自垂鞭玩残雪,驴蹄缓踏乱山青。款曰罗洋山人。读讫自语曰:诗小有致,罗洋是何地耶?屋内应曰:其语似是湖广人,入视之,惟凝尘败叶而已。自知遇鬼,惕然登车,恒郁郁不适,不久竟卒。
景州李露园基塙,康熙甲午孝廉,余僚婿也。博雅工诗,需次日,梦中作一联曰:鸾翮嵇中散,蛾眉屈左徒。醒而不能自解。后得湖南一令,卒于官,正屈原行吟地也。
先祖母张太夫人,畜一小花犬,群婢患其盗肉,陰扼杀之。中一婢曰柳意,梦中恒见此犬来啮,睡辄呓语。太夫人知之,曰:群婢共杀犬,何独衔冤于柳意?此必柳意亦盗肉,不足服其心也。考问果然。
福建汀州试院,堂前二古柏,唐物也。云有神。余按临日,吏曰当诣树拜。余谓木魅不为害,听之可也,非祀典所有,使者不当拜。树枝叶森耸,隔屋数重可见。是夕月明,余步阶上,仰见树梢两红衣人,向余磬折拱揖,冉冉渐没。呼幕友出视,尚见之。余次日诣树各答以揖,为镌一联于祠门曰:参天黛色常如此,点首朱衣或是君。此事亦颇异。袁子才尝载此事于新齐谐,所记稍异,盖传闻之误也。
德州宋清远先生言,吕道士不知何许人,善幻术,尝客田山虇司农家,值朱藤盛开,宾客会赏,一俗士言词猥鄙,喋喋不休,殊败人意。一少年性轻脱,厌薄尤甚,斥勿多言。二人几攘臂,一老儒和解之,俱不听,亦愠形于色。满座为之不乐,道士耳语小童取纸笔,画三符焚之,三人忽皆起,在院中旋折数四,俗客趋东南隅坐,喃喃自语,听之乃与妻妾谈家事,俄左右回顾若和解,俄怡色自辩,俄作引罪状,俄屈一膝,俄两膝并屈,俄叩首不已;视少年则坐西南隅花栏上,流目送盼,妮妮软语,俄嬉笑,俄谦谢,俄低唱浣纱记,呦呦不已,手自按拍,备诸冶荡之态;老儒则端坐石凳上讲孟子齐桓晋文之事一章,字剖句析,指掠顾盼,如与四五人对语,忽摇手曰不是,忽嗔目曰尚不解耶,咯咯痨嗽仍不止。众骇笑。道士摇手止之。比酒阑,道士又焚三符,三人乃惘惘凝坐,少选始醒,自称不觉醉眠,谢无礼。众匿笑散。道士曰:此小术,不足道。叶法善引唐明皇入月宫即用此符,当时误以为真仙,迂儒又以为妄语,皆井底蛙耳。后在旅馆,符摄一过往贵人妾魂,妾苏后登车,识其路径门户,语贵人急捕之,已遁去。此周礼所以禁怪民欤。
交 河老儒及润础,雍正乙卯乡试。晚至石门桥,客舍皆满。唯一小屋,窗临马枥,无肯居者,姑解装焉。群马跳踉,夜不得寐。人静后忽闻马语,及爱观杂书,先记宋人说部中有堰下牛语事,知非鬼魅,屏息听之。一马曰:今日方知忍饥之苦,生前所欺隐草豆钱,意在何处。一马曰:我辈多由圉人转生,死者方知,生者不悟,可为太息。众马皆呜咽。一马曰:冥判亦不甚公,王五何以得为犬?一马曰:冥卒曾言之,渠一妻二女并婬滥,尽盗其钱与所欢,当罪之半矣。一马曰:信然,罪有轻重。姜七堕豕,身受屠割,更我辈不若也。及忽轻嗽,语遂寂。及恒举以戒圉人。
余一侍姬,平生不尝出詈语。自云亲见其祖母善詈,后了无疾疾,忽舌烂至喉,饮食言语皆不能,宛转数日而死。
有某生在家,偶晏起,呼妻妾不至。问小婢,云并随一少年南去矣。露刃追及,将骈斩之,少年忽不见。有老僧衣红袈裟,一手托钵一手振锡杖,格其刀,曰:汝尚不寝耶?汝利心太重,忮忌心太重,机巧心太重,而能使人终不觉。鬼神忌隐恶,故判是二妇,使作此以报汝。彼何罪焉?言讫亦隐。生默然引归。二妇云:少年初不相识,亦未相悦,忽惘然如梦,随之去。邻里亦曰:二妇非婬奔者,又素不相得,岂肯随一人?且婬奔必避人,岂有白昼公行,缓步待追者耶?其为神谴信矣。然终不能名其恶,真隐恶哉。
事皆前定,岂不信然。戊子春,余为人题蕃骑射猎图,曰:白草粘天野兽肥,弯弧爱尔马如飞,何当快饮黄羊血,一上天山雪打围。是年八月,竟从军于西域。又董文恪公尝为余作秋林觅句图。余至乌鲁木齐,城西有深林,老木参云,弥亘数十里。前将军伍公弥泰建一亭于中,题曰秀野。散步其间,宛然前画之景。辛卯还京,因自题一绝句曰:霜叶微黄石骨青,孤吟自怪太零丁,谁知早作西行谶,老木寒云秀野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