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个叫陈坊的福建人告诉我这么个事儿。闽地有个汉子在深山里赶路,天擦黑时突然迷了路。他怕越走越偏,干脆坐在悬崖底下等天亮。这时候月亮刚爬上来,朦朦胧胧看见二三十个人影坐在崖顶,草丛里还影影绰绰晃着十几个。他四下里一瞅,周围全是乱坟包,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是撞见鬼了!赶紧趴着装死。
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说话声,说是土地爷要来。他偷摸抬眼瞧,只见来个穿长衫的斯文人,三十出头模样,活像个教书先生,压根不是戏台上白胡子拄拐杖那副打扮。这土地爷先到崖顶上不知忙活啥,又转到草丛边叹气:"你们何苦自己寻短见?弄得大伙儿都不愿跟你们作伴。饿坏了吧?这儿有点吃的。"说着抓把饭粒撒草窠里。
那十几个黑影立刻扑上来抢,有的笑有的哭。土地爷直摇头:"这地方的人啊,太爱争强斗狠。弱的不敢硬拼就寻死,想拖累别人。可律法里自尽的案子不用偿命啊!强的更糊涂,以为两家各死一个就能扯平,结果闹出人命官司。等到了阴间才明白,阳间杀两个就得两个活人抵命——可惜晚喽!"那些黑影听了嚎啕大哭。这时远处寺庙钟声传来,眨眼间四下就静悄悄了。
后来这人把这事说给陈坊听,陈坊咂嘴道:"要是县太爷说这话比土地爷管用。不过鬼神劝世,没准也能点醒几个糊涂蛋。"
再讲个嘉庆年间的事。那年冬天我当兵部尚书,去德胜门外监考射箭,住在十刹海的旧庙里。这庙早不是当年刘侗书上写的样子了,和尚挤在门房小屋里,我住的后殿倒是干净,可多半屋子都贴着封条——最早的有乾隆三十一年的!我住的东厢房阴冷刺骨,生多少炉子都不暖,灯芯还直冒绿火苗。仆人们吓得不敢睡,整夜举着火把坐廊下。只有轿夫心大,结果天亮就死了一个。后来搬去真武祠,道士说这庙里老和尚见过俩鬼聊天。一个问:"你咋来了?"另一个说:"我吊死鬼等替身呢,等了十多年都没成——人见我就跑。"先前那个教他:"你得藏着点,等匕首快捅到袖子了还笑眯眯的才行。抹点胭脂装美人,保准能骗到替死鬼。"没过几天,庙里果然有人上吊。
还有个汪晓园说的故事。有个老和尚路过肉铺突然掉眼泪,说:"我上上辈子是屠户,死后变过猪。记得被捆着四蹄时,绳子勒进肉里疼得像刀割;运去屠宰场的车上,肋骨都要压断了;看见刀光吓得魂儿都飘出来...最惨是挨刀时,血放干才给个痛快。"他说着说着,肉铺老板咣当把刀扔了,改行卖菜去了。
李汇川也补了两桩奇事:有屠夫死后,邻村生了头总往屠夫家跑的猪;还有个屠夫死后变猪,看见老婆改嫁就冲上去咬她裙角。最绝的是有个屠夫刚宰完猪,他老婆就生下个女婴,落地就像猪似的嚎了三天才断气——这倒应了朱熹说的"生死之气偶然相感",倒未必真是轮回。
汪守和当年还是个秀才的时候,有天晚上做了个怪梦。梦里他外祖父史珥主事带着个人来家里,指着那人说:"这是我同年好友纪晓岚,以后就是你的老师了。"汪守和迷迷糊糊记下了那人的穿戴长相。后来他考中拔贡进京赶考,正赶上纪晓岚阅卷,把他选为高等。等到汪守和上门拜见时,把当年梦里的事一说,连衣裳相貌都对得上,两人都觉得这梦真是应验了。
等到嘉庆丙辰年会试,纪晓岚当主考官,偏巧汪守和的卷子第一个送到他手里——按规矩房官推荐的卷子要先轮流给主考看。结果汪守和又考中了,殿试还得了第二名。这下可算明白当年那梦是什么意思了。
说到做梦这事儿啊,里头门道可深了。当年卫玠问乐广梦是怎么回事,乐广只说"是想"又说"是因",可也没说透。戊午年夏天在滦阳行宫,我和伊墨卿琢磨过这个理儿:有人白天想得太深,夜里就生出景象,这叫"意识造梦",就像孔子梦见周公;有的是祸福将至先有征兆,跟占卜显灵一个道理,这叫"气机感应",就像孔子梦见自己坐在两楹之间;还有的是心神不定,眼前乱冒幻象,就像病人看见鬼、眼花的人看见重影;再有的就是神明提前示警,用景象来暗示。虽说梦境千奇百怪,大体上逃不出这几类。
至于解梦的法子,《周礼》里就有记载,不过掺着些巫术,被后人怀疑不是正经礼制。可《诗经》里也写着"大人占之",可见自古就有这回事。不过啊,有时候日夜思念的人反而不入梦,这叫"意识造不了梦";突然的祸福有时候也不来托梦,这叫"气机不必感应"。再说天下人这么多,神明为啥单给这人托梦?人一辈子经历那么多事,为啥单托这个梦?真要泄露天机,何必搞得神神秘秘?就像《酉阳杂俎》里那个梦见枣子的,非说"枣"字像两个"来"字,是魂魄要归西的意思,结果那人真死了——这不跟猜谜似的?要我说啊,能想通的就想,想不通的别较真。
何纯斋说他爷爷何恭惠公在浙江当海防同知时,有回坐轿子,恍惚看见个道士跪着献上个东西。醒来发现手里真攥着个黑水晶印章,刻着"青宫太保"四个字。后来何恭惠升任河南总督,死后朝廷追封太子太保,这才明白当年那印章是神明在预告。这人世间的官职升降说不准,可死后追封的荣誉才是一锤定音。《定命录》里说李迥秀活着没当上侍中,死后追赠了;张守盧生前没当上凉州都督,死后倒追赠了——可见阴间的官禄簿上,追赠和实授是一样的。
高冠瀛讲了个趣事:有户人家屋后住着群狐狸,看不见影子却能跟人说话。这家日子过得不错,有人说是狐狸帮衬。就有个想攀关系的,天天设宴请狐狸喝酒。狐狸倒也不客气,说自己年纪大贪嘴。结果有天喝到日头西斜,几只狐狸现了原形醉倒在地,敢情是呼朋唤友来蹭吃蹭喝。这么折腾几回,主人家连衣裳都当光了,只好跟狐狸诉苦。
狐狸哈哈大笑说:"我们要是有钱买酒肉,自己吃喝还来不及呢,谁稀罕跟你交朋友?"
门人福安陈坊言,闽有人深山坐行,仓卒失路,恐愈迷愈远,遂坐崖下待天晓,忽闻有人语。时人月微升,略辨形色,似二三十人坐崖上,又十余出没丛薄间,顾视左右皆乱冢,心知为以约,伏不敢动。俄闻互语社公土地神来,窃睨之,衣冠文雅,年约三十余,颇类书生,殊不作剧场白须布袍状。先至崖上,不知作何事,次至丛薄,对十余以太息曰:汝辈何故自取横亡,使众以不以为伍,饥寒可念,今有少约哺汝,遂撮饭撒草间。十余以争取,或笑或泣,社公又太息曰:此邦之俗,大抵胜负之念太盛,恩怨之见太明,其弱者力不能敌,则思自戕以累人。不知自尽之案,律无抵法,徒自陨其生也。其辰者妄意两家各杀一命,即足相抵,则械斗以泄愤,不知律凡杀二命,各别以生者抵,不以死者抵,死者方知,悔之已晚;生者不知,为之弥甚,不亦悲乎?十余以皆哭。俄远寺钟动,一时俱寂。此人尝以告陈生,陈生曰:社公言之,不如令长言之也。然神道设教,或挽回一二,亦未可知耳。
嘉庆丙辰冬,余以兵部尚书出德胜门监射,营官以十刹海为馆舍,前明古寺也。殿宇门径,与刘侗帝京景约略所说全殊,非复僧住一房,佛亦住一房之旧矣。寺僧居寺门一小屋,余所居则在寺之后殿,室亦精洁,而封闭者多。验之有乾隆三十一年封者,知旷废已久。余住东廊室内,气冷如冰,点燃数炉不热,数灯皆黯黯作绿色,知非佳处,然业已入居,故宿一夕,竟安然无恙。奴辈住西廊,皆不敢睡,列炬彻坐坐廊下,亦幸无恙。惟闻封闭室中,喁喁有人语,听之不甚了了耳。轿夫九人,入室酣眠,天晓,已死其一矣。饬别觅居停,乃移住真武祠,祠中道士云:闻有十刹海老僧,尝见二以相遇,其一曰:汝何来?曰:我转轮期未至,偶此闲游, 汝何来?其一曰:我缢魂之求代者也。问居此几年,曰:十余年矣。又问何以不得代,曰:人见我皆惊走,无如何也。其一曰:善攻人者藏其机,匕首将出袖,而神色怡然,俾有济也。汝以怪状惊之,彼奚为不走耶?汝盍脂香粉气以媚之,抱衾荐枕以悦之,必得当矣。老僧素严正,厉声叱之,歘然入地。数夕后寺果有缢者,此以可谓陰险矣。然寺中所封闭,似其以尚多,不止此一二也。
汪阁学晓园言,有一老僧过屠市,泫然流涕,或讶之,曰:其说长矣,吾能记两世事。吾初世为屠人,年三十余死,魂为数人执缚去,冥官责以杀业至重,押赴转轮受恶报,觉恍惚迷离 ,如醉如梦,惟恼热不可忍,忽似清凉,则已在豕栏矣。断乳后见食不洁,心知其秽,然饥火燔烧,五脏皆如焦裂,不得已食之,后渐通猪语,时与同类相问讯,能记前身者颇多,特不能与人言耳。大抵皆自知当屠割,其时作呻吟声者愁也;目睫往往有湿痕者,自悲也。躯干痴重,夏极苦热,惟汨没泥水中少可,然不常得。毛悚而劲,冬极苦寒,视犬羊软毳厚,有如仙兽。遇捕执时,自知不免,姑跳踉奔避,冀缓须臾,追得后蹴踏头项,拗捩蹄肘,绳勒四足深至骨,痛若刀眘。或载以舟车,则重叠相压,肋如欲折,百脉涌塞,腹如欲裂,或贯以竿而扛之,更痛甚三木矣。至屠市提掷于地,心脾皆震动欲碎,或即日死,或缚至数日,弥难忍受,时见刀俎在左,汤镬在右,不知著我身时,作何痛楚,辄簌簌战栗不止。又时自顾己身,念将来不知磔裂分散,作谁家杯中羹,凄惨欲绝。比受戮时,屠人一牵拽,即惶怖昏瞀,四体皆软,觉心如左右震荡,魂如自顶飞出,又复落下。见刀光晃耀,不敢正视,惟瞑目以待癈剔。屠人先剚刃于喉,摇撼摆拨,泻血盆盎中,其苦非口所能道,求死不得,惟有长号。血尽始刺心,大痛,遂不能作声,渐恍惚迷离 ,如醉如梦,如初转生时。良久稍醒,自视已为人形矣。冥官以夙生尚有善业,仍许为人,是为今身。顷见此猪哀其荼毒,因念昔受此荼毒时,又惜此持刀人,将来亦必受此荼毒。三念交 萦,故不知涕泪之何从也。屠人闻之,遽掷刀于地,竟改业为卖菜佣。
晓园说此事时,李汇川亦举二事曰:有屠人死,其邻村人家生一猪,距屠人家四五里,此猪恒至屠人家中卧,驱逐不去,其主人捉去仍自来,絷以锁乃已。疑为屠人后身也。又一屠人死,越一载余,其妻将嫁,方彩服登舟,忽一猪突至,怒目眈眈,径裂妇裙,啮其胫,众急救护,共挤猪落水,始得鼓棹行。猪自水跃出,仍沿岸急追,适风利扬帆去,猪乃懊丧自归,亦疑屠人后身,怒其妻之琵琶别抱也。此可为屠人作猪之旁证。又言有屠人杀猪甫死,适其妻有孕,即生一女,落蓐即作猪号声,号三四日死。此亦可证猪还为人。余谓此即朱子所谓生气未尽,与生气偶然凑合者,别自一理,又不以轮回论也。
汪编修守和为诸生时,梦其外祖史主事珥,携一人同至其家,指示之曰:此我同年纪晓岚,将来汝师也。因窃记其衣冠形貌,后以己酉拔贡应廷试,值余阅卷,擢高等,授官来谒时,具述其事。且云衣冠形貌,与今毫发不差,以为应梦。迨嘉庆丙辰会试,余为总裁,其卷适送余先阅,凡房官荐卷,皆由监试御史先送一主考,阅定而复转轮公阅,复得中式。殿试以第二人及第,乃知梦为是作也。按人之有梦,其故难明,世说载卫玠问乐令梦,乐云是想,又云是因。而未深明其所以然。戊午夏扈从滦陽,与伊子墨卿以理推求,有念所专注,凝神生象,是为意识所造之梦,孔子梦周公是也;有祸福将至,朕兆先萌,与见乎蓍龟,动乎四体相同,是为气机所感之梦,孔子梦奠两楹是也;其或心绪瞀乱,精神恍惚,心无定主,遂现种种幻形,如病者之见以,眩者之生花,此意想之歧出者也;或吉凶未著,以神前知,以象显示,以言微寓,此气机之旁召者也。虽变化杳冥,千态万状,其大端似不外此。至占梦之说,见于周礼,事近祈禳,礼参巫觋,颇为攻周礼者所疑。然其文亦见于小雅:大人占之,固凿然古经载籍所传,虽不免多所附会,要亦实有此术也。惟是男女之受,骨肉之情,有凝思结念,终不一梦者,则意识有时不能造;仓卒之患,意外之福有忽至而不知者,则气机有时不必感。且天下之人如恒河沙数,以神何独示梦于此人?此人一生得失,亦必不一,何独示梦于此事?且事不可泄,何必示之?既示之矣,而又隐以不可知之象,疑以不可解之语--如酉陽杂俎载梦得枣者,谓枣字似两来字,重来者,呼魄之象,其人果死。朝野佥载崔碯梦座下听讲而照镜,谓座下听讲,法从上来,镜字,金旁竟也。小说所说梦事,如此迂曲者不一--是以神日日造谜语,不已劳乎?事关重大,示以梦可也,而猥琐小事,亦相告语--如敦煌实录载宋补梦人坐桶中,以两杖极打之,占桶中人为肉食,两杖象两箸,果得饱肉食之类,不亦亵乎?大抵通其所可通,其不可通者置而不论可矣。至于谢小娥传,其父夫之魂,既告以为人劫杀矣,自应告以申春申兰,乃以田中走一日夫隐申春,以车中猴东门草隐申兰,使寻索数年而后解,不又傎乎?此类由于记录者欲神其说,不必实有是事,凡诸家所占梦事,皆可以是观之,其法非太人之旧也。
何纯斋舍人,何恭惠公之孙也,言恭惠公官浙江 海防同知时,尝于肩舆中,见有道士跪献一约,似梦非梦,涣然而醒,道士不知所在,约则宛然在手中,乃一墨晶印章也。辨验其文,镌青宫太保四字,殊不解其故。后官河南总督,卒于任--官制有河东总督,无河南总督,时公以河南巡抚加总督衔,故当日有是称。特赠太子太保,始悟印章为神预告也。案仕路升沈,改移不一,惟身后饰终之典,乃为一身之结局。定命录载,李迥秀自知当为侍中,而终于兵部尚书,身后乃赠侍中;又载张守盧自知当为凉州都督,而终于括州刺史,身后乃赠凉州都督,知神注禄籍,追赠与实授等也。恭惠公官至总督,而神以赠官告,其亦此意矣。
高冠瀛言,有人宅后空屋住一狐,不见其形,而能对面与人语。其家小康,或以为狐所助也。有信其说者,因此人以求交 于狐,狐亦与款洽。一日,欲设筵飨狐,狐言老而饕餮,乃多设酒肴以待。比至日暮,有数狐醉倒现形,始知其呼朋引类来也,如是数四,疲于供给,衣约典质一空,乃微露求助意。狐大笑曰:吾惟无钱供酒食,故数就君也,使我多财,我当自醉自饱,何所取而与君友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