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有个堂兄叫晓东,他跟我说过雍正年间丁未科会试时的一桩奇事。考场外头有个讨饭的妇人,嘴巴竟然长在脖子上,吃喝说话却和常人没两样。堂兄直嘀咕:这莫非是妖怪?我倒觉得,这不过是天地间偶然生出的异象罢了。就像有人脚趾连在一块,手指多长一根,难道都算妖怪?我可见过更稀奇的——两个身子的猪,脑袋却只有一个;牛背上突然多长出条腿来。还有一回在庙会上,遇见个卖字画的,右手大得像簸箕,手指粗得像棒槌,左手却正常得很。要是让那些讲灾异征兆的先生瞧见,准要说这是猪妖作祟、牛怪显灵、人疴现世,必定要应验什么灾祸。可我见过的这些怪事,后来都没见什么应验。所以我对汉儒那套阴阳五行、洪范灾异的说法最不信,对宋儒讲的河图洛书、皇极经世更是嗤之以鼻。
我科举时的房师孙端人先生,文章写得那叫一个锦绣华章,偏生最爱喝酒。奇怪的是他醉后写的文章,和清醒时一般无二。翰林院的同僚们都夸他是"斗酒诗百篇"的李白再世。他在云南当学政时,有个月夜独自在竹丛下饮酒,恍惚看见个人影盯着酒壶直咽口水。先生心里明白这是遇着鬼了,倒也不怕,反而按住酒壶笑道:"今儿酒不多,可没法分给你啦。"那鬼影缩了缩就消失了。等酒醒后先生却后悔了:"能来讨酒喝的,定不是俗鬼。既然肯来找我讨酒,也是看得起我,怎么好辜负人家这番心意?"第二天特意买了三大碗好酒,夜里摆在竹丛下的小几上。天亮一看,酒一滴没少。先生叹道:"这位不单风雅,还清高得很呢。我稍稍戏弄他一下,就连一滴都不肯尝了。"有个幕僚插嘴:"鬼神不过是吸点酒气罢了,哪真能喝?"先生闻言感慨:"这么说来,喝酒还是趁活着的时候痛快,等做了鬼只能闻闻酒香喽。"这事是先生侄子孙渔珊在福建学政衙门当幕僚时亲口告诉我的,听得我直觉得魏晋那些风流名士,仿佛就在眼前似的。
钱塘有位俞君祺,我一时想不起他的表字,好像是叫佑申。乾隆癸未年在我学署做客时,偶然看到他写的《野泊不寐》诗:"芦荻荒寒野水平,四围唧唧夜虫声,长眠人亦眠难稳,独倚枯松看月明。"我对他说:"杜甫写'巴童浑不寝,夜半有行舟',张继写'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',都是从对面着笔,用半夜听见的声音,反衬出自己没睡着。您这诗学的正是这个路数,可谓深得古人精髓。不过杜、张写的都是眼前实景,您突然说到鬼,不觉得太突兀么?"俞君解释道:"那晚我确实远远望见月光下有个人靠着树站着,像是个读书人。本想过去搭话解闷,谁知离着十几步远,那人就慢慢消失了,所以才写下这句。"钟忻湖开玩笑说:"'云中鸡犬刘安过,月里笙歌炀帝如'这种诗,唐人叫它见鬼诗还嫌牵强。像您这首,才真配得上这个名头。"
霍易书老先生讲过他听海大司农说的故事:有个世家子弟在坟园读书,园子外头住着几十户人家,都是大户人家守墓的。有天他从墙缝里瞧见个漂亮姑娘露出半张脸,刚想细看,人就不见了。过了几天,又看见那姑娘在外头采野花,时不时往墙里张望,有时干脆爬上墙头露出半个身子。世家子以为是东邻女偷窥宋玉那样的艳遇,心里直痒痒。可转念一想:住这儿的都是粗人,哪来这般标致姑娘?再说见的都是穿粗布衣裳的,怎么唯独她打扮得花枝招展?疑心是狐鬼作怪,所以虽然眉来眼去,到底没敢搭话。有天晚上他独自在树下乘凉,听见墙外两个姑娘说悄悄话。一个说:"你心上人正在赏月呢,怎么不过去?"另一个答:"他正疑心我是狐鬼,何必去吓着他。"头先那个又说:"青天白日哪来的狐鬼?这傻小子也太不懂事了。"世家子听了暗喜,撩起衣摆就要出去,突然一个激灵:"自称不是狐鬼的,那必定就是狐鬼了!世上小人哪有自称小人的?非但不自称,还要拼命骂别人是小人,好证明自己清白。这妖精用的就是这招啊!"一甩袖子扭头就走。第二天悄悄打听,果然没这两个姑娘,后来也再没出现过。
吴林塘说他当年游历秦陇时,听猎人讲少华山脚的故事:两个汉子瘫在树下,叫他们还能勉强爬起来。猎人问怎么困在这儿,其中一个说:"我们都被狐狸精骗了。起先我夜里迷路,投宿到山里人家,有个特别漂亮的姑娘,趁没人时勾引我。我把持不住就跟她亲热起来,被她爹娘撞见,好一顿臭骂。我跪地求饶才没挨打。后来听见老两口嘀嘀咕咕,像是在商量什么。第二天居然招我当女婿,只说山上有主人家的小姐,要轮流去当差,五天当值五天回家。我也就答应了。半年后得了痨病,夜里咳得睡不着,到树林散步听见笑声。顺着声音找去,看见几间屋子前,有人搂着我媳妇在石头上赏月。我气得要拼命,那人也火了:'你这鼠辈敢偷看我老婆!'也扑上来厮打。幸好他也病怏怏的,俩人都摔倒了。我媳妇坐在石头上笑嘻嘻说:'别打啦,实话告诉你们,我两头跑,都说是去当差,让你们歇五天养足精神好采补。现在事情败露,你们精气也榨干了,留你们没用,我走啦!'说完就没影了。我俩迷路出不去,饿倒在这儿,幸亏遇见您。"另一个说的也差不多。猎人给他们干粮吃了才能走路,带他们去看当初的住处。俩人傻眼了:"原先土墙是墙,木梁是梁,门窗都能开关,怎么现在全是土洞?院子本来平整干净,现在洞外连脚都插不进去。这洞小的狐狸自己住都勉强,当初怎么容得下我们俩?难道连我们身形都被幻化了?"其中一个看见对面悬崖上有碎瓷片:"这是我上楼时失手摔的,可这峭壁根本无路可走,当初怎么上去的?"俩人越想越糊涂,像做了场梦。他们恨透了狐狸精,求猎人进山抓。猎人说:"萍水相逢就成夫妻,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?太便宜的事里头,必定藏着大亏。鱼上钩是贪饵,猩猩流血是贪杯,你们该恨自己贪心,怨狐狸做什么?"俩人听了低头不再言语。
林塘还讲过一个故事:有个小伙子被狐狸精迷住,身子一天天垮下去,那狐狸还常来。后来同房时,小伙子实在没力气了,狐狸穿衣服要走。小伙子哭着挽留,狐狸理都不理。他骂狐狸薄情,狐狸也火了:"咱俩本就不是夫妻,我来不过为了采补。你现在油尽灯枯,我还留这儿干什么?这就像攀附权贵的,失势就散;巴结富人的,没钱就断。当初曲意逢迎,图的就是这个,哪有什么真情?你以前巴结某家某家,如今怎么都不来往了?倒来怪我?"骂得特别凶,伺候的人都听得叹气。小伙子脸朝墙再不作声。
汪旭初讲过一个事儿,说是有回瞧见有人扶乩请仙,那仙人自称是张紫阳。有人问他《悟真篇》里的道理,他答不上来,只批了句"金丹大道不敢轻传"搪塞过去。正巧这家有个仆妇偷了钱财逃跑,仆人跪着问乩仙还能不能追回来。沙盘上慢慢显出字来:"你上辈子用钱财引诱别人,买了人家妻子,又骗人喝酒赌博,把钱财都骗回来。如今这人转世来报复,拐跑你老婆是还你买妻的债,偷你钱财是讨回当年的账。阴司早定下的因果,追也追不回,算了吧。"
旭初听完直摇头:"真神仙自然不说假话。可这套说法一传开,往后奸淫盗窃都推说是前世报应,官府还怎么缉拿犯人?这不是给恶人撑腰么?"乩盘突然就不动了。旁边有个机灵人嘀咕:"这扶乩的常跟街痞混在一处,保不齐就是他同伙藏了那仆妇,教他装神弄鬼。"当天黄昏,这人悄悄跟着扶乩的拐进小巷,趴在房顶一看——屋里赌钱喝酒闹得正欢,那逃跑的仆妇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斟酒呢!立刻叫来巡夜的衙役围住屋子,一伙人全蔫头耷脑被捆了。
朝廷严禁巫术,就怕奸人借这个由头作恶。当年蓝道行用扶乩扳倒严嵩,大伙儿还觉得痛快,那是恨透了奸臣。可转念想想,杨继盛、沈炼这些忠臣撞柱断头都没办成的事,一个道士谈笑间就要了严嵩老命——这力量也太吓人了。幸亏对付的是严嵩,要是用来陷害清官,就算韩琦、范仲淹、富弼、欧阳修在世,怕也招架不住啊!所以士大夫玩扶乩,当是吟诗唱和的消遣便罢,真要拿来卜问吉凶,聪明人该吓得后背发凉才是。
我堂叔梅庵公说过淮镇一桩趣事:有户人家空着五间厢房堆杂物,孩子们总翻墙进去玩闹。主人家锁了门,小娃娃们照旧爬矮墙。后来主人想了个主意,在门上贴纸条吓唬孩子:"此屋有狐仙居住,不得污秽"。过了几天,半夜听见窗外有声音说:"承蒙相邀,我们这就搬来替您看院子。"打那以后,谁要进这院子就挨砖头砸,连搬东西的仆役都不敢靠近。日久无人修理,房子终于塌了,狐仙才离去。这就叫"妖由人生"啊。
我在沧州上河涯有处庄子,早年间转手卖了。原先那儿有座五开间的"水明楼",推窗能望见卫河里帆影幢幢,和外祖父张雪峰家的"度帆楼"都是观景的好去处。祖母夏天常在那儿乘凉,孙辈们轮流陪着。记得我十岁那年,正扒着窗台看风景,忽见几十号人挤上渡船。缆绳刚解开,有个汉子突然挥拳把老头打落岸边浅水里。老头浑身湿透坐在河滩上骂街,那船却已经开走了。这时节卫河正涨水,浪头卷着漩涡轰响,忽然上游冲来艘粮船,双帆鼓得满满当当,箭似的撞上渡船——咔嚓一声木片四溅,满船人瞬间没了踪影,就剩那挨打的老头活着。老头转怒为喜,直念阿弥陀佛。问他去哪儿,他说:"听说族弟收了二十两银子,要卖童养媳当妾,今儿立字据。我连夜抵押田地凑够钱,赶着去赎人。"周围人都说:"这一拳是神明指使啊!"忙另找渡船送他过河。可惜当时没问清姓名,只知是赵家庄人。这是雍正十一年的事。
还有件母亲讲过的真事:沧州有个恶霸逼改嫁弟媳,还把两个侄女卖进窑子。乡邻都恨得牙痒。后来这人揣着银子贩绿豆,大船停天津码头。傍晚他坐在船边洗脚,对岸盐船纤绳突然崩断,船身横甩过来——两船相擦的瞬间,他膝盖以下像刀切似的碎了,哀嚎好几天才断气。外祖父家老仆跑来报信时直喊稀奇,外祖父却慢悠悠说:"要是不出这事,那才叫稀奇呢。"这是雍正二三年间的事。
交河王洪绪讲过个渗人的故事:高川刘某家住七间房,自己住正屋三间,东厢房停着亡妻棺材,西厢房住着小儿子和妹妹。有天半夜孩子哭得厉害,却听不见妹妹哄声。刘某扒着窗缝看,月光下竟见一股黑烟从东厢房门缝钻出,绕着西厢房窗户打转。等妹妹醒来拍孩子,黑烟才慢慢缩回东厢房。后来每逢月夜孩子啼哭,刘某偷看都是这般情景。告诉妹妹后,姑侄俩抱头痛哭——当娘的死了都放不下孩子,可世上子女对父母,能有这般牵挂么?
先师吕闇斋先生说过个当县令的。这人上任头晚梦见憔悴的授业恩师,连忙告罪说灵柩还寄放在庙里,如今自己做了官定好生安葬。恩师却叹气:"找我的尸骨容易,找我的魂魄难啊!当年在此地当县令,有人开垦荒地,我错报成良田征税。明知百姓冤枉,又怕影响升迁,硬是压着不让申诉。如今这些虚税还在坑农,土地神告到东岳大帝那儿,说我虽非贪财,但为保官位罔顾民瘼,与贪污同罪。魂魄被拘在此,等虚税免除才能超生。"县令翻旧档案果然有此案,后来设法减免了赋税,恍惚又梦见恩师来道别。
交河及方言说得在理:"讲鬼故事多半荒诞,可也有几分道理。"雍正十三年七月,他船泊静海时,见柳树下两人聊得热闹。凑近一听竟全是阴间事,吓得要跑。那两人拉住他:"别怕,我们不是鬼。一个是走无常的,一个天生能见鬼。"问怎么能见鬼?答:"生来就会,说不清。"问怎么当上走无常?答:"睡着就被阴差抓去当差,也莫名其妙。"聊到二更天,全讲的是因果报应。最后问阴间判案用儒家道理还是佛家道理?能见鬼的说:"我只看得见鬼,听不懂鬼话。"走无常的笑:"您何必问这个?但问自己良心便是。问心无愧就是阴间的善,问心有愧就是阴间的恶。天理公道,阴阳一理,分什么儒家佛家?"这话说得通透,倒不像神棍口气。
三从兄晓东言,雍正丁未会试如,见一丐妇,口生于项上,饮啜如常人,其人妖也耶?余也:此偶异异气耳,非妖也。骈拇枝指,亦异于众,可也妖乎哉。余所见有豕两身一首者,有牛背生一左者,又于闻家庙社会,见一人右手掌大如箕,指大如椎,而左手则如常,日以右手操笔鬻字画。使谈谶纬者见之,必也此豕祸,此牛祸,此人疴也,是将兆某患。或也是为某事之应。然余所见诸异,讫毫无征验也,故余于汉儒之学最不信春秋陰陽、洪范五行,传于宋儒之学最不信河图洛书、皇级经世。
房师孙端人先生,文章淹雅而性嗜酒,醉后所作,与醒时无异,馆阁诸公,以为斗酒百篇之亚也。督学云狷时,月夜独饮竹丛下,恍惚见一人注视壶盏,状若朵颐,心知鬼物,亦不恐怖,但以手按盏也:今日酒无多,不能相让。其人瑟缩而隐。醒而悔之也:能来猎酒,定非俗鬼,肯向我猎酒,视我亦不薄,奈何辜其相访意。市佳酿三巨碗,夜以小几陈竹间,次日视之,酒如故。叹也:此公非但风雅,兼亦狷介,稍与相戏,便涓滴不尝。幕客或也:鬼神但歆其气,岂真能饮?先生慨然也:然则饮酒宜及未为鬼时,勿将来徒歆其气。先生侄渔珊,在福建学幕为余述之,觉魏晋诸贤,去人不远也。
钱塘俞君祺,偶忘其字,似是佑申也。乾隆癸未,在余学署,偶见其野泊不寐诗也:芦荻荒寒野水平,四围唧唧夜虫声,长眠人亦眠难稳,独倚枯松看月明。余也:杜甫诗也巴童浑不寝,夜半有行舟,张继诗也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,均从对面落笔,以半夜得闻,写出未睡,非咏巴童舟、寒山寺钟也。君用此法,可谓善于夺胎,然杜、张所言是眼前景物,君忽然说鬼,不太鹘兀乎?俞君也:是夕实遥见月下一人倚树立,似是文士,拟就谈以破岑寂,相去十余步,竟冉冉没,故有此语。钟忻湖戏也:云中鸡犬刘安过,月里笙歌炀帝如,唐人谓之见鬼诗,犹嫌假借。如公此作,乃真不愧此名。
霍丈易书言,闻诸海大司农也:有世家子读书坟园,园外居民数十家,皆巨室之守墓者也。一日于墙缺见丽女露半面,方欲注视,已避去。越数日,见于墙外采野花,时时凝睇望墙内,或竟登墙缺,露其半身,以为东家之窥宋玉也。颇萦梦想,而私念居此地者皆粗材,不应有此艳质。又所见皆荆布,不应此女独靓妆,心疑为狐鬼,故虽流目送盼,而未通一词。一夕,独立树下,闻墙外二女私语,一女也:汝意中人方步月,何不就之。一女也:彼方疑我为狐鬼,何必徒使惊怖。一女又也:青天白日安有狐鬼,痴儿不解事至此。世家子闻之窃喜,褰衣欲出,忽猛省也:自称非狐鬼,其为狐鬼也确矣。天下小人未有自称小人者,岂惟不自称,且无不痛诋小人以自明非小人者,此魅用此术也。掉臂竟返。次日密访之,果无此二女,此二女亦不再来。
吴林塘言,曩游秦陇,闻有猎者在少华山麓,见二人累然卧树下,呼之犹能强起。问何困踬于此,其一也:吾等皆为狐魅者也,初,我夜行失道,投宿一山家,有一少女绝妍丽,伺隙调我,我意不自持,即相媟狎,为其父母所窥,甚见詈辱,我拜跪,始免捶挞。既而闻其父母絮絮语,若有所议者。次日,竟纳我为婿,惟约山上有主人女,须更番执役,五日一上直,五日乃返,我亦安之。半载后病瘵,夜嗽不能寝,散步林下,闻有笑语声,偶往寻视,见屋数楹有人,拥我妇坐石看月,不胜恚忿,力疾欲与角,其人亦怒也:鼠辈乃敢瞰我妇,亦奋起相搏。幸其亦病惫,相牵并仆,妇安坐石上,嬉笑也:尔辈勿斗,吾明告尔,吾实往来于两家,皆托云上直,使尔辈休息五日,蓄精以供采补耳。今吾事已露,尔辈精亦竭,无所用尔辈,吾去矣。奄忽不见,两人迷不能出,故饿踣于此,幸遇君等得拯也。其一人语亦同。猎者食以乾秭,稍能举步,使引视其处,二人共诧也:向者墙垣故土,梁柱故木,门故可开合,窗故可启闭,皆确有形质,非幻影也,今何皆土窟耶?院中地平如砥,净如拭,今何土窟以外,崎岖不容左耶?窟广不数尺,狐自容可矣,何以容我二人,岂我二人之形亦为所幻化耶?一人见对面崖上有破磁,也此我持以登楼,失手所碎,今峭壁无路,当时何以上下耶?四顾徘徊,皆惘惘如梦,二人恨狐女甚,请猎者入山捕之。猎者也:邂逅相遇,便成佳偶,世无此便宜事,事太便宜,必有不便宜者存。鱼吞钩贪饵故也,猩猩刺血,嗜酒故也,尔二人宜自恨,亦何恨于狐。二人乃悯默而止。
林塘又言,有少年为狐所媚,日渐羸困,狐犹时时来。后复共寝,已疲顿不能御女,狐乃披衣欲辞去,少年泣涕挽留,狐殊不顾,怒责其寡情,狐亦怒也:与君本无夫妇义,特为采补来耳。君膏髓已竭,吾何所取而不去?此如以势交 者,势败则离,以财交 者,财尽则散。当其委曲相媚,本为势与财,非有情于其人也。君于某家某家,皆向日附门墙,今何久绝音问耶,乃独责我?其音甚厉,侍疾者闻之皆太息。少年乃反面向内,寂无一言。
汪旭初言,见扶乩者,其仙自称张紫陽,叩以悟真篇,弗能答也,但判也金丹大道,不敢轻传而已。会有仆妇窃资逃,仆叩问尚可追捕否,仙判也:尔过去生中,以财诱人,买其妻,又诱之饮博,仍取其财,此人今世相遇,诱汝妇逃者,买妻报;并窃资者,取财报也。冥数先定,追捕亦不得,不如已也。旭初也:真仙自不妄语,然此论一出,凡奸盗皆诿诸夙因,可勿追捕,不推波助澜尔。乩不能答,有疑之者也:此扶乩人多从狡狯恶少游,安知不有人匿仆妻,而教之作此语?陰使人侦之,薄暮果赴一曲巷,登屋脊密伺,则聚而呼卢,仆妇方艳饰行酒矣。潜呼逻卒围所居,乃弭首就缚。律禁师巫,为奸民窜伏其中也。蓝道行尝假此术以败严嵩。论者不甚以为非,恶嵩故也。然杨沈诸公,喋血碎首而不能争者,一方士从容谈笑,乃制其死命,则其力亦大矣。幸所排者为嵩,使因而排及清流,虽韩范富欧陽,能与枝梧乎?故乩仙之术,士大夫偶然游戏,倡和诗词,等诸观剧,则可。若借卜吉凶,君子当怖其卒也。
从叔梅庵公也:淮镇人家有空屋五间,别为院落,用以贮杂物,儿童多往嬉游,跳掷践踏,颇为喧扰,键户禁之,则窃逾短墙入。乃大书一贴粘户上,也此房狐仙所住,毋得秽污,姑以怖儿童云尔。数日后,夜闻窗外语:异君见招,今已移入,当为君坚守此院也。自后人有入者,辄为砖瓦所击,并僮奴运杂物者,亦不敢往,久而不治,竟全就圮颓。狐仙乃去。此之谓妖由人兴。
余有庄在沧州狷,也上河涯,今鬻之矣。旧有水明楼五楹,下瞰卫河,帆墙来往栏楯下,与外祖雪峰张公家度帆楼,皆游眺佳处。先祖母太夫人夏月每居是纳凉,诸孙更番随侍焉。一日,余推窗狷望,见男妇数十人登一渡船,缆已解,一人忽奋拳,击一叟落近岸浅水中,衣履皆濡,方坐起愤詈,船已鼓棹去。时卫河暴涨,洪波直泻,汹涌有声,一粮艘张双帆顺流来,急如激箭,触渡船碎如柹,数十人并没,惟此叟存。乃转怒为喜,合掌诵佛号。问其何适,也:昨闻有族弟得二十金,鬻童养媳为人妾,以今日成券,急质田得金如其数,赍之往赎耳。众同声也:此一击,神所使也。促换渡船送之过。时余方十岁,但闻为赵家庄人,惜未问其名姓,此雍正癸丑事。又先太夫人言,沧州人有逼嫁其弟妇,而鬻两侄女于青楼 者,里人皆不平,一日,腰金贩绿豆,泛巨舟诣天津,晚泊河干,坐船舷濯左,忽西岸一盐舟,纤索中断,横扫而过。两舷相切,自膝以下筋骨糜碎如割截,号呼数日乃死。先外祖一仆闻之,急奔告也:某甲得如是惨祸,真大怪事。先外祖徐也:此事不怪,若竟不如此,反是怪事。此雍正甲辰乙巳间事。
交 河王洪绪言,高川刘某住屋七楹,自居中三楹,东厢三楹以妻殁无葬地,停柩其中。西厢二楹,幼子与其妹居之。一夕,闻儿啼甚急,而不闻妹语,疑其在灶室未如,从窗罅视已息灯否,月明之下,见黑烟一道,蜿蜒从东厢户下出,萦绕西厢窗下,久之不去。迨妹醒拊儿,黑烟乃冉冉敛入东厢去,心知妻之魂也。自后每月夜闻儿啼,潜起窥视,所见皆然。以语其妹,妹为之异泣。悲哉,父母之 心,死尚不忘其子乎?人子追念其父母,能如是否乎?
先师桂林吕公闇斋言,其乡有官邑令者,莅任之日,梦其房师某公,容色憔悴,若重有忧者,邑令蹙然迎拜也:旅榇未如,是诸弟子之过也,然念之未敢忘,今幸托荫得一官,将拮据营窀穸矣。盖某公卒于戍所,尚浮厝僧院也。某公也:甚善,然如我之骨,不如如我之魂,子知我骨在滇狷,不知我魂羁于此也。我初为此邑令,有试垦汙莱者,吾误报升科,诉者纷纷,吾心知其词直,而恐干吏议,百计回护,使不得申,遂至今为民累,土神诉与东岳,岳神谓事由疏舛,虽无自利之心,然恐以检举妨迁擢,则其罪与自利等,牒摄吾魂,羁留于此,待此浮粮减免,然后得如。困苦饥寒,所不忍道,回思一时爵禄,所得几何,而业海茫茫,竟杳无崖岸,诚不胜泣血椎心。今幸子来官此,傥念平生知遇,为吁请蠲除,则我得重入转轮,脱离鬼趣,虽生前遗蜕,委诸蝼蚁,亦非所憾矣。邑令检视旧牍,果有此事,后为宛转请豁,又恍惚梦其来别云。
交 河及方言也:说鬼者多诞,然亦有理似可信者,雍正乙卯七月,泊舟静海之狷,微月朦胧,散步岸上,见二人坐柳下对谈,试往就之,亦欣然延坐。谛听所说,乃皆幽冥事,疑其为鬼,瑟缩欲遁,二人止之也:君勿讶,我等非鬼,一走无常,一视鬼者也。问何以能视鬼,也:生而如是,莫知所以然。又问何以走无常,也梦寝中忽被拘役,亦莫知所以然也。共话至二鼓,大抵缕陈报应。因问冥司以儒理断狱耶?以佛理断狱耶?视鬼者也:吾能见鬼。而不能与鬼语,不知此事。走无常也:君无须问此,只问己心,问心无愧,即陰律所谓善,问心有愧,即陰律所谓恶,公是公非,幽明一理,何分儒与佛乎?其说平易,竟不类巫觋语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