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个讲学的老先生,整天跟人辩论世上没鬼。这天正赶上三伏天,大伙儿在树荫底下乘凉,有人就逗他:"您老既然这么肯定,敢不敢去乱葬岗子睡一宿?正好那儿凉快。"
这倔老头二话不说,真就夹着铺盖去了坟地。第二天大清早回来,胡子都翘到天上去了:"我躺了一宿连个鬼影都没见着!朱熹老夫子说得果然没错!"
这时候旁边有个明白人慢悠悠开口:"您这理儿说不通啊。好比有人带着金银走千里路没遇着强盗,就能说天下没强盗了?猎人打一天猎没碰着野兽,就能说山里没活物了?您在一个坟地睡一宿没见鬼,就敢说古往今来都没鬼?"
他掰着手指头跟大伙儿细说:"说没鬼这话头,最早是晋朝那个阮瞻提出来的。朱熹老先生原话是说'魂魄升降是常理,那些神神鬼鬼算非常理',可没说绝对没有啊。"
这时人群里有个读过书的接茬:"程颢、程颐二位先生也说过,他们不信的是民间传得邪乎的那种鬼神。像风雨雷电、日月轮转这些,才是堂堂正正的鬼神显灵呢。"
忽然有个庄稼汉插嘴:"俺们村老刘头亲眼见过怪事!那年他在山上砍柴,看见一帮蜥蜴抱着亮晶晶的冰疙瘩往山下跑,结果第二天山底下就下雹子了!"旁边马上有人附和:"可不是嘛,前朝有个大佛被人砍了脑袋,结果泥塑的脖子里居然掉出舍利子!"
有个走南闯北的商人突然压低声音:"我在淮河边赶夜路时,真撞见过阴兵过境!后来打听才知道,那儿古时候是战场..."话没说完,后头卖香烛的老头插话:"咱们镇上的李三,冤死后作祟好些年,后来有人把他附身的老槐树烧了才消停。"
这时茶馆掌柜的拎着茶壶过来添水:"要说灵验,还得数灌口二郎神。张浚将军打仗前去求签,夜里神仙就托梦说:'改封真君后没肉吃,法力都不灵了!'"众人听得啧啧称奇,角落里有个书生忽然"啪"地合上折扇:"这些事儿《朱子语类》里白纸黑字都记着,您几位要是不信,自己翻书去!"
那老先生接过书来,翻看了好一阵子,忽然长叹一声:"没想到朱子还有这样的见解啊!"说完便神色黯然地把书还了回去。可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些说不通的地方。朱子的意思是说,人活着靠的是天地间的气,死了这气就散回天地间。就像叶贺孙记录的,好比鱼在水里,外面的水和肚子里的水都是一样的,鳜鱼肚子里的水和鲤鱼肚子里的水也没什么分别。这道理听着是挺玄妙的。
可祭祀这事儿就说不通了。圣人定下的规矩,经典里写得明明白白,说子孙和祖先气息相通,祭祀时祖先的气就会聚回来享用供品,享用完了再散回虚空。我就纳闷了,这散回去的气到底是和元气完全混为一体了呢,还是像撒胡椒面似的掺和在元气里?要是完全混为一体,那就像百川归海,再也分不出哪滴是长江水,哪滴是淮河水;又像调好的羹汤,尝不出哪口是姜味,哪口是酱味。那还怎么从里头分出谁是谁的气,让它们各自和子孙感应呢?
要是说像掺胡椒面似的混在元气里,那这气岂不是像灰尘似的飘得到处都是?谁知道散成多少万亿粒,飘到多少万亿里外去了。等到子孙祭祀时,这些星星点点的气又能重新聚回来,这也太玄乎了吧?再说了,就算能聚回来,这气要是没知觉,怎么感应子孙的诚意?要是有知觉,那它靠什么思考?总得有个心吧?心又长在哪儿?总得有个身子吧?这不就成了鬼魂吗?更奇怪的是,没聚回来之前,这些亿万粒灰尘似的精气各自都有知觉,那岂不是满天下都是鬼?只不过佛家说的鬼是藏在地下,儒家说的鬼是在天上飘着;佛家的鬼一直存在,儒家的鬼是临时凑起来的。这么比起来,到底谁更高明呢?这问题可真是难住我了。
乌鲁木齐有个千总得了伤寒,来了个道士登门要给他看病,说是前世有缘,特地来救他的。正巧有个流放犯人的妻子高氏懂些医术,看了道士开的方子大惊:"桂枝这味药吃下去,阳气太盛会要人命的!这药方和病症相冲,怎么能乱用?"死活拦着不让用。道士叹气道:"都是命啊!"一甩袖子就走了。后来高氏用了承气汤,那千总果然好了,大家都觉得道士是个骗子。等我回到京城,偶然看到邸报,才发现那千总因为贪污军粮被处斩了。这才明白那道士不是凡人,是想用药送他个全尸啊。这事和以前听说的兵部书吏的故事差不多,看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,再聪明的人也逃不过报应。
姚安公说过,家里藏些奇珍异宝未必是好事。他举了个例子,说癸巳年同科举人牟瀜家——记不清是牟瀜本人还是他叔伯了,小时候听得不仔细——有方砚台,天生鹅蛋形状,通体紫得发亮。砚台正中有个黄豆大的鸲鹆眼,螺纹清晰得像活物的瞳孔,摸上去滑不留手,敲起来声如金铁。朝它哈口气,马上凝出水珠,磨墨时静悄悄的,几下就能磨出浓黑的墨汁。砚上没刻任何款识,可能是主人爱它天然去雕琢。装砚台的紫檀木匣子严丝合缝,摇起来一点声响都没有。匣子背面刻着"紫桃轩"三个小字,才知道是李日华太仆的旧物。李太仆有本笔记叫《紫桃轩杂缀》,姚安公说这是他见过最好的宋砚。可后来牟家就因为这方砚台得罪了上司,差点遭殃,主人气得把砚台摔得粉碎。奇怪的是,祸事临头前几个晚上,总听见砚台在夜里发出呻吟声。
我在乌鲁木齐时,城守营的都司朱君送来些新鲜蘑菇。守备徐君说起他还没发达时,有次想买蘑菇,旁边突然冒出个老头呵斥卖蘑菇的:"这位爷还要当好几任官呢,你敢卖这个给他?"小贩吓得赶紧溜了。徐君根本不认识那老头,转眼人就不见了。第二天听说附近有人吃蘑菇毒死了,怀疑那老头是土地公,后来再没见过那小贩,怕是找替身的鬼魂变的。《吕氏春秋》里说越骆的蘑菇本无毒,毒是蛇虫爬过沾染的,中毒的人会笑个不停。陈玉仁《菌谱》记载用茶水调白矾能解毒,张华《博物志》和陶弘景《名医别录》都提到"地浆法"——就是用黄泥调水澄清后喝下解毒。
亲戚家正厅旁边有个小院,三间厢房里住着个门客。这人每次睡那儿就会梦见男男女女赤身裸体嬉戏,开始还挺新鲜,可夜夜如此就疑心自己病了。搬到别的屋子就没事,又怀疑闹鬼。可醒着的时候什么怪事都没有,就算点灯到天亮也看不见异常。梦里那些人自顾自嬉闹,完全无视旁边有人,也不像寻常鬼怪。直到有天他突然想起来,屋里书柜藏着十几件牙雕石琢的春宫像,还有大小春宫画册十余卷,准是这些东西作祟。悄悄告诉主人后,全给烧了。
知道内情的人说:"哪是东西作祟啊!这屋子本是主人寻欢作乐的地方,淫秽之气招来了鬼怪。那位门客自己也是青楼常客,满脑子花花肠子才做这种梦。就像水臭了生蚊子,酒酸了招小虫,再自然不过的道理。市面上卖春宫的多的是,怎么不见都闹鬼?住过这屋的也不止他一个,怎么别人不做这种梦?"后来果然不出十年,这户人家就败落了。
明恕斋大人当献县知县时是个好官。后来调任太平府,有桩疑案他换了便服去查访。途中在个小庙歇脚,八十多岁的老和尚合掌相迎,叫徒弟上茶。小和尚在远处喊:"太守大人快到了,请客人先到偏房坐。"老和尚却说:"太守已经到了,快上茶来。"明公大惊:"你怎么知道是我?"老和尚说:"您是一郡之主,一举一动全城人都知道,何况老僧。"又问怎么认出他,和尚答:"太守认不全治下百姓,可百姓谁不认识父母官?"明公再问可知他为何出巡,老和尚说:"为某桩案子吧?原告被告早派人守在要道多日了,他们都假装不认识您罢了。"
明公听得愣住,忍不住问:"那你为何不装不认识?"老和尚突然跪地叩头:"老衲死罪!就等您这一问哪。您治理地方堪比龚遂、黄霸,可百姓对您就有一点不满——太爱微服私访。那些奸猾之徒早防着这手,就连寻常百姓谁没个亲眷仇家?访甲的朋友,自然说甲对乙错;问乙的亲朋,肯定说乙有理。问仇家,仇家必定说对方不好;问恩人,恩人一定帮腔。至于妇孺老人,要么看不真切,要么老糊涂了,他们的话能当证据吗?您亲自查访尚且如此,要是再听信旁人传言,岂不更糟?私访的害处不光在审案,修河堤更坏事。百姓都顾自家,水有利就截来自用,有患就往邻家引,谁肯考虑全局?老衲本是出家人,不该管官家事,可佛门讲慈悲为怀,拼着性命也要说真话。"明公沉思良久,果然没再私访就回去了。
第二天,官府派差役给那老和尚送钱粮去。差役回来禀报说:"大人刚走,那老和尚就对徒弟说'我的心事已了',说完就安详地圆寂了。"这事是杨汶川老先生亲口说的。
姚安公感慨道:"审案子最要紧的是虚心查证,才能辨明真假。太相信别人不对,太相信自己更要不得。那和尚的事就是轻信他人的教训,可固执己见的祸害,更是说不尽啊。要是能再遇见个得道高僧点化世人该多好。"
我舅舅张健亭先生讲过一桩趣事。那年他在野云亭读书,同窗们相约去佟家花园修禊。有人提议扶乩请仙,大家七嘴八舌问仙家名号,只见乩笔沙沙写道:"偶携女伴偶闲行,词客何劳问姓名。记否瑶台明月夜,有人嗔唤许飞琼。"
众人又求仙家赐诗,乩笔再动:"三面纱窗对水开,佟园还是旧楼台。东风吹绿池塘草,我到人间又一回。"书生们窃窃私语,都说这诗哀怨缠绵,怕是哪位才女的魂魄。可附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闺秀,莫非是月下修炼的仙女?
正议论间,忽然乩笔狂舞,墨汁飞溅:"衰翁憔悴雪盈颠,傅粉熏香看少年。偶遣诸郎作痴梦,可怜真拜小婵娟。"写完又大书个"笑"字便再不动作。也不知是哪朝的游魂,来戏弄这些书呆子。说来也是他们轻佻,才招来这般调侃。
胡厚庵先生说过个奇事。有个书生和狐女相好,初见时狐女给他个两寸大的葫芦,让他系在腰带上。那狐女平日就住在葫芦里,书生想见她时拔开塞子,两人便恩爱缠绵,完事她又钻回去。有天逛集市,葫芦被小偷偷走,狐女就此失踪,书生整日闷闷不乐。
后来他在郊外散心,忽然听见树丛里有人唤他,正是那狐女的声音。书生急忙去找,却不见人影。只听狐女哭道:"我现了原形,再不能见你了。"追问缘故,狐女抽泣着说:"我们狐族靠采补修炼本是常理。近来不知哪来的道士,专抓我们姐妹采补。被抓到的就被咒语定住,像木偶般任他摆布。道行深的姐妹若不肯就范,就被活活蒸成肉干..."
"我躲进葫芦本为避祸,谁知还是被那道士找到。怕被下油锅,只得把内丹献给他。失了内丹又变回狐狸,要再修炼两三百年才能化形。今日特来诀别,你...你忘了我吧。"
书生怒道:"怎不去告官?"狐女苦笑:"告状的多了,神明说这是因果报应,根本不管。"后来乾隆丁巳年间,听说山东有道士被雷劈死,说不定就是这恶贯满盈的妖道。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举弹弓的人还在黄雀后头呢。
有讲学者论无鬼,众难之曰:今方酷暑,能往墟墓中独宿,纳凉一夜 乎?是翁毅然竟往,果无所见,归益自得,曰:朱文公岂欺我哉。余曰:重赍千里,路不逢盗,未可云路无盗也;纵猎终日,野不遇兽,未可云野无兽也。以一地无鬼,遂断天下皆无鬼;以一夜 无鬼,遂断万古皆无鬼,举一废百矣。且无鬼之论,创自阮瞻,非朱子也,朱子特谓魂升魄降为常理,而一切灵怪非常理耳,未言无也。故金去伪录曰:二程初不说无鬼神,但无如今世俗所谓鬼神耳。杨道夫录曰:雨风露雷,日月昼夜,此鬼神之迹也,此是白日公平正直之鬼神,若所谓有啸于梁,触于胸,此则所谓不正邪暗,而或有或无,或来或去,或聚或散者。又有所谓祷之而应,祈之而获,此亦所谓鬼神,同一理也。包扬录曰:鬼神死生之理,定不如释家所云,世俗所见也。然又有其事昭昭,不可以理推者,且莫要理会。又曰:南轩亦只是硬不信,如禹鼎魑魅尪魉之属,便是有此物。深山大泽,是彼所居,人往占之,岂不为祟?豫章刘道人,居一山顶结庵,一日,众蜥蜴入耒,尽吃庵中水,少顷庵外皆堆雹,明日,山下果雹。有一妻伯刘大人,甚朴实,不能妄语,言过一岭,闻溪边林中响,乃无数蜥蜴,各抱一物,如水晶去,未数里下雹。此理又不知如何。旧有一邑,泥塑一大佛,一方尊信之,后被一无状宗子断其首,民聚哭之,佛颈泥木出舍利。泥木岂有此物,只是人心所致。吴必大录曰:因论薛士龙家见鬼,曰世之信鬼神者,皆谓实有,在天地间。其不信者,断然以为无鬼,然却又有真个见者,郑景望遂以薛氏所见为实,不知此特虹霓之类耳。问虹霓只是气,还有形质,曰:既能啜水,亦必有肠肚,只才散便无,如雷部神亦此类。林赐录曰:世之见鬼者甚多,不审有无如何?曰:世间人见者极多,如何谓无,但非正理耳。如伯有为厉,伊川谓别是一理,盖其人气未当尽而强死,魂魄无所归,自是如此。昔有人在淮上夜行,见无数形像,似人非人,出没于两水之间,此人明知其鬼,不得已冲之而过,询之此地,乃昔人战场也。彼皆死于非命,衔冤抱恨,固宜未散。坐间或云,乡间有李三者,死而为厉,乡曲凡有祭祀佛事,必设此人一分。后因为人放爆仗,焚其所依之树,自是遂绝。曰:是他枉死,气未散,被爆仗惊散。沈僴录曰:人有不伏其死者,所以既死,而此气不散,为妖为怪,如人之凶死,及僧道既死多不散,神道务养精神,所以凝聚不散。万人杰录曰:死而气散,泯然无迹者,是其常道理,恁地有托生者,是偶然聚得气不散,又恁生去凑著那生气便再生。叶贺孙录曰:潭州一件公事,妇杀夫,密埋之后为祟,事已发觉,当时便不为祟,以是知刑狱里面,这般事若不与决罪,则死者之冤必不解。李壮祖录曰:或问世有庙食之神,绵历数百年,又何理也?曰:浸久亦散,昔守南康,久旱不免遍祷于神,忽到一庙,但有三间敝屋,狼藉之甚,彼人言三五十年前,其灵如响,有人来,而帷中之神与之言者,昔之灵如彼,今之灵如此,亦自可见。叶贺孙录曰:论鬼神之事,谓蜀中灌口二郎庙,是李冰因开离堆立庙,今乃现许多灵怪,乃是他第二儿子出来,初间封为王,后来徽宗好道,遂改封为真君,张魏公用兵,祷于庙,其夜梦神语曰:我向来封为王,有血食之奉,故威福得行,今号为真君,虽尊,人以素食祭我,无血食之养,故无威福之灵,今须复封我为王,当有威灵。魏公遂乞复其封,不知魏公是有此梦,是一时用兵,托为此说。又有梓潼神极灵。此二神似乎割据两川。大抵鬼神用生物祭者,皆是假此生气为灵,古人衅钟衅龟皆此意。汉卿云李通说有人射虎,见虎后数人随之,乃是为虎伤死之人,生气未散,故结成此形。黄义刚录曰:论及请紫姑神吟诗之事,曰:亦有请得正身出现,其家小女子见,不知此是何物,且如衢州有一人事一神,只开所录事目于纸,而封之祠前,少间开封,而纸中自有答语,此不知是如何。凡此诸说,黎靖德所编语类,班班具载,先生何竟诬朱子乎?此翁索书观之良久,怃然曰:朱子尚有此书耶?悯然而散。然余犹有所疑者,朱子大旨,谓人秉天地之气生,死则散还于天地,叶贺孙录所谓如鱼在水,外面水便是肚里水,鳜鱼肚里水,与鲤鱼肚里水,只是一般,其理精矣。而无如祭祀之理,制于圣人,载于经典,遂不得不云子孙一气相感,复聚而受祭,受祭既毕,仍散入虚无。不识此气散还以后,与元气混合为一欤,抑参杂于元气之内欤?如混合为一,则如众水归海,共为一水,不能使江 淮河汉复各聚一处也;如五味和羹,共成一味,不能使姜盐醯酱各聚一处也,又安能于中犁出某某之气,使各与子孙相通耶?如参杂于元气之内,则如飞尘四散,不知析为几万亿处,如游丝乱飞,不知相去几万亿里。遇子孙享荐,乃星星点点,条条缕缕,复合为一,于事理毋乃不近耶?即以能聚而论,此气如无知,又安能感格,安能歆享;此气如有知,知于何起,当必有心,心于何附,当必有身,既已有身,则仍一鬼矣。且未聚以前,此亿万微尘,亿万缕缕,尘尘缕缕,各有所知,则不止一鬼矣。不过释氏之鬼地下潜藏,儒者之鬼空中旋转;释氏之鬼平日常存,儒家之鬼临时凑合耳。又何以相胜耶?此诚非末学所知也。
乌鲁木齐千总某,患寒疾,有道士踵门求诊,云有夙缘,特相拯也。会一流人高某妇,颇能医,见其方,骇曰:桂枝下咽,陽盛乃亡,药病相反,乌可轻试。力阻之。道士叹息曰:命也夫。振衣竟去,然高妇用承气汤竟愈,乃以道士为妄。余归以后,偶阅邸抄,忽见某以侵蚀屯粮伏法,乃悟道士非常人,欲以药毙之,全其首领也。此与旧所记兵部书吏事相类,岂非孽由自作,非智力所可挽回欤。
姚安公云,人家奇器妙迹,终非佳事,因言癸巳同年牟丈瀜家--不知即牟丈,不知或牟丈之伯叔,幼年听之未审也,有一砚天然作鹅卵形,色正紫,一鸲鹆眼如豆大,突出墨池中心,旋螺纹理分明,瞳子炯炯有神气,拊之腻不留手,叩之坚如金铁,呵之水出如露珠,下墨无声,数磨即成浓沈。无款识铭语,似爱其浑成,不欲椎凿,匣亦紫檀,根所雕出入无滞,而包裹无纤隙摇之无声。背有紫桃轩三字,小仅如豆,知为李太仆日华故物也。太仆有说部名紫桃轩杂缀,平生所见宋砚,此为第一。然后以珍惜此砚忤上官,几罹不测,竟恚而撞碎,祸将作时,夜闻砚若呻吟云。
余在乌鲁木齐日,城守营都司朱君馈新菌,守备徐君因言,昔未达时,偶见卖新菌者欲买,一老翁在旁,诃卖者曰:渠尚有数任官,汝何敢此。卖者逡巡去,此老翁不相识,旋亦不知其何往。次日,闻里有食菌死者,疑老翁是社公,卖者后亦不再见,疑为鬼求代也。吕氏春秋称味之美者,越骆之菌,本无毒,其毒皆蛇虺之故,中者使人笑不止。陈玉仁菌谱,载水调苦茗白矾解毒法。张华博物志,陶宏景名医别录,并载地浆解毒法。盖以此也。以黄泥调水,澄而饮之曰地浆。
亲串家厅事之侧,有别院屋三楹,一门客每宿其中,则梦见男女裸逐,粉黛杂沓,四周环绕,备诸媟状,初甚乐,观久而夜夜如是,自疑心病也。然移住他室,则不梦。又疑为妖,然未睡时,绝无影响,秉烛至旦,亦无见闻,其人亦自相狎戏,如不睹旁尚有人,又似非魅,终莫能明。一日,忽悟书厨贮牙镌石琢横陈像,凡十余事,秘戏册卷大小亦十余事,必此物为祟,乃密白主人尽焚之。有知其事者曰:是物何能为祟哉,此主人征歌选妓之所也,气机所感,而婬鬼应之,此君亦青楼 之狎客也,精神所注,而妖梦通之。水腐而后蠛蠓生,酒酸而后醯鸡集,理之自然也。市肆鬻杂货者,是物不少,何不一一为祟,宿是室者非一人,何不一一入梦哉。此可思其本矣。徒焚此物无益也。某氏其衰乎?不十年,而屋易主。
明公恕斋尝为献县令,良吏也,官太平府时,有疑狱,易服自察访之,偶憩小庵,僧年八十余埃,见公合掌肃立,呼其徒具茶,徒遥应曰:太守且至,可引客权坐别室。僧应曰:太守已至,可速来献。公大骇曰:尔何以知我来。曰:公一郡之主也,一举一动通国皆知之,宁独老僧。又问尔何以识我,曰:太守不能识一郡之人,一郡之人,则孰不识太守。问尔知我何事出,曰:某案之事,两造皆遣其党 ,布散道路间久矣。彼皆陽不识公耳。公怃然自失,因问尔何独不陽不识,僧投地膜拜曰:死罪死罪,欲得公此问也。公为郡不减龚黄,然微不慊于众心者,曰好访,此不特神奸巨蠹,能预为蛊惑计也;即乡里小民孰无亲党 ,孰无恩怨乎哉。访甲之党 则甲直而乙曲,访乙之党 则甲曲而乙直,访其有仇者,则有仇者必曲。访其有恩者,则有恩者必直。至于妇人孺子,闻见不真,病媪衰翁,语言昏愦,又可据为信谳乎?公亲访犹如此,再寄耳目于他人,庸有幸乎?且夫访之为害,非仅听讼为然也,闾阎利病,访亦为害,而河渠堤堰为尤甚。小民各私其身家,水有利则遏以自肥,水有患则邻国为壑,是其胜算矣。孰肯揆地形之大局,为永远安澜之计哉。老僧方外人也,本不应预世间事,况官家事耶?第佛法慈悲,舍身济众,苟利于物,固应昌死言之耳。惟公俯察焉。公沈思其语,竟不访而归。次日遣役送钱米,归报公曰:公返之后,僧谓其徒曰:吾心事已毕,竟泊然逝矣。此事杨丈汶川尝言之。姚安公曰:凡狱情虚心研察,情伪乃明,信人信己皆非也。信人之弊,僧言是也,信己之弊,亦有不可胜言者。安得再一老僧,亦为说法乎?
舅氏健亭张公言,读书野云亭时,诸同学修禊佟氏园,偶扶乩召仙,共请姓名,乩题曰:偶携女伴偶闲行,词客何劳问姓名,记否瑶台明月夜,有人嗔唤许飞琼。再请下坛诗词,又题曰:三面纱窗对水开,佟园还是旧楼台,东风吹绿池塘草,我到人间又一回。众窃议诗情凄婉,恐是才女香魂,然近无此闺秀,无乃炼形拜月之仙姬乎?众情颠倒,或凝思伫立,或微谑通词,乩忽奋迅大书曰:衰翁憔悴雪盈颠,傅粉熏香看少年,偶遣诸郎作痴梦,可怜真拜小婵娟。复大书一笑字而去。此不知何代诗魂,作此狡狯,要亦轻薄之意,有以召之。
胡 厚庵先生言,有书生昵一狐女,初遇时,以二寸许壶卢授生,使佩于衣带,而自入其中,欲与晤,则拔其楔,便出燕婉,去则仍入而楔之。一日行市中,壶卢为偷儿剪去,从此遂绝,意恒怅怅。偶散步郊外,以消郁结,闻丛翳中有相呼者,其声狐女也。就往与语,匿不肯出,曰:妾已变形,不能复与君见矣。怪诘其故,泣诉曰:采补炼形,狐之常理,近不知何处一道士,又搜索我辈,供其采补,捕得,禁以神咒,即僵如木偶,一听其所为,或有道力稍坚,吸之不吐者,则蒸以为脯,血肉既啖,精气亦为所收。妾入壶卢,盖避此难,不意仍为所物色,攘之以归。妾畏罹汤镬,已献其丹,幸留残喘。然失丹以后,遂复兽形,从此炼形,又须二三百年始能变化,天荒地老,后会无期,感念旧恩,故呼君一诀,努力自受,毋更相思也。生愤恚曰:何不诉于神。曰:诉者多矣,神以为悖入悖出,自作之愆,杀人人杀,相酬之道,置不为理也。乃知百计巧取,适以自戕,自今以往当专心吐纳,不复更操此术矣。此事在乾隆丁巳戊午间,厚庵先生曾亲见此生,后数年,闻山东雷击一道士,或即此道士婬杀过度,又伏天诛欤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挟弹者又在其后,此之谓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