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·滦阳消夏录二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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扬州有个叫罗两峰的人,天生一双阴阳眼,能看见鬼魂。他常对人说:"这世上啊,只要有人住的地方就有鬼。那些横死的厉鬼,多年不得超生的,多半躲在没人住的空房子里,这种鬼可千万不能靠近,一靠近准要遭殃。至于那些到处游荡的鬼,白天阳气盛的时候,就躲在墙根阴影里;等过了晌午阴气重了,就能穿墙过户到处溜达。不过它们见着活人都会躲着走,怕被阳气冲撞。这种鬼到处都是,倒不会害人。"

他还说:"鬼就爱往人多的地方凑,荒郊野外的反倒少见。特别喜欢围着厨房灶台转悠,大概是馋饭菜的香味。更奇怪的是还爱往茅厕里钻,这就让人想不通了,难不成是专挑人少的地方去?"罗两峰画过一幅《鬼趣图》,有人怀疑是他瞎编的。画里有个鬼脑袋比身子大几十倍,看着就离谱。可我听先父姚安公说过,瑶泾陈公有个夏天开着窗户睡觉,那窗户有一丈宽。半夜突然冒出张巨脸堵在窗口,脸盘子跟窗户一般大,身子却不知藏在哪儿。陈公抄起宝剑就刺中它左眼,那鬼脸"嗖"地就不见了。当时对窗的老仆人也看见了,说是从窗下地里冒出来的。后来掘地一丈多深,什么也没找着。看来这种大头鬼还真有,只是这阴阳之事玄之又玄,谁又能说得清呢?

有个叫刘四的家仆,壬辰年夏天请假回家。两口子赶着牛车赶夜路,离家还有三四十里地时,拉车的牛突然不肯走了。车里的媳妇突然尖叫:"有个鬼!脑袋跟大水缸似的挡在牛前头!"刘四眯眼细看,哪是什么大头鬼,分明是个黑瘦妇人顶着个破鸡笼,手舞足蹈地喊:"来呀来呀!"吓得他赶紧调转车头,那鬼影又蹦到车前喊"来呀来呀",就这么前前后后绕着牛车打转,一直闹到鸡叫。那鬼突然站定笑道:"夜里闲着也是闲着,借你们两口子解解闷。可别背地里骂我,要是让我听见了还来找你们玩。这鸡笼是前村某某家的,顺道捎回去啊!"说完把鸡笼往车上一扔就没影了。等天亮到家,两口子都跟喝醉了似的昏昏沉沉。没过多久媳妇就病死了,刘四也落魄得不成人样,看来是让鬼趁了运势低的空子。

景城有座刘武周墓,连县志都有记载。可刘武周是山后马邑人,墓不该在这儿。我猜可能是隋朝刘炫的墓,这位是正儿八经的景城人。《一统志》说刘炫墓在献县东八十里,景城离县城八十七里,估摸着差不多就是这儿。早先有狐狸在墓里作窝,时不时捉弄醉汉。村里有个酒鬼陈双,听说后火冒三丈:"畜生也敢撒野!"跑到墓前边骂边数落。当时田里干活的乡亲们都看见——他爹怒气冲冲坐在坟头,陈双却指着墓碑跳脚大骂。大伙赶紧拦住他:"灌了多少黄汤?连亲爹都骂!"陈双定睛一看真是老爹,吓得跪地磕头,老头扭头就往家走。陈双追到村口,正趴在地上告饶呢,忽然一群婆娘围过来哄笑:"陈双你给媳妇下跪算怎么回事?"抬头一看又变成自家媳妇了。等懵懵懂懂回到家,发现老爹和媳妇压根没出过门,这才知道被狐狸耍了,臊得好几天不敢出门。要我说啊,陈双不骂狐狸就不会被戏弄,这叫自找的;狐狸不捉弄人也不会挨骂,也是自找的。这些弯弯绕绕的纠葛,都是因为一个念头没转过来。所以佛祖才说:众生都要谨言慎行,别种恶因。

乌鲁木齐流民的儿子方桂,有回在山里放马。一匹马突然跑丢了,他顺着蹄印找到条山沟,听见马叫得凄厉。摸过去一看,几个似人似兽的怪物正按着马啃肉——浑身长着松树皮似的鳞片,头发乱得像野鸡尾巴,眼珠子白惨惨凸在外头,活像嵌着两个鸡蛋。方桂这混小子平时就爱带着火铳防身,当下麻溜爬上树放了一枪,怪物们窜进深山再没见着,可怜那马已经被吃掉半拉了。后来再没人见过这种怪物,至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。

芮铁崖大人家里有座小楼住着狐狸,常年锁着。这狐狸半夜常到厨房做饭,还在书房摆宴请客,家里人都见怪不怪了。遇上小偷走水,狐狸还会帮着照应,一直相安无事。后来宅子卖给李廉衣学士,这位大人压根不信邪,亲自上楼查看——三间屋子干干净净,就当中铺着块席子大的木板,平整得像张床,别的啥也没有。正赶上翻修房子,李学士干脆把楼拆了。结果新房刚盖好,"轰"地就烧个精光,连片瓦都没剩下,可隔壁的茅草屋顶连根草都没烧着。大家都说是狐狸干的。

刘少宗伯却说:"这宅子合该那天着火。要是命里不该烧,狐狸敢放火?"我倒觉得,要是妖魔鬼怪都这么守规矩,老天爷还劈什么雷?王法严禁杀人,不敢动手的多,可杀人偿命的也不少。这事儿啊,真说不准。

王兰泉司寇讲过个事:梦午塘在江南督学时,衙门后头有座土丘老闹鬼,说是住着一对成了精的野鸡和蛇。梦大人年轻气盛,召集人手要平了它。大伙正磨蹭呢,突然刮来张席子蒙住他脑袋,扯掉一张又来一张,都是衙门凉棚上的。梦午塘知道碰上硬茬了,赶紧叫停工程。那土丘到现在还好好杵着呢。

老仆魏哲听他爹说,顺治初年有户人家,男主人和正妻先后过世。过了三四年,小妾也死了。正巧他家长工夜路遇雨,躲在东岳庙廊下打盹,迷迷糊糊看见男主人戴着枷锁站在殿前,妻妾跟在后面。有个城隍模样的神官对东岳爷作揖说:"这人玷污两人该罚,可也救过两条命,功过相抵吧?"东岳爷一甩袖子:"那两个怕死忍辱还能饶恕,他救人本就没安好心,谈什么将功抵过!"说完就把他们轰出去了。长工吓得连夜跑回家,全家人都听不明白。有个老仆哭着说:"造孽啊,原来是为这个遭报应!这事只有我们父子知道——前朝魏忠贤害裕妃时,有两个太监福来和双桂逃到京城,被主人收留。主人见他们男生女相,就威逼利诱让他们男扮女装,冒充自己从京城娶回来的妻妾。这两个太监为报救命之恩,后来也就将错就错过了半辈子。可这种趁人之危的事,骗得过人,骗不过鬼神啊!"

乾隆己卯年那会儿,我在山西主持乡试。有两份考卷本来都该上榜的——一份定在第四十八名,可填草榜的时候,考官万泉县的吕县令稀里糊涂把卷子塞进衣箱里,翻箱倒柜愣是找不着;另一份定在第五十三名,填榜时阴风阵阵,蜡烛连着熄了三四回,换了别人的卷子才消停。后来拆封一看,丢卷子的叫范学敷,闹鬼的那份是李腾蛟的。大伙儿都嘀咕这俩书生是不是造了什么孽。

可您猜怎么着?转过年的庚辰乡试,这二位都考中了。范学敷还是第四十八名,李腾蛟更是在辛丑年中了进士。可见功名这事儿啊,早一年都强求不来。那些钻营奔走的,何苦来哉?就算求来了,也是命里该有的——就像树上结果子,时候到了自然掉下来,不摘它也跑不了。

先父姚安公说过雍正庚戌年会试的奇事。他跟雄县的汤举人住隔壁考棚,半夜汤举人忽然瞧见个披头散发的女鬼,掀开帘子就撕考卷,碎纸片跟蝴蝶似的满天飞。这位汤举人是个硬骨头,非但不害怕,反倒坐着问那女鬼:"前世的恩怨我记不清,这辈子可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,你找我作甚?"

女鬼愣住后退两步:"您不是四十七号?" "我住四十九号。"敢情中间还空着两间考棚,女鬼数岔了。那女鬼盯着看了半天,居然作揖赔罪走了。眨眼功夫,就听见四十七号那边嚷嚷有人中邪。您说这糊涂鬼,害得汤举人平白遭殃。幸亏他心底坦荡,敢跟鬼怪理论,只废了份考卷。要是换个胆小的,怕是要吓掉半条命。

工部顾德懋员外郎总说自个儿在阴间当判官,我原是不信的。可有一回在裘文达公府上,他讲的话倒真在理。他说阴司最敬重贞洁妇人,但也分三六九等——那些舍不得儿女家产的,算下等;动了情欲能克制的,算中等;真正心如古井,连富贵饥寒都忘干净的,才是上等。这样的女子千百个里难出一个,若有一个,连鬼神都要行礼。有天听说来了位节妇,阎王爷整衣相迎,却见个老太太颤巍巍走来,越走越高,最后竟从大殿屋顶飘过去。阎王爷叹气说:"这位已登仙界,不归地府管喽。"

他还说贤臣也分三等:怕王法的算下等,爱名声的算中等,一心为国不计祸福的才是上等。阴司最讨厌那些钻营的,说种种坏事都由此而起,所以专叫他们栽跟头。人心越狡诈,鬼神的招数也越精妙。不过阴司倒不太看重隐士,说天地生人才,原是要济世安民的。要是人人都学巢父许由躲山里,这天下早被洪水淹了,连挂瓢饮牛的地方都剩不下。

内阁学士永公病重时,新请的大夫非要看前一位开的药方。永公以为是小丫鬟弄丢了,正要责打,忽然瞧见灯影里跪着个人:"大人别打丫头,药方是小人藏的。"原来这是永公当年当按察使时救下的死囚。那鬼魂说:"大夫们互相拆台,见了前头的方子必定改药。您这药本没错,只是见效慢。要是让后头大夫改了方,只怕要坏事。"永公当时昏沉着,等回过神吓出一身冷汗,便推说记不清药方,让新大夫另开。结果新大夫开的竟和原先一模一样,连服几剂果然病愈。后来永公在乌鲁木齐当差时亲口跟我说:"这鬼可比活人还通世故。"

我族叔癐庵讲过肃宁县一个教书先生的趣事。这位先生专讲程朱理学,有天来个游方和尚在学堂外敲木鱼化缘,从早晨敲到晌午。先生烦得不行,冲出去赶人:"你们这些异端,也就骗骗愚夫愚妇!我们这儿都是圣贤门徒,休想蛊惑人心!"

和尚合十道:"和尚化缘和儒生求功名,都是丢了本来面目。先生何必厚此薄彼?"先生气得抄起戒尺要打人。和尚拍拍衣裳起身:"您这可过分了。"留下个布袋子就走。等到天黑也不见回来,学生们摸那袋子哗啦响,想掏铜钱。先生说:"再等等,要分也得数清楚。"刚解开袋口,嗡地飞出群蜜蜂,把师生蜇得满脸包。正乱作一团,和尚突然推门进来:"圣贤弟子也贪人钱财?"拎起袋子就走,临出门还冲先生合十:"异端冒犯圣贤,您多包涵。"看热闹的都笑弯了腰。有人说这是幻术,也有人说是先生平日见和尚就骂,人家特意备了蜂群整治他。癐庵叔说:"我亲眼见的,要是袋里早装了蜂,肯定有动静。当时袋子纹丝不动,怕是真有法术。"

原文言文

  扬州罗两峰,目能视鬼,曰:凡有人处皆有鬼。其横亡厉鬼,多年沉滞者,率在幽房空宅中,是不可近,近则为害;其憧憧往来之鬼,午前陽盛,多在墙陰,午后陰盛,则四散游行,可穿壁而过,不由门户。遇人则避路,畏陽气也,是随处有之,不为害。又曰:鬼所聚集,恒在人烟密簇处,僻地旷野,所见殊稀。喜围绕厨灶,似欲近食气。又喜入溷厕,则莫明其故。或取人迹罕到耶?所画有鬼趣图,颇疑其以意造作,中有一鬼,首大于身几十倍,尤似幻妄。然闻先姚安公言,瑶泾陈公,尝夏夜挂窗卧。窗广一丈,忽一巨面窥窗,阔与窗等,不知其身在何处,急掣剑刺其左目,应手而没。对窗一老仆亦见,云从窗下地中涌出,掘地丈余,无所睹而止。是果有此种鬼矣。茫茫昧昧,吾乌乎质之。

  奴子刘四,壬辰夏乞假归省,自御牛车载其妇。距家三四十里,夜将半,牛忽不行,妇车中惊呼曰:有一鬼,首大如瓮,在牛前。刘四谛视,则一短黑妇人,首戴一破鸡笼,舞且呼曰:来来。惧而回车,则又跃在牛前呼来来,如是四面旋绕,遂至鸡鸣。忽立而笑曰:夜凉无事,借汝夫妇消遣耳。偶相戏,我去后慎勿詈我,詈则我复来。鸡笼是前村某家物,附汝还之。语讫,以鸡笼掷车上去。天曙抵家,夫妇并昏昏如醉,妇不久病死,刘四亦流落无人状。鬼盖乘其衰气也。

  景城有刘武周墓,献县志亦载。按武周山后马邑人,墓不应在是。疑为隋刘炫墓。炫景城人,一统志载其墓在献县东八十里。景城距城八十七里,约略当是也。旧有狐居之,时或戏嬲醉人。里有陈双,酒徒也。闻之愤曰:妖兽敢尔!诣墓所,且数且詈。时耘者满野,皆见其父怒坐墓侧,双跳踉叫号,竟前呵曰:尔何醉至此,乃詈尔父?双凝视,果父也。大怖叩首,父径趋归。双随而哀乞,追及于村外,方伏地陈说,忽妇媪环绕,哗笑曰:陈双何故跪拜其妻?双仰视,又果妻也,愕而痴立,妻亦径趋归。双惘惘至家,则父与妻实未尝出,方知皆狐幻化戏之也。惭不出户者数日,闻者无不绝倒。余谓双不詈狐,何至遭狐之戏,双有自取之道焉;狐不嬲人,何至遭双之詈,狐亦有自取之道焉。颠倒纠缠,皆缘一念之妄起。故佛言一切众生,慎勿造因。

  方桂,乌鲁木齐流人子也,言尝牧马山中,一马忽逸去,蹑踪往觅,隔岭闻嘶声甚厉。寻声至一幽谷,见数物,似人似兽,周身鳞癋如古松,发蓬蓬如羽葆,目睛突出,色纯白,如嵌二鸡卵,共按马生啮其肉。牧人多携铳自防,桂故顽劣,因升树放铳,物悉入深林去。马已半躯被啖矣。后不再见,迄不知为何物也。

  芮庶子铁崖,宅中一楼,有狐居其上。恒鐍之。狐或夜于厨下治馔,斋中宴客,家人习 见亦不讶。凡盗贼火烛,皆能代主人呵护,相安已久。后鬻宅于李学士廉衣,廉衣素不信妖妄,自往启视,则楼上三楹,洁无纤尘。中央一片如席大,藉以木板,整齐如几榻,余无所睹。时方修筑,因并毁其楼,使无可据,亦无他异。迢甫落成,突然烈焰四起,顷刻无寸椽。而邻屋苫草,无一茎被癎。皆曰狐所为。刘少宗伯青垣曰:此宅自当是日焚耳。如数不当焚,狐安敢纵火。余谓妖魅能一一守科律,则天无雷霆之诛矣。王法禁杀人,不敢杀者多,杀人抵罪者亦时有。是固未可知也。

  王少司寇兰泉言,梦午塘提学江 南时,署后有高阜,恒夜见光怪,云有一雉一蛇居其上,皆岁久,能为魅。午塘少年盛气,集锸畚平之。众犹豫不举手,午塘方怒督,忽风飘片席蒙其首,急撤去,又一片蒙之,皆署中凉蓬上物也。午塘觉其异,乃辍役,今尚岿然存。

  老仆魏哲闻其父言,顺治初有某生者,距余家八九十里,忘其姓名。与妻先后卒。越三四年,其妾亦卒。适其家佣工人,夜行避雨,宿东岳祠廊下,若梦非梦,见某生荷校立庭前,妻妾随焉。有神衣冠类城隍,磬折对岳神语曰:某生污二人,有罪;活二命,亦有功,合相抵。岳神怫然曰:二人畏死忍耻,尚可贷。某生活二人,正为欲污二人,但宜科罪,何云功罪相抵也?挥之出。某生及妻妾亦随出。悸不敢语,天曙归告家人,皆不能解。有旧仆泣曰:异哉,竟以此事被录乎!此事惟吾父子知之,缘受恩深重,誓不敢言。今已隔两朝,始敢追述。两主母皆实非妇人也。前明天启中,魏忠贤杀裕妃,其位下宫女内监,皆密捕送东厂,死甚惨。有二内监,一曰福来,一曰双桂,亡命逃匿。缘与主人曾相识,主人方商于京师,夜投焉。主人引入密室,吾穴隙私窥。主人语二人曰:君等声音笑貌,在男女之间,与常人稍异,一出必见获;若改女装,则物色不及。然两无夫之妇,寄宿人家,形迹可疑,亦必败。二君身已净,本无异妇人,肯屈意为我妻妾,则万无一失矣。二人进退无计,沉思良久,并曲从。遂为办女饰,钳其耳,渐可受珥。并市软骨药,陰为缠足,越数月,居然两好妇矣。乃车载还家,诡言在京所娶。二人久在宫禁,并白皙温 雅,无一毫男子状。又其事迥出意想外,竟无觉者。但讶其不事女红,为恃宠 骄惰耳。二人感主人再生恩,故事定后亦甘心偕老。然实巧言诱胁,非哀其穷,宜司命之见谴也。信乎,人可欺,鬼神不可欺哉!

  乾隆己卯,余典山西乡试,有两卷皆中式矣。一定四十八名,填草榜时,同考官万泉吕令癏,误收其卷于衣箱,竟觅不可得;一定五十三名,填草榜时,陰风灭烛者三四,易他卷乃已。揭榜后拆视弥封,失卷者范学敷,灭烛者李腾蛟也。颇疑二生有陰谴。然庚辰乡试,二生皆中试。范仍四十八名,李于辛丑成进士。乃知科名有命,先一年亦不得。彼营营者何为耶?即求而得之,亦必其命所应有,虽不求亦得也。

  先姚安公言,雍正庚戍会试,与雄县汤孝廉同号舍。汤夜半忽见披发女鬼,搴帘手裂其卷,如蛱蝶乱飞。汤素刚正,亦不恐怖,坐而问之曰:前生吾不知,今生则实无害人事,汝胡 为来者?鬼愕眙却立曰:君非四十七号耶?曰:吾四十九号。盖有二空舍,鬼除之未数也。谛视良久,作礼谢罪而去。斯须间,四十七号喧呼某甲中恶矣。此鬼殊愦愦,汤君可谓无妄之灾。幸其心无愧怍,故仓卒间敢与诘辨,仅裂一卷耳。否亦殆哉。

  顾员外德懋,自言为东岳冥官,余弗深信也。然其言则有理,曩在裘文达公家,尝谓余曰:冥司重贞妇,而亦有差等。或以儿女之爱,或以田宅之丰,有所系恋而弗去者,下也;不免情欲之萌,而能以礼义自克者,次也;心如枯井,波澜不生,富贵亦不睹,饥寒亦不知,利害亦不计者,斯为上矣。如是者千百不得一,得一则鬼神为起敬。一日喧传节妇至,冥王改容,冥官皆振衣伫迓,见一老妇儡然来,其行步步渐高,如蹑阶级。比到,则竟从殿脊上过,莫知所适,冥王怃然曰:此已生天,不在吾鬼录中矣。又曰:贤臣亦三等,畏法度者为下,爱名节者为次,乃心王室,但知国计民生,不知祸福毁誉者为上。又曰:冥司恶躁竞,谓种种恶业,从此而生,故多困踬之,使得不偿失。人心愈巧,则鬼神之机亦愈巧。然不甚重隐逸,谓天地生才,原期于世事有补,人人为巢许,则至今洪水横流,并挂瓢饮犊之地,亦不可得矣。又曰:陰律如春秋责备贤者,而与人为善。君子偏执害事,亦录以为过;小人有一事利人,亦必予以小善报。世人未明此义,故多疑因果或爽耳。

  内阁学士永公讳宁,婴疾,颇委顿。延医诊视,未遽愈,改延一医,索前医所用药帖,弗得。公以为小婢误置他处,责使搜索,云不得且笞汝。方倚枕憩息,恍惚有人跪灯下曰:公勿笞婢,此药帖小人所藏。小人即公为臬司时平反得生之囚也。问藏叶帖何意,曰:医家同类皆相忌,务改前医之方,以见所长。公所服药不误,特初试一剂,力尚未至耳。使后医见方,必相反以立异,则公殆矣。所以小人陰窃之。公方昏闷,亦未思及其为鬼。稍顷始悟,悚然汗下,乃称前方已失,不复记忆,请后医别疏方。视所用药,则仍前医方也。因连进数剂,病霍然如失。公镇乌鲁木齐日,亲为余言之,曰:此鬼可谓谙悉世情矣。

  族叔癐庵言,肃宁有塾师,讲程朱之学。一日有游僧乞食于塾外,木鱼琅琅,自辰逮午不肯息。塾师厌之,自出叱使去,且曰:尔本异端,愚民或受尔惑耳,此地皆圣贤之徒,尔何必作妄想!僧作礼曰:佛之流而募衣食,犹儒之流而求富贵也。同一失其本来,先生何必定相苦?塾师怒,自击以夏楚。僧振衣起曰:太恶作剧。遗布囊于地而去。意必复来,暮竟不至。扪之,所贮皆散钱,诸弟子欲探取。塾师曰:俟其久而不来再为计。然须数明,庶不争。甫启囊,则群蜂坌涌,螫师弟面目尽肿,号呼扑救。邻里咸惊问,僧忽排闼入曰:圣贤乃谋匿人财耶?提囊径行。临出,合掌向塾师曰:异端偶触忤圣贤,幸见恕。观者粲然。或曰幻术也,或曰塾师好辟佛,见僧辄诋。僧故置蜂于囊以戏之。癐庵曰:此事余目击。如先置多蜂于囊,必有蠕动之状,见于囊外。尔时殊未睹也。云幻术者为差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