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香畹讲过一个故事,说是有位老学究在亲戚家借宿。正巧碰上主人家那个游手好闲的女婿回来,两人互相看不顺眼,都不愿同住一屋。主人只好把老学究安排到别的房间。那女婿斜眼瞅着老学究直乐,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。
新搬的屋子倒是干净雅致,笔墨纸砚一应俱全。老学究正伏案给家里写信,油灯忽然晃了晃,灯影里冒出个女子。长得不算标致,举手投足却透着文雅。老学究知道遇上了鬼,倒也不慌,指着灯芯说:"来了就别干站着,帮忙剪剪灯花吧。"谁知那女子"噗"地吹灭了灯,直挺挺逼到跟前。老学究火冒三丈,抓起砚台里的剩墨就往她脸上抹:"留个记号,明儿刨出你的尸骨,剁碎了烧成灰!"女鬼尖叫着消失了。
第二天跟主人说起这事,主人才拍着大腿说:"这屋子原先是死了个丫鬟,夜里总出来作怪,所以白天待客,晚上从不留人住。昨晚实在没地方安置您,想着您德高望重,鬼怪不敢造次,谁知..."老学究这才明白那女婿偷笑的原因。后来这女鬼常在月下院子里晃悠,有家人撞见过,只见她捂着脸匆匆躲开——脸上还留着乌黑的墨迹呢。都说鬼魂没有实体,可这墨汁怎么就能沾上?八成是成了精的妖怪,借着丫鬟的模样显形罢了。
说到这个,倒想起《酉阳杂俎》里记载过,郭元振在山里夜读时,灯下冒出个脸盆大的鬼脸。郭将军提笔在它脸上题了首诗,那东西就消失了。后来砍柴时发现段枯木上长着巨型白木耳,题的诗句赫然在上。可见精怪借物化形,自古有之。
乌鲁木齐那边的农户,都是围着水渠盖房子。家家户户离得远,常常独门独院,就像杜甫诗里写的"一家村"。那儿不征徭役,也不丈量土地,交三十亩的税能种几百亩的地。所以深山老林里,这种独户人家特别多。
有个吉木萨的兵勇进山打猎,远远望见一户人家大门紧闭,院里却拴着十几匹备好鞍的马。估摸着是土匪窝,就吆喝着围了上去。那伙土匪见人多势众,扔下帐篷锅灶就突围跑了。士兵们怕他们拼命,也没追。进屋一看,满地骨头,静悄悄没个人影,只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。循声找去,发现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光溜溜地被绑在窗棂上。
救下来一问,少年抽抽搭搭地说:"四天前来了伙土匪,父兄跟他们搏斗不过,全家都被绑了。他们每天拉两个人到溪边洗干净,拖回来宰了烤着吃,七八口人就这么没了。今天轮到吃我,刚洗完,有个土匪突然摆手不让杀。我听不懂他们的话,看比划像是要把我大卸八块,分给各人当干粮。幸亏官兵来了..."
大伙儿可怜他孤苦,带回军营打杂。这孩子说家里地窖还藏着东西,带人去挖,果然起出不少银钱衣物。细细盘问才知道,他父兄原是劫道的强盗。专挑山路驿站附近,找那些前后十里没同伴的独行车。杀人后连车带尸首赶进深山,到车走不动的地方,就用大斧劈碎,连人带行李扔下悬崖。货品用马驮着,连马都走不了时,就把马也推下深渊,背着财物钻山道回家。赃物藏上一两年,再派人假装商贩,绕远路到集市上卖。多年来没人发觉,没想到遭了土匪灭门。
这孩子因为年幼免了连坐,后来放马时摔下悬崖死了,这家算是绝了后。我在军营处理这事时,想着强盗已死就没追究。现在琢磨起来,这伙人行事诡秘,官府很难缉拿。偏偏遇上吃人的土匪来替天行道,也是报应。更奇的是土匪吃人成性,却留了个活口来揭露这场祸事的缘由,冥冥中自有天意啊。强盗的名字早忘了,只记得官府文书上那孩子叫秋儿。
佃户刘破车的老婆说,有天大清早起来扫院子乘凉,看见屋后草棚里躺着两个光溜溜的人。吓得赶紧喊她男人来看,竟是邻居家闺女和她家的短工。两人直挺挺躺着像死了一样,等邻居赶来,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,可不懂怎么会这样。灌了姜汤醒来,两人只得老实交代:早好上了,可没地方幽会,趁着雨后土墙塌了个缺口,天又阴,知道破车家草棚没人,就钻进来亲热。累得睡着了还没分开,忽然云破月出,照得跟白天似的。回头看见草棚里坐着七八个鬼,指指点点说闲话,当场吓丢了魂,到现在才醒。众人都说稀奇。
破车媳妇却说:"我家从没闹过鬼,准是那些鬼跟着来看热闹的。"我堂兄懋园听了笑道:"哪儿没鬼?哪儿没鬼看热闹?不过是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见罢了。"这事让我想起福建水口公馆——就是大学士杨公督建的那座。有次我出巡,杨公特意嘱咐:"您要是夜里在公馆看见什么,别害怕,不害人的。"我住那晚,本来锁门睡下了,因为天热把床挪到窗边。隔着纱帐看天色时,虽然没月亮,但檐下六盏灯还亮着。就见院里黑影晃悠,有的坐有的躺,有的走来走去,一点声响都没有。半夜再看还在那儿,鸡叫时才慢慢缩进地里。问驿丞,都说不知道。杨公说:"仙霞关内这地方是兵家必争之地,明清交战死了不知多少人。这些孤魂野鬼趁屋子空着就占下来,大官来了就躲出去。"这也算印证了无处无鬼的说法。
老家仆施祥有回念叨:"天下就数鬼最傻。闹鬼的屋子没人敢住,偶尔来个客人也是暂时的,让一让怎么了?非要出来吓人。碰上八字硬的、血气旺的,自己吃亏不说,搞不好还被道士收了。就算没事,屋子长久没人住必定破败,到时候连个栖身之所都没了,何苦呢?"另一个老仆刘文斗笑他:"话在理,可你怎么给鬼捎话?怕不是比鬼还傻。"我父亲姚安公听了说:"刘文斗正愁自己不够傻呢。"
施祥小名叫举儿,和我父亲同岁,八岁就当了伴读。念了好几年书,合上书能背《千字文》,翻开书却一个字不认得。可他对主子忠心耿耿,把主家的事当自己的事,得罪人也不怕。那时候家里外头靠施祥,里头靠廖妈,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。雍正甲寅年我十一岁,元宵节买了些小玩意儿。施祥就跟我祖母说:"四少爷今儿个逛灯市,买了些杂七杂八的。钱是小事,只是明儿个学堂就开课了,不知他是惦记着玩呢,还是惦记着读书?"祖母点头称是,当场把我的玩意儿锁进了箱子。这事虽小,可一般人哪敢这么直说?如今眼前再没这样忠直的人了,想起来真叫人感慨。
我四哥晴湖的第四个儿子汝来,从小生得眉清目秀,我最是疼爱这孩子。他倒也聪慧,读得进书,娶妻生子之后,忽然就疯癫起来。要是没人管他,他能头发乱蓬蓬像个鸟窝,脸上脏得能搓出泥来。大夏天裹着棉袄,寒冬腊月反倒穿着单衣,自己却浑然不觉。说来也怪,他从不生病,好像寒暑都伤不着他。叫他吃饭他就吃,不叫也不讨要,有时自己去街上买些点心,招呼街边孩童分着吃,给多少钱从不计较,吃剩的随手就扔。偶尔一两天不见人影,忽然又自己溜达回来了。
那年柳絮纷飞时节,家里人找遍各处都不见他踪影。有人说村口柳树林里影影绰绰像是有人,赶过去一看,他早已端坐在树下,身子都僵了。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丢了性命,谁也说不清。或许是他自个儿参透了什么,故意装疯卖傻,等缘分尽了就这般去了,也未可知。
记得我从福建回乡那日,他见了我还规规矩矩跪拜行礼。礼毕突然抬头说:"叔叔路上辛苦。"我叹道:"没法子的事。"他又没头没脑问了句:"叔叔不觉得辛苦么?"说完就默默退下了。后来我总琢磨他这话,像是藏着什么玄机,可至今也没想明白。
姚安公说过一桩旧事。庐江的孙起山先生当年进京候补官职,穷得连盘缠都凑不齐,只能沿途雇毛驴赶路,北方人管这叫"短盘"。有一日走到河间府南门外,正逢着瓢泼大雨,一时雇不着驴,就缩在百姓家屋檐下躲雨。那家主人瞪着眼出来赶人:"盖房子你没出钱,铺地砖你没出力,凭啥白占我家屋檐?"硬是把人推到了雨地里。
也是造化弄人,后来孙起山补的正是河间知县。上任时那户人家认出了他,吓得魂飞魄散,连夜商量要变卖房屋搬走。孙起山听说后,特意把人叫来笑道:"我何至于跟你们计较?既然经过这遭,往后别再这般待人便是。"说着还讲了个典故:"我们乡里有个爱种花的,有天半夜起来,瞧见几个陌生女子站在花丛里,知道是狐仙,抄起土块就砸,嘴里还骂:'妖怪也配赏花?'有个女子笑着回他:'您白天赏,我们夜里看,碍着您什么了?这些日子夜夜来看,可曾碰坏过一枝一叶?这般小气,倒叫人笑话。我们不是不能毁了这园子,只是不愿叫人觉得狐仙跟您一般见识罢了。'说完就化作一阵风去了。您瞧瞧,连狐仙都不计较的事,我难道还不如狐仙?"
后来那户人家还是搬走了,不知去了何处。孙起山望着空屋子直摇头:"小人之心啊,总当天下人都跟他们似的斤斤计较。"
刘香畹言,有老儒宿于亲串家,俄主人之婿至,无赖子也,彼此气味不相入,皆不愿同住一屋,乃移老儒于别室,其婿睨之而笑,莫喻其故也。室亦雅洁,笔砚书籍皆具,老儒于灯下写书寄家,忽一女子立灯下,色不甚丽,而风致颇娴雅,老儒知其为鬼,然殊不畏,举手指灯曰:既来此不可闲立,可剪烛。女子遽灭其灯,逼而对立,老儒怒,急以手摩砚上墨沈,掴其面而涂之曰:以此为识,明日寻汝尸,锉而焚之。鬼呀然一声去,次日以告主人,主人曰:原有婢死于此室,夜每出扰人,故惟白昼与客坐,夜无人宿,昨无地安置君,揣君耆德硕学,鬼必不出,不虞其仍现形也。乃悟其婿窃笑之故。此鬼多以月下行院中,后家人或有偶遇者,即掩面急走,他日留心伺之,面上仍墨污狼藉。鬼有形无质,不知何以能受色,当仍是有质之物,久成精魅,借婢幻形耳。酉陽杂俎曰:郭元振尝山居中夜,有人面如盘,努目出于灯下。元振染翰题其颊曰:久戍人偏老,长征马不肥。其物遂灭。后随樵闲步,见巨木上有白耳,大数斗,所题句在焉。是亦一证也。
乌鲁木齐农家,多就水灌田,就田起屋,故不能比闾而居,往往有自筑数椽,四无邻舍,如杜工部诗所谓一家村者。且人无徭役,地无丈量,纳三十亩之税,即可坐耕数百亩之产。故深岩穷谷,此类尤多。有吉木萨军士,入山行猎,望见一家,门户坚闭,而院中似有十余马,鞍辔悉具,度必玛哈沁所据,噪而围之。玛哈沁见势众,弃锅帐突围去。众惮其死斗,亦遂不追。入门见骸骨狼籍,寂无一人,惟隐隐有泣声,寻视见幼童约十三四,裸体悬窗棂上,解缚问之,曰:玛哈沁四日前来,父兄与斗不胜,即一家并被缚,率一日牵二人至山溪洗濯曳归,共脔割炙食,男妇七八人并尽矣。今日临行,洗濯我毕,将就食,中一人摇手止之,虽不解额鲁特语,观其指画,似欲支解为数段,各携于马上为粮。幸兵至弃去,今得更生。泣絮絮不止,闵其孤苦,引归营中姑使执杂役,童子因言其家尚有物,埋窖中,营弁使导往发掘,则银币衣物甚多。细询童子,乃知其父兄并劫盗,其行劫必于驿路近山处,皔见一二车孤行,前后十里无援者,突起杀其人,即以车载尸入深山, 至车不能通,则合手以巨斧碎之,与尸及幞被并投于绝涧,惟以马驮货去。再至马不能通,则又投羁绁于绝涧,纵马任其所往,共负之由鸟道归。计去行劫处数百里矣。归而窖藏一两年,乃使人伪为商贩,绕道至辟展诸处卖于市,故多年无觉者,而不虞玛哈沁之灭其门也。童子以幼免连坐,后亦牧马坠崖死,遂无遗种。此事余在军幕所经理,以盗已死遂置无论。由今思之,此盗踪迹诡秘,猝不易缉,乃有玛哈沁来,以报其惨杀之罪。玛哈沁食人无餍,乃留一童子,以明其召祸之由,此中似有神理,非偶然也。盗姓名久忘,惟童子坠崖时,所司牒报记名秋儿云。
佃户刘破车妇云,尝一日早起,乘凉扫院,见屋后草棚中,有二人裸卧,惊呼其夫来,则邻人之女与其月作人也。并僵卧,似已死,俄邻人亦至,心知其故而不知何以至此,以姜汤灌醒,不能自讳,云久相约,而逼仄无隙地,乘雨后墙缺,天又陰晦,知破车草棚无人,遂藉草私会。倦而憩,尚相恋未起,忽云破月来,皎然如昼,回顾棚中,坐有七八鬼,指点挪揄,遂惊怖失魂,至今始醒。众以为奇。破车妇云,我家故无鬼,欲观戏剧,随之而来。先从兄懋园曰:何处无鬼,何处无鬼,观戏剧但人有见有不见耳。此事不奇也。因忆福建盩关公馆,俗谓之水口,大学士杨公督闽浙时所重建,值余出巡,语余曰:公至水口公馆,夜有所见,慎勿怖,不为害也。余尝宿是地,已下键睡,因天暑,移床 近窗,隔纱幌视天晴陰,时虽月黑,而檐挂六灯尚未烬,见院中黑影,略似人形,在阶前或坐或卧或行或立,而寂然无一声。夜半再视之,仍在,至鸡鸣乃渐渐缩入地。试问驿吏,均不知也。余曰:公为使相,当有鬼神为陰从,余焉有是。公曰:不然,仙霞关内,此地为水陆要冲,用兵者所必争,明季唐王,国初郑氏耿氏,战斗杀伤,不知其几,此其沈沦之魄,乘室宇空虚而窃据,有大官来则避而出耳。此亦足证无处无鬼之说。
老仆施祥尝曰:天下惟鬼最痴,鬼据之室,人多不往,偶然有客来宿,不过暂居耳,暂让之何害,而必出扰之,遇禄命重、血气刚者,多自败,甚或符录劾治,更蹈不测。即不然,而人既不居,屋必不葺,久而自圯,汝又何归耶?老仆刘文斗曰:此语诚有理。然谁能传与鬼知,汝毋乃更痴于鬼。姚安公闻之曰:刘文斗正患不痴耳。祥小字举儿,与姚安公同庚,八岁即为公伴读,数年始能暗诵千字文,开卷乃不识一字。然天性忠直,视主人之事如己事,虽嫌怨不避。尔时家中外倚祥,内倚廖媪,故百事皆井井。雍正甲寅,余年十一,元夜偶买玩物,祥启张太夫人曰:四官今日游灯市,买杂物若干,钱固不足惜,先生明日即开馆,不知顾戏弄耶?顾读书耶?太夫人首肯曰:汝言是。即收而键诸箧。此虽细事,实言人所难言也。今眼中遂无此人,徘徊四顾,远想慨然。
先兄晴湖第四子汝来,幼韶秀,余最爱之。亦颇知读书,娶妇生子后,忽患颠狂,如无人料理,即发不理,面不盥,夏或衣絮,冬或衣葛,不自知也。然亦无疾病,似寒暑不侵者,呼之食即食,不呼之食亦不索,或自取市中饼饵,呼儿童共食,不问其价,所残剩亦不顾惜,或一两日觅之不得,忽自归。一日遍索无迹,或云村外柳林内似仿佛有人,趋视,已端坐僵矣。其为迷惑而死,未可知也。其或自有所得,托以混迹,缘尽而化去,亦未可知也。忆余从福建归里时,见余犹跪拜如礼,拜讫,卒然曰:叔大辛苦。余曰:是无奈何。又卒然曰:叔不觉辛苦耶?默默退去,后思其言,似若有意,故至今终莫能测之。
姚安公言,庐江 孙起山先生谒选时,贫无资斧,沿途雇驴而行,北方所谓短盘也。一日,至河间南门外,雇驴未得,大雨骤来,避民家屋檐下,主人见之,怒曰:造屋时汝未出钱,筑地时汝未出力,何无故坐此。推之立雨中,时河间犹未改题缺,起山入都,不数月竟掣得是县。赴任时此人识之,惶愧自悔,谋卖屋移家。起山闻之,召来笑而语之曰:吾何至与汝辈较,今既经此,后无复然。亦忠厚养福之道也。因举一事曰:吾乡有爱莳花者,一夜 偶起,见数女子立花下,皆非素识,知为狐魅,遽掷以块,曰:妖物何得偷看花。一女子笑而答曰:君自昼赏,我自夜游,于君何碍?夜夜来此,花不损一茎一叶,于花又何碍?遽见声色,何鄙吝至此耶。吾非不能揉碎君花,恐人谓我辈所见,亦与君等,故不为耳。飘然共去,后亦无他。狐尚不与此辈较,我乃不及狐耶?后此人终不自安,移家莫知所往。起山叹曰:小人之心,竟谓天下皆小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