沧州有位李嬷嬷,是我小时候的奶娘。她儿子柱儿跟我说过这么一桩奇事。那年海边青草正茂,当地人赶着牛马去放牧,管这叫"放青"。有个煮盐的灶户夜里刚躺下,就听见屋里窸窸窣窣响动。月光从窗缝漏进来,照得屋里亮堂堂的,可左看右看连个人影都没有,还当是老鼠作怪。
忽然外头人声鼎沸,由远及近,有人扯着嗓子喊:"逃到这家屋里去了!"灶丁正纳闷呢,脚步声已经到了窗前。外头人啪啪拍着窗棂问:"在这儿吗?"屋里竟传出女子抽抽搭搭的回应:"在..."又问:"留你过夜了?"那声音带着哭腔:"留了..."再问:"是同床还是分睡?"静了好一阵,才听见哽咽着说:"不同床...谁肯收留啊..."
窗外顿时跺脚大骂:"坏了事了!"忽有个妇人放声大笑:"我早料到她跑出来投奔外人,定不会有好果子吃。如今可好,你还有脸带她回去么?"话音未落,只听沙沙的脚步声渐远。那妇人又尖笑起来:"这都看不明白,你算个什么东西?"
转头敲着窗户对灶丁喊话:"我家逃婢投奔了你,既然留宿了,按道理就不能再要回来。这事不怪你引诱,老东西也没理由找你麻烦。就算他敢来,有我镇着呢!你们睡吧,我走啦。"灶丁悄悄捅破窗纸往外瞧,月光下空荡荡的。一回头,却见枕边躺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,又惊又喜忙问来历。女子说本是狐仙,被老狐强娶作妾,大妇天天毒打,实在熬不住才逃命。之所以不早说,是怕说了实情灶丁不敢收留。方才蜷在床角等追兵到了,才故意说自己失身,赌他们嫌脏不要。如今总算逃出生天,愿生死相随。
灶丁担心平白得个媳妇惹人闲话,女子当场缩成三寸小人,说能隐形不叫人看见。后来这狐女洗衣做饭样样能干,两口子日子越过越红火。柱儿是灶丁的表兄,所以知道得真切。李嬷嬷讲这事时,说那狐女还在世,如今四十年过去,不知怎样了。这狐女能豁出去自污名节求生,也算铤而走险的妙计。倒是她那丈夫,前不顾后果强娶,后不能庇护妻室,逼得人家走投无路,早知今日何必当初?
再说哈密屯军常在西北深山牧马,有个军官每次去巡查,总在一户人家歇脚。那老汉端茶递水殷勤得很,日子久了军官却犯嘀咕——这荒山野岭独门独户,不种田不种菜,靠什么过活?有天实在憋不住问了,老汉支吾半天才坦白,说自己是修成人形的狐狸。军官奇怪狐狸都爱热闹,怎么偏挑这僻静处独居?
老汉捋着胡子说:"修仙得找清净地,要是在市井里待着,七情六欲难免滋生。那些靠采补害人修行的,终究要遭天谴。至于坟堆里群居的狐族,目标太大容易招来猎户,都不是长久之计。"军官见他诚恳,也不害怕,反而跟他拜了把兄弟。有回军官绕着屋子转悠,老汉笑道:"幻化人形的狐狸,屋子都是障眼法。像我这样脱去狐身的,一砖一瓦都是亲手所建。"后来屯兵报告说月明之夜,总看见石壁上映出两丈高的人影,军官来问,老汉解释那是山川精气所化的魍魉,再修百年才能成形,倒也不必害怕。结果军官嘴快说漏了,老汉便搬走了,只剩那对影子还在山壁上游荡。这是哈密徐守备亲口说的,他总想抽空去看看,可惜来回要好几天,一直没成行。
乌鲁木齐牧场有晚遇上暴风雨,惊跑了几十匹马。七八天后,这些马竟从哈密深山里自己回来了。两地相隔二十多天路程,马群怎么十来天就穿过去了?温大学士派兵探路,结果都空手而归。有人说探子偷懒根本没进山,有人说官吏怕驿道改线影响油水,还有人说马夫给山神上供才找回马匹——可要真这样,山神怎么不直接把马赶回牧场呢?
老家仆人王廷佑他娘回忆,小时候住在卫河边上。有天清早听见两岸喧哗,出门看见河里漂着个羊头,足有笆斗大,逆着激流往北窜,乡里人都说是羊神显灵。要我说,八成是蛟龙之类的水怪,脑袋长得像羊罢了。
先曾祖母八十大寿那天,宾客满堂。家仆李荣偷了半坛沧州老酒藏屋里,晚上正要睡觉,听见酒坛子打呼噜。他使劲摇晃,坛里竟有人说:"喝多了要睡觉,别闹!"知道碰上狐精,李荣气得猛踹坛子。忽然冒出个人头,越变越大,"砰"地炸开酒坛。李荣跳脚骂街,房梁上传来笑声:"许你偷主家酒,不许我偷你的?既然舍不得,还你就是!"说罢兜头浇了他一身酒。这事跟我之前记的西城狐精闹剧差不多,不过更促狭。话说回来,这些刁仆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,吃点苦头也不冤。
外祖公安老爷,是前头那位安太夫人的父亲。他老人家过世那会儿,家里还兴旺着呢。几个舅舅往棺材里塞了不少金银珠宝,有人劝他们说这是招贼的勾当,他们愣是不听。更绝的是,还在坟地外头盖了间屋子,派几个壮汉轮流守夜,梆子声、铃铛声整宿响个不停。街坊都说这不明摆着告诉盗墓贼这儿有宝贝么?可舅舅们还是油盐不进。
果不其然,后来真让人给掘了。那贼精得很,趁着守白天打瞌睡,披着青蓑衣翻墙进来,躲在草丛里愣是没被发现。等到夜里,听着守夜人敲梆子的动静——梆子敲两下,他就凿两下棺材;梆子敲三下,他也跟着凿三下。就这么着,叮叮当当的凿棺声全被梆子声盖住了。天蒙蒙亮时,守夜的歇了,那贼才翻墙溜走。最可恨的是,连外祖父嘴里含的龙眼核那么大的珠子,都给撬开下巴颏掏走了。
后来报了官,正满城搜捕呢,几个舅舅同时梦见外祖父托梦说:"我上辈子欠这三个贼的钱,如今算是还清了。你们抓不着他们的。可他们没来由地糟践我尸首,连下巴都给割断了,这冤屈我得在阴曹地府讨个说法。"过个把月,果然逮着个盗墓贼,正是取珠子那个。可那珠子被尸气熏得发黑,早不值钱了。另外两个贼虽然知道名姓,悬赏千金也逮不着,可见托梦的话不假。
我有个门生叫葛正华,在吉州做观察使。他说他们那儿有几个商人赶着骡队走山路,瞧见小道上站着个穿青袍戴棕笠的道士,用拂尘指着其中一人问:"你叫啥名?"那人老实答了。道士又问籍贯,听完一拍大腿:"就是你!你本是天上谪仙,如今劫满该回天宫了。我是你师父,特来接引。"
这人心想:我大字不识一个,笨得跟榆木疙瘩似的,哪像什么仙人转世?再说爹娘年纪大了,哪能抛下他们去修仙?死活不肯跟道士走。道士叹口气,又招呼其他商人:"既然他不去,这仙位总得有人补。诸位遇上我便是缘分,可有人愿随我修行?千载难逢的机会啊!"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,谁也不敢应声。道士一甩拂尘走了。
到了客栈,众人说起这奇事。有的说错过仙缘太可惜,有的说保不齐是妖怪变的。有个好事儿的第二天沿山路去找,刚爬上山梁,就看见草丛里血呼啦差的,分明是刚被老虎啃过的人骨头,吓得屁滚尿流跑回来。看来那道士八成是虎伥鬼——专骗人给老虎当点心的伥鬼。所以说啊,天上突然掉馅饼的事儿,贪心的当是福气,明白人可得留个心眼。那些痴心妄想的,十个里有九个要倒大霉。要我说,那商人看着憨,其实是大智若愚。
说到托梦这回事儿,魂啊魄的交缠,谁也说不清其中门道。我哥晴湖写过首诗:"别人梦见我,我自然不知道;我梦见别人,别人又怎晓得?那楚怀王自己胡思乱想,神女哪真跟他幽会?巫山云雨的事儿,到现在还让人疑神疑鬼。"这诗算是给瑶姬公主洗了冤。不过还真有人能看见别人的梦。
我家小厮李星有个月夜在村口乘凉,远远望见邻居小媳妇在枣树林里晃悠,以为是看菜园防贼的。怕她公婆丈夫也在,没敢打招呼。眼瞅着她沿着田埂走了半里地,钻进高粱地,李星心想八成是偷会情郎,更不敢凑近。过了一会儿,见那小媳妇钻出高粱地,没走几步被水沟挡住,傻站半天又改道往北,结果陷进泥坑,折回来往东北拐进豆子地,深一脚浅一脚直摔跟头。
李星看出她是迷路了,远远喊:"嫂子大半夜的往哪儿去?北边没路,当心掉沼泽里!"那小媳妇回头应道:"我绕不出去,小哥带我回去吧!"等李星跑过去,人影早没了。这才知道撞见鬼,吓得连滚带爬跑回家,却见那小媳妇正和她娘坐在门口纳凉,说是刚才纺线困着了,梦见在野地里转悠不出去,听见李星喊她才惊醒——和李星见到的分毫不差。原来人累极了魂魄会离体,这种游魂和凭空想象的幻象不同,所以旁人真能看见。唐朝那个独孤生梦游的故事,说的就是这类奇事。
我们那儿有个老婆婆专治吃撑着的,法子挺邪乎——把吃堵住的东西烧成灰,冲水喝。我原先觉得是胡闹,可还真管用。后来琢磨明白了:这招只对油腻吃多了管用。油腻先凝结住,食物一多就堵那儿。药性讲究同气相求,某种食物的灰自然能找到堵住的地方。油腻见灰就化,好比用炉灰洗油碗。可要是脾胃虚弱、胀气、血瘀这些毛病,灰就派不上用场了。
安州陈大人家住孙公园——那后头的荒宅原是孙退谷的别墅。他家阁楼堆杂物,据说住着狐狸,平日也不闹腾。有天突然听见楼上吵架,哗啦啦扔下来三十一张骨牌,唯独少了"二四"这张——这牌在牌九里叫"至尊",因为二加四加两个红点正好九点,摸到稳赢。估摸着狐狸为争这张牌打起来了。我小时候亲眼见过这场面。想想杜甫赌钱喊"五白",韩愈为赌资吵架,连狐狸都沾染这习气。虽说文人雅士偶尔玩玩无伤大雅,可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正经消遣。
沧州李媪,余乳母也。其子曰柱儿,言昔往海上放青时,海滨空旷之地,茂草丛生,土人驱牛马往牧,谓之放青。有灶丁夜方寝--海上煮盐之户,谓之灶丁,闻室内淅淅有声,时月明穿牖,谛视无人,以为虫鼠类也。俄闻人语嘈杂,自远而至,有人连呼曰:窜入此屋矣。疑讶间已到窗外,扣窗问曰:某在此乎?室内泣应曰在,又问留汝乎?泣应曰留,又问汝同床 乎,别宿乎?泣良久,乃应曰不同床 ,谁肯留也。窗外顿足曰败矣,忽一妇大笑曰:我度其出投他所,人必不相饶汝,以为未必,今竟何如,尚有面目携归乎?此语之后,惟闻索索人行声,不闻再语。既而妇又大笑曰:此尚不决汝为何物乎?扣窗呼灶丁曰:我家逃婢投汝家,既已留宿,义无归理,此非尔协诱,老奴无词以仇汝,即或仇汝,有我在,老奴无能为也。尔等且寝,我去矣。穴纸私窥,阒然无影,回顾枕畔,则一艳女横陈。且喜且骇,问所自来。言身本狐女,为此冢狐买作妾,大妇砐甚,日日加捶楚,度不可住,逃出求生。所以不先告君者,虑恐怖不留,必为所执,故砓伏床 角,俟其追至,始冒死言已失身 ,冀或相舍,今幸得脱,愿生死随君。灶丁虑无故得妻,或为人物色,致有他虞。女言能自隐形,不为人见,顷缩身为数寸,君顿忘耶。遂留为夫妇,亲操井臼,不异贫家,灶丁竟以小康。柱儿于灶丁为外兄,故知其审。李媪说此事时,云女尚在,今四十余年,不知如何矣。此婢遭逢患难,不辞语诡以自污,可谓铤而走险,然既已自污,则其夫留之为无理,其嫡去之为有词,此冒险之计,实亦决胜之计也,婢亦黠矣哉。惟其夫初既不顾其后,后又不为之所,使此婢援绝路穷,至一决而横溃,又何如度德量力,早省此一举欤。
哈密屯军,多牧马西北深山中,屯弁或往考牧,中途恒憩一民家,主翁或具瓜果,意甚恭谨。久渐款洽,然窃怪其无邻无里,不圃不农,寂历空山,作何生计。一日,偶诘其故,翁无词自解,云实蜕形之狐。问狐喜近人,何以僻处,狐多聚族,何以独居?曰:修道必世外幽栖,始精神坚定。如往来城市,则嗜欲日生,难以炼形服气,不免于媚人采补,摄取外丹。傥所害过多,终干天律。至往来墟墓,种类太繁,则踪迹彰明,易招弋猎,尤非远害之方,故均不为也。屯弁喜其朴诚,亦不猜惧,约为兄弟,翁亦欣然。因出便旋,循墙环视,翁笑曰:凡变形之狐,其室皆幻,蜕形之狐,其室皆真。老夫尸解以来,久归人道,此并葺茅伐木,手自经营,公毋疑如海市也。他日再往,屯军告月明之夕,不睹人形,而石壁时现二人影,高并丈余,疑为鬼物,欲改牧厂。屯弁以问,此翁曰:此所谓木石之怪夔罔两也。山川精气,翕合而生,其始如泡露,久而渐如烟雾,久而凝聚成形,尚空虚无质,故月下惟见其影。再百余年,则气足而有质矣。二物吾亦尝见之,不为人害,无庸避也。后屯弁泄其事,狐遂徙去。惟二影今尚存焉。此哈密徐守备所说。徐云久拟同屯弁往观,以往返须数日,尚未暇也。
乌鲁木齐牧厂,一夕大风雨,马惊逸者数十匹,追寻无迹,七八日后,乃自哈密山中出。知为乌鲁木齐马者,马有火印故也。是地距哈密二十余程,何以不十日即至。知穷谷幽岩,人迹未到之处,别有捷径矣。大学士温 公遣台军数辈,裹粮往探,皆粮尽空返,终不得路。或曰台军惮路远,在近山逗遛旬日,诡云已往;或曰台军惮伐山开路劳,又惮移台般运费,故讳不言;或曰自哈密辟展至迪化--即乌鲁木齐城名,今因为州名,人烟相接,村落市監,邮传馆舍如内地,又沙平如掌,改而山行,则路既险阻,地亦荒凉,事事皆不适,故不愿;或曰道途既减大半,则台军之额,驿马之数,以及一切转运之费,皆应减大半,于官吏颇有损,故陰掣肘。是皆不可知,然七八日得马之事,终不可解。或又为之说曰:失马谴重,司牧者以牢醴祷山神,神驱之,故马速出,非别有路也。然神能驱之行,何不驱之返乎?
奴子王廷佑之母言,幼时家在卫河侧,一日晨起,闻两岸呼噪声,时水暴涨,疑河决,踉跄出视,则河中一羊,头昂出水上,巨如五斗栲栳,急如激箭,顺流向北去。皆曰羊神过。余谓此蛟螭之类,首似羊也。埤雅载龙九似,亦称首似牛云。
先曾祖母王太夫人八旬时,宾客满堂,奴子李荣司茶酒,窃沧酒半罂,匿房内,夜归将寝,闻罂中有鼾声,怪而撼之。罂中忽语曰:我醉欲眠,尔勿扰。知为狐魅,怒而极撼之。鼾益甚。探手引之,则一人首出罂口,渐巨如斗,渐巨如栲栳。荣批其颊,则掉首一摇,连罂旋转,砰然有声,触瓮而碎,已涓滴不遗矣。荣顿足极骂,闻梁上语曰:长孙无礼--长孙荣之小名也,许尔盗不许我盗耶?尔既惜酒,我亦不胜酒,今还尔。据其项而呕,自顶至踵,淋漓殆遍。此与余所记西城狐事相似,而更恶作剧。然小人贪冒,无一事不作奸,稍料理之未为过也。
外祖安公,前母安太夫人父也,殁时家尚盛,诸舅多以金宝殉,或陈璠玙之戒,不省。又筑室墓垣外,以数壮夫逻守,柝声铃声,彻夜相答。或曰是树帜招盗也,亦不省。既而果被发。盖盗乘守者昼寝,衣青蓑,矴垣伏草间,故未觉其入。至夜,以椎凿破棺,柝二击则亦二椎,柝三击则亦三椎,故转以铃柝不闻声。伏至天欲晓,铃柝皆息,乃矴垣遁。故未觉其出。一含珠巨如龙眼核,亦裂颏取去。先闻之也,告官大索,未得间,诸舅同梦外祖曰:吾夙生负此三人财,今取偿捕亦不获,惟我未尝屠割彼,而横见酷虐,刃眘断我颐,是当受报,吾得直于冥司矣。后月余获一盗,果取珠者。珠为尸气所蚀,已青黯不值一钱。其二盗灼知姓名,而千金购捕不能得,则梦语不诬矣。
门人葛观察正华,吉州人,言其乡有数商,驱骡纲行山间,见樵径上立一道士,青袍棕笠,以砕尾招其中一人曰:尔何姓名?具以对。又问籍何县,曰:是尔矣,尔本谪仙,今限满当归紫府。吾是尔本师,故来导尔,尔宜随我行。此人私念平生不能识一字,鲁钝如是,不应为仙人转生,且父母年已高,亦无弃之求仙理,坚谢不往。道士太息,又招众人曰:彼既堕落,当有一人补其位,诸君相遇,即是有缘,有能随我行者乎?千载一遇,不可失也。众亦疑骇无应者,道士砙然去。众至逆旅,以此事告人。或云仙人接引不去可惜,或云恐或妖物,不去是。有好事者,次日循樵径探之,甫登一岭,见草间残骸狼藉,乃新被虎食者也。惶遽而返。此道士殆虎伥欤?故无故而致非常之福,贪冒者所喜,明哲者所惧也。无故而作非分之想,侥悻者其偶,颠越者其常也。谓此人之鲁钝,正此人之聪明可矣。
魂与魄交 而成梦,究不能明其所以然。先兄晴湖尝咏高唐神女事曰:他人梦见我,我固不得知,我梦见他人,人又乌知之,孱王自幻想,神女宁幽期,如何巫山上,云雨今犹疑。足为瑶姬雪谤。然实有见人之梦者。奴子李星,尝月夜村外纳凉,遥见邻家少妇 ,掩映枣林间,以为守圃防盗,恐其翁姑及夫或同在,不敢呼与语。俄见其循塍西行半里许,入秫丛中,疑其有所期会,益不敢近,仅远望之。俄见穿秫丛出,行数步,阻水而返,痴立良久,又循水北行百余步,阻泥泞又返,折而东北入豆田,诘屈行,颠踬者再。知其迷路,乃遥呼曰:几嫂深夜往何处,迤北更无路,且陷淖中矣。妇回头应曰:我不能出,几郎可领我还。急赴之,已无睹矣。知为遇鬼,心惊骨栗,狂奔归家,乃见妇与其母坐门外墙下,言适纺倦睡去,梦至林野中,迷不能出,闻几郎在后唤我,乃霍然醒,与星所见一一相符。盖疲之神不守舍,真陽飞越,遂至离魂。魄与形离,是即鬼类,与神识起灭,自生幻象者不同。故人或得而见之,独孤生之梦游,正此类耳。
里媪遇饭食凝滞者,即以其物烧灰存性,调水服之。余初斥其妄,然亦往往验。审思其故,此皆油腻凝滞者也。盖油腻先凝,物稍过多,则遇之必滞,凡药物入胃,必凑其同气。故某物之灰,能自到某物凝滞处,凡油腻得灰即解散,故灰到其处,滞者自行,犹之以灰浣垢而已。若脾弱之凝滞,胃满之凝滞,气郁之凝滞,血瘀痰结之凝滞,则非灰所能除矣。
安州陈大宗伯,宅在孙公园--其后废墟,即孙退谷之别业,后有楼贮杂物,云有狐居,然不甚露形声也。一日,闻似相诟谇,忽乱掷牙牌于楼下,皍皍如电,数之得三十一扇,惟阙二四一扇耳--二四么二,牌家谓之至尊,以合为九数故也,得者为大捷。疑其争此二扇,怒而抛弃欤?余儿时曾亲见之。杜工部大呼五白,韩昌黎博塞争财,李习 之作五木经,杨大年喜叶子戏,偶然寄兴,借此消闲,名士风流 ,往往不免。乃至元邱校尉,亦复沿波。余性迂疏,终以为非雅戏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