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的事啊,说到底不过是个情理二字。可这情理二字有时候也会打架。有这么一户人家,婆婆虐待童养媳,那手段狠毒得简直不像人干的事。小媳妇实在受不了,偷偷跑回娘家去了。
她娘心疼闺女,就把她藏在外头,对外谎称没见过女儿。婆家不依不饶告到官府,非要讨个说法。邻居朱老被传去作证,这可让他犯了难——要是说实话吧,等于把小姑娘往火坑里推;要是撒谎吧,又成了拆散人家婚姻的帮凶。老朱愁得没法子,只好去庙里求签。奇怪的是,他摇了好几次签筒,那签死活不出来。最后使劲一摇,好家伙,所有签子哗啦啦全掉出来了。连神仙都拿不定主意啊!
辛彤甫先生听说这事直摇头:"神仙也糊涂!十岁的小丫头天天受炮烙酷刑,这恩义早就断了。让她逃条活命有什么错?"
再说戈仲坊举人,丁酉年乡试后做了个怪梦。梦里来到个地方,看见屏风上题着几首绝句。醒来只记得两句:"知是蓬莱第一仙,因何清浅几多年。"后来壬子年春天在河间遇见景州李生,闲聊时提起这事。李生惊得直拍大腿:"这不是我家族弟家屏风上题的梅花诗吗?句子写得实在不怎么样,怎么跑到您梦里去了?"这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《周礼》里说的六种梦兆,也不知该归哪一类。
《新齐谐》(就是《子不语》改名后的书)里记载过雄鸡下蛋的奇事,没想到还真有其事。那鸡蛋只有手指头大,顶上形状像福建的花生,不是正圆形,壳上还有斑点。对着太阳照,里头红得像琥珀,拿来治眼病特别灵验。德成少司空和汪承霈副宪大人都拿它配过药。不过这玩意儿金贵得很,一个能卖十两银子。
阿迪斯少司农说:"这稀罕物其实是人力所为。把壮实的公鸡关在笼子里,让母鸡在外头转悠。公鸡看得见够不着,日子久了精气凝结,自然能下蛋。"他接着琢磨:"可鸡属巽风,吃了容易发毒疮。这蛋是阳气郁结所生,按理说应该更燥热,怎么反倒能明目?《本草纲目》没记载,医书也没提过,人们是怎么知道它能治眼病的?这就说不清了。"
汪副宪补充道:"市面上有用蛇蛋冒充的,只要对着太阳照,不显红色就是假货。这个窍门可得记牢。"
沈老婆子讲过个真事:她们村有个赵三,和他娘都在郭家帮工。老娘过世一年多后,有天晚上赵三似梦非梦听见娘说话:"明儿要下大雪,东家墙头会冻死只鸡,主人肯定给你吃。记住千万别吃!我当年偷过主家三百文钱,阴司判我变鸡还债。如今下够鸡蛋,债也还清了。"第二天果然应验。赵三哭着把死鸡埋了,后来经不住追问才说实话。可见世上那些被宰杀烹煮的牲口,前世未必没有因果。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。那些偷奸耍滑的,将来也必有报应,只是没人细想而已。
我十一二岁时听堂叔灿若公说,他们村有个齐某因罪发配黑龙江,死了好几年。他儿子长大后想运回父亲遗骨,可穷得连路费都没有,整天愁眉不展。有天偶然得了些豆子,就磨成粉掺水搓成药丸,外面裹层红土假装卖药的,本打算沿途骗几个铜板糊口。谁知买他药的人,再重的病吃下就好。一传十十传百,竟卖出好价钱,真让他凑够盘缠到了戍所。回来时在森林里遇上三个强盗,他扔了钱财背着骨灰匣就跑。强盗追上打开匣子,听说是父亲的遗骨,不但放了他还赠了银两。
赵三正磕头道谢,有个强盗突然捶胸大哭:"这么个瘦弱汉子,还千里迢迢寻父骨。我堂堂七尺男儿,自诩英雄好汉,难道就做不到吗?兄弟们保重,我要去肃州了!"说完头也不回往西走。同伙喊他回家告别妻儿,他连头都不回。这事本该流传后世,可惜人走茶凉,连我写《滦阳消夏录》时都忘了记。直到癸丑年三月初三在海淀值班,才忽然想起来补上。说不定是那位孝子的在天之灵,特意提醒我呢。
李蟠木说他老家有个种菜的老头,六十多岁了。有晚和几个帮工同屋睡觉,大伙听见他嘴里发出怪声,叫他又不答应。有天夜里油灯还亮着,有人看见他的被子一拱一拱的,像有人在里头折腾。后来大白天也常往僻静处钻,有次关着门,旁人偷看竟被飞来的瓦片砸中。大家这才知道他被精怪缠上了。
老头后来坦白:起初有个少年来菜园,看着面熟却想不起是谁。少年说:"有件事得告诉您——您四世前是我至交,后来仗着衙门关系强占我田产。我告状反被毒打,含恨而死。阎王判您转世给我当二十年妻子解冤,不料我罪孽深重先投了狐胎。如今还剩四年债没还完,等不及您再转世为女子,只好现在讨要。"老头正吃惊,对方吹口气他就迷糊了,从此那狐精天天来。事后自己也懊悔,可当时又心甘情愿,完全忘了自己是老头子。
有天夜里,屋里先传出亲热声,渐渐变成求饶声,到鸡叫时分突然一声惨叫。梁上传来大笑:"这下抵得过三十大板了!"后来修草屋时,发现梁上画满白圈——十排一行,共一千四百四十个,正好是四年的天数。原来每次云雨都画圈记数,算来天数没凑够,大概一次抵一天了。
有人说这是狐狸精编的谎话。可狐狸勾引人图的是美色精气,这鸡皮鹤发的老头有什么可图?分明是前世孽缘未了,像磁石吸铁般自然相吸。可见恩怨纠缠,三生三世都解不开,做人千万要慎种因缘啊!
文水李秀升讲过一事:有个老实小伙走山路,遇见个骑驴的少妇。那妇人红裙蓝披肩,模样端庄,却总拿眼角瞟他。小伙子怕惹是非,故意落后几十步,低着头一眼都不看。
走到深山老林,妇人突然勒住驴等他,开口道:"你心地纯正实在难得。我不忍害你——这条路不通你要去的地方,往那棵树下拐,斜走三四里就到正路了。"说完从驴背一跃上了树梢,身子见风就长到一丈多高,转眼就没了踪影。再看那驴,竟变成只狐狸。小伙子吓得魂飞魄散,这怕是飞天夜叉变的吧?要是刚才稍有轻佻,不知会遭什么祸事呢!
那年会试大考,陕西有个举子正在号舍里答卷,忽然撞了邪,整个人发起狂来。同场的考生们七手八脚把他架回住处,谁知那鬼影也跟着飘出来。举子拿脑袋哐哐撞墙,撞得头破血流,逃到外城,鬼还是阴魂不散。最后这人竟拿刀把自己捅死了,临死前哆哆嗦嗦写了八个字交给朋友——"天网恢恢疏而不漏"。虽说不知前因后果,可这分明是冤鬼索命啊!
南皮县的郝子明讲过一桩奇事。有个书生在寺庙读书,有天在空院子里解手,突然有瓦片飞来砸他后背。屋里传出说话声:"你们能瞧见人,人可瞧不见你们,自己不躲着些,反倒怪人么?"书生正吓得发抖,屋里又传来赔礼声:"小丫头不懂事,回头就教训她。先生别往心里去。不过这些空屋子多是咱们住的,您下回要方便,记得面朝墙,别对着门窗,大家相安无事。"您瞧瞧,这狐狸精倒比人还懂礼数。
我常跟人说,那些当差的跟人吵架吃了亏,他们的主子总觉得丢脸。可天下最丢脸的,难道不是不讲道理吗?不管对错,光想着自己人不能吃亏,这算什么体面?从前我有个下属拼命包庇手下,我就跟他开玩笑:"等咱们百年之后,墓碑上要是写'此公铁面无私,对犯法的下属绝不姑息',您觉得光荣不?要是写'此公最爱护短,下属贪赃枉法都帮着遮掩',您又觉得如何?"先师董文恪公说过:"但凡不能写进墓志铭的事,就千万别干。"这话在理啊!
侍鹭川——这姓氏少见,可能是明太祖时把复姓"侍其"改的——讲过淮上商人的怪事。有个商人在小巷里遇见个天仙似的姑娘,打听得知是新搬来的,家里只有老母和几个婢女。商人动了心思,托媒婆去说合。那老太太哭诉说本是杭州人,带着儿女投奔女婿,结果儿子病死途中,仆人又卷钱跑了,如今孤苦无依。媒婆趁机劝她嫁女,老太太说:"不要彩礼,只要男方置办千金嫁妆,东西还是闺女用,我们分文不取。"
商人觉得划算,十天就备齐了绫罗绸缎、金银首饰。迎亲前日请老太太过目,对方很满意。谁知第二天花轿到门口,屋里静悄悄没动静。翻墙进去一看,哪有什么美人?只有几具骷髅躺在破床上!再查那些嫁妆,倒是原封不动,可转卖时已经折价一半。商人气得半年没出门。有人说这是鬼怪戏弄贪色之徒,也有人说他平日锱铢必较,连鬼神都看不过眼。
古书里记载过更离奇的事:有人胸口长疮,溃烂后飞出一只野鸡;有人眼瘤里剖出只黄雀。礼部郎阿大人就亲眼见过,婢女脖子上的疮里钻出白蝙蝠。看来天地之大,真是无奇不有啊!
曹慕堂大人有幅乩仙画的《醉钟馗图》,我题过两首诗。有天晌午,我听见丫鬟婆子们窗根底下说鬼故事。王家婆子说她在西山看瓜田时,见过两盏灯笼飘来,一群小鬼搀着醉醺醺的大鬼——保不齐就是钟馗呢!您想啊,随便画个人都能找到长得像的,随便起个名都有重名的,这大概就是造化的神奇吧。
相传魏环极先生在山寺读书时,书桌笔墨总是一尘不染。后来他发现是个狐狸精在暗中打扫。那狐狸隔着窗作揖说:"小的是修儒道的狐,敬重先生人品,才偷偷来当书童。"有天魏先生问:"你看我能成圣贤吗?"狐狸答:"您讲的是道学,和圣贤是两码事。圣贤脚踏实地做事,道学光讲究玄理。您这刚直性子本可成圣贤,可要按道学那套..."魏先生后来对学生说:"这话虽偏激,倒能给讲学的人提个醒。"
天下事情理而已。然情理有时而互妨,里有姑虐其养媳者,惨酷无人理,遁归母家。母怜而匿别所,诡云未见,因涉讼,姑以朱老与比邻,当见其来往引为证,朱私念言女已归,则驱人就死,言女未归,则助人离婚,疑不能决,乞签于神,举筒屡摇签不出,奋力再摇,签乃全出,是神亦不能决也。辛彤甫先生闻之曰:神殊愦愦。十岁幼女,而日日加炮烙,恩义绝矣,听其逃死不为过。
戈孝廉仲坊,丁酉乡试后,梦至一处,见屏上书绝句数首,醒而记其两句曰:知是蓬莱第一仙,因何清浅几多年。壬子春在河间见景州李生,偶话其事,李骇曰:此余族弟屏上近人题梅花作也,句殊不工,不知何以入君梦?前无因缘,后无征验,周官六梦竟何所属乎?
新齐谐,即子不语之改名,载雄鸡卵事,今乃知竟实有之。其大如指,顶形似闽中落花生,不能正圆,外有斑点,向日映之,其中深红如琥珀,以点目眚甚效。德少司空成,汪副宪承霈,皆尝以是物合药。然不易得,一枚可以值十金。阿少司农迪斯曰:是虽罕睹,实亦人力所为。以肥壮雄鸡闭笼中,纵群雌绕笼外,使相近,而不能相接,久而精气抟结,自能成卵。此亦理所宜然,然鸡秉巽风之气,故食之发疮毒,其卵以盛陽不泄,郁积而成,自必蕴热,不知何以反明目。又本草之所不载,医经之所未言,何以知其能明目,此则莫明其故矣。汪副宪曰:有以蛇卵售欺者,但映日不红,即为伪托。亦不可不知也。
沈媪言:里有赵三者,与母俱佣于郭氏,母殁后年余,一夕,似梦非梦,闻母语曰:明日大雪,墙头当冻死一鸡,主人必与尔,尔慎勿食。我尝盗主人三百钱,冥司判为鸡,以偿今生,卵足数而去也。次日,果如所言。赵三不肯食,泣而埋之。反覆穷诘,始吐其实,此数年内事也。然则世之供车骑受屠煮者,必有前因焉。人不知耳,此辈之狡黠攘窃者,亦必有后果焉,人不思耳。
余十一二岁时,闻从叔灿若公言:里有齐某者,以罪戍黑龙江 ,殁数年矣。其子稍长,欲归其骨,而贫不能往,恒蹙然如抱深忧。一日,偶得豆数升,乃屑以为末,水抟成丸,衣以赭土,诈为卖药者以往,姑以绐取数文钱供口食耳。乃沿途买其药者,虽危症亦立愈。转相告语,颇得善价,竟藉是达戍所,得父骨以箧负归。归途于窝集遇三盗,急弃其资斧,负箧奔。盗追及,开箧见骨,怪问其故,涕泣陈述,共悯而释之,转赠以金。方拜谢间,一盗忽擗砞大恸曰:此人孱弱如是,尚数千里外求父骨,我堂堂丈夫,自命豪杰,顾及不能耶?诸君好住,吾今往肃州矣。语讫,挥手西行,其徒呼使别妻子,终不反顾。盖所感者深矣,惜人往风微,无传于世,余作滦陽消夏录诸书,亦竟忘之。癸丑三月三日,宿海淀直庐,偶然忆及,因录以补志乘之遗,傥亦潜德未彰,幽灵不泯,有以默启余衷乎?
李蟠木言,其乡有灌园叟,年六十余矣,与客作数人同屋寝,忽闻其哑哑作颤,声又呢呢作媚语,呼之不应。一夕,灯未尽,见其布衾蠕蠕掀簸,如有人交 接者。问之亦不言,既而白昼或忽趋僻处,或无故闭门,怪而觇之,辄有瓦石飞击。人方知其为魅所据,久之不能自讳,言初见一少年至园中,似曾相识,而不能记忆,邀之坐,问所自来,少年言有一事告君,祈君勿拒,君四世前与我为密友,后忽藉胥魁势豪夺我田,我诉官,反遭笞,郁结以死,盄于冥官,主者以契交 隙末,当以欢喜解冤,判君为我妇二十年,不意我以业重,遽堕狐身,尚有四年未了。比我炼形成道,君以再入轮回,转生今世,前因虽昧,旧债难消,夙命牵缠,遇于此地,业缘凑合,不能待君再堕女身,便乞相偿,完此因果。我方骇怪,彼遽嘘我以气,惘惘然如醉如梦,已受其污,自是日必一两至,去后亦自悔恨,然来时又帖然意肯,竟自忘为老翁,不知其何以故也。一夜 ,初闻狎昵声,渐闻呻吟声,渐闻悄悄乞缓声,渐闻切切求免声,至鸡鸣后,乃噭然失声,突梁上大笑曰:此足抵笞三十矣。自是遂不至。后葺治草屋,见梁上皆白粉所画圈,十圈为一行,数之,得一千四百四十,正合四年之日数。乃知为所记婬筹,计其来去,不满四年,殆以一度抵一日矣。或曰:是狐欲媚此叟,故造斯言。然狐之媚人,悦其色,摄其精耳,鸡皮鹤发,有何色之可悦,有何精之可摄。其非相媚也明甚。且以扶杖之年,讲分桃之好,逆来顺受,亦太不情。其为身异性存,夙根未泯,自然相就,如磁引针,亦明甚。狐之所云殆非虚语,然则怨毒纠结,变端百出,至三生之后而未已,其亦慎勿造因哉。
文水李秀升言,其乡有少年山行,遇少妇 独骑一驴,红裙蓝帔,貌颇娴雅,屡以目侧睨。少年故谨厚,虑或招嫌,恒在其后数十步,挽首未尝一视。至林谷深处,妇忽按辔不行,待其追及,语之曰:君秉心端正,大不易得,我不欲害君,此非往某处路,君误随行,可于某树下绕向某方,斜行三四里,即得路矣。语讫,自驴背一跃,直上木杪,其身渐渐长丈余,俄风起叶飞,瞥然已逝。再视其驴,乃一狐也。少年悸几失魂,殆飞天野叉之类欤?使稍与狎昵,不知作何变怪矣。
癸丑会试,陕西一举子,于号舍遇鬼,骤发狂疾,众掖出归寓,鬼亦随出,自以首触壁,皮骨皆破,避至外城,鬼又随至,卒以刃自刺死。未死间手书片纸,付其友,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八字。虽不知所为何事,其为冤报则凿凿矣。
南皮郝子明言,有士人读书僧寺,偶便旋于空院,忽有飞瓦击其背,俄闻屋中语曰:汝辈能见人,人则不能见汝辈,不自引避,反嗔人耶?方骇愕间,屋内又语曰:小婢无礼,当即笞之,先生勿介意,然空屋多我辈所居,先生凡遇此等处,宜面墙便旋,勿对门窗,则两无触忤矣。此狐可谓能克己。余尝谓僮仆吏役,与人争角而不胜,其长恒引以为辱,世态类然。夫天下至可耻者,莫过于悖理,不问理之曲直,而务求我所隶属,人不能犯以为荣,果足为荣也耶?昔有属官私其胥魁,百计袒护,余戏语之曰:吾侪身后,当各有碑志一篇,使盖棺论定,撰文者奋笔书曰:公秉正不阿,于所属吏役,犯法者一无假借,人必以为荣。谅君亦以为荣也。又或奋笔书曰:公平生喜庇吏役,虽受赇砠法,亦一一曲为讳匿,人必以为辱,谅君亦以为辱也。何此时乃以辱为荣,以荣为辱耶?先师董文恪曰:凡事不可载入行状,即断断不可为。斯言谅矣。
侍鹭川言--侍氏未详所出,疑本侍其氏,明洪武中,凡复姓皆令去一字,因为侍氏也--有贾于淮上者,偶行曲巷,见一女姿色明艳,殆类天人,私访其近邻,曰:新来未匝月,只老母携婢数人同居 ,未知为何许人也。贾因赂媒媪觇之,其母言杭州金姓,同一子一女往依其婿,不幸子遘疾,卒于舟,二仆又乘隙窃赀逃,茕茕孤砡,惧遭强暴,不得已税屋权住,此待亲属来迎,尚未知其肯来否。语讫泣下,媒舔以既无所归,又无地主,将来作何究竟,有女如是,何不于此地求佳婿,暮年亦有所依?母言:甚善,我亦不求多聘币,但弱女娇养久,亦不欲草草,有能制衣饰奁具,约值千金者,我即许之。所办仍是渠家物,我惟至彼一阅视,不取纤芥归也。媒以告贾,贾私计良得,旬日内趣办金珠锦绣,殚极华美,一切器用,亦事事精好。先亲迎一日,邀母来观,意甚惬足。次日,箫鼓至门,乃坚闭不启。候至数刻,呼亦不应,询问邻舍,又未见其移居,不得已矴墙入视,则阒无一人,遍索诸室,惟破床 堆髑髅数具,乃知其非人,回视家中,一物不失,然无所用之,重鬻仅能得半价,懊丧不出者数月,意莫测此魅何所取。或曰:魅本无意惑贾,贾妄生窥伺,反往觇魅,魅故因而戏弄之,是于理当然。或又曰:贾富而悭,心计可以析秋毫,犯鬼神之忌,故魅以美色颠倒之,是亦理所宜有也。
宣室志载,陇西李生左乳患痈,一日痈溃,有雉自乳飞出,不知所之。闻奇录载,崔尧封外甥李言吉,左目患瘤,剖之有黄雀鸣噪而去。其事皆不可以理解。札阁学郎阿,亲见其亲串家小婢,项上生疮,疮中出一白蝙蝠。知唐人记二事非虚,岂但六合 之外,存而不论哉。
曹慕堂宗丞,有乩仙所画醉钟馗图,余题以二绝句曰:一梦荒唐事有无,吴生粉本几临摹,纷纷画手多新样,又道先生是酒徒,午日家家蒲酒香,终南进士亦壶觞,太平时节无妖疠,任尔闲游到醉乡。画者题者,均弄笔狡狯而已。一日午睡初醒,听窗外婢媪悄语说鬼,有王媪家在西山,言曾月夕守瓜田,遥见双灯自林外冉冉来,人语嘈杂,乃一大鬼醉欲倒,诸小鬼掖之踉跄行,安知非醉钟馗乎?天地之大,无所不有,随意画一人,往往遇一人与之肖,随意命一名,往往有一人与之同,无心暗合,是即化工之自然也。
相传魏环极先生尝读书山寺,凡笔墨几榻之类,不待拂拭,自然无尘。初不为意,后稍稍怪之,一日晚归,门尚未启,闻室中窸窣有声,从隙窃觇,见一人方整饬书案,骤入掩之,其人瞥穿后窗去。急呼令近,其人遂拱立窗外,意甚恭谨,问汝何怪,磬折对曰:某狐之习 儒者也,以公正人,不敢近,然私敬公,故日日窃执仆隶役,幸公勿讶。先生隔窗与语,甚有理致。自是虽不敢入室,然遇先生不甚避。先生亦时时与言。一日偶问,汝视我能作圣贤乎?曰:公所讲者道学,与圣贤各一事也。圣贤依乎中庸,以实心励实行,以实学求实用;道学则务语精微,先理气,后彝伦,尊性命,薄事功,其用意已稍别。圣贤之于人有是非心,无彼我心,有诱导心,无苛刻心;道学则各立门户,不能不争,既已相争,不能不巧诋以求胜,以是意见,生种种作用,遂不尽可令孔孟见矣。公刚大之气,正直之情,实可质鬼神而不愧,所以敬公者在此。公率其本性,为圣为贤亦在此。若公所讲,则固各自一事,非下愚之所知也。公默然遣之,后以语门人曰:是盖因明季党 祸,有激而言,非笃论也。然其抉摘情伪,固可警世之讲学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