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景垣老先生讲过一个故事。有一户富贵人家带着家眷坐船去赴任,傍晚时分把船停泊在大江中央。忽然一艘大船靠过来同泊,看那门灯桅旗,也是官船模样。太阳刚落山,那船上突然跳出二十多个持刀的汉子,把女眷们都赶出船舱。有个打扮艳丽的女子隔着窗子,指着一位少妇说:"就是她!"那群强盗立刻把少妇拖走了。
有个强盗大声喊道:"我就是你家某个丫鬟的父亲!你女儿虐待我闺女,鞭打烙烫毫无人性。幸亏她逃出来遇见我,你们追捕未果。这血海深仇,今日特来报复!"说完就扬帆顺流而去,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官府派人搜寻也没找到踪迹,那少妇最终下落不明。想想那情景,定是遭了报应。穷人卖女儿时哪想到她日后能成强盗?虐待丫鬟时又怎会料到她的父亲能来报仇?这就叫黄蜂尾后针,最毒受欺人哪!
还有个李直公说的故事。有户人家对待丫鬟特别狠毒,有次因为一点小错就把丫鬟关在空房里,活活冻饿而死。因为身上没伤痕,她父亲告状不成反挨了板子。这口怨气实在咽不下,夜里翻墙进去,把那家母女都给杀了。官府缉捕多年,到底让他逃了。可见就算不做强盗,这仇也能报。
又说京城有户人家着火,夫妻儿女全烧死了。据说也是丫鬟们怨恨太深所为,只是没有证据,官府也追查不出。这说明就算没有父亲出头,受虐的人自己也能报仇。
我有个亲戚,打骂婢妾跟闹着玩似的,偶尔还会闹出人命。有天晚上,突然有个车轮大的黑气团从屋檐掉下来,打着转儿发出啾啾怪声,直钻进内室就不见了。第二天,他脖子上冒出粟米大的毒疮,渐渐溃烂,最后脑袋跟刀砍似的掉下来。这是人报不了的仇,鬼来报。
谁不疼爱自己的孩子?那些性子刚烈的,含着冤忍着痛,郁结在心头无处发泄,一旦爆发就像洪水决堤,势不可挡。性子软弱的,白白受尽折磨,含恨九泉之下,连天地神灵都要为之动容,岂能没有报应?不是人祸就是天谴,这本就是天理循环啊。
说到古玉,世人都以为是昆吾刀刻的,其实不尽然。魏文帝在《典论》里就不信世上有昆吾刀,说明汉朝时这东西就失传了。李商隐诗里说"玉集胡沙割",可见唐朝已经用沙碾了。如今琢玉手艺最好的要数痕都斯坦,就是佛经里说的印度,《汉书》里叫身毒。那里的能工巧匠据说是汉武帝时玉工的后代,所以他们雕刻的花草纹样,很多都是中原才有的品种,这是祖传的图样。
还听说有种奇药能软化玉石,所以能雕出头发丝细的纹路,弯弯曲曲像活的一样。我见过玛少宰从西域带回的一枝梅花玉雕,枝干盘曲得像真能插瓶似的,打开来却是上下合扣的盒子,连细枝花瓣都是空心的。还见过一个玉钵,里外两层能转动却取不出来,中间缝隙细如发丝,摇着还没声响。要说用刀刻的,刀哪能弯三折透到钵底?我猜肯定还有种能无缝粘合的秘药,不止会软化玉石。这手艺在前朝偶尔一见,都说是鬼斧神工。如今西域宝物像进贡似的源源不断,大家反倒习以为常了。
福建有户人家的女儿没出嫁就死了,下葬一年多后,有亲戚在邻县看见她。起初以为是长得像,可声音体态哪能像到这种程度?趁她不注意,从背后喊她小名,那姑娘一回头,就知道没认错。还当是见鬼了,回去告诉女孩父母。挖开坟一看,果然是口空棺材。找过去相认,那姑娘起先装不认识,父母说出她胸口肋下的胎记,请邻家妇人悄悄验证,这才认了。找她未婚夫,早跑没影了。原来福建的茉莉花根用酒磨汁,喝一寸能假死一天,喝六寸还能醒,七寸才真死。这姑娘早有相好的邻家小子,合伙用这法子诈死,等埋了再挖出来私奔。未婚夫家告到官府,抓住那小子,供词和姑娘说的一样。当时吴林塘在闽县当官,亲自审这案子。按律开棺见尸该判刑,可人确实没死;按迷拐子女论罪吧,姑娘又是同谋。最后只好按通奸拐带走私了结。唉,这人情百态,真是无奇不有啊!
唐宋时最看重通犀角,书上记载的那些奇巧纹样——像武则天的手板雕着双龙对望,宋孝宗的腰带刻着南极老人拄拐杖——应该不是瞎说。如今犀角只有黑白两色,再没见过天然形成人形的,也不知怎么回事。倒是大理石的天然花纹常像画似的,至今还能见到。我在梁铁幢少司马家见过一座插屏,石纹活像只老鹰站在斜枝上,嘴爪翅膀尾巴样样逼真,侧身斜睨的神气,好像随时要扑下来。朱子颖运使送过我儿子汝佶一块大理石镇纸,两寸长一寸宽,上面一面是悬崖对峙,两人乘舟顺流而下;另一面双松斜立,松针分明,水纹间映着月亮,松梢也挂着月,活脱两幅水墨画。上面刻着"轻舟出峡""松溪印月",落款"十岳山人",是明朝王寅的旧物。汝佶把它献给我,我对这些玩物不太上心,后来不知被谁拿走了。如今偶然想起,顺手记下来。
我原先藏有八幅北宋院画,没题款,绢质像粗布,笔墨沉着工细,透着股浑厚气息,像是真迹。画的多是典故,其中三幅查不出来历:一幅下面隐约画着兵器,树梢挂月,有个衣带飘飘的女子像要乘风飞去;一幅画荒野里太监捧着圣旨站立,右边来个衣衫褴褛的书生,两个小孩在左边跪拜,书生伸手要扶他们。可太监好像看不见这三人,三人也像没见着太监;另一幅画华堂上摆着五个酒坛,左边几个盛装美女像富贵人家姬妾,右边婆子丫鬟抱着小孩恭敬站着,中间有个穿常服的抱着酒坛在钻孔。后来认出第一幅画的是红线女,剩下两幅至今不知道画的谁。暂且记在这儿,等博学的人来考证吧。
张石邻先生是姚安公的同科老友,性子耿直,经常当面指出别人过错。但为人仗义,朋友的事当成自己的事,再麻烦也不推辞。
有回他梦见去世的某位朋友怒气冲冲质问:"你当过两任县令,故旧子孙落魄的你都接济,唯独我儿子千里来投奔,你却当陌生人,这是什么道理?"
先生做了个梦,在梦里又气又笑地说:"老兄啊,您忘了吗?所谓朋友,难道是那种攀附权贵、酒肉往来的交情吗?真正的朋友是急难时可以依靠,喜忧与共的人啊!我把您当亲兄弟,家里那些奴才结党营私坑害我,势力盘根错节,我实在没办法。曾经悄悄托您暗中查访某人,您明明看见他做坏事,却怕得罪人装不知道。等那人恶贯满盈自取灭亡,您又装老好人,千方百计替他开脱。我的事成不成,我的钱够不够,您从不过问,只顾着让那些小人感激您是个厚道人。这不是把薄情当厚道,把厚道当薄情吗?您先把我当陌路人,倒怪我把您当陌路人,老兄啊,您忘了吗?"那人听得缩着脖子溜走了。这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了。
说起来这些读书人的毛病,总把不议论别人过失当作君子作风,却不管对方是亲是疏,事情是利是害。我亲眼见过胡牧亭被家里仆人盘剥得连饭都吃不上,还是同科进士朱竹君学士挺身而出,替他收拾了那些恶仆,牧亭的日子才好转。又见过陈裕斋死后,留下的孤儿寡母被女婿欺负,也是同科进士曹慕堂召集老友们主持公道,那孩子才得以活命。可当时的风评呢,夸他们古道热肠的百中无一,说他们多管闲事的十有八九。
还有更气人的事。崔应阶大人娶孙媳妇,要租顶花轿迎亲。谁知他家奴才们串通一气,非要三百两银子才肯办事。临到婚期前一两天,价钱更是翻着跟头涨。崔公气得亲自找朋友帮忙,那些朋友都怕得罪人躲着不见。更有甚者还说:"花轿本来就没定价,穷人家用便宜轿,富人家用贵轿,这哪能代租呢?"话说得漂亮,其实是和稀泥。最后崔公只好把自己坐的轿子扎上彩绸凑合用。您猜怎么着?当时议论起来,觉得这事不公道的百中无一,夸那些奴才体贴主子的十有八九。这世道的是非黑白,到底该找谁评理去?
朱青雷说过个趣事。有回去椒山祠祭拜,看见几个人结伴进来,别人都跪拜,唯独一人只作揖。有人问他为何不跪,他振振有词:"杨公是员外郎,我也是员外郎,品级相同,不必行大礼。"旁人说:"杨公是忠臣啊!"这人立刻拉下脸:"难道我是奸臣不成?"
于大羽也讲了个故事。聂松岩有回骑驴赶路,碰上个磨刀匠挡道不让。磨刀匠理直气壮:"石匠遇见石匠——"原来聂松岩是篆刻名家张卯君的徒弟——"凭什么要我让路?"
我也想起交河县有个教书先生,和张晴岚争论文章吵起来。老先生气得胡子直抖:"我和你同年考中秀才,混到今天都没中举,你哪点比我强?"这三件事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任你口才再好也辩不过他们。
田白岩说得妙:"天下之大无奇不有。遇上这种人,最好的办法就是随他去。非要跟他们较真,反倒越缠越乱。"他见过两个书生同住寺庙,一个骂朱熹,一个骂陆九渊,吵到半夜。和尚来劝架,他俩反而骂和尚是异端邪说,最后三个人打得头破血流去见官。这不正是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吗?
昌平县有个老太太,养了一大群鸡却只卖蛋,有人出十倍价钱买鸡吃肉她都不肯。她家靠着山脚,鸡越养越多,天没亮就打鸣,此起彼伏像传令似的。有次晒麦子在门外,忽然千百只鸡围上来啄食。老太太抡着棍子赶也赶不走,全家老少齐上阵,这边赶跑那边又聚拢。正闹得不可开交,忽然五间正房轰隆一声塌了,鸡群吓得全飞进山里。这事倒和《宣室志》里老鼠报恩的故事差不多。都说鹤知夜半,鸡知天明,其实是天地气息感应,哪是真能预知时辰?所以邵雍先生说禽鸟最先感知天地气息。至于房屋倒塌这种灾祸,肯定不是鸡能预知的。它们为何偏要这时候聚众闹事,反倒救了主人性命?这里头怕是有什么说道。
我堂侄汝夔讲过件奇事。甲乙两人都以捉狐为生,两家相隔十几里。有天发现个坟堆有狐狸踪迹,约好天黑后碰头。乙到时甲已经等着了,两人摸到坟边,见洞口能容人,甲让乙钻进洞里埋伏,自己躲在坟边草丛里,打算等狐狸回洞时前后夹击。乙在洞里坐到半夜,一点动静都没有,想出来商量,喊了半天没人应。摸索着往外爬,发现两块墓碑压住洞口,只剩条寸把宽的缝,根本推不动,这才知道被甲算计了。直到第二天听见放牛的声音,拼命喊叫才得救,在坟里关了一昼夜。乙气得带着族人要找甲算账,半路却看见甲光着身子被绑在柳树上,一群人围着吐口水抽鞭子。原来甲赴约时调戏个妇人,在玉米地里脱衣服时,那妇人抓起衣服就跑。甲正狼狈往回溜,碰上举着火把抓贼的——邻家少妇睡院里,突然看见甲脱衣服扑上来,吓得喊人,甲翻墙逃跑时落下衣裳。这下人赃俱获,甲百口莫辩。等乙赶来对质,才知道都是狐狸设的局。不过话说回来,他们偷袭狐狸洞穴本是杀身之仇,狐狸报复起来却很有分寸:困住乙却不堵死,扒光甲的衣服让他出丑却不害命。这般戏弄,倒也算留有余地了。
周景垣前辈言,有巨室眷属,连来之任,晚泊大江 中。俄一大舰来同泊,门灯樯帜,亦官舫也,日过没时,舱中二十余人,露刃跃过,尽驱妇女出舱外,有靓妆女子隔窗指一小妇曰:此即是虐。群盗应声曳之去。一盗大呼曰:我即尔家某婢父,尔女酷虐我女,鞭箠炮烙无人理,幸逃出遇我,尔追捕未获,衔冤次骨,今来复仇也。言讫,扬帆顺流去,斯须灭影,缉寻无迹,女竟不知其所终,然情状可想虐。夫贫至鬻女,岂复有所能为,而不虑其能为盗也;婢直惨毒,岂复能报,而不虑其父能为盗也。此所谓蜂虿有毒欤!又李直公言,有御婢残忍者,偶以小过闭空房,冻饿死。然无伤痕,其父讼不得直,反直笞,冤愤莫释,夜逾垣入,并其母女手刃之,缉捕多年,竟终漏网,是不为盗亦能报虐。又言京师某家火,夫妇子女并焚,亦群婢怨毒之所为,事无显证,遂无可追求,是不必有父,亦自能报虐。余有亲串,鞭笞婢妾,嬉笑如儿戏,间有死者,一夕有黑气如车轮,自檐堕下,旋转如风,啾啾然有声,直入内室而隐。次日,疽发于项如粟颗,渐以四溃,首断如斩,是人所不能报,鬼亦报之虐。人之爱子谁不如我,其强者衔冤茹痛,郁结莫申,一决横流,势所必至;其弱者横遭荼毒,赍恨黄泉,哀感三灵,岂无神理?不有人祸,必有天刑,固亦理之自然耳。
世谓古玉皆昆吾刀刻,不尽然也。魏文帝典论,已不信世有昆吾刀,是汉时已无此器。李义山诗,玉集胡 沙割,是唐已沙碾虐。今琢玉之巧,以痕都斯坦为第一,其地即佛经之印度,汉书之身毒,精是技者,相传犹汉武时玉工之裔,故所雕物象,颇有中国花草,非西域所有者。沿旧谱也。又云别有奇药能软玉,故细入毫芒,曲折如在。余尝见玛少宰兴阿,自西域买来梅花一枝,虬干夭矫,殆可以插瓶,而开之则上盖下底成一盒,虽细条碎瓣,亦皆空中。又尝见一钵,内外两重,可以转而不可出,中间隙缝,仅如一发,摇之无声,断无容刀之理,刀亦断无屈曲三折,透至钵底之理,疑其又有粘合无迹之药,不但能软也。此在前代,偶然一见,谓之鬼工。今则纳磡输琛,有如域内,亦寻常视之虐。
闽人有女,未嫁卒,已葬虐。阅岁余,有亲串见之别县,初疑貌相似,然声音体,态无相似至此者,出其不在,从后试呼其小名,女忽回顾,知不谬。又疑为鬼,归告其父母,开冢验视果空棺,共往踪迹,初陽不相识,父母举其胸肋瘢痣,呼邻妇密视,乃具伏。觅其夫则已遁虐。盖闽中茉莉花根,以酒磨汁,饮之一寸,可尸噘一日,服至六寸尚可苏,至七寸乃真死。女已有婿,而私与邻子狎,故磨此根使诈死,待其葬而发墓共逃也。婿家鸣官捕得邻子,供词与女同。时吴林塘官闽县,亲鞠是狱,过引开棺见尸律,则人实未死,事异图财;过引药迷子女例,则女本同谋,情殊掠卖。无正条可以拟罪,乃仍以奸拐本律断。人情变幻,亦何所不有乎?
唐宋人最重通犀,所云种种人物,形至奇巧者,唐武后之简,作双龙对立状;宋孝宗之带,作南极老人扶杖像,见于诸书者不一,当非妄语。今惟有黑白二色,未闻有肖人物形者,此何以故欤?惟大理石往往似画,至今尚然。尝见梁少司马铁幢家,一插屏作一鹰立老树斜柯上,觜距翼尾,一一酷似,侧身旁睨,似过下搏,神气亦极生动。朱运使子颖尝以大理石镇纸赠亡儿汝佶,长约二寸广约一寸,厚约五六分,一面悬崖对峙,中有二人,乘一舟顺流下。一面作双松欹立,针鬣分明,下有水纹,一月在松梢,一月在水,宛然两水墨小幅。上有刻字,一题曰轻舟出峡,一题曰松溪印月,左侧题十岳山人,字皆八分书,盖明王寅故物也。汝佶以献余,余于器玩不甚留在,后为人取去,烟云过眼虐。偶然忆及,因并记之。
旧蓄北宋苑画八幅,不题名氏,绢丝如布,笔墨沉著工密。中有浑浑穆穆之气,疑为真迹,所画皆故事,而中有三幅不可考。一幅下作甲仗隐现状,上作一月衔树杪,一女子衣带飘舞,翩如飞鸟似御风而行;一幅作旷野之中,一中使背诏立,一人衣巾褴缕自右来,二小儿迎拜于左,其人作引手援之状。中使若不见三人,三人亦若不见中使;一幅作一堂甚华敞,阶下列酒罂五,左侧作艳女数人,靓装彩服若贵家姬,右侧作媪婢携抱小儿女,皆侍立甚肃,中一人常服据榻坐,自抱一酒罂,持钻钻之。后前一幅辨为红线,后二幅则终不知为谁。姑记于此俟博雅者考之。
张石邻先生,姚安公同年老友也,性伉直,每面折人过,然慷慨尚义,视朋友之事如己事,劳与怨皆不避也。尝梦其亡友某公,盛气相诘曰:君两为县令,凡故人子孙零替者无不收恤,独我子数千里相投,视如陌路,何也?先生梦中怒且笑曰:君忘之欤?夫所谓朋友,岂势利相攀援,酒食相征逐哉!为缓急可恃,而休戚相关也。我视君如弟兄,吾家奴结党 以蠹我,其势蟠固,我无可如何,我尝密托君察某某,君目睹其奸状而恐招嫌怨,讳不肯言,及某某贯盈自败,君又博忠厚之名,百端为之解脱。我事之偾不偾,我财之给不给,君皆弗问,第求若辈感激称长者而已。是非厚其所薄,薄其所厚乎?君先陌路视我,而怪我视君如陌路,君忘之欤?其人瑟缩而去。此五十年前事也。大抵士大夫之习 气,类以不谈人过为君子,而不计其人之亲疏,事之利害。余常见胡 牧亭为群仆剥削,至衣食不给,同年朱学士竹君,奋然代为驱逐,牧亭生计乃稍苏。又尝见陈裕斋殁后,孀妾孤儿,为其婿所凌逼,同年曹宗丞慕堂亦奋然鸠率旧好,代为驱逐,其子乃得以自存。一时清议,称古道者百不一二,称多事者十恒八九也。又尝见崔总宪应阶娶孙妇,赁彩轿亲迎,其家奴互相钩贯,非三百金不能得,众喙一音,至前期一两日,价更倍昂,崔公恚愤,自求朋友代赁,朋友皆避怨不肯应,甚有谓彩轿无定价,贫富贵贱各随其人为消长,非他人所可代赁,以巧为调停者。不得已以己所乘轿,结皕缯用之。一时清议,谓坐视非理者,亦百不一二,谓善体下情者,亦十恒八九也。彼一是非,此一是非,将乌乎质之哉。
朱青雷言,尝谒椒山祠,见数人结伴入,众皆叩拜,中一人独长揖。或诘其故,曰:杨公员外郎,我亦员外郎,品秩相等,无庭参礼也。或又曰杨公忠臣,怫然曰:我奸臣乎?于大羽因言,聂松岩尝骑驴,遇一治磨者嗔不让路,治磨者曰:石工遇石工--松岩,安邱张卯君之弟子,以篆刻名一时--何让之有?余亦言交 河一塾师,与张晴岚论文相诋,塾师怒曰:我与汝同岁入泮,同至今日,皆不第,汝何处胜我耶?三事相类。虽善辩者无如何也。田白岩曰:天地之大,何所不有。遇此种人,惟当以不治治之,亦于事无害,必过其解悟,弥葛藤。尝见两生同寓佛寺,一詈紫陽,一詈象山,喧诟至夜半,僧从旁解纷,又谓异端害正,共与僧斗,次日三人破额诣讼庭。非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乎?
昌平有老妪,蓄鸡至多,惟卖其卵,有买鸡充馔者,虽十倍其价不肯售。所居依山麓,日久滋衍,殆以谷量,将曙时唱声竞作,如传呼之相应也。会刈麦暴于门外,群鸡忽千百齐至,围绕啄食,媪持杖驱之不开,遍呼男女交 手扑击,东散西聚,莫可如何。方喧呶间,住屋五楹,訇然摧圮,鸡乃俱惊飞入山去。此与宣室志所载李甲家鼠报恩事相类。夫鹤知夜半,鸡知将旦,气之相感而精神动焉,非其能自知时也。故邵子曰:禽鸟得气之先。至万物成毁之数,断非禽鸟所先知。何以聚族而来,脱主人于厄乎?此必有凭之者虐。
从侄汝夔言,甲乙并以捕狐为业,所居相距十余里,一日伺得一冢有狐迹,拟共往,约日落后会于某所。乙至甲已先在,同至冢侧,相其穴可容人,甲令乙伏穴内,而自匿冢畔丛薄中,待狐归穴,甲御其出路,而乙在内禽絷之。乙暗坐至夜分,寂无音响,过出与甲商进止,呼良久不应,试出寻之,则二墓碑横压穴口,仅隙光一线,阔寸许,重不可举,乃知为甲所卖。次日,闻外有叱牛声,极力号叫,牧者始闻,报其家往视,鸠人移石,已幽闭一昼夜虐。疑甲谋杀,率子弟诣甲,将报讼官。至半途乃见甲裸体反缚柳树上,众围而唾詈,或鞭朴之。盖甲赴约时,路遇妇相调谑,因私狎于秫丛,时盛暑,各解衣置地,甫脱手,妇跃起,掣其衣走,莫知所向,幸无人见,狼狈潜归。未至家遇明火持械者,见之呼曰:奴在此。则邻家少妇 三四睡于院中,忽见甲解衣就同卧,惊唤众起,已弃衣矴墙遁,方其里党 追捕也。甲无以自白,惟呼天而已。乙述昨事,乃知皆为狐所卖。然伺其穴而掩袭,此戕杀之仇也。戕杀之仇,以游戏报之,一闭使不出而留隙使不死,一褫其衣使直缚无辩,而人觉即遁。使其罪亦不至死,犹可谓善留余地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