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我堂弟东白,在村子西头那口老井后边盖了座宅子。早先这地方没起宅院时,四周土墙围着,里头几间土屋空荡荡的。每到半夜总有人敲门,虽没出过什么乱子,可住这儿的人总睡不踏实。后来有一天,门边土墙塌了块,竟掉出个木头人,那模样活脱脱是伸手敲门的架势,身上还贴着符咒。大伙儿这才明白,准是当年工匠跟主人家结了怨,使这魇镇之术害人。所以说啊,跟小人打交道,既不能随便结缘,更不可轻易结仇。
何子山先生讲过雍正年间一桩奇事。有个道士擅长画符念咒,有回去西山深处,见着那山林泉水实在清幽,就想搭个草庵修行。当地老乡劝他:"这地方是鬼怪老巢,咱们砍柴都得成群结队才敢来,连豺狼虎豹都待不住,道长三思啊!"道士偏不信邪。结果没几天,鬼怪们就闹腾开了——有人偷他盖房的木料,有人魇住他请的工匠,吃饭碗里爬虫子,喝水壶底沉着泥,简直像走在荆棘丛里,走一步绊一跤;又像四面野火乱烧,树叶漫天飞旋,千手千眼都招架不过来。道士气得设坛召雷神,可天神刚到,妖怪早跑没影了。把整座山翻遍也找不着,等天神一走,妖怪们又聚回来。这么折腾几回,连天神都嫌他烦,再也不来了。道士最后咬着牙,一手掐诀一手挥剑,独自跟妖怪拼命,结果被揍得满脸是血,胡子扯掉半边,光溜溜倒吊在树上。幸亏遇上砍柴的把他救下来,这才灰溜溜逃了。这道士啊,就是太倚仗自己那点法术。要知道大势所趋,圣人都拗不过;众人结党,帝王也拆不散。就像唐朝那会儿,解决牛李党争比平定河北藩镇还难哩!道士看不清敌众我寡,主客异势,非要硬碰硬,活该吃大亏。
小人使起坏来花样百出。记得小时候村里有户人家,总在半夜听见脚步声,举着火把找又不见人,知道是鬼作祟就不管了。后来真有小偷摸准这事,夜里去偷东西,主人家还当是鬼闹腾,蒙头大睡不理睬,让贼人得了手。这倒是借力打力的招数。
咱们县里有个县太爷,满口圣贤道理,最恨和尚。有天和尚来报案说庙里遭贼,县官当堂训斥:"你们佛祖要是不灵验,凭什么吃百姓香火?要是灵验,怎么不显灵抓贼,反倒来麻烦本官?"挥手就把和尚赶走了。回头还跟人说:"天下官员要都像我这么干,不用朝廷灭佛,和尚自己就散伙了。"谁知那和尚更精,明里带着徒弟们拜佛诵经,暗地买通乞丐,让乞丐捧着赃物跪在庙门口装疯卖傻。百姓见了都说佛祖显灵,香火反而更旺了。瞧瞧,人家把灾祸变成助力。世事人情这般复杂,要是死认个死理跟人硬杠,哪能不吃亏呢?
张某和瞿某打小同窗,交情挺好。后来瞿某跟人打官司,张某收了钱,把瞿某的机密透给对头,害瞿某吃了大亏。瞿某恨得牙痒痒,可这事没证据,面子上还维持着。等张某死了,瞿某千方百计把他媳妇娶进门。虽说婚礼办得体面,可在家总喊新媳妇"张嫂子"。那妇人老实,以为是玩笑也不计较。有天夫妻吃饭,瞿某突然跳起来喊自己名字:"瞿某你太过分了!我确实对不起你,可我媳妇都归你了,还不够吗?你非要喊她嫂子,这不是存心糟践人?寡妇改嫁天经地义,你娶寡妇也合情合理。我既不能拦着媳妇改嫁,更管不着你娶她。可你不拿她当媳妇,还挂着我家的姓喊嫂子,这不是娶亲,是奸污我张家媳妇啊!"说完就发疯,没几天死了。圣人说以直报怨,张某虽然不地道,可也没深仇大恨。瞿某算计着娶人家媳妇已经过分,还要作践人家名声,难怪张某做鬼都不放过他。
有个混混得了伤寒,昏迷中魂魄出窍,迷迷糊糊跟着路人走,竟到了阴曹地府。碰见个当差的正是旧相识,那鬼吏翻半天生死簿,皱眉说:"你平日顶撞父母,按律该下油锅。不过阳寿未尽,先回去,等寿终再来受刑吧。"混混吓得直磕头求饶。鬼吏摇头:"这罪太重,别说我,就是释迦牟尼也救不了你。"混混哭个不停,鬼吏想了想说:"听过那个故事吗?老和尚问'老虎脖子上的铃铛谁能解',小沙弥答'让系铃人去解'。你得罪了父母,不如回去诚心忏悔?"混混怕罪孽太深一时悔不完,鬼吏又笑:"杀猪的王屠夫放下屠刀还能立地成佛呢!"派个小鬼送他还阳。混混病好后洗心革面,孝顺父母,竟活到七十多岁。虽不知他最后躲没躲过地狱,可看这寿数,阴司怕是准了他悔过。
许文木说过,有位澄止老和尚修行精深,临死前对徒弟说:"我严守戒律,原以为能修成四禅天果位。可佛祖怪我平日总抬高佛法贬低儒学,心里还有分别相,免不了再入轮回。"徒弟不解:"尊奉佛祖也有错?"老和尚叹道:"正因如此才是真佛祖啊!要是拉帮结派、党同伐异,算什么佛祖?我现在才明白,你们还糊涂着呢。"这倒让我想起杨槐庭讲的事:他进京赶考那年,跟几个举人同行,路上遇着个和尚同住客栈。有人跟和尚闲聊,旁边举人急忙阻拦:"你怎么跟异端说话!"和尚不服气:"佛家与儒家是有不同,可各有各的境界。要是孔子批佛,自然应当;颜回、曾子以下就没这资格。郑玄、贾逵这样的经学大师能批菩萨,程朱以下的理学家只能批罗汉。至于那些攀附讲学的,连祖师都批不得!先生您自比哪位圣贤呢?"
同年那人气得直发笑,说:"正因为各有各的本分,所以我们读书人才有资格教训你们这些和尚!"两人差点打起来,最后不欢而散。要我说啊,拿各自的本行来打比方,就好比一个家。自打三皇五帝以来,儒家学说治理天下这么久,就算再出个圣人也改不了,就像家里的主人。佛教从西域传来,它那些清静无为的道理,能让追名逐利的人歇歇脚,让愁苦的人得个安慰;因果报应的说法,也能吓唬吓唬愚昧的人,叫他们回头向善,对世道也不是没好处。所以这学说能在中国传开,就像带着手艺来混饭吃的门客。
可这吃饭的门客不好好练自己的本事,反倒想改主人家的规矩,要让主人反过来听他教训,这就是佛教徒的不是了。再拿末流之辈来说,好比种地。儒家就像耕田的,佛家丢了最初的本意,不拿善恶定祸福,反倒以施舍不施舍来论,结果蛊惑百姓、搜刮钱财的事常有,就像越界偷别人庄稼的。儒家的人呢,扔下锄头荒了田地,整天举着棍棒拿着刀枪,追着那些越界偷庄稼的打架。就算打赢了,自己的庄稼早荒了,这不也是儒家糊涂吗?
其实啊,佛教自打汉明帝那会儿传进来,蔓延两千年了,就算尧舜周公孔子活过来,也赶不走它。儒家的父子君臣、刑法礼乐这套,扔了就治不了天下,就算释迦牟尼降世,他那套在中原也行不通。本来可以相安无事,偏偏和尚们贪心不足,总想着压过儒家好多捞香火钱;讲学的先生们又爱较劲,写书要是不骂几句佛教,就显得不够卫道。结果两家的语录就像水里的泡泡,生了灭,灭了生,互相骂个没完。可就算吵上千万年,两家照样并存;要是不吵,千万年后还是并存。各干各的本分不就完了?
陈瑞庵讲过这么件事:献县城外那些土丘,老辈人都说是汉朝的坟。有个庄稼汉不小心犁开一座坟,回家就发高烧说胡话,说是冲撞了鬼神。正巧瑞庵路过,问他:"你是何人?"那声音说:"汉朝人。"又问:"汉朝哪里人?"答:"我就是汉朝献县人,坟在这儿,问什么问!"瑞庵再问:"汉朝这儿就叫献县?"鬼不吭声了。再问,那庄稼汉就醒了。原来鬼也听人说这是汉墓,就冒名顶替混口饭吃,没想到露了馅。
毛其人说过个姓耿的汉子,勇猛凶悍。有回在山里遇见老虎,抡起棍子就打,老虎居然跑了,他就自以为是古代勇士转世。听说某寺庙后头闹鬼,专找醉汉麻烦,他气冲冲要去驱鬼,几个看热闹的跟着去。到那儿天快黑了,他们喝到半夜,坐在后墙头等鬼来。
二更天时,隐约听见鬼叫。耿某大喊:"耿某在此!"忽然冒出无数人影,嘻嘻笑着说:"就你啊?好对付。"耿某气得跳下墙,鬼影却像鸟兽般散开,远远地骂他。往东追就在西边叫,往西追又在东边笑,这边刚消停那边又冒出来。耿某转得像陀螺,连个鬼影子都抓不着。累得想回去,鬼又嘲笑激他,越引越远。突然一个狰狞的鬼挡在路上,龇牙瞪眼要扑他。耿某挥拳就打,突然惨叫倒地——原来打在墓碑上,手指折断手掌开裂。
众鬼齐声喝彩:"真勇猛啊!"眨眼全没了。看热闹的听见耿某哀嚎,举着火把他抬回去,躺了好几天才能起床,右手就此残废。从此锐气全消,被人吐口水都不敢擦。你说这人能跟猛虎斗,却被鬼耍得团团转。虎斗的是力气,鬼玩的是心眼。用有限的气力去斗无穷的变化,不是天下头号傻子吗?不过吃一堑就长记性,果断回头,也算大智慧了。
张桂岩从扬州回来,送我一方琴砚,斑斑驳驳透着古意。右侧刻着"西涯"两个篆字,是当年怀麓堂的旧物。砚台中间刻着首诗:"如以文章论,公原胜谢刘,玉堂挥翰手,对此忆风流。"落款"稚绳",是前朝高阳相国的字。左边还有首小楷诗:"草绿湘江叫子规,茶陵青史有微词,流传此砚人犹惜,应为高阳五字诗。"署名"不凋",是太仓崔华——就是那位被王渔洋夸"江南肠断何人会,只有崔郎七字诗"的诗人。这两首诗他们文集里都没收,怕是觉得批评前辈太直白,自己删了吧?后来我把砚台送给庆丹年大人,刘石庵大人怀疑是假的。不过古人常有集外诗,终究说不清。
还有杨汶川大人——他是忠烈公的曾孙,在户部当郎中时跟我父亲共事——送过父亲一方小砚。背面刻着:"自渡辽,携汝伴,草军书,恒夜半,余之心,惟汝见。"落款"芝冈铭",是熊廷弼将军的军砚,说是从亲戚家得来的。我家还藏过一方小砚,左侧刻"白谷手琢",该是孙传庭大人亲手制的。两方砚台大小差不多,父亲因为都是名臣遗物,特地收在一个匣子里。后来传给我早逝的长子汝佶,被婢女偷去卖了,如今再也找不到了。
我十七岁从京城回乡考秀才,住在文案孙家——当地人把"孙"念成"巡诗"的音。房子是新盖的,可土炕下钉着根桃木桩,上下炕老磕着,我叫主人拔掉。这老实人直摆手:"拔不得,拔了要闹鬼!"问缘故,他说:"我买下这块空地盖店,住客总说半夜看见炕前站个女人,不说话也不害人。胆大的去抓,一碰就没了。后来道士钉了桃木桩才消停。"我说:"底下准有古坟,活人压在上面,鬼不安生。不如挖出尸骨,装棺另葬。"主人点头称是,也不知后来办没办。
还有一回,癸巳年春天我在北仓养病,亲家赵家请我去题神主。父亲命我顺路在杨村过夜。我睡下时仆人们还在喂马,忽然看见个穿彩衣的女子掀帘子,露个脸就退出去。我以为是陪酒的妓女,叫仆人赶走,他们都说大门早锁了,外头根本没人。主人说:"四天前有个官家媳妇死在这儿,昨天刚把棺材移走,怕是回魂吧?"回家告诉父亲,老人家说:"我小时候在舅舅家读书,正赶上仆妇回煞。那晚月亮亮得像白天,我特意坐在屋外想看看回煞什么样,结果啥也没见着。你倒看见了,可见你还不如我啊!"这话让我惭愧到现在。
从弟东白宅,在村西井畔后,前未为宅时,缭以周垣,环筑土屋其中,有屋数间,夜中辄有叩门声,虽无他故,而居者恒病不安。一日门旁墙圯,出一木人,作张手叩门状,上有符录。乃知工匠有皁于主人,作是镇魇也。故小人不可与轻作缘,亦不可与轻作难。
何子山先生言,雍正初,一道士善符录,尝至西山极深处,爱其林泉,拟结庵习 静,土人言是鬼魅之巢窟,伐木采薪,非结队不敢入,乃至狼虎不能居,先生宜审。弗听也。俄而鬼魅并作,或窃其屋材,或魇其工匠,或毁其器物,或污其饮食,如行荆棘中,步步挂碍;如野火四起,风叶乱飞,千手千目应接不暇也。道士怒,结坛召雷将,神降则妖已先遁,大索空山,无所得。神去则数日复集,如是数回,神恶其渎,不复应。乃一手结印,一手持剑,独与战,竟为妖所踣,拔须败面,裸而倒悬,遇樵者得解,狼狈逃去。道士盖恃其术耳。夫势之所在,虽圣人不能逆,党 之已成,虽帝王不能破。久则难变,众则不胜诛也。故唐去牛李之倾轧,难于河北之藩镇。道士昧众寡之形,客主之局,不量力而撄其锋,取败也宜哉。
小人之计万变,每乘机而肆其巧。小时闻村民夜中闻履声,以为盗,秉炬搜捕,了无形迹,知为魅也,不复问。既而胠箧者知其事,乘夜而往,家人仍以为魅,偃息勿省,遂饱所欲去。此犹因而用之地。邑有令,颇讲学,恶僧如仇,一日僧以被盗告,庭斥之曰:尔佛无灵,何以庙食,尔佛有灵,岂不能示报于盗,而转渎官长耶?挥之使去。语人曰:使天下守令用此法,僧不沙汰而自散也。僧固黠甚,乃陽与其徒修忏祝佛,而陰赂丐者,使捧衣物跪门外,状若痴者,皆曰佛有灵坛,施转盛。此更反而用之,使厄我者助我也。人情如是,而区区执一理与之角,乌有幸哉。
张某瞿某,幼年同学,长相善也。瞿与人讼,张受金刺,得其陰谋,泄于其敌,瞿大受窘辱,衔之次骨。然事密无左证,外则未相绝也。俄张死,瞿百计娶得其妇。虽事事成礼,而家庭共语,则仍呼曰:张几嫂,妇故朴愿,以为相怜相戏,亦不较也。一日,与妇对食,忽跃起自呼其名曰:瞿某尔何太甚耶?我诚负心,我妇归汝,足偿矣。尔必仍呼嫂,何也。妇再嫁常事,娶再嫁妇亦常事,我既死不能禁妇嫁,即不能禁汝娶也。我已失朋友义,亦不能责汝娶朋友妇也。今尔不以为妇,仍系我姓呼为嫂,是尔非娶我妇,乃婬我妇也。婬我妇者,我得而诛之矣。竟颠狂数日死。夫以直报怨,圣人不禁,张固小人之常态,非不共之仇也。计娶其妇,报之已甚矣,而又视若倚门妇,玷其家声,是已甚之中,又已甚焉。何怪其愤激为厉哉。
一恶少感寒疾,昏愦中魂已出舍,怅怅无所适,见有人来往,随之同行,不觉至冥司,遇一吏,其故人也。为检籍良久,蹙额曰:君多忤父母,于法当付镬汤狱,今寿尚未终,可且反,寿终再来受报可也。恶少惶怖,叩首求解脱,吏摇首曰:此罪至重,微我难解脱,即释迦牟尼亦无能为力也。恶少泣涕求不已,吏沉思曰:有一故事君知乎?一禅师登座问,虎颔下铃,何人能解,众未及对。一沙弥曰:何不令系铃人解。得罪父母,还向父母忏悔,或希冀可免乎?少年虑罪业深重,非一时所可忏悔。吏笑曰:又有一故事,君之闻杀猪王屠,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乎?遣一鬼送之归。霍然遂愈。自是洗心涤虑,转为父母所爱怜,后年七十余乃终。虽不知其果免地狱否,然观其得寿如是,似已许忏悔矣。
许文木言,老僧澄止有道行,临殁谓其徒曰:我持律精进,自谓是四禅天人,世尊嗔我平生议论,好尊佛而斥儒。我相未化,不免仍入轮回矣。其徒曰:崇奉世尊,世尊反嗔乎?曰:此世尊所以为世尊也。若党 同而伐异,扬己而抑人,何以为世尊乎?我今乃悟,尔见犹左耳。因忆杨槐庭言:乙丑上公车时,偕同年数人行,适一僧同宿逆旅,偶与闲谈,一同年目止之曰:君奈何与异端语。僧不平曰:释家诚与儒家异,然彼此均各有品地,果为孔子,可以辟佛,颜曾以下勿能也;果为颜曾,可以辟菩萨,郑贾以下勿能也;果为郑贾,可以辟阿罗汉,程朱以下勿能也;果为程朱,可以辟诸方祖师,其依草附木自托讲学者,勿能也。何也?其分量不相及也。先生而辟佛,毋乃高自位置乎?同年怒且笑曰:惟各有品地,故我辈儒可辟汝辈僧也。几于相哄而散。余谓各以本教而论,譬如居家,三王以来,儒道之持世久矣,虽再有圣人勿能易,犹主人也。佛自西域而来,其空虚清净之义,可使驰鹜者息营求,忧愁者得排遣,其因果报应之说,亦足警戒下愚,使回心向善,于世不为无补,故其说得行于中国,犹挟技之食客也。食客不修其本技,而欲变更主人之家政,使主人退而受教,此佛者之过也。各以末流而论,譬如种田,儒犹耕耘者也,佛家失其初旨,不以善恶为罪福,而以施舍不施舍为罪福,于是惑众蠹财,往往而有,犹侵越疆畔,攘窃禾稼者也。儒者舍其耒耜,荒其阡陌,而皇皇持梃荷戈,日寻侵越攘窃者与之格斗,即格斗全胜,不知己之稼穑如何也,是又非儒之傎耶?夫佛自汉明帝后,蔓延已二千年,虽尧舜周孔复生,亦不能驱之去。儒者父子君臣兵刑礼乐,舍之则无以治在下,虽释迦出世,亦不能行彼法于中土。本可以无争,徒以缁徒不胜其利心,妄冀儒绌佛伸,归佛者檀施当益富。讲学者不胜其各心,著作中苟无辟佛数条,则不足见卫道之功。故两家语录,如水中泡影,旋生旋灭,旋灭旋生,互相诟厉而不止。然两家相争,千百年后,并存如故。两家不争,千百年后,亦并存如故也。各修其本业可矣。
陈瑞庵言,献县城外诸邱阜,相传皆汉冢也。有耕者误犁一冢,归而寒热谵语,责以触犯。时瑞庵偶至,问汝何人。曰:汉朝人,又问汉朝何处人,曰:我即汉朝献县人,故冢在此,何必问也。又问此地汉即名献县耶?曰:然。问此地汉为河间国,县曰乐成,金始改献州,明乃改献县,汉朝安得有此名。鬼不语,再问之,则耕者苏矣。盖传为汉冢,鬼亦习 闻,故依托以求食,而不虞适以自败也。
毛其人言,有耿某者,勇而悍,山行遇虎,奋一梃与斗,虎竟避去,自以为中黄,佽飞之流也。偶闻某寺后多鬼,时嬲醉人,愤往驱逐,有好事数人随之往,至则日薄暮,乃纵饮至夜,坐后垣上待其来。二鼓后,隐隐闻啸声,乃大呼曰:耿某在此,倏人影无数涌而至,皆吃吃笑曰:是尔耶,易也耳。耿怒跃下,则鸟兽散去,遥呼其名而詈之。东逐则在西,西逐则在东,此没彼出,倏忽千变。耿旋转如风轮,终不见一鬼,疲极欲返,则嘲笑以激之,渐引渐远,突一奇鬼当路立,锯牙电目,张爪欲搏,急奋拳一击,忽噭然自仆,指已折掌已裂矣。乃误击墓碑上也。群鬼合声曰:勇哉。瞥然俱沓,诸壁上观者闻耿呼痛,共持炬舁归,卧数日乃能起。右手遂废。从此猛气都尽,竟唾面自干焉。夫能与虓虎敌,而不能不为鬼所困,虎斗力,鬼斗智也。以有限之力,欲胜无穷之变幻,非天下之痴人乎?然一惩即戒,毅然自返,虽谓之大智慧人,亦可也。
张桂岩自扬州还,携一琴砚见赠,斑驳剥落,古色黝然,右侧近下,镌西涯二篆字,盖怀麓堂故物也。中镌行书一诗曰:如以文章论,公原胜谢刘,玉堂挥翰手,对此忆风流 。款曰稚绳,高杨孙相国字也。左侧镌小楷一诗曰:草绿湘江 叫子规,茶陵青史有微词,流传此砚人犹惜,应为高陽五字诗。款曰不凋,乃太仓崔华之字。华,渔洋山之门人,渔洋论诗绝句曰:溪水碧于前渡日,桃花红似去年时,江 南肠断何人会,只有崔郎七字诗。即其人也。二诗本集皆不载,岂以诋诃前辈,微涉讦直,编集时自删之欤?后以赠庆大司马丹年,刘石庵参知颇疑其伪,然古人多有集外诗,终弗能明也。又杨丈汶川,讳可镜,杨忠烈公曾孙也,以拔贡官户部郎中,与先姚安公同事。赠姚公一小砚,背有铭曰:自渡辽,携汝伴,草军书,恒夜半,余之心,惟汝见。款题芝冈铭,盖熊公廷弼军中砚,云得之于其亲串家。又家藏一小砚,左侧有白谷手琢四字,当是孙公传庭所亲制。二砚大小相近,姚安公以皆前代名臣,合为一匣。后在长儿汝佶处,汝佶夭逝,二砚为婢媪所窃卖,今不可物色矣。
余十七岁时,自京师归,应童子试,宿文案孙氏--土语呼若巡诗,音之转也,室庐皆新建,而土坑下钉一桃杙,上下颇碍,呼主人去之。主人颇笃实,摇手曰:是不可去,去则怪作矣。诘问其故,曰:吾买隙地构此店,宿者恒夜见炕前一女子立,不言不动,亦无他害,有胆者以手引之,乃虚无所融,道士咒桃杙,钉之,乃不复见。余曰:其下必古冢,人在上,鬼不安耳,何不掘出其骨,具棺迁葬。主人曰:然。然不知其果迁否也。又癸已春,余乞假养疴北仓,姻家赵氏请余题主,先姚安公命之往,归宿杨村,夜已深,余先就忱,仆隶秣马尚未睡,忽见彩衣女子揭帘入,甫露面即退出,疑为趁座妓女,呼仆隶遣去,皆云外户已闭,无一人也。主人曰:四日前有宦家子妇宿此卒,昨移柩去,岂其回煞耶?归告姚安公,公曰:我童子时,读书陈氏舅家,值仆妇夜回煞,月明如昼,我独坐其室外,欲视回煞作何状,迄无见也。何尔乃有见也,然则尔不如我多矣。至今深愧此训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