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六·姑妄听之二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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沧州城南有座寺庙紧挨着河岸,年深日久,山门塌进河里,门口那对石狮子也跟着沉了底。一晃十多年过去,和尚们凑钱重修庙宇,想捞回石狮子,可把河水搅浑了也没找着。大伙儿琢磨着准是被冲往下游了,划着小船拖着铁耙子,往下游寻了十几里,连个影儿都没见着。

这天庙里来了个讲学的先生,听说这事笑得直拍桌子:"你们这些人哪,连石头性子都摸不透!这又不是烂木片,洪水哪能冲得走?石头又硬又沉,河沙又松又轻,石兽陷进沙里,只会越沉越深。顺着下游找,不是犯糊涂么?"众人听得连连点头。

偏巧有个老河兵路过,听完更是笑得直抹眼泪:"丢在河里的石头,该往上游找才对!石头重,沙子轻,水冲不动石头,反激的浪头会在石头底下掏空沙子,掏着掏着,石头就往上游翻跟头啦!这么翻来翻去,早逆流跑出老远了。"大伙儿将信将疑往上游找,果然在几里外寻着了石狮子。所以说啊,天下的事儿,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多着呢,哪能光凭想当然就下结论?

交河有位叫友声的朋友讲过这么档子事。村里有个轻浮后生,路上遇见邻村妇人,挤眉弄眼地挑逗。正巧有送饭的农妇经过,那妇人赶紧低头走了。过了几日两人又在路上撞见,这回妇人骑着黑母牛,眼波似有似无地往这边飘。后生喜滋滋地追上去,刚下过雨的泥地坑坑洼洼,黑牛跑得飞快,溅得他满身泥浆,摔了好几跤。等追到那户人家,妇人下牛一转身——哪是什么美娇娘,分明是个白胡子老头!老头见他呆若木鸡,问他来干啥,后生支支吾吾说迷了路,跌跌撞撞逃回家。第二天发现门前老柳树被剥了皮,树上刻着"偷看贞洁妇人,罚走十里烂泥路",这才知道被妖怪戏弄了。后来这事传开,他爹差点没把他打死,这后生倒是从此改了性子。要我说,这妖怪虽然顽皮,倒也算得上是个好老师。

友声还说了件趣事。有人看见狐狸在树下打盹,捡起瓦片砸过去,没砸中,瓦片碎响惊醒了狐狸。这人回家刚进门,突然看见自家媳妇吊在树上,吓得大喊救命。他媳妇闻声从屋里跑出来,树上吊着的人影却不见了。只听屋檐上传来笑声:"也让你尝尝被吓的滋味!"这故事专治那些爱招惹是非的轻佻鬼。

我同年考中举人的陈半江讲过个道士的故事。这道士画得一手好符,捉鬼驱邪百试百灵,平日只吃素喝茶,分文不取。后来法术渐渐不灵验,十次里要失手四五回,最后竟被群鬼围住戏弄,狼狈逃去找师父。师父开坛审鬼才知道,虽然道士清廉,可他徒弟们常勒索钱财,还偷符咒召狐狸精淫乐。狐狸精故意弄脏法器,神灵震怒不再显灵,仇家这才有机会报复。师父拍着大腿叹气:"不是鬼害了你,是你徒弟害了你啊!也不是徒弟害你,是你管教不严害了自己!幸亏你平日守戒,不然连命都保不住。"说完甩袖就走。所以说啊,当官的自己清廉,底下人照样会贪,这位县令就是没明白这个理儿。

我们乡里出过件蹊跷事。有个小伙子突然跑去挖自家媳妇的坟,眼看要刨到棺材了,被地里干活的乡亲们拦住。问他缘故,他咬紧牙关不吭声,扛着锄头气呼呼走了。第二天,有个放羊的突然跑到坟前发疯,自己抽自己耳光:"你整天搬弄是非,现在连死人都不放过!"原来这放羊的嫉妒那小伙子威风,造谣说他媳妇坟头夜夜有野男人,气得小伙子来掘坟验尸。放羊的没想到鬼神真会显灵,最后咬断舌头死了。所以说做人别太嚣张,容易招人记恨。

我侄孙树宝说过他外祖家一桩奇事。有户人家七个女婿去奔丧,其中一人梦见七个人被红绳拴在一起,觉得不吉利,躲着其他六人。大家以为他装神弄鬼,有天晚上反锁房门硬留他喝酒。正喝着灵堂突然起火,七个女婿全烧死了。后来才明白,要不是这个梦,他也不会躲着同伴;他不躲,主家就不会锁门;不锁门,或许还能逃出几个。这七姐妹同年守寡,怕是前世欠下的债吧。

周密庵说他族里有个寡妇,花一千钱买了个标致姑娘当童养媳。这姑娘手巧能干,把婆婆伺候得舒舒服服,家道渐渐兴旺。婆婆去世前,姑娘掏出私房钱办丧事。丈夫追问钱财来历,姑娘才坦白自己是躲雷劫的狐狸——原来狐狸要渡劫,要么找大官贵人庇护,要么行善积德。她化作人形孝顺婆婆,借婆婆的福报躲过天雷。丈夫吓得不敢同房,狐狸媳妇哭着走了。后来每逢清明,婆婆坟前总有祭品,想必是狐女来报恩。虽说她行孝是为保命,可这份心意到底感动了神明。可见孝道真是天下第一等功德啊。

话说有个村子里,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,被狐狸精给迷住了。这狐狸精每天晚上都来陪她睡觉,说说笑笑,亲亲热热,就跟小夫妻似的。可奇怪的是,这姑娘既不疯也不傻,身子骨也好好的,吃喝拉撒跟平常人没两样。姑娘自己还挺乐呵的。

这狐狸精可大方了,经常给姑娘家送钱送米送布匹,够一家子过日子用的。还给姑娘置办首饰衣裳,连被褥枕头都准备得妥妥当当,算下来值好几百两银子呢。姑娘她爹见这情形,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去了。

这么过了一年多,有天狐狸精突然把姑娘她爹叫来,说:"我要回山里去了。给你闺女准备的嫁妆也差不多了,赶紧给她找个好人家吧,我以后不来了。"顿了顿又说:"你放心,你闺女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,我可没做那始乱终弃的缺德事。"姑娘从小没娘,就请邻居大娘来验身,果然还是个黄花闺女。这是我们老家前些年的事儿,那些老妈子丫头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,跟古时候那个"乖癵还婢"的故事差不多。要说狐狸精迷惑人,还真没听说过这么讲究的,莫非是前世欠的债,这辈子来还的?

杨雨亭讲过这么个事儿:登州莱州那边有个木匠,儿子十四五岁,长得那叫一个俊俏,送去念书也挺聪明。有天放学回家,半道上碰见个道士对着他念咒,这孩子顿时迷迷糊糊身不由己,跟着道士就走。到了山坳里一座草庵,四下里荒无人烟。道士把他带进屋,又对着他念咒,这回他脑子突然清醒了,可嘴巴说不出话,手脚也动弹不得。

道士接着念咒,这孩子身上的衣服自个儿就脱下来了。道士把他抱到床上,又是摸又是抱,嘴里还说着些下流话。正要扑上去的时候,突然跳起来退到一边,捶胸顿足道:"我修道二百多年,难道要毁在这小崽子手里?"

琢磨了半天,又躺到孩子身边,把他浑身看了个遍,叹气道:"这么好的孩子,千年难遇啊!就算坏了道行,大不了再修炼二百年,有什么可惜的?"说着就要扑上去。

眼看就要出事儿的节骨眼上,道士突然又扭头自言自语:"二百年的苦修,谈何容易啊!"猛地跳下床,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。转悠了几圈,突然抽出墙上的短剑,照着自己胳膊就是一刀,血哗哗地往外冒。他靠在墙上哼哼唧唧约莫一顿饭的工夫,把剑一扔,对孩子说:"你差点完蛋,我也差点完蛋,好在咱们都躲过一劫。"又念了遍咒语,这孩子觉得身上一松,赶紧爬起来穿衣服。

道士把他送到门外,指了回家的路,突然张嘴喷出一团火,把草庵烧了个精光,转眼间人就不见了。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妖怪还是神仙。照我说啊,妖怪要是起了色心,哪会这么纠结?这道士八成是在深山老林里修炼多年,一时动了邪念。幸亏道行深,才能悬崖勒马。老子说"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",可要是见着了又乱了,没大智慧大定力,哪能及时回头?这道士在欲火中烧的关头,居然能狠下心来用痛苦斩断情丝,真算得上是在地狱里修成了正果。他最后这个转变值得学习,至于之前那档子事儿,就别提了。

朱秋圃刚进翰林院那会儿,在横街租了个小院子。最后面有几间破屋子堆杂物。有天他进去收拾,发现灰扑扑的墙上好像有字,擦干净仔细一看,是两首工工整整的小诗。头一首写的是:"斜斜几枝红杏花,谢家闺阁春色佳。看遍枝头千万朵,偏偏不见并蒂花。"

第二首是:"独对银灯到夜深,含情坐在绣窗前。莫道妾身太寂寞,我与影子成双对。"墨迹都褪色了,看样子有些年头。

还有一段行书写的文字,墙皮剥落看不全,从格式看像是首词,就最后两句能看清:"织女莫怨银河远,你还有牛郎把你念。"也不知道是谁家姑娘,借着写诗排遣愁绪。不过这么大大咧咧在墙上题诗,也真是够放得开的。

我说:"《摽梅》那三首诗,不也是姑娘自己写的吗?"

秋圃摇摇头:"老话是这么说,可我总觉得不对劲。记得以前有位学者说过,那是姑娘父母写的。"后来查了查,原来是宋朝戴岷隐的说法,这么解释倒更说得通。

倪余疆听了这事,说:"看这词最后两句,分明是个思念丈夫的妇人写的,怕是遭遇了什么变故。你们俩都说错啦!"

后来秋圃换墙纸,又发现几首诗。一首是:"院门深锁花自落,燕去梁空人寂寞。只剩两个小丫鬟,脚印留在青苔上。"

另一首是:"梳妆打扮早无心,偶然打开首饰盒。拿起镜子照一照,哪比得上赵阳台。"

还有一首:"夜里望见对面楼窗亮着灯,好像隔着千山万岭。住在家里反倒像无家可归,隔壁院子真成了出家人的禅房。镜子里容颜憔悴,梦里也难相见。丫鬟劝我织回文锦,可这懒洋洋的病身子哪有力气?"这么一看,余疆说得还真在理。

后来程文恭公听说了这些诗,琢磨了半天说:"我明白是怎么回事,但不好说破。"过了一会儿又说:"句句带着怨气,人家不理她也正常。"

李漱六讲过这么个故事:有户佃农家住在一片荒野边上。有天晚上,突然听见刀枪碰撞的打斗声,全家吓得够呛,爬上墙头看又啥也没有,可打斗声一直没停,直到鸡叫才消停。知道是闹鬼了,结果第二天晚上又来。这家人被吵得受不了,商量着拿火铳打几枪吓唬鬼。果然枪一响,就听见"啾啾"的鬼叫声四散逃开。

没想到房上房下突然响起一片鬼叫:"他们抓了我们的人当人质,我们也抓了他们的人,互相告到土地爷那儿。土地爷老糊涂了,劝我们一命抵一命算了事。谁都不服气,就在这儿决胜负,关你们屁事?你们拿火铳打我们?好啊,我们现在就住你们家了!你们开枪我们就躲,你们放下枪我们就来。看你们能不能天天从黑打到亮!"这家人一听,觉得鬼说得在理,赶紧摆酒烧纸钱赔不是,鬼这才散了。打那以后,晚上再没听见打架声。

有些事不该管的别瞎管,这是没眼色;有些祸害不除掉不行,这是养虎为患。鬼没招惹人,人反倒去招惹鬼,鬼当然有话说,这不是开门揖盗吗?孟子说得好:邻居打架,你披头散发冲去劝架,那是犯糊涂,关上门装没听见就对了。

伊松林舍人说过一个叫赵延洪的,性子特别耿直,最见不得别人干坏事,当面骂人从不留情。有回看见邻居媳妇跟个小伙子说话,立马跑去告诉她丈夫。那丈夫一查还真有事,就埋伏着把这对野鸳鸯给砍了,提着脑袋去报官。按律这算捉奸杀人,官府也没追究。

过了半年,赵延洪突然发疯抽自己嘴巴,学着那妇人的声音索命,最后把自己舌头咬断死了。要说这妇人不守妇道确实有错,可只有她家里人能管教,只有她丈夫能处置,又不是什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。再说她败坏的只是自家名声,又不是什么欺男霸女、祸害乡里的恶霸。按说隐恶扬善才是正理,跟外人说闲话已经缺德了。何况直接告诉她丈夫,这不是明摆着逼人家杀人吗?这鬼魂来索命,也不是没道理。看这事过了半年才来报仇,肯定是请示过神明,得了许可才来讨债的。所以说啊,把揭短当正直,不但不厚道,也不是积福的做法。

原文言文

  沧州南一寺临河干,山门圮于河,二石兽并沉焉。阅十余岁,僧募金重修,求二石兽于水中,竟不可得。以为顺流下矣,棹数小舟,曳铁钯寻十余里,无迹。一讲学家设帐寺中,闻之笑曰:尔辈不能究物理,是非木柿,岂能为暴涨携之去?乃石性坚重,沙性松浮,湮于沙上,渐沉渐深耳。沿河求之,不亦颠乎?众服为确论,一老河兵闻之,又笑曰:凡河中失石,当求之于上流。盖石性坚重,沙性松浮,水不能冲石,其反激之力,必于石下迎水处,啮沙为坎穴,渐激渐深,至石之半,石必倒掷坎穴中。如是再啮,石又再转,转转不已,遂反溯流逆上矣。求之下流固颠,求之地中,不更颠乎?如其言,果得于数里外。然则天下之事,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者多矣,可据理臆断欤?

  交 河及友声言,有农家子颇轻佻,路逢邻村一妇,砤目睨视。方微笑挑之,适有馌者同行,遂各散去。阅日又遇诸途,妇骑一乌砨牛,似相顾盼。农家子大喜随之,时霖雨之后,野水纵横,牛行沮洳中甚速,沾体濡足,颠踬--音致,噘也--者屡,比至其门,气殆不属。及妇下牛,觉形忽不类,谛视之乃一老翁,恍惚惊疑,有如梦寐,翁讶其痴立,问到此何为,无可置词,诡以迷路对。踉跄而归。次日门前老柳,削去木皮三尺余,大书其上,曰私窥贞妇,罚行泥泞十里,乃知为魅所戏也。邻里怪问,不能自掩,为其父箠几殆,自是愧悔,竟以改行。此魅虽恶作剧,即谓之善知识可矣。友声又言,一人见狐睡树下,以片瓦掷之,不中,瓦碎有声,狐惊跃去。归甫入门,突见其妇缢树上,大骇呼救,其妇狂奔而出,树上缢者已不见。但闻檐际大笑曰:亦还汝一惊。此亦足为挑达者戒也。

  同年陈半江 言,有道士善符箓,驱鬼缚魅,具有灵应,所至惟蔬食茗饮而已。不受铢金寸帛也。久而术渐不验,十每失四五,后竟为群魅所遮,大见窘辱,狼狈遁走,盄于其师。师至,登坛召将,执群魅鞫状,乃知道士虽不取一物,而其徒往往索人财,及为行法,又窃其符录,摄狐女媟狎。狐女因窃污其法器,故神怒不降,而仇言之者得以逞也。师拊髀叹曰:此非魅败尔,尔徒之败尔也,亦非尔徒之败尔,尔不察尔徒,适以自败也。赖尔持戒清苦,得免幸矣。于魅乎何尤!拂衣竟去。夫天君泰然,百体从令,此儒者之常谈也。然奸黠之徒,岂能以主人廉介,遂辍贪谋哉。半江 此言,盖其官直隶时,与某令相遇于余家,微以相讽。此令不悟,故清风两袖,而卒被恶声,其可惜也已。

  里有少年,无故自掘其妻墓,几见棺矣。时耕者满野,见其且詈且掘,疑为颠痫,群起阻之。诘其故,坚不肯吐,然为众手所牵制,不能复掘,荷锤恨恨去,皆莫测其所以然也。越日一牧者忽至墓下,发狂自挝曰:汝播弄是非,间人骨肉多矣,今乃诬及黄泉耶?吾得请于神,不汝贷也。因缕陈始末,自啮其舌死。盖少年恃其刚悍,顾盼自雄,视乡党 如无物,牧者砪焉,因为造谤曰:或谓某帷薄不修,吾固未信也,昨偶夜行过其妻墓,闻林中鸣鸣有声,惧不敢前,伏草间窃视,月明之下,见七八黑影至墓前,与其妻杂坐调谑,媟声艳语,一一分明,人言其殆不诬耶?有闻之者以告少年,少年为其所中,遽有是举。方窃幸得计,不虞鬼之有灵也。小人狙诈,自及也宜哉。然亦少年意气凭陵,乃招是忌。故曰:君子不欲多上人。

  从孙树宝,盐山刘氏甥也,言其外祖有至戚,生七女皆已嫁,中一婿夜梦与僚婿六人,以红绳连系,疑为不祥。会其妇翁殁,七婿皆赴吊,此人忆是噩梦,不敢与六人同眠 食。偶或相聚,亦稍坐即避出。怪诘之,具述其故,皆疑其别有所皁,托是言也。一夕,置酒邀共饮,而私键其外户,使不得遁,突殡宫火发,竟七人俱烬。乃悟此人无是梦则不避六人,不避六人则主人不键户,不键户则七人未必尽焚。神特以一梦诱之,使无一得脱也。此不知是何夙因,同为此家之婿,同时而死,又不知是何夙因,七女同生于此家,同时而寡,殆必非偶然矣。

  周密庵言,其族有孀妇,抚一子十五六矣,偶见老父携幼女,饥寒困惫,踣不能行,言愿与人为养媳,女故端丽,孀妇以千钱聘之,手书婚帖,留一宿而去。女虽孱弱,而善操作,井臼皆能任,又工针黹,家藉以小康。事姑先意承志,无所不至,饮食起居,皆经营周至,一夜 往往三四起,遇疾病,日侍榻旁,经旬月,目不交 睫,姑爱之乃过于子。姑病卒,出数十金与其夫使治棺衾。夫诘所自来,女低回良久,曰:实告君,我狐之避雷劫者也。凡狐遇雷劫,惟德重禄重者,庇之可免,然猝不易逢,逢之又皆为鬼神所呵护,猝不能近。此外惟早修善业,亦可以免,然善业不易修,修小善业亦不足度大劫,因化身为君妇,黾勉事姑,今藉姑之庇,得免天刑,故厚营葬礼以申报,君何疑焉?子故孱弱,闻之惊怖,竟不敢同居 ,女乃泣涕别去。后遇祭扫之期,其姑墓上必先有焚楮酹酒迹,疑亦女所为也。是特巧于逭死,非真有爱于其姑。然有为为之,犹邀神福,信孝为德之至矣。

  闻有村女,年十三四为狐所媚,每夜同寝处笑语媟狎,宛如伉俪,然女不狂惑,亦不疾病,饮食起居如常人,女甚安之。狐恒给钱米布帛,足一家之用,又为女制簪珥衣裳,及衾枕茵褥之类,所值逾数百金。女父亦甚安之。如是岁余,狐忽呼女父语曰:我将还山,汝女奁具亦略备,可急为觅一佳婿,吾不再来矣。汝女犹完璧,无疑我始乱终弃也。女故无母,倩邻妇验之,果然。此余乡近年事,婢媪辈言之凿凿,竟与乖癵还婢,其事略同。狐之媚人,从未闻有如是者,其亦夙缘应了,夙债应偿耶?

  杨雨亭言,登莱间有木工,其子年十四五,甚姣丽,课之读书,亦颇慧。一日,自乡塾独归,遇道士对之诵咒,即惘惘不自主,随之俱行,至山坳一草庵,四无居人,道士引入室,复相对诵咒,心顿明了,然口噤不能声,四肢缓砪不能举。又诵咒,衣皆自脱,道士掖伏榻上,抚摩偎倚,调以媟词,方露体近之,忽蹶起却坐,曰:修道二百余年,乃为此狡童败乎!沉思良久,复偃卧其侧,周身玩视,慨然曰:如此佳儿,千载难遇,纵败吾道,不过再炼气二百年,亦何足惜。奋身相逼,势已万万无免理,间不容发之际,又掉头自语曰:二百年辛苦,亦大不易。掣身下榻,立若木鸡,俄绕屋旋行如转磨,突抽壁上短剑,自刺其臂,血如涌泉,欹倚呻吟约一食顷,掷剑呼此子曰:尔几败,吾亦几败,今幸俱免矣。更对之诵咒,此子觉如解束缚,急起披衣。道士引出门外,指以归路,口吐火焰,自焚草庵,转瞬已失所在,不知其为妖为仙也。余谓妖魅纵婬,断无顾虑。此殆谷饮严岩,多年胎息,偶差一念,魔障遂生。幸道力原深,故忽迷忽悟,能勒马悬崖耳。老子称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,若已见已乱,则非大智慧不能猛省,非大神通不能痛割。此道士于欲海横流,势不能遏,竟毅然一决,以楚毒断绝爱根,可谓地狱劫中证天堂果矣。其转念可师,其前事可勿论也。

  朱秋圃初入翰林时,租横街一小宅,最后有破屋数楹,用贮杂物。一日偶入检视,见尘壁仿佛有字迹,拂拭谛观,乃细楷书二绝句,其一曰:红蕊几枝斜,春深道韫家,枝枝都看遍,原少并头花。其二曰:向夕对银缸,含情坐绮窗,未须怜寂寞,我与影成双。墨迹黯淡,殆已多年。又有行书一段,剥落残缺,玩其句格,似是一词,惟末二句可辨,曰:天孙莫怅阻银河,汝尚有牵牛相忆。不知是谁家娇女,寄感摽梅,然不畏人知,濡毫题壁,亦太放诞风流 矣。余曰:摽梅三章,非女子自赋耶?秋圃曰:旧说如是,于心终有所格格,忆先儒有一说,云是女子父母所作。案此宋戴岷隐之说,是或近之。倪余疆闻之,曰:详词末二语,是殆思妇之作,遘脱砯之变者也,二公其皆失之乎?既而秋圃揭换壁纸,又得数诗,其一曰:门掩花空落,梁空燕不来,惟余双小婢,鞋印在青苔。其二曰:久已梳妆懒,香奁偶一开,自持明镜看,原让赵陽台。又一首曰:咫尺楼窗夜见灯,云山似阻几千层,居家翻作无家客,隔院真成退院僧,镜里容华空若许,梦中晤对亦何曾,侍儿劝织回文锦,懒惰心情病未能。则余疆之说信矣。后为程文恭公诵之,公癱思良久,曰:吾知之,吾不言。既而曰:语语负气,不见答也亦宜。

  李漱六言,有佃户所居枕旷野,一夕闻兵仗格斗声,阖家惊砱,登墙视之,无所睹,而战声如故,至鸡鸣乃息,知为鬼也,次日复然。病其聒不已,共谋伏铳击之,果应声啾啾奔散。既而屋上屋下,众声合噪曰:彼劫我为质,我亦劫彼为质,互控于社公,社公愦愦,劝以互抵息事,俱不肯伏,故在此决胜负,何预汝事,汝以铳击我?今共至汝家,汝举铳则我去,汝置铳则我又来,汝能夜夜自昏至晓,发铳不止耶?思其言中理,乃跪拜谢过,大具酒食纸钱送之去。然战声亦自此息矣。夫不能不为之事,不出任之,是失几也;不能不除之害,不力争之,是养痈也。鬼不干人,人反干鬼,鬼有词矣,非开门揖盗乎?孟子有言,乡邻有斗者,被发缨冠而往救之,则惑也,虽闭户可也。

  伊松林舍人言,有赵延洪者,性伉直,嫉恶至严,每面责人过,无所避忌。偶见邻妇与少年语,遽告其夫,夫侦之有迹,因伺其私会骈斩之,携首鸣官,官已依律勿论矣。越半载,赵忽发狂自挝,作邻妇语与索命,竟啮断其舌死。夫荡妇矴闲,诚为有罪,然惟其亲属得执之,惟其夫得杀之,非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者也。且所失者一身之名节,所玷者一家之门户,亦非神奸巨砵,弱肉强食,虐焰横煽,沉冤莫雪,使人人公愤者也。律以隐恶扬善之义,即转语他人,已伤盛德。倘伯仁由我而死,尚不免罪有所归,况直告其夫,是诚何意,岂非激以必杀哉。游魂为厉,固不为无词,观事经半载,始得取偿,其必得请于神,乃奉行天罚矣。然则以讦为直,固非忠厚之道,抑亦非养福之道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