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·滦阳消夏录三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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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鲁木齐的深山里头,那些放马的老牧民经常能见到一种奇怪的小人儿,个头也就一尺来高,男女老少都有。每到红柳开花的季节,这些小东西就会折下柳枝编成圈儿戴在头上,排着队又唱又跳,那声音细细软软的,像是在唱小曲儿。

有时候它们会溜进牧民的帐篷偷吃的,要是被人撞见了,立马就跪下来呜呜地哭。你要是把它捆起来,它宁可绝食饿死也不肯吃一口;要是放了它,刚开始还不敢马上跑,走几步就回头瞅瞅。要是你追着骂它,它又跪下哭。等离得远了,估摸着你追不上了,这才翻山越涧一溜烟跑没影。可谁也找不着它们的老窝在哪儿。

这玩意儿既不是树精也不是野兽,倒像是古书里说的僬侥人。大伙儿不知道它们叫啥,看长得像小孩又爱戴红柳圈,就管它们叫"红柳娃"。有个叫邱天锦的县丞巡视牧场时逮着一个,做成标本带回去。仔细瞧那眉毛胡子,跟真人一模一样,这才知道《山海经》里写的靖人确有其事。你想啊,既然有特别小的,肯定也有特别大的,《列子》里说的龙伯国巨人八成也是真的。

再说说塞外的雪莲。这花长在终年积雪的高山上,模样像现在的洋菊,不过借了个"莲"的名儿。有意思的是它们必定成双成对地长,雄花稍大,雌花略小,可又不长在一块儿,根也不连着,总要隔着一两丈远。你要是找着一朵,再寻摸寻摸准能找着另一朵。就像菟丝子和茯苓似的,虽不在一处,却是一脉相承的气韵催生的。

采这花可有讲究——得悄悄儿地去。要是大呼小叫指着给人看,眨眼工夫它就缩进雪里,连个影儿都找不着了,就算把雪刨个底朝天也白搭。你说草木哪有这么灵性的?当地人说,怕是山神爷舍不得吧。

这花生在极寒之地,性子却燥热得很。就像阴阳二气,偏胜却不偏绝。外面越是阴寒,里头越是阳气凝聚。《易经》里坎卦是阳陷在二阴当中,剥卦复卦是阳居五阴上下,正是这个道理。可拿它泡酒当补药,喝多了要流鼻血;要是配了春药,那更要命。天地阴阳调和才能生养万物,人身阴阳平衡才能百脉通畅。

所以《素问》说"亢则害,承乃制"。自从朱丹溪提出"阳常有余,阴常不足"的说法,有些大夫没领会真意,动不动就用苦寒药伤元气。后来张介宾他们矫枉过正,又光知道补阳。人参黄芪肉桂附子这些药用过了头,照样能要人命。他们不懂《易经》虽然讲究扶阳,可乾卦最上头一爻也警告"亢龙有悔"啊。如今的人欲望越来越重,身子骨越来越虚,温补药见效快,信的人就多。要我说,专攻泻阳的像韩非的严刑峻法,专事补阳的像商鞅的富国强兵,开头都有用,可一旦过头就难回头。伤筋动骨都是一个理儿,雪莲用不好反成祸害,也是这么回事。

唐太宗写的《三藏圣教序》里提到"风灾鬼难之域",说的应该就是如今辟展、吐鲁番那块地方。沙漠里独自行走的人,常常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,要是答应一声,人就跟着声音消失不见了。南山还有个风穴,井口大小,不定时往外喷风。每次起风前,几十里外就能听见像涨潮似的轰隆声,过一两刻钟风才到。这风带就三四里宽,跑得快还能躲开,躲不及的话,得把车队用粗绳子连成串,就这还能给吹得像江里浪头上的船似的颠来倒去。要是单独一辆车遇上,连人带马带货,轻飘飘就跟树叶似的,眨眼就不知吹哪儿去了。

这风也怪,先是从南往北刮,过几天又从北往南回,跟人喘气似的来回倒腾。我在乌鲁木齐那会儿,接到辟展来的公文,说有个叫雷庭的军官,某天连人带马被风吹过山北,活不见人死不见尸。昌吉的通判也报告,大中午的突然有个人从天而降,一查是特纳格尔流放的犯人徐吉。紧接着特纳格尔县丞来报,说徐吉当天越狱了。算算时辰,从上午到中午,这家伙居然飞了二百多里地!这在当地不算稀奇,放别处可就是奇闻了。徐吉自己说,被吹起来时晕晕乎乎像喝醉了,身子转得跟车轮似的,眼睛睁不开,耳朵里像一万面鼓在敲,口鼻像被堵住似的,憋半天才能喘上一口气。

《庄子》说"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",气本来无处不在,不该有固定出口。想来是气偶然聚在一处,才生出这等怪事。就像巴蜀地火气聚成火井,于阗水脉聚成河源,都是一个道理。

何励庵先生讲过个故事:明朝末年有个书生,独自在荒草丛里走,忽然听见朗朗读书声。他心想这荒郊野外的哪来的学堂?循声找去,只见个白发老头坐在坟堆里,边上十几只狐狸捧着书本蹲坐着。老头见人来就起身相迎,那些狐狸也都捧着书像人似的站起来。

书生琢磨着既然会读书,总不会害人,就客客气气坐下来搭话。问它们读的什么书,老头说:"我们都是修仙的。狐狸修仙有两条路:要么采精气拜北斗,慢慢通了灵性再修正果,这是由妖修仙。可容易走火入魔触犯天条,路子快但险;要么先修成人形,再练内丹,这是由人修仙。虽然呼吸吐纳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,可只要持之以恒,自然能修成正果,路子慢却稳当。不过形体不会自己变,要跟着心变。所以我们先读圣贤书,明白三纲五常的道理,心先像人了,形自然就像人了。"

书生借过书来看,全是《五经》《论语》《孝经》《孟子》这些,可只有正文没有注解。他奇怪地问:"没有注释怎么理解呢?"老头说:"我们读书就为明白道理。圣贤的话本来就不深奥,口耳相传,解释清楚字句就能懂意思,要注解干什么?"书生觉得这说法太古怪,一时不知怎么接话。

随口问老头多大年纪,老头说:"记不清了,只记得我开始读经书时,世上还没有雕版印刷的书。"书生又问经历这么多朝代,觉得世事有什么不同。老头说:"大体差不多,就是唐朝以前世上只有儒生,北宋以后动不动就听说谁是圣贤,这点挺新鲜。"书生听得云里雾里,作个揖就走了。后来在路上又碰见这老头,想打招呼,人家扭头就走。何先生说这八成是个寓言。

何先生常说:"为了科举死啃经书,越是掰开揉碎讲得漂亮,离经书本义越远;为了立门派争辩经义,越是说得头头是道,经书越被糟蹋。"这话和狐狸读书的故事倒是一脉相承。

他还说过:"凡是取巧的法子,里头必定有漏洞。只要脚踏实地,就算出点小差错,也不至于摔断胳膊腿。"这和修仙那两条路,道理也是一样的。

有个从江南来的扶乩的,请的神仙自称"卧虎山人",不算命,光和人吟诗作对,也会画两笔。画的无非是三两枝兰竹,有个意思罢了。诗写得清新脱俗,有次当场写了首绝句:"爱杀嫣红映水开,小停白鹤一徘徊,花神怪我衣襟绿,才藉莓苔稳睡来。"还有回咏舟限"车"字韵,咏车限"舟"字韵:"浅水潺潺二尺余,轻舟来往兴何如,回头岸上春泥滑,愁杀疲牛薄笨车";"小车辘辘驾乌牛,载酒聊为陌上游,莫羡王孙金勒马,双轮徐转稳如舟。"其他诗作也大抵如此。

那日有人问起这人的姓名来历,他只摆摆手笑道:"山野闲人,何必留名?若非要个称呼,随便编个便是。"有甲乙二人跟着他学画符咒,每次焚符召请,他倒也真能应召而来。只是那符上的字迹歪歪扭扭,像是初学写字的孩子涂鸦——原来扶乩的人手生,还不太熟练。

后来有一回,乙烧了符咒,那仙人却迟迟不来。过了几日再试,依旧不见踪影。倒是甲再召时,仙人又现身了。甲忍不住替乙问缘故,只见沙盘上缓缓显出字迹:"做人最要紧的是孝悌二字。乙近日与兄长分家产,私藏了千两银子不说,还谎称父亲生前欠债,要兄弟俩平摊。其实那债款兄长早已还清,他这是把兄长的钱昧下了。我虽是个方外之人,也不愿与这等不义之徒打交道。劳烦转告他,往后不必再相扰了。"

接着又给甲写道:"你前日得了新鲜果子,只顾着分给自家儿女,却忘了隔壁的孤儿。那孩子哭了一整夜,虽说你不是存心,到底存了偏私之心。若再有下次,我也不来了。"

姚安公后来提起这事时说:"原先看他写的诗词,还当是个灵鬼。如今听这番道理,倒真像是位仙家。"

广西提督田耕野大人早年娶的孟夫人去得早。后来他在凉州镇守时,一个月明之夜独自在衙斋坐着,恍惚间见孟夫人从树梢飘然而下,还像生前那般与他闲话家常。

夫人轻声道:"我本是天上仙女,命里该与你做一世夫妻。如今缘分尽了,正巧路过此地,可见还有未尽之缘。"田公忙问自己官职能到几品,夫人只说:"不止于此,且往前行便是。"再问寿数,夫人摇头:"这倒难说。只知你走时不在家乡,不在衙门,不在路上驿馆,也不是战死沙场。时候到了自然明白。"田公又问死后能否再见,夫人叹道:"这全在你自己。若能修得升天,自然相见;若不能,便是永诀了。"后来田公征讨叛乱的苗人,回师途中果然在军营里过世。

家仆魏藻生性轻浮,专爱偷看妇人。有天在村外遇见个姑娘,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是谁。他上前搭话,姑娘虽不答言,却眼波流转,径自往西去了。魏藻正盯着看,那姑娘忽然回头像是招手,他立刻跟了上去。

眼看要追上时,姑娘红着脸小声道:"路上人多眼杂。你且隔半里地跟着,到我家墙外东屋等着——门口枣树下拴着牛,旁边放着石磙的那家。"谁知越走越远,日头西斜竟到了二十里外的李家洼。刚下过雨的路上泥浆没到小腿,魏藻脚趾都肿了,远远望见姑娘进了东屋,心头一喜,赶忙追过去。刚要进门,那背对着的姑娘突然转身——哪里是什么佳人,分明是个青面獠牙的罗刹鬼!只见它锯齿般的獠牙泛着寒光,铜铃大的眼睛冒着绿光。魏藻吓得扭头就跑,那罗刹鬼紧追不舍,直追出二十多里。

跑到相国庄时已是深夜,魏藻认出是老丈人家,拼命敲门。门刚开条缝,他就往里冲,正撞倒个小丫鬟,自己也摔作一团。女眷们抄起捣衣杵就往他腿上招呼,他急得直喊"是我"。直到岳母举着油灯出来,众人才发现打错了人。第二天用牛车把他拉回家,足足躺了两个月。有趣的是,路上行人只看见魏藻独自来回奔跑,既没见着什么姑娘,也没见着罗刹鬼。这不是邪念招来邪祟,让狐鬼趁机戏弄他么?

晴湖兄长后来提起这事说:"魏藻自此再不敢拈花惹草,路上遇见妇人就低头快走。说是神明给个教训也不为过。"

离我们家十来里地,有个姓卫的盲艺人。那年除夕,他照例去常请他唱曲的人家辞岁,各家都给些吃食,他背着年货往家走。半道上一脚踩空,跌进了枯井里。荒郊野地的,又赶上家家户户都在守岁,任他怎么喊哑了嗓子也没人听见。好在井底暖和,带的干粮能充饥,渴了就嚼点水果,竟撑了好几天没死。

正巧屠户王以胜赶猪回来,离井半里地时绳子突然断了。那猪发疯似的在野地里狂奔,扑通一声也栽进井里。王以胜拿钩子捞猪,才发现奄奄一息的盲艺人。说来也怪,这口井根本不在屠户平日走的路线上,倒像是冥冥中有人安排似的。

晴湖兄长问盲人在井底的情形,他叹道:"那时万念俱灰,只想着家中病榻上的老母亲。眼瞧着要饿死了,心里跟刀绞似的。"兄长后来感叹:"要不是这份孝心,王以胜赶猪的绳子也不会断。"

献县有个大盗叫齐大,有回跟同伙去打劫。有个贼见人家媳妇生得标致,拿刀逼她就范。那妇人抵死不从,被反绑在条凳上,裤子都给扒了,两个贼正要上手。齐大原本在屋顶"看庄"——这是黑话,指望风防救兵的意思。

听见妇人惨叫,他直接从房梁跳下来,提刀冲进屋吼道:"谁敢动她,老子跟他拼命!"那架势活像要吃人的猛虎,硬是把同伙镇住了。后来这群盗匪全被抓住砍了头,唯独齐大始终没落网。同伙们说官兵来抓时,他明明就藏在马槽底下。可衙役们都说来回搜了好几遍,只看见槽下堆着千把根烂竹竿,积着厚厚的灰,像是堆放多年的旧物。

张晴岚举人说过个趣事:某寺庙藏经阁上住着狐仙,和尚们多在阁下起居。有个大热天,云游僧嫌底下太吵,抱着铺盖就上了阁楼。

忽然梁上传来狐狸说话:"诸位师父先回房吧,我们一大家子要搬下来住。"和尚们奇怪:"你们在阁上住得好好的,怎么突然要下来?"狐狸答道:"那位大师上去了。"和尚更纳闷:"你怕和尚?"狐狸正色道:"出家人是佛门弟子,岂敢不避?"有和尚追问:"那我们不是和尚吗?"狐狸不吭声。被问急了才说:"你们自己觉得是,我还能说什么?"

懋园堂兄听说后笑道:"这狐狸眼里太不揉沙子。不过倒让三教中人都该好好想想。"

甲某看上了乙某的妻子,跟丙某念叨。丙某出主意:"她丈夫是个莽夫,好对付。只要肯花钱,我能帮你弄到手。"于是找来县里一个浪荡子,塞了银子嘱咐道:"你大白天躲进乙家,故意让他发现。被抓了就说是来偷东西的——大白天不像贼,衣着也不像,他必定疑心是奸情。千万别认,等过堂再审时再认。最多挨顿板子戴枷示众,我有法子让案子结不了,吃不了大亏。"

那浪荡子依计行事,案子果然不了了之。但乙某还是休了妻。丙某怕他反悔,又教妇人娘家告状,暗中买通证人让乙某败诉。乙某一气之下让妻子改嫁。甲某花重金纳为妾室后,丙某又教浪荡子反咬甲某揭发阴谋,再让甲某花钱平事。前前后后捞了上千两银子。

后来这丙某听说要办庙会,特意大摆供品祭神,想要求个福报。

那天夜里,守庙的老庙祝做了个怪梦。梦里神明皱着眉头对他说:"那姓金的钱财来路不正,竟敢用这些脏东西来供奉我?明日他若来,千万别让他进庙门。不合规矩的祭祀,连鬼神都不肯接受,何况是用不义之财的祭祀?"

第二天金丙果然带着供品来了,老庙祝挡在庙门前,把神明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。金丙一听就火了,指着庙祝鼻子骂他胡说八道,硬要往里闯。谁知刚踏上台阶,抬供品的脚夫突然栽了个跟头,那些金银供器噼里啪啦摔得粉碎。金丙这才吓得脸色发白,灰溜溜地回去了。

过了一年多,同伙金甲突然暴毙。村里有个混混平日跟金甲狼狈为奸,这会儿常往金丙家跑,没安好心。果然没多久,这混混就拐跑了金丙的闺女。金丙又急又气,一口气没上来,活活给气死了。他老婆卷了家产,转头就改嫁他人。

那被拐走的姑娘流落到德州,被人盘问出实情。官府发了公文把她押回原籍,打了板子后充作官奴发卖。这时候金丙干的那些勾当已经败露,金乙恨得牙痒痒,竟然变卖家产把这姑娘赎出来。更缺德的是,金乙留她过了三夜,转手又卖给了别人。

有人说金丙死的时候,金乙还没娶亲,金丙的老婆后来改嫁给了金乙。这纯属是有人编出来解气的闲话,根本没这回事。倒是那个混混后来沦落成乞丐,金丙的闺女被迫当了娼妓,这些可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。

原文言文

  乌鲁木齐深山中牧马者,恒见小人高尺许,男女老幼一一皆备,遇红柳吐花时,辄折柳盘为小圈,著顶上。作队跃舞,音呦呦如度曲。或至行帐窃食,为人所掩,则跪而泣。系之,则不食而死;纵之,初不敢遽行,行数尺辄回顾。或追叱之,仍跪泣。去人稍远,度不能追,始蓦涧越山去。然其巢穴栖止处终不可得。此物非木魅亦非山兽,盖僬侥之属。不知其名,以形似小儿,而喜戴红柳,因呼曰红柳娃。邱县丞天锦,因巡视牧厂,曾得其一,腊以归。细视其须眉毛发,与人无二,知山海经所谓靖人,凿然有之。有极小必有极大,列子所谓龙伯之国,亦凿然有之。

  塞外有雪莲,生崇山积雪中,状如今之洋菊,名以莲耳。其生必双,雄者差大,雌者小。然不并生,亦不同根,相去必一两丈,见其一,再觅其一,无不得者。盖如菟丝茯苓,一气所化,气相属也。凡望见此花,默往探之则获。如指以相告,则缩入雪中,杳无痕迹。即癛雪求之亦不获。草木有知,理不可解。土人曰:山神惜之,其或然欤?此花生极寒之地,而性极热。盖二气有偏胜,无偏绝。积陰外凝,则纯陽内结。坎卦以一陽陷二陰之中,剥复二卦,以一陽居五陰之上下,是其象也。然浸酒为补剂,多血热妄行,或用合媚药,其祸尤烈。盖天地之陰陽均调,万物乃生;人身之陰陽均调,百脉乃和。故素问曰:亢则害,承乃制。自丹溪立陽常有馀,陰常不足之说,医家失其本旨,往往以苦寒伐生气。张介宾辈矫枉过直,遂偏于补陽。而参蓍桂附,流弊亦至于杀人。是未知易道扶陽,而乾之上九,亦戒以亢龙有悔也。嗜欲日盛,羸弱者多,温 补之剂易见小效,坚信者遂众。故余谓偏伐陽者,韩非刑名之学;偏补陽者,商鞅富强之术。初用皆有功,积重不返。其损伤根,本则一也。雪莲之功不补患,亦此理矣。

  唐太宗三藏圣教序,称风灾鬼难之域,似即今辟展土鲁番地。其他沙碛中独行之人,往往闻呼姓名,一应则随去不复返。又有风穴在南山,其大如井,风不时从中出,每出则数十里外,先闻波涛声,迟一二刻风乃至。所横径之路阔不过三四里,可急行而避,避不及,则众车以巨绳连缀为一,尚鼓动颠簸如大江 浪涌之舟。或一车独遇,则人马辎重,皆轻若片叶,飘然莫知所往矣。风皆自南而北,越数日自北而南,如呼吸之往返也。余在乌鲁木齐,接辟展移文,云军校雷庭,于某日人马皆风吹过岭北,有无踪迹。又昌吉通判报,某日午刻有一人自天而下,乃特纳格尔遣犯徐吉,为风吹至。俄特纳格尔县丞报,徐吉是日逃,计其时刻,自巳至正午,已飞腾二百余里。此在彼不为怪,在他处则异闻矣。徐吉云,被吹时如醉如梦,身旋转如车轮,目不能开,耳如万鼓乱鸣,口鼻如有物拥蔽,气不得出,努力良久,始能一呼吸耳。按庄子称: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。气无所不之,不应有穴。盖气所偶聚,因成斯异。犹火气偶聚于巴蜀,遂为火井;水脉偶聚于阗,遂为河源云。

  何励庵先生言,相传明季有书生,独行丛莽间,闻书声琅琅。怪旷野那得有是,寻之,则一老翁坐墟墓间,旁有狐十馀,各捧书蹲坐。老翁见而起迎,诸狐皆捧书人立。书生念既解读书,必不为祸。因与揖让,席地坐。问读书何为,老翁曰:吾辈皆修仙者也。凡狐之求仙有二途,其一采精气,拜星斗,渐至通灵变化,然后积修正果,是为由妖而求仙。然或入邪僻,则干天律,其途捷而危;其一先炼形为人,既得为人,然后讲习 内丹,是为由人而求仙。虽吐纳导引,非旦夕之功,而久久坚持,自然圆满。其途纡而安。顾形不自变,随心而变。故先读圣贤之书,明三纲五常之理,心化则形亦化矣。书生借视其书,皆五经论语孝经孟子之类。但有经文而无注。问经不解释,何由讲贯?老翁曰:吾辈读书,但求明理。圣贤言语本不艰深,口相授受,疏通训诂,即可知其义旨,何以注为?书生怪其持论乖僻,惘惘莫对。姑问其寿,曰:我都不记。但记我受经之日,世尚未有印板书。又问阅历数朝,世事有无同异?曰:大都不甚相远,惟唐以前,但有儒者。北宋后,每闻某甲是圣贤,为小异耳。书生莫测,一揖而别。后于途间遇此翁,欲与语,掉头径去。案此殆先生之寓言。先生尝曰:以讲经求科第,支离敷衍,其词愈美而经愈荒;以讲经立门户,纷纭辩驳,其说愈详而经亦愈荒。语意若合符节。又尝曰:凡巧妙之术,中间必有不稳处。如步步踏实,即小有蹉失,终不至折肱伤足。与所云修仙二途,亦同一意也。

  有扶乩者,自江 南来,其仙自称卧虎山人,不言休咎,惟与人唱和诗词,亦能作画。画不过兰竹数笔,具体而已。其诗清浅而不俗,尝面见下坛一绝云:爱杀嫣红映水开,小停白鹤一徘徊,花神怪我衣襟绿,才藉莓苔稳睡来。又咏舟限车字,咏车限舟字,曰:浅水潺潺二尺余,轻舟来往兴何如,回头岸上春泥滑,愁杀疲牛薄笨车,小车[车历]辘驾乌牛,载酒聊为陌上游,莫羡王孙金勒马,双轮徐转稳如舟。其余大都类此。问其姓字,则曰:世外之人何必留名。必欲相迫,有杜撰应命而已。甲与乙共学其符,召之亦至。然字多不可辨,扶乩者手不习 也。一日,乙焚符,仙竟不降。越数日再召,仍不降。后乃降于甲家,甲叩乙召不降之故,仙判曰:人生以孝弟为本,二者有惭,则不可以为人,此君近与兄析产,隐匿千金,又诡言父有宿逋,当兄弟共偿,实掩兄所偿为己有。吾虽方外闲身,不预人事,然义不与此等人作缘。烦转道意,后毋相渎。又判示甲曰:君近得新果,偏食儿女,而独忘孤癟,使啜泣竟夕,虽是无心,要由于意有歧视,后若再尔,吾亦不来矣。先姚安公曰:吾见其诗词,谓是灵鬼;观此议论,似竟是仙。

  广西提督田公耕野初,娶孟夫人,早卒。公官凉州镇时,月夜独坐衙斋,恍惚梦夫人自树梢翩然下,相劳苦如平生。曰:吾本天女,宿命当为君妇,缘满乃归。今过此相遇,亦余缘之未尽者也。公问我当终何官,曰:官不止此,行去矣。问我寿几何,曰:此难言,公卒时不在乡里,不在官署,不在道途馆驿,亦不殁于战阵。时至自知耳。问殁后尚相见乎?曰:此在君矣,君努力生天,即可见,否则不能也。公后征叛苗,师还,卒于戎幕之下。

  奴子魏藻性佻荡,好窥伺妇女。一日村外遇少女,似相识而不知其姓名居址。挑与语,女不答而目成,径西去。藻方注视,女回顾若招,即随以往。渐逼近,女面癠小语曰:来往人众,恐见疑。君可相隔小半里,俟到家,吾待君墙外东屋中--枣树下系一牛,旁有碌碡者是也。既而渐行渐远,薄暮将抵李家洼,去家二十里矣。宿雨初晴,泥将没胫,足趾亦肿痛,遥见女已入东屋,方窃喜,趋而赴。女方背立,忽转面乃作罗刹形,锯牙钩爪,面如靛,目痴痴如灯,骇而返走。罗刹急追之,狂奔二十余里。至相国庄,已届亥初,识其妇翁门,急叩不已,门甫启,突然冲入,触一少女仆地,亦随之仆。诸妇怒噪,各持捣衣杵,乱捶其股。气结不能言,惟呼我我,俄一媪持灯出,方知是婿,共相惊笑。次日以牛车载归,卧床 几两月。当藻来去时,人但见其自往自还,未见有罗刹,亦未见有少女,岂非以邪召邪,狐鬼趁而侮之哉?先兄晴湖曰:藻自是不敢复冶游,路遇妇女必俯首,是虽谓之神明示惩可也。

  去余家十余里,有瞽者姓卫,戊午除夕,偏诣常呼弹唱家辞岁,各与以食物,自负以归。半途失足,堕枯井中。既在旷野僻径,又家家守岁,路无行人,呼号嗌干,无应者。幸井底气温 ,又有饼饵可食,渴甚则咀水果,竟数日不死。会屠者王以胜驱豕归,距井有半里许,忽绳断,豕逸狂奔野田中,亦失足堕井,持钩出豕。乃见瞽者,已气息仅属矣。井不当屠者所行路,殆若或使之也。先兄晴湖问以井中情状,瞽者曰:是时万念皆空,心已如死。惟念老母卧病,待瞽子以养。今并瞽子亦不得计,此时恐已饿莩,觉酸彻肝脾,不可忍耳。先兄曰:非此一念,王以胜所驱豕必不断绳。

  齐大,献县剧盗也,尝与众行劫,一盗见其妇善,逼污之。刃胁不从,反接其手缚于凳,已褫下衣,呼两盗左右挟其足矣。齐大方看庄--盗语谓屋上了望以防救者为看庄。闻妇呼号,自屋脊跃下,挺刃突入曰:谁敢如是,吾不与俱生!汹汹欲斗,目光如饿虎,间不容发之顷,竟赖以免。后群盗并就捕骈诛,惟齐大终不能弋获。群盗云官来捕时,齐大实伏马槽下。兵役皆云,往来搜数过,惟见槽下朽竹一束,约千余竿,积尘污秽,似弃置多年者。

  张明经晴岚言,一寺藏经阁上有狐居,诸僧多栖止阁下。一日天酷暑,有打包僧厌其嚣杂,径移坐具往阁上。诸僧忽闻梁上狐语曰:大众且各归房,我眷属不少,将移住阁下。僧问:久居阁上,何忽又欲据此?曰:和尚在彼。问汝避和尚耶?曰:和尚佛子,安敢不避?又问我辈非和尚耶?狐不答。固问之曰:汝辈自以为和尚,我复何言?从兄懋园闻之曰:此狐黑白太明。然亦可使三教中人,各发深省。

  甲见乙妇而艳之,语与丙。丙曰:其夫粗悍可图也,如不吝挥金,吾能为君了此事。乃择邑子冶荡者,饵以金而属之曰:尔白昼潜匿乙家,而故使乙闻,待就执,则自承欲盗。白昼非盗时,尔容貌衣服无盗状,必疑奸,勿承也。官再鞫而后承。罪不过枷杖,当设策使不竟其狱,无所苦也。邑子如所教,狱果不竟,然乙竟出其妇。丙虑其悔,教妇家讼乙,又陰赂证佐使不胜,乃恚而嫁其女。乙亦决绝,听其嫁甲。甲重价买为妾,丙又教邑子反噬甲,发其陰谋,而教甲赂息。计前后干没千金矣。适闻家庙社会,力修供具赛神。将以祈福。先一夕,庙祝梦神曰:某金自何来,乃盛仪以享我?明日来,慎勿令入庙。非礼之祀,鬼神且不受,况非义之祀乎?丙至,庙祝以神语拒之。怒勿信,甫至阶,舁者颠蹶,供具悉毁,乃悚然返。后岁余,甲死。邑子以同谋之故,时往来丙家,因诱其女逃去,丙亦气结死。妇携赀改适。女至德州,人诘得奸状,牒送回籍,杖而官卖。时丙奸已露,乙憾甚,乃鬻产赎得女,使荐枕三夕,而转售于人。或曰丙死时,乙尚未娶,丙妇因嫁焉。此故为快心之谈,无是事也。邑子后为丐,女流落为娼,固实有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