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·如是我闻三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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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安那位姓王的姨母,是先太夫人的五妹。她讲起未出嫁时,坐在度帆楼上,远远望见河边停着一条船。有位官家打扮的中年妇人趴在窗口痛哭,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。乳母开后门去打听,回来说那是某位知府的夫人——她在船上午睡时,梦见亡女被人捆住手脚宰割,惨叫声撕心裂肺。惊醒后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,像是从隔壁船传来的。派丫鬟去查看,正撞见屠夫在杀小猪,血水哗哗流进瓦盆里还没接完呢。梦里女儿双脚绑着麻绳,双手系着红带子,再看那小猪的前蹄,果然如此。夫人悲痛欲绝,花双倍价钱买下小猪埋了。后来她家仆人私下说,小姐十六岁就没了,生前最是温柔,唯独爱吃鸡,每顿饭必要有鸡,没有就绝不动筷子,一年总要杀七八百只鸡,怕是杀孽太重了。

交河有个书生,黄昏时独自在田埂上散步,远远瞧见好像有个女子闪进高粱地。他以为是偷情的妇人,凑近去看却空无一人。疑心对方藏在深处,也就没再追究。

回家后突然高烧说胡话:"我是饿鬼。见您有福相不敢冒犯,原本躲在草丛里,谁知您偏要来看。既然您有意,我就讨口吃的吧。若能给些祭品,我立刻就走。"家里人赶忙备好纸钱酒菜,书生的病立刻就好了。

苏语年进士说:"这人本无邪念,只因多管闲事才被鬼缠上。小人对待君子,总是伺机而动的,言行怎能不谨慎?"世态炎凉转瞬即变,连鬼怪也是这样。

程鱼门编修讲过:王文庄公每逢去北郊祭祀,总要借宿安定门外一处坟园。那园子闹鬼多年,文庄公从未遇见过。某年他突然在灯下看见异象,半年后就去世了。莫非山鬼真能预知生死?

太原的申铁蟾说,当年从苏州北归时船舵坏了,停泊在兴济南岸。荒滩野地杳无人烟,夜里却听见草窠里有人吟诗。他知道遇上了鬼,和朋友屏息细听。那鬼断续念了几十首,只听得一句"寒星炯炯生芒角",他朋友倒听清两句:"夜深翁仲语,月黑鬼车来。"

张完质舍人租了间宅子,听说里头有狐仙。搬进去第二天,书房笔墨纸砚全被翻动,还丢了张红帖子。正乱哄哄找着呢,忽听当啷一声,一枚铜钱跳上书桌,像是抵那帖子的价钱。没多久又嚷嚷说红帖子出现在后院空屋里,完质跑去一看,上面工工整整写着"内室止步"四个楷字。完质叹道:"这狐狸狡猾,怕它往后恶作剧。"赶紧搬走了。听说那宅子在保安寺街,许是翁覃溪的旧居。

李又聃先生讲过东光某户人家闹狐仙的事。有天狐狸突然扔砖瓦砸盆碗,主人骂了几句。深夜就听窗外有人说:"您睡了吗?邻里乡亲住着,孩子们磕磕碰碰本是常理。能饶就饶,实在不能饶,找他们家大人说去。张口就骂,于理不合吧?何况我们来无影去无踪,您防不胜防。非要硬碰硬,能讨着好么?"主人连忙披衣道歉,此后果然相安无事。后来有户亲戚因僮仆小事闹得几乎出人命,又聃先生叹道:"真叫人想起那家狐狸。"

北河总督衙门有座五间的大楼,多年被蝙蝠占据。里头蝙蝠多得数不清,有只白的像车轮那么大,是它们的头儿,能兴妖作怪。历任总督都锁着不住。福建李清时总督请来正乙真人作法,蝙蝠果然全搬走了。可不久李总督突然去世,蝙蝠又飞回来,再没人敢管。我说汤斌总督驱五通神是为民除害,这些蝙蝠住在楼里与人无害,李总督何必多此一举?至于他突然去世,不过是碰巧罢了,哪能怪到蝙蝠头上?生死有命,妖怪哪能作主?

我七八岁时,见家仆赵平夸自己胆大。老仆施祥摆手说:"别逞能!我就是年轻时胆大吃了亏。听说有间凶宅没人敢住,我偏抱了铺盖去睡。半夜听得咔嚓一声,天花板裂开,先掉下条胳膊乱跳,接着又掉胳膊腿脚身子,最后掉下脑袋,满屋子乱蹦像群猴子。我正发愣呢,它们突然合成个血淋淋的人,浑身刀伤棍痕,伸手就来掐我脖子。幸亏夏天开着窗,我跳窗逃命,从此吓破了胆。你再逞能,小心步我后尘!"赵平不以为然:"您当时就该先抓住它一段,叫它拼不成人形。"后来他夜醉归来,果然被群鬼推进粪坑,差点淹死。

同僚钟上庭说在宁德做官时,有位师爷病危。正喝药呢,恍惚见两个鬼差说:"阴间有桩案子等您对质,这药别喝了。"师爷纳闷:"这都五十年前的旧事了,怎么还没结案?"鬼差解释:"阴司最重证据,但凡存疑,即便心知肚明,只要证人没到齐就不结案,所以常拖几十年。不过这种案子万中无一。"当晚师爷就死了。可见报应有时不灵,或许就因这个?小说里常有活人被拘魂审案的,大概案情轻重不同吧。总之早晚有别,天理终究分明。

田家老妇谎称自家供着狐仙,妇女们常来烧香问卜,她赚了不少钱。忽然群狐大举上门,索要酒食。赚的钱全搭进去还不够,坛坛罐罐被砸得稀烂,衣服被褥也给烧了。老妇跪地求饶都不管用,吓得要搬家。临走听见屋顶大笑:"还敢冒充我们敛财不?"从此清净了,她也没搬成,但原先攒的家底已折损大半。这是我小时候听太夫人讲的。还有个道士自称侍奉王灵官,掷钱占卜挺灵验,香火很旺。有次几个混混带着妓女闯庙被拦,夜里假扮灵官带着鬼卒从屋顶跳下,喝道士蛊惑人心要动刑。道士吓得全招了,承认是骗钱。混混们脱了戏服扬长而去。第二天再找道士,早跑没影了。这是雍正甲寅年七月的事,我随父亲住沙河桥时听旅店老板说的。

安邑宋半塘在鄞县做过官。说当地有个书生文采很好却屡试不第,有次病中梦见来到官衙,看情形是阴司。遇见个旧相识当差,就问自己这病会不会死。

那阴差叹了口气,对书生说:"您阳寿还没到头,可福禄已经用光了,只怕不久就要来这儿报到了。"

书生一听就急了,掰着手指头算账:"我这一辈子就靠教书混口饭吃,从没糟蹋过一粒米,怎么福禄就先耗尽了?"阴差摇头道:"坏就坏在您光拿束脩不认真教书。地府判您无功受禄,等于白吃人家粮食,就把该得的福禄一笔笔扣掉,补上您多占的便宜。所以啊,人还没死,福气先见底了。"说着压低声音:"当老师的名分最尊贵,收了人家修金却耽误人家孩子,这罪过可比什么都重。做官的扣俸禄,没官职的就扣口粮,一分一毫都算得清清楚楚。"

书生听得冷汗直流,突然从梦中惊醒。没过几天果然一病不起,临终前拉着亲友的手,把这事原原本本说给他们听。后来这故事就在熟人间传开了。

再说那位庞斗枢道长,有回在高鸿胪家做客。我父亲小时候亲眼见他摆棋阵——把黑白棋子撒在桌上,中间横七竖八缠成一片,外围却整整齐齐排着八道门。放只老鼠从生门进去,那小东西七拐八绕就钻出来了;要是从死门进去,转悠一整天都困在里头。这么看来,古代那些玄乎的兵阵图,倒未必全是瞎编的。不过庞道长自己说,这不过是戏法罢了。真要论国家兴亡,那是天命所归;打仗输赢,全看主帅谋略。什么占星卜卦、画符念咒,就算偶尔灵验,可几千年来改朝换代的时候,怎么没见哪个皇帝将军是被对头咒死的?

我父亲后来常念叨:"这话不像术士能说出来的,里头的道理更不是一般江湖骗子能参透的。"

还有个新鲜事。我堂舅安介然说,他有个佃户叫刘子明,家里小有积蓄。仓房里住了窝狐狸,几十年来相安无事,逢年过节供上五杯酒、几个鸡蛋就行。要是遇上火灾盗贼,狐狸就"咚咚"敲门窗报信。

可有一天,仓房里突然传出"咯咯"的笑声。刘子明问它笑什么,那笑声反而更响了。老刘气得直骂,忽然听见狐狸开口:"我笑有些人啊,对外人称兄道弟,对亲兄弟反倒横眉竖眼;疼后老婆带的孩子,虐待前妻生的骨肉。关你什么事,发这么大火?"臊得刘子明满脸通红。这时屋顶上传来朗朗读书声,念的是《论语》里"过而能改"那段话,最后长叹几声就没了动静。后来听说老刘还真改了不少毛病。

邵暗谷先生听说这事直拍大腿:"亲兄弟都说不出口的话,倒让狐狸点破了。正经道理听不进去,偏被玩笑话点醒,这狐狸简直比东方朔还高明!下回你要经过那仓房,记得对着大门作三个揖。"

玛纳斯那边出过一桩奇事。有个流放犯的妻子上山砍柴,被群玛哈沁野人逮住——这帮人跟野兽似的,见什么吃什么。那妇人被剥光衣服绑在树上,火堆刚烧旺,野人割下她大腿肉正要烤,突然林子里枪响马嘶,吓得野人扔下她就跑。其实是军营马夫打野鸡误中了马尾巴,惊马冲进山里,士兵们大呼小叫地追马呢。再晚上半刻,这妇人就被大卸八块了。

后来这妇人吃长斋,跟人说:"我不是求菩萨保佑。天底下最疼的莫过于活割人肉,最怕的莫过于被绑着等死。现在看见杀猪宰羊,就想起当初自己的惨状,实在咽不下去。"这话真该让那些老饕们听听。

我家小厮刘琪养了头牛和一条狗。这俩冤家见面就掐,牛顶得狗流血,狗咬得牛掉毛。可怪的是牛只顶这条狗,狗也只咬这头牛。后来把它们分开关着,只要听见对方声音,还都梗着脖子干瞪眼。后来我随父亲进京,就不知道这俩活宝后来了。

有人说畜生记仇是记得前辈子的事。我倒觉得未必是记得前世,就像亲戚里有对姑嫂,嫂子跟其他小姑都和和气气,唯独跟这个小姑像仇人;小姑跟别的嫂子都有说有笑,单跟这个嫂子势同水火。这哪是什么前世记忆?分明是骨子里带的怨气,像药性相冲的草药,就算晒干了磨成粉,碰一块儿还得打架。所以说啊,为点鸡毛蒜皮结下的梁子,三生三世都解不开,何苦来哉?

最后说个我伯祖父讲的真人真事。前明有位张公,有天约了乡亲联名告县衙的差役。骑马经过祖坟时,突然刮来一阵旋风把马惊了,摔得他七荤八素。回家就发高烧说胡话,恍惚看见鬼影幢幢。正要请巫师驱邪,他突然坐起来用亡父的口气说:"别折腾!惊你马的就是我。打官司没好处——没理的打不赢,有理的自然有人替你鸣不平,何必非要对簿公堂?告衙役尤其要不得,输了立马遭报复,赢了更糟,他们子子孙孙都记着这笔账。"说完倒头就睡,浑身汗如雨下,醒来病就好了。后来那些联名告状的全吃了亏,张公这才信不是胡话。我伯祖湛元公一辈子没跟人打过官司,就是牢记着这个教训。

原文言文

  文安王氏姨母,先太夫人第五妹也。言未嫁时,坐度帆楼中,遥见河畔停一船,有宦家中年妇,伏窗而哭,观者如堵。乳媪启后户往视,言是某知府夫人,昼寝船中,梦其亡女为人执缚宰割,呼号惨切,悸而寤,声犹在耳,似出邻船,遣婢寻视,则方屠一豚子,泻血于盎,未竟也。梦中见女缚足以绳,缚手以红带,复视其前足,信然,益悲怆欲绝,乃倍价赎而瘗之。其僮仆私言,此女十六而殁,存日极柔婉,惟嗜食鸡,每饭必具,或不具则不举箸,每岁恒割鸡七八百,盖杀业云。

  交 河有书生,日暮独步田野间,遥见似有女子避入秫田,疑荡妇之赴幽期者,逼往视之,寂无所睹。疑其窜伏深丛,不复追迹。归而大发寒热,且作谵语曰:我饿鬼也。以君有禄相,不敢触忤,故潜匿草间,不虞忽相顾盼,枉步相寻,既尔有情,便当从君索食。乞惠薄奠,即从此辞。其家为具纸钱肴酒,霍然而愈。苏进士语年曰:此君本无邪心,以偶尔多事,遂为此鬼所乘。小人之于君子,恒伺隙而中之也,言动可不慎哉。

  炎凉转瞬,即鬼魅亦然。程鱼门编修曰:王文庄公遇陪祀北郊,必借宿安定门外一坟园,园故有祟。文庄弗睹也。一岁,灯下有所睹,越半载而文庄卒矣。所谓山鬼能知一岁事耶。

  太原申铁蟾言,昔自苏州北上,以舵牙触损,泊舟兴济之南。荒塍野岸,寂无一人,而夜闻草际有哦诗声,心知是鬼,与其友谛听之,所诵凡数十篇,幽咽断续,不甚可辨,铁蟾惟听得一句曰:寒星炯炯生芒角,其友听得二句,曰:夜深翁仲语,月黑鬼车来。

  张完质舍人,僦居一宅,或言有狐,移入之次日,书室笔砚皆开动,又失红柬一方,纷纭询问间,忽一钱铮然落几上,若偿红柬之值也。俄喧言所失红柬,粘宅后空屋,完质往视,则楷书内室止步四字,亦颇端正,完质曰:此狐狡狯,恐其将来恶作剧。乃迁去,闻此宅在保安寺街,疑即翁覃溪宅也。

  李又聃先生言,东光某宅有狐,一日,忽掷砖瓦伤盆盎。某氏詈之,夜闻人叩窗语曰:君睡否,我有一言,邻里乡党 ,比户而居,小儿女或相触犯,事理之常,可恕则恕之,必不可恕,告其父兄,自当处置,遽加以恶声,于理毋乃不可?且我辈出入无形,往来不测,皆君闻见所不及,提防所不到,而君攘臂以为难,庸有幸乎?于势亦必不敌,君熟计之。某氏披衣起谢,自是遂相安。会亲串中有以僮仆微衅,酿为争斗,几成大狱者。又聃先生叹曰:殊令人忆某氏狐。

  北河总督署有楼五楹,为蝙蝠所据多年矣,大小不知凡几,中一白者,巨如车轮,乃其魁也。能为变怪,历任总督,皆扃钥弗居。福建李公清时,延正乙真人劾治,果皆徙去,不久李公卒,蝙蝠复归。自是无敢问之者。余谓汤文正公驱五通神,除民害也;蝙蝠自处一楼,与人无患,李公此举,诚为可已而不已。至于猝捐馆舍,则适值其时,不得谓蝙蝠为祟。修短有数,岂妖魅能操其权乎?

  余七八岁时,见奴子赵平,自负其胆,老仆施祥摇手曰:尔勿恃胆,吾已以恃胆败矣。吾少年气最盛,闻某家凶宅,无人敢居,径携眂被卧其内,夜将半,剨然有声,承尘中裂,忽堕下一人臂,跳掷不已,俄又堕一臂,又堕两足,又堕其身,最后乃堕其首,并满屋迸跃如猿猱,吾错愕不知所为。俄已合为一人,刀痕杖迹,腥血淋漓,举手直来搦吾颈。幸夏夜纳凉,挂窗未阖,急自窗跃出,狂奔而免,自是心胆并碎,至今犹不敢独宿也。汝恃胆不已,无乃不免如我乎?平意不谓然,曰:丈原大误,何不先捉其一段,使不能凑合成形?后夜饮醉归,果为群鬼所遮,掖入粪坑中,几于灭顶。

  同年钟上庭言,官宁德日,有幕友病亟,方服药,恍惚见二鬼曰:冥司有某狱,待君往质,药可勿服也。幕友言此犹已五十余年,今何尚未了。鬼曰:冥司法至严,而用法至慎,但涉疑似,虽明知其事,证人不具,终不为狱成,故恒待至数十年。问如是不稽延拖累乎?曰:此亦千万之一,不恒有也。是夕果卒,然则果报有时不验,或缘此欤?又小说所载,多有生魂赴鞫者,或宜迟宜速,各因其轻重缓急欤?要之早晚虽殊,神理终不愦愦,则凿然可信也。

  田氏媪诡言其家事狐神,妇女多焚香问休咎,颇获利。俄而群狐大集,需索酒食,罄所获不足供,乃被击破瓮盎,烧损衣物,哀乞不能遣。怖而他投,濒行时,闻屋上大笑曰:尔还敢假名敛财否。自是遂寂。亦遂不徙。然并其先有之资,耗大半矣。此余幼时闻先太夫人说。又有道士称奉王灵官,掷钱卜事时有验,祈祷亦盛,偶恶少数辈,挟妓入庙,为所阻。乃陰从伶人假灵官鬼卒衣冠,乘其夜醮,突自屋脊跃下,据坐诃责其惑众,命鬼卒缚之,持铁藜将拷问,道士惶怖伏罪,具陈虚诳取钱状,乃哄堂一笑。脱衣 冠高唱而出,次日觅道士,则已窜矣。此雍正甲寅七月事,余随先姚安公宿沙河桥,闻逆旅主人说。

  安邑宋半塘,尝官鄞县。言鄞有一生颇工文,而偃蹇不第,病中梦至大官署,察其形状,知为冥司。遇一吏乃其故人,因叩其此病得死否。曰:君寿未尽而禄尽,恐不久来此。生言生平以馆谷糊口,无过分之暴殄,禄何以先尽,吏太息曰:正为受人馆谷,而疏于训课,冥司谓无功窃食,即属虚糜,销除其应得之禄,补所探支,故寿未尽而禄尽也。盖在三之义,名分本尊,利人修脯,误人子弟,谴责亦最重。有官禄者减官禄,无官禄者则减食禄,一锱一铢,计较不爽,世徒见才士通儒或贫或夭,动言天道之难明,焉知自误生平罪,多坐此哉。生怅然而寤,病果不起。临殁,举以戒所亲。故人得知其事云。

  道士庞斗枢,雄县人,尝客献县高鸿胪家,先姚安公幼时,见其手撮棋子布几上,中间横斜萦带,不甚可辨,外为八门,则井然可数。投一小鼠,从生门入,则曲折寻隙而出,从死门入,则盘旋终日,不得出。以此信鱼腹阵图,定非虚语。然斗枢谓此特戏剧耳。至国之兴亡,系乎天命,兵之胜败,在乎人谋,一切术数,皆无所用。从古及今,有以壬遁星禽成事者,即如符咒厌劾,世多是术,亦颇有验时。然数千年来,战争割据之世,是时岂竟无传,亦未闻某帝某王某将某相,死于敌国之魇魅也。其他可类推矣。姚安公曰:此语非术士所能言,此理亦非术士所能知。

  从舅安公介然言,佃户刘子明,家粗裕,有狐居其仓屋中。数十年一无所扰。惟岁时祭以酒五盏,鸡子数枚而已。或遇火盗,辄叩门窗作声,使主人知之。相安已久。一日,忽闻吃吃笑不止,问之不答,笑弥甚,怒而诃之,忽应曰:吾自笑厚结盟之兄弟,而疾其亲兄弟者也;吾自笑厚其妻前夫之子,而疾其前妻之子者也,何预于君,而见怒如是?刘大惭,无以应。俄闻屋上朗诵论语曰:法语之言,能无从乎?改之为贵。巽语之言,能无悦乎?绎之为贵。太息数声而寂。刘自是稍改其所为,后余以告邵暗谷。暗谷曰:此至亲密友所难言,而狐能言之。此正言庄论所难入,而狐以诙谐悟之,东方曼倩何加焉。子倘到刘氏仓屋,当向门三揖之。

  玛纳斯有遣犯之妇,入山采樵,突为玛哈沁所执--玛哈沁者,额鲁特之流民,无君长,无部族,或数十人为队,或数人为队,出没深山中,遇禽食禽,遇兽食兽,遇人即食人--妇为所得,已褫衣缚树上,炽火于旁,甫割左股一脔,忽闻火器一震,人语喧阗,马蹄声殷动林谷,以为官军掩至,弃而遁。盖营卒牧马,偶以鸟槍击雉子,误中马尾,一马跳掷,群马皆惊,相随逸入万山中,共噪而追之也。使少迟须臾,则此妇血肉狼藉矣。岂非若或使之哉。妇自此遂持长斋,尝谓人曰:吾非眓佛求福也。天下之痛苦无过于脔割者,天下之恐怖,亦无过于束缚以待脔割者。吾每见屠宰,辄忆自受楚毒时,思彼众生,其痛苦恐怖亦必如我。固不能下咽耳。此言亦可告世之饕餐者也。

  奴子刘琪,畜一牛一犬,牛见犬辄触,犬见牛辄噬,每斗至血流不止,然牛惟触此犬,见他犬则否;犬亦惟噬此牛,见他牛则否。后系至两处,牛或闻犬声,犬或闻牛声,皆昂首瞑视。后先姚安公官户部,余随至京师,不知二物究竟如何也。或曰:禽兽 不能言者,皆能记前生。此牛此犬,殆佛经所谓夙冤,今尚相识欤?余谓夙冤之说,凿然无疑,谓能记前生,则似乎未必。亲串中有姑嫂相恶者,嫂与诸小姑皆睦,惟此小姑则如仇;小姑与诸嫂皆睦,惟此嫂则如仇,是岂能记前生乎?盖怨毒之念,根于性识,一朝相遇,如相反之药,虽枯根朽草,本自无知,其气味自能激斗耳。因果牵缠,无施不报,三生一瞬,可快意于睚眦哉。

  从伯君章公言,前明清县张公,十世祖赞祁公之外舅也,尝与邑人约,连名讼县吏,乘马而往。经祖墓前,有旋风扑马首,惊而堕。从者舁以归,寒热陡作,忽迷忽醒,恍惚中似睹鬼物,将延巫禳解,忽起坐作其亡父语曰:尔忽祈祷,扑尔马者我也。凡讼无益,使理曲何可证,使理直公论具在,人人为扼腕,是即胜矣。何必讼;且讼役讼吏,为患尤大,讼不胜,患在目前,幸而胜,官有来去,此辈长子孙,必相报复,患在后日。吾是以阻尔行也。言讫,仍就枕,汗出如雨,比睡醒则霍然矣。既而连名者皆败,始信非谵语也。此公闻于伯祖湛元公者,湛元公一生未与人涉讼,盖守此戒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