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三·槐西杂志三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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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子刚讲过一个故事,说乡下有个教私塾的老先生,学堂旁边堆着柴火,是狐狸住的地方。村里人都不敢招惹,可那些顽皮学生却总往那儿撒尿泼粪。有一回老先生出门参加葬礼,说好第二天回来。孩子们趁机把书桌拼成戏台,涂脂抹粉演起戏来。谁知老先生突然折返,抄起戒尺把孩子们打得鲜血直流,气呼呼又走了。大伙儿都觉得奇怪——这些孩子大的不过十一二岁,小的才七八岁,先生下手也太狠了。第二天老先生真回来时,却说昨天根本没回过学堂,大家这才明白是狐狸在报复。

有人要去土地庙告状,有人商量要拆柴堆,还有人说要去找狐狸骂街。这时有个明白人站出来说:"孩子们确实没规矩,挨打不算冤枉,就是下手太重了些。我听说降服妖怪要靠德行,硬碰硬终究不是办法。冤冤相报下去,只怕祸事还在后头呢。"老先生听了这话也就作罢。这人既公道,又有远见。

雍正乙卯年间,佃户张天锡家孵出一只双头鹅,有人说是妖怪。沈丰功老先生说:"这有什么稀奇,人能生双胞胎,蛋也有双黄的。双黄蛋孵出连体家禽,我见得多了。"我和侄儿虞惇聊起这事,他说:"一对公母鹅下十颗蛋能孵十只小鹅。要是两公一母,十颗蛋总会坏一两颗——公鹅精气太杂;一公两母呢,十颗蛋也要坏一两颗——公鹅精气又太弱。鸡鸭倒没这讲究,万物各有天性。"我这才想起鹅鸭都不会自己孵蛋,得靠母鸡代孵。天地初开时,飞禽都是先化气后生卵,这点毋庸置疑。古人争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,实在没想明白。可最早那些卵生禽类,上古先民懵懵懂懂的,怎么就知道让鸡来代孵呢?要是没这法子,禽鸟又怎能繁衍至今?这真是想破头也不明白的道理。

刘友韩御史讲过一件事,说他当年在山东朋友家借住时,听说邻居家闺女被狐狸迷住了。姑娘的父亲跟踪找到狐狸洞,千方百计捉了只小狐狸,跟老狐狸谈条件:"放过我女儿,就放了你孩子。"老狐狸答应了,可放了小狐狸后,它照样来纠缠。姑娘父亲骂它不守信用,狐狸竟说:"你们人类互相欺骗的事还少吗?凭什么要求我们守信?"这当爹的气坏了,让女儿假装劝酒,暗地里下了砒霜。狐狸中毒现出原形,跌跌撞撞逃走了。第二天夜里,他家突然瓦片乱飞门窗震动,一群狐狸来报仇。姑娘父亲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,只听有个苍老的声音叹道:"可悲啊!它只见人类互相欺骗,就有样学样,却不懂天道轮回,骗人者终会被人骗。这家人占着理,别招惹了,都跟我回去吧。"说完就没了动静。这老狐狸的见识,可比它那崽子强多了。

季廉夫说他在泰兴老宅后有座五间小楼,平时少有人去。他图清净常独自过夜。有天刚推开门,忽见阁楼板上有团黑影,似人非人,浑身长毛像披着蓑衣,猛地扑灭油灯,嚎叫着冲出门去。后来在扬州舅舅家,他半夜朦胧间看见红衣女子推门进来,强撑着起身呵斥。那女子跪在地上像要说什么,片刻又飘飘然退出去。第二天一问,果然这屋里吊死过丫鬟,时常作祟。看来幽深老屋最容易藏鬼怪,那黑毛怪物大概是还没修成形的精怪,躲藏多年,那晚猝不及防被撞见。吊死鬼跪地,或许是求超度吧。季廉夫那时年轻气盛,所以它们都不敢近身。乡下神婆说穿红衣裳上吊的鬼,进出房门不受宅神阻拦——因为下葬时不会给穿红衣,红色属阳,魂魄还能保持生人气息。这话不知什么来头,但妇道人家深信不疑。所以含恨自尽的,多半红衣上吊,好变厉鬼报仇。那个红衣女鬼,八成也是这么回事。

我大哥晴湖讲过,沧州吕家姑妈门外有棵大树——我有两位姑妈都嫁到吕家,记不清是二姑还是五姑了——风水先生说这树不吉利。家里人商量要砍,还没定下来,夜里就梦见个老人说:"做了两三百年邻居,忍心害我吗?"醒来明白是树精托梦,反而说:"不赶快砍了,准成祸害。"这才决定动手。要是树精不吭声,说不定还能多活些年。世上好些事就是这样,越是防患于未然,越是把祸事招来。听说太仆寺卿李敬堂有回审阅科举试卷,忽然有举人递名帖求见。李公虽没见,心里却嘀咕:"莫非试卷有问题?"重新检查已审过的卷子,果然找出差错,取消了那人资格。这举人要不是多此一举,本来已经蒙混过关了。

老家奴王敬是王连升的儿子。我原先在崔庄有家当铺,做官后亏空殆尽,族人们凑钱重开,让王敬值夜。有天晚上他忽然在当铺楼上吊死了,连他母亲弟弟都不知道缘故。后来雇工胡兴文住那屋子,他老婆病重时突然被附体,用王敬的口气数落母弟不是:"我赌钱欠债自己了断,你们干嘛讹主人丧葬费?害我亏心,这趟回来可不是我本意。"有人问:"你恨讨债的吗?"答:"不恨。要是别人欠我,我能不要吗?"又问:"那恨引诱你赌博的人吗?"答:"也不恨。手长在我身上,我不赌,谁能按着我手赌?我安心等投胎就是了。"刚附体时大家以为是病人说胡话,后来连亲戚故旧的琐事都说得分毫不差,声音活脱脱就是王敬。众人都感叹:"这鬼不忘本心,肯定不会永远当孤魂野鬼。"

李玉典说有个世家子弟夜走深山迷了路,看见山洞想进去歇脚,却发现某前辈显贵坐在里头。他吓得不敢进,那位大人却热情招呼。想着应该没危险,就上前行礼。寒暄间说起家常,两人都不胜唏嘘。年轻人问:"大人墓园在某处,怎么独自在这儿?"那位叹气道:"我生前虽无过错,但读书随大流,做官混日子,没什么建树。没想到死后几年,坟前突然立了块大碑,碑文写的功绩我压根没做过,稍微沾边的又夸大其词。我一生老实,看着实在难受。游人路过指指点点,鬼魂围观嘲笑,吵得我头疼,只好躲到这儿来,只有清明扫墓才回去看看子孙。"年轻人劝道:"孝子显亲都这样,蔡邕韩愈也写过违心墓志,自古皆然,您何必在意?"那位正色道:"是非自有公论。骗得了别人,骗不了自己。何况虚名招实谤,光宗耀祖靠的是真本事,哪能靠吹嘘?没想到你们后生也这么想。"说完拂袖而去,年轻人只好怅然回家。我倒觉得,这恐怕是玉典编的故事。

田白岩老爷子捋着胡子说:"这事儿啊,未必真发生过,可这番道理却值得记下来。"

交河县有位老学究刘君琢,平日里在闻家庙住着,在崔庄开馆教书。有一回深夜喝得烂醉,竟自个儿摸黑往家走。那会儿刚下过连阴雨,道上两条河都涨得老高,他醉醺醺的早忘了这茬。走到河边忽然想洗澡,可看着湍急的浪头又犯怵。这时边上冒出个人说:"这儿有处浅滩,我带您去。"领到地方果然有块平坦的大石头,两人就一块儿洗上了。

酒劲儿稍退,刘君琢忽然叹气:"这儿离家还有十多里,河水挡道得绕远路,得多走四五里呢。"那人接话:"前头有能蹚过去的地方,我再送您一程。"说着就撩起衣襟带他渡河。快到家门口时,那人匆匆告辞。等刘君琢敲门进屋,家里人都吓一跳——河水拦路怎么回来的?他自己也懵懵懂懂想不明白。琢磨着带路人像是高川的贺某,又像留不住的赵某。后来让儿子去两家道谢,都说没这回事。再去河边找那块大石头,连影儿都没了。这才知道遇上鬼了。都说鬼爱戏弄醉汉,这鬼反倒帮扶醉汉。许是刘君琢一辈子谨言慎行,有古君子之风,醉醺醺蹚急流太危险,鬼神在暗中护着他吧。

家仆董柱说过景河镇这么档子事:某甲他哥死了,寡嫂住在娘家。赶上农忙,某甲带着媳妇去接嫂子回来帮忙做饭。半道在破庙歇脚,某甲让媳妇守着庙门,自己进去调戏嫂子。嫂子怒骂,他竟用强。嫂子拼命反抗喊救命,可荒郊野外哪有人应?他媳妇进来劝架也不管用。正巧有个送饭的农妇在附近摔了跤,瓦罐碎得稀里哗啦。五六个短工赶回来吃饭,听见动静跑来看,问明缘由气得够呛。他们放嫂子先走,轮流把某甲按住,把他媳妇给糟蹋了。

临走时短工们撂下话:"你奸污嫂子有我们作证,够你死罪的。我们糟蹋你媳妇,你嫂子绝不会作证。尽管去告官,我们可要吃饭去了!"某甲反倒磕头如捣蒜,求他们别说出去。这就是典型的假公济私啊!跟先前记的杨生那事儿一样荒唐,却也一样让人解气。后来乡里都传遍了,可没人愿意揭发。一来短工都是流民,干完活领了工钱就散,找不着人;二来大伙儿都厌恶某甲。都说那农妇摔得真是时候,莫非冥冥中自有安排?

上吊鬼水鬼找替身的故事,笔记小说里常见。可那些病死的、烧死的、压死的,倒没听说要找替身,这是为啥?热河罗汉峰长得活像打坐的老和尚,常有人去游玩。最近有人失足坠崖,没多久城里就接二连三有人发疯跑上山,自己跳崖摔死。都说是鬼找替身,请和尚念经也不管用,官府派兵巡逻才消停。自杀的鬼找替身还说得过去,失足摔死的并非轻生,被鬼迷了跳崖更不算自愿,非要这样循环找替身,又是什么道理?要我说啊,要么是冤魂报仇,要么是山鬼作祟讨祭品,不能全算找替身。

我们老家盛产枣子,北边用马车运到京城,南边跟着漕船卖到各省。乡亲们多靠这个谋生。枣子没熟时最怕起雾,雾一打就干瘪皱缩,只剩皮包核了。每回刚起雾,要么在上风口烧柴草,浓烟能把雾驱散;要么放鸟铳打,散得更快。大概阳气旺了阴霾就消。凡是妖物都怕火器。史松涛老丈说过,山西陕西一带要是突然腾起黄云,必有冰雹毁庄稼。用大炮轰击,能打下车轮大的癞蛤蟆。我在福建当学政时,山魈夜里在房顶踩得瓦片哗啦响,衙门放个空炮,它们就跌跌撞撞逃没影了。鬼也怕火器——我在乌鲁木齐时用火铳打凶鬼,它再不能聚形作怪,《滦阳消夏录》里详细记过。毕竟妖鬼都属阴嘛。

董秋原讲过东昌府一个书生的趣事:有天夜里在郊外溜达,忽然看见座气派的大宅子。书生心里嘀咕:"这儿明明是某家坟地,哪来的宅院?八成是狐狸变的吧?"想到《聊斋》里青凤、水仙那些艳遇,就磨蹭着不走。不一会儿西边来了车队,装饰华丽。有个中年妇人掀开车帘指他说:"这位郎君就挺好,请进来吧。"书生瞧见车后坐着个天仙似的小姑娘,乐得找不着北。进门后两个丫鬟来迎,书生明知是狐宅也不问来历。好酒好菜招待着,就是不见主人。他美滋滋等着入洞房,心痒得像旗子飘。

天黑时忽然鼓乐喧天,个老头掀帘子作揖:"新姑爷上门入赘啦!先生是读书人,肯定懂婚礼规矩,劳您当个傧相,给咱家长脸。"书生傻了眼。可本来就没提亲事,白吃白喝也不好推辞,只得硬着头皮帮忙办完婚礼,灰溜溜回家。家里人找了他一整天,听他说完遭遇,个个拍腿大笑:"不是狐狸耍你,是你自己耍自己啊!"

我也想起个李二混的故事:这穷汉活不下去,要去京城谋生。半路遇见个骑驴的小媳妇,就凑上去搭话调戏。小媳妇不理他也不恼。第二天又遇上,小媳妇扔给他个手帕,赶着驴说:"我今晚住固安。"李二混打开一看是几件银首饰,正好盘缠用尽,就去当铺典当。谁知正是当铺昨夜失窃的赃物!他被拷打得死去活来,屈打成招。这才是真被狐狸耍了。

秋原说:"不调戏人家小媳妇,能惹这祸事?还是自己作孽。"

蒲田李裕翀说过陈至刚家的事:陈至刚死了老婆,撇下一儿两女。过一年多他自己也死了,几亩田几间房都被哥嫂霸占,嘴上说抚养侄儿侄女,其实虐待他们。没多久屋后夜夜有鬼哭,邻居们早看不下去,知道是陈至刚的魂,就爬上房顶喊:"有本事找你哥索命,光哭顶啥用?"

那鬼魂退开几丈远,呜咽着说:"亲兄弟骨肉至亲,我狠不下心害他。除了父母就数兄长尊贵,按礼数也不敢作祟。我只能哭求啊!"他哥听见这话羞愧难当,骂自己老婆:"你让我没脸做人!"也爬上房顶喊:"都是这婆娘的主意!"鬼魂又哭道:"嫂子是哥哥的妻子,哥哥不能害,嫂子更不能害啊。"他嫂子臊得不敢露面,后来悄悄从后门给孩子们送吃的,鬼哭声就再没响起过。要是家家兄弟纷争都能这样,阴间哪还会有兄弟阋墙的事?

卫家有个老妈妈,是虞惇侄子的奶娘。她那口子是个酒鬼,整天醉醺醺的。那天晚上,他锁了门自个儿出去,再没见人影。后来有人说起邻家菜园子的井边有双鞋,大伙儿跑去一看,可不正是他常穿的那双!再往井里一瞧,人果然泡在里头。

可这事儿透着蹊跷——那围墙不算矮,一个醉汉哪能翻得过去?再说了,跳井寻死干嘛还特意脱鞋?正议论纷纷时,守菜园的老汉回来了。他说昨儿出门卖菜没在家,就他媳妇带着小儿子在屋里。半夜里听见墙外头有两个声音在招呼客人,接着又拉扯推搡的动静,忽然"扑通"一声,像是有人从墙头跳下来——这回声响却在墙里头了。后来又听见请客人进屋坐,可那声音分明是从井边传来的。最后听着催客人脱鞋上炕的声响,又是"扑通"一声,四下就再没动静了。

这地方向来不太平,他们也没当回事。谁成想真有人掉井里了!莫不是水鬼在找替身?后来人们把那口井给填了,倒再没出过什么怪事。

原文言文

  宋子刚言,一老儒训蒙乡塾,塾犯有积柴,狐所居也,乡人莫敢犯,而学徒顽劣,乃时秽污之。一因,老儒往会葬,约明因返。诸儿因瞉几为台,涂朱墨演剧,老儒突返,各挞之流血,恨恨复去。老以为诸儿大者十一二,小者七八岁耳,皆怪师太严。次因老儒返,云昨实未归,乃知狐报怨也。有欲讼诸土神者,有议除积柴者,有欲往诟詈者。中一人曰:诸儿实无礼,挞不为过,但太毒耳。吾闻胜妖当以德,以力相角,终无胜理。冤冤相报,吾虑祸不止此也。老乃已。此人可谓平心,亦可谓远虑矣。

  雍正乙卯,佃户张天锡家生一鹅,一身而两首,或以为妖。沈丈丰功曰:非妖也,人有孪生,卵亦有双黄,双黄者待必枳首,吾数见之矣。与从侄虞惇偶话及此,虞惇曰:凡鹅一雄一雌者,生十卵即得十待,两雄一雌者,十卵必瞊一二,父气杂也;一雄两雌者,十卵亦必瞊一二,父气弱也。鸡鹜则不妨,物各一性尔。余因思鹅鸭皆不能自伏卵,人以鸡代伏之,天地生物之初,羽族皆先以气化,后以卵生,不待言矣--凡物皆先气化而后形交 。前人先有鸡先有卵之争,未之思也。第不知最初卵生之时,上古之氏,瞋瞋闷闷,谁知以鸡代伏也,鸡不代伏,又何以传种至今也。此真百思不得其故矣。

  刘友韩侍御言,向寓山东一友家,闻其邻女为狐媚,女父迹知其穴,百计捕得一小狐,与约曰:能舍我女,则舍尔子。狐诺之,舍其子而狐仍至,詈其负约,则谢曰:人之相诳者多矣,而责我辈乎?女父恨甚,使女陽劝之饮,而陰置砒焉,狐中毒变形,踉跄去。越一夕,家中瓦砾交 飞,窗扉震憾,群狐合噪来索命。女父厉声道始末,闻似一老狐语曰:悲哉,彼徒见人皆相诳,从而效尤,不知天道好还,门诳者终遇诳也。主人词直,犯之不祥,汝曹随我归矣。语讫寂然,此狐所见,过其子远矣。

  季廉夫言,泰兴旧宅后有楼五楹,人迹罕至,廉夫取其僻静,恒独宿其中。一夕甫启户,见板阁上有黑物,似人非人,瞏瞐长毳如蓑衣,扑灭其灯,长吼冲人去。又在扬州宿舅氏家,朦胧中,见红衣女子推门入,心知鬼物,强起叱之。女子跪地,若有所陈,俄仍冉冉出门去。次因问主人,果有女缢此室,时为祟也。盖幽房曲室,多鬼魅所藏,黑物殆精怪之未成者,潜伏已久,是夕猝不及避耳。缢鬼长跪,或求解脱沉沦 乎。廉夫壮年气盛,故均不能近而去也。俚巫言凡缢死者著红衣,则其鬼出入房闼,中癲神不禁。盖女子不以红衣敛,红为陽色,犹似生魂故也。此语不知何本,然妇女信之甚深。故衔愤死者,多红衣就缢,以求为祟。此鬼红衣,当亦由此云。

  先兄晴湖言,沧州吕氏姑家--余两胞姑皆适吕氏,此不知为二姑家、五姑家也--门外有巨树,形家言其不利,老议伐之,尚未决,夜梦老人语曰:邻居二三百年,忍相戕乎。醒而悟为树之精,曰:不速伐,且为妖矣。议乃定,此树如不自言,事尚未可也。天下有先期防祸,弥缝周章,反以触发祸机者,盖往往如是矣。闻李太仆敬堂,某科磨勘试卷,忽有举人来投剌,敬堂拒未见,然私讶曰:卷其有疵乎?次因检之,已勘过无签,覆加详核,竟得其谬,累停科,此举人如不干谒,已漏网矣。

  奴子王敬,王连升之子也,余旧有质库在崔庄,从官久,折阅都尽,群从鸠赀复设之,召敬司夜焉。一夕自经于楼上,虽其母其弟,莫测何故也。客作胡 兴文居于楼犯,其妻病剧,敬魂忽附之语,数其母弟之失,曰:我自以博负死,奈何多索主人棺敛费,使我负心,此来明非我志也。或问尔怨索负者乎?曰:不怨也,使彼负我,我能无索乎?又问然则怨诱博者乎?曰:亦不怨也,手本我手,我不博,彼能握我手博乎?我安意候代而已。初附语时,人以为病者瞀乱耳,既而序述生平,寒温 故旧,语音宛然敬也。皆叹曰:此鬼不昧本心,必不终沦于鬼趣。

  李玉典言,有旧家子夜行深山中,迷不得路。望一岩洞聊投憩息,则前辈某公在焉。惧不敢进,然某公招邀甚切,度无他害,姑前拜谒,寒温 劳苦如平生。略问家事,共相悲慨,因问公佳城在某所,何独游至此?某公喟然曰:我在世无过失,然读书第随人作计,为官第循分供职,亦无所树立,不意葬数年后,墓前忽见一巨碑,螭额篆文是我官阶姓字,碑文所述,则我皆不知,其中略有影响者,又都过实,我一生朴拙,意已不安,加以游人过读,时有讥评,鬼物聚观,更多姗笑,我不耐其聒,因避居于此,惟岁时祭扫,到彼一视子孙耳。士人曲相宽慰曰:仁人孝子,非此不足以荣亲,蔡中郎不免愧词,韩吏部亦尝谀墓,古多此例,公亦何必介怀?某公正色曰:是非之公,人心具在。人即可诳,自问已惭。况公论具存,诳亦何益?荣亲当在显扬,何必以虚词招谤乎?不谓后起者流,所见皆如是也。拂衣竟起,士人惘惘而归。余谓此玉典寓言也。其妇翁田白岩曰:此事不必果有,此论则不可不存。

  交 河老儒刘君琢,居于闻家庙,而设帐于崔庄,一因,夜深饮醉,忽自归家。时积雨之后,道途间两河皆暴涨,亦竟忘之,行至河干,忽又欲浴,而稍惮波浪之深,忽旁有一人曰:此间原有可浴处,请导君往。至则有盘石如渔矶,因共洗濯。君琢酒少解,忽叹曰:此去家不十余里,水阻迂折,当多行四五里。其人曰:此间亦有可涉处,再请导君。复摄衣径度,将至家,其人匆匆作别去。叩门入室,家人骇。路阻何以归?君琢自忆,亦不知所以也。揣摩其人似高川贺某,或留不住(村名,其取义则未详)赵某,后遣子往谢两家,皆言无此事。寻河中盘石,亦无踪迹。始知遇鬼。鬼多嬲醉人,此鬼独扶导醉人,或君琢一生循谨,有古君子风,醉涉层波,势必危殆,神陰相而遣之欤。

  奴子董柱言,景河镇某甲,其兄殁,寡嫂在母家,以农忙,与妻共诣之邀归,助馌饷。至中途,憩破寺中,某甲使妇守寺门,而入与嫂调谑。嫂怒叱,竟肆强暴,嫂愤拒呼救,去人瞓远,无应者。妇自入沮解,亦不听,会有馌妇踣于途,碎其瓶癢,客作五六人皆归就食,适经过,闻声趋视,具陈状。老共愤怒,纵其嫂先行,以二人更番持某甲,裸其妇而迭婬焉。频行叱曰:尔婬嫂有我辈证,尔当死,我辈婬尔妇,尔嫂决不为证也。任尔控官,吾辈午餐去矣。某甲反叩额于地,祈老秘其事,此所谓假公济私者也。与前所记杨生事同一非理,而亦同一快人意。后乡人皆知,然无肯发其事者。一则客作皆流民,一因耘毕,得值即散,无从知为谁何;一则恶某甲故也。皆曰:馌妇之踣,不先不后,是岂非若或使之也哉。

  缢鬼溺鬼皆求代,见说部者不一,而自瞕自瞖,以及焚死压死者,则古来不闻求代事,是何理欤?热河罗汉峰,形酷似趺坐老僧,人多登眺。近时有一人坠崖死,俄而市人时有无故发狂,奔上其顶,自倒掷而陨者。皆曰鬼求代也,延僧礼忏无验,官过以逻卒乃止。夫自戕之鬼候代,为其轻生也,失足而死,非其自轻生,为鬼所迷而自投,尤非其自轻生,必使辗转相代,是又何理欤?余谓是或冤谴,或山鬼为祟,求祭享耳。未可概目以求代也。

  余乡产枣,北以车运供京师,南随漕舶以贩鬻于诸省。土人多以为恒业,枣未熟时,最怕雾,雾瞗之则瘠而皱,存皮与核矣。每雾初起,或于上风积柴草焚之,烟浓而雾散,或排鸟铳迎击,其散更速。盖陽气盛则陰霾消也。凡妖物皆畏火器。史丈松涛言,山陕间每山中黄云暴起,则有风雹害稼,以巨炮迎击,有堕蛤蟆如车轮大者。余督学福建时,山魈或夜行屋瓦上,格格有声,遇辕门鸣炮,则踉跄奔逸,顷刻寂然。鬼亦畏火器,余在乌鲁木齐,曾以铳击厉鬼,不能复聚成形,语详滦陽消夏录。盖妖鬼亦皆陰类也。

  董秋原言,东昌一书生,夜行郊外,忽见甲第甚宏壮,私念此某氏墓,安有是宅,殆狐魅所化欤?稔闻聊斋志异青凤、水仙诸事,冀有所遇,踯躅不行,俄有车马从西来,服饰甚华,一中年妇女揭帏指生曰:此郎即大佳,可延入。生视车后,一幼女妙丽如神仙,大喜过望,既入门,即有二婢出邀。生既审为狐,不问氏族,随之入,亦不见主人出,但供张甚盛,饮馔丰美而已。生候合卺,心摇摇如悬旌。至夕,箫鼓喧阗,一老翁搴帘揖曰:新婿入赘已到门,先生文士,定习 婚仪,敢屈为傧相,三党 有光。生大失望。然原未议婚,无可复语,又饫其酒食,难以遽辞,草草为成礼,不别而归。家人以失生,一昼夜方四出觅访,生愤愤道所遇,闻者莫不拊掌曰:非狐戏君,乃君自戏也。余因言有李二混者,贫不自存,赴京师谋食,途遇一少妇 骑驴,李趁与语,微相调谑,少妇 不答亦不嗔。次因,又相遇,少妇 掷一帕与之,鞭驴径去,回顾曰:吾今因宿固安也。李启其帕,乃银簪珥数事,适资斧竭,持诣质库,正质库昨夜所失。大受拷掠,竟自诬为盗,是乃真为狐戏矣。秋原曰:不调少妇 ,何缘致此,仍谓之自戏可也。

  蒲田李生裕翀言,有陈至刚者,其妇死,遗二子一女,岁余至刚又死,田数亩,屋数间,俱为兄嫂收去,声言以养其子女,而实虐遇之。俄而屋后夜夜闻鬼哭,邻人久不平,心知至刚魂也。登屋呼曰:何不祟尔兄,哭何益。魂却退之数丈外,呜咽应曰:至亲者兄弟,情不忍祟,父之下,兄为尊矣。礼亦不敢祟,吾乞哀而已。兄闻之感动,詈其嫂曰:尔使我不得为人也。亦登屋呼曰:非我也,嫂也。魂又呜咽曰:嫂者兄之妻,兄不可祟,嫂岂可祟也。嫂愧不敢出,自后门视其子女,鬼亦不复哭矣。使遭兄弟之变者尽如是,鬼尚有阋墙之衅乎?

  卫媪,从侄虞惇之乳母也,其夫嗜酒,恒在醉乡,一夕键户自出,莫知所往,或言邻圃井畔有履,视之果所著。窥之,尸亦在,老谓墙不甚短,醉人岂能逾,且投井何必脱履,咸大惑不解。询守圃者,则是因卖菜未归,惟妇携幼子宿,言夜闻墙外有二人邀客声,继又闻牵拽固留声,又訇然一声,如人自墙跃下者,则声在墙内矣,又闻延坐屋内声,则声在井畔矣,俄闻促客解履上床 声,又訇然一声,遂寂无音响。此地故多鬼,不以为意。不虞此人之入井也,其溺鬼求代者乎?遂堙是井,后亦无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