雍正初年,东光县有个农户,家底还算殷实。有天夜里,一伙强盗闯进来,金银细软都没怎么翻找,直奔内室把闺女从被窝里拖出来,架到后园子,反绑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——这架势,明摆着不是为财来的。姑娘又哭又骂,惊醒了睡在园子里的长工高斗。这汉子抄起家伙就冲上去,刀光闪处,强盗们被打得抱头鼠窜。
姑娘虽得救了,可打那以后整天抹眼泪,饭也不吃话也不说。爹娘好说歹说劝不转,直到有天被问急了,才憋出一句:"我衣裳都被扯破了,叫高斗看了个干净,往后还怎么做人?"老两口一琢磨,干脆把闺女许给了高斗。这事儿倒跟古时候楚国的钟建娶季芈差不多。不过高斗当初拼命救人,纯粹是念着主家的恩情——先前他爹病重,东家请医抓药;老人过世后,又给置办棺材,还让出块地安葬,连他老娘都被接来灶下帮工。这份恩义,值得他以命相报。
说到报恩,想起《鹤林玉露》里那首咏朱亥的诗:"满口尧舜的大儒们,背地里卖友求荣的还少吗?别笑屠夫用的铁椎粗陋,市井之徒反倒最懂得知恩图报。"这话说得在理啊!李白有首诗写:"歌扇掩映间若隐若现,像云中明月般朦胧,这样的相见不如不见。"本是说露水姻缘,可世上偏偏有夫妻天天见面却如隔山海的,真不知是什么孽缘。
郭石洲讲过一桩奇事:中州有个李秀才,新婚才十来天,老母亲就病倒了。小两口轮流守夜,大半年衣带都不敢解。母亲过世后,他们恪守丧礼,三年不同房。后来穷得过不下去,投奔到岳父家。岳家也不宽裕,勉强腾出间屋子给他们住。不到一个月,岳母的弟弟要外出教书,把老母亲送来寄住。实在没地方安置,只好让婆媳俩挤一屋,李生独自睡书房,只有吃饭时能打个照面。
这样过了两年,李生进京赶考,岳父也带着全家去江西当师爷。后来传来噩耗,说妻子病死了。李生心灰意冷,日子越过越潦倒,索性搭船南下找岳父。谁知岳父又换了东家,他只好靠卖字为生。有天在街上,有个魁梧汉子看了他的字说:"先生这笔字绝了!愿不愿意拿年薪三四十两,给我当文书?"李生喜出望外,跟着上了船。但见烟波浩渺,也不知驶向何方。
到了地方才发觉,这竟是水匪窝。李生骑虎难下,只好隐姓埋名留下来。那匪首讲究排场,养着歌姬舞女,宴客时总叫李生作陪。有次他瞧见个歌女,活脱脱就是亡妻的模样,以为是见了鬼。那女子也总偷瞄他,两人都不敢搭话。原来当年岳父乘船时遭劫,匪首见他妻子貌美就强抢了去。岳父羞愤难当,谎称女儿伤重身亡,买了口薄棺材假装发丧。这女子忍辱偷生,早成了匪首的压寨夫人。
李生以为妻子早入土为安,女子也认不出改了名的丈夫,只当是相貌相似。后来每隔三五天总能打个照面,渐渐也习以为常。这样过了六七年,有天匪首突然找来:"我这儿要出事,先生是读书人,别跟着遭殃。这五十两金子你拿着,藏到芦苇荡里,等官兵退了找渔船走。"话音未落就催他快逃。
没多久杀声四起,火光中看见那些歌姬被反绑着押出来,披头散发,瑟瑟发抖。第二天岛上空无一人,李生正发呆,忽然有小船来接应。靠岸后他不敢停留,带着金子北归。岳父已经回家,见他发达了很是惊讶。李生想着夫妻情深却聚少离多,如今宽裕了,打算给亡妻迁坟换棺木。岳父被逼无奈说出实情,两人急忙赶往江西,可那些被俘的歌姬早被分赏殆尽,下落不明了。后来李生想起那六七年里日日相见不相认,又想到妻子在匪窝受的苦,肝肠寸断,索性出家当了和尚。
戈芥舟老先生感叹:"这事儿写成戏本子多好,就是结尾太遗憾,跟《桃花扇》似的。虽说'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'别有韵味,可终究让人意难平啊。"
金可亭——这位是浙江举人金嘉炎,跟户部尚书金大人同名不同人——还讲过一桩奇事:有位赵大人晚年致仕在家,最宠爱丫鬟紫桃,其他妾室根本近不了身。这丫头也伶俐,随叫随到。赵大人觉得蹊跷,夜里盘问,紫桃坦白是狐仙,说是前世有缘来报恩的。日子久了,赵大人也就随她去了。
有天在花园里,赵大人站在两屋中间喊紫桃,竟从两边各走出个一模一样的紫桃。狐女连忙解释这是分身术。后来赵大人郊游遇见个道士,说是他前世仙友,来提醒他:"尊驾本是谪仙,如今金丹被狐妖所盗,再不整治恐怕折寿。"赵大人心知肚明,请道士到家。那道人画了道符,长啸一声,院子里突然跪满几十个紫桃。道士连问两遍"真身何在",最后最先那个紫桃才出来认罪。原来赵公修炼几百年道行深厚,狐女们只好幻化成同一模样轮流采补。事情败露后,群狐散去,倒像是《聊斋》里的故事。
雍正初年,有个叫赵公的大官正坐在书房里叹气。他对着烛光喃喃自语:"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扎堆儿往上爬,真正的君子是不会接受的。可要是一个小人先摸准了君子的喜好,其他小人再暗地里帮衬,那君子可就不知不觉着了道儿啊。"
他想起《易经》里姤卦的初六爻,说阴气刚冒头时就像用金属车闸止住马车,这时候就该及时打住。要是不及时收手,就像踩着薄霜往前走,迟早要碰上厚冰,最后落到剥卦六五爻那个地步。他越琢磨越觉得眼下这情形,可不就是应了卦象么?
"可话说回来,"赵公把茶碗往桌上一搁,"要是自己没空子可钻,小人哪有机会?要是没那些个嗜好,小人往哪儿下手?千金的堤坝,还不是从蚂蚁洞开始漏的?"
原来这位赵公先前误入歧途,迷上了些旁门左道的养生术,后来又贪恋美色,渐渐把初心都丢了。欲念越来越重,那些妖邪之物自然就聚过来了。他摇摇头:"祸根是自己种下的,怨不得别人。从头到尾都是这个理儿,所以那些东西赶走就得了,也不必深究。"
这时烛火忽然晃了晃,屋里多了个道士打扮的人。那人叹气道:"我来得晚了,对您的事已经帮不上忙。不过要是从现在开始收心养性,安安稳稳活到九十岁还是没问题的。"说完一拱手,眨眼就不见了。后来赵公果然活到八十多岁。
住在卫河边上的老人都说,河堤要决口之前,河心水会鼓起来,比两岸还高,可谁也说不准具体哪儿会决堤。但只要看见棒椎鱼聚在一处,那一两天内准要决口。这棒椎鱼长得像棒槌,平时根本见不着,连渔网都捞不到。可一到发大水,它们就成群结队用脑袋撞河岸,跟千万根棒槌同时捶打似的,转眼间堤坝就垮了。这难道不是天意?不过老人们也说,当年尧帝时发大水是天数,可大禹治水就是人事。只有圣人才真正懂得天命,但圣人从不把过错推给老天,该防的防,该补的补,就算不能完全避免灾祸,总能挽回些损失。
蒋心余讲过一桩奇事。有个应约去游湖的客人,上船看见个陪酒的红裙女子,仔细一瞧竟是自家媳妇。可媳妇明明在两千里外的老家,怎么会在这儿?他怕丢人不敢声张,那女子也装作不认识,照样弹琴劝酒,神态自若。只是声音不太像,而且他媳妇笑时爱捂嘴,这女子却不这样。可女子右手腕上那颗红痣,跟他媳妇的一模一样。客人满肚子疑惑,草草喝完酒就要回家,忽然收到家书说媳妇半年前就死了。他以为是见鬼了,也没深究。后来亲友见他神色不对,再三追问才知道这事,都说是长得像罢了。
后来又听说有个游手好闲的书生,整天带着几个姬妾在吴越一带转悠。他不求功名也不做生意,隔三差五就托媒婆卖妾。大家都以为是个人贩子,也没人管。有一天这书生突然慌慌张张要坐船去天目山,求高僧做法事。僧人见他写的疏文支支吾吾,里头还有什么"本是佛传,当求佛佑""仰仗佛祖慈悲,或许能免于雷刑"之类的话,觉得不对劲,就把香火钱退给他打发走了。结果这书生半路真被雷劈死了。
后来他随从漏出话来,说这书生跟个红衣喇嘛学了邪术,能念咒把刚死的女子尸体招来,再让狐精鬼怪附在上面,专门伺候自己。玩腻了就转手卖掉,不知赚了多少黑心钱。后来他梦见神灵警告他恶贯满盈要遭天谴,这才急着去忏悔,结果还是没逃过。蒋心余讲的那个客人遇见的"媳妇",八成就是这么来的。连理藩院的留尚书都说,红教喇嘛确实有这种勾摄妇女的邪法,所以黄教骂他们是魔道。
我表叔王月阡说过他们村有户人家买了个小妾,过了俩月就跑了。小妾的父亲反倒告这家人妒杀焚尸。碰巧县太爷当年在京城候补时,就遇到过小妾逃跑后反咬一口的官司,这下新仇旧恨涌上心头,严加审讯才发现是诬告。虽然诡计没得逞,可那家人咬死不承认转卖了小妾——毕竟没有拐带的实据,官府也难追查。这小妾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。
说来也巧,这户人家的连襟住在邻县。有天正妻回娘家,听说弟弟新纳了妾,想见见。那小妾躲在屋里死活不出来,弟弟硬把人拽出来,结果小妾一见正妻就跪地磕头喊"死罪"——正是他们家跑掉的那个。这下可好,弟弟嫌是姐夫用过的不要,姐夫嫌伺候过小舅子也不要,抽了一百鞭子配给老仆人,最后成了烧火丫头。
要说富人打官司牵扯闺阁隐私,本来就难查;女子被转卖藏在内宅,更难找。可偏偏遇上这个县官,又偏偏撞见小舅子。算计来算计去,自以为天衣无缝,哪想得到老天爷的安排更巧妙呢。
古人咏螃蟹的诗说:"水再清也洗不黑俩钳子,秋天到了难逃一背红",说的是朱勔贪得无厌必定垮台。不过别的食材下锅,死一回就完了。唯独螃蟹是活着下蒸锅,慢慢煮熟,从水开到熟透,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,那痛苦真是求死不得。要不是前世造孽,哪会受这种罪?
传说赵宏燮当直隶巡抚时——那时候直隶还没设总督——有天晚上梦见家里死去的几十个奴婢围着台阶跪了一圈,个个磕头求饶:"奴才们活着时受主人恩养,却结党营私欺上瞒下,日子久了盘根错节,就算偶尔露馅也能众口一词糊弄过去。到后来甚至暗中使绊子,不顺着我们就办不成事。因为这些罪过,死后都投胎成了水族,世世代代要受蒸煮之苦。明天主人饭桌上的螃蟹,就是我们投胎的,求您开恩啊!"
赵公向来心善,天一亮就吩咐厨房把螃蟹都放了,还专门请人做法事超度。那年秋天的螃蟹特别肥,厨房采买的都是顶好的膏蟹。下人们背地里笑话:"老头子真会编故事吓人。咱们能上这个当?"结果他们把螃蟹照煮不误,骗赵公说已经放了,连做法事的钱都私吞了,只说佛事办完了。赵公一直被蒙在鼓里。
这些下人耍滑头是常事,不过话说回来,要不是先前那些奴婢留下这种欺瞒的风气,也不至于害了自己。这就叫"请君入瓮"吧。
有个贪官被处死后,当地百姓纷纷传说他在阴间遭的报应,花样多得说不完。我觉得这是百姓怨气没消,编出来的传言。可我哥晴湖说:"天地本无心,百姓的眼睛就是上天的眼睛。既然百姓都这么说,这官儿在阴间怕是不好过。"
乌鲁木齐有个叫王福的军校说,当年在西宁时,跟几个同袍进山打猎。远远看见半山腰有个番族妇女独自行走,后面跟着四匹狼。他们以为狼要袭击那妇女,而妇女还没发觉,就大声喊叫提醒。谁知那妇女充耳不闻,有个同伴张弓射狼,却误中了妇女。那妇女摔下山崖,众人正惊慌后悔,走近一看竟是匹狼,原先那四匹早跑没影了。原来这是妖兽变成人形诱骗猎物,没想到自己先送了命。看来是恶贯满盈,连老天都容不下了。
话说这狐狸精变化多端,可它们自个儿照镜子时看见啥模样?互相瞧着又是啥光景?这事儿我在《滦阳消夏录》里琢磨过。狐狸天生就爱耍这些迷惑人的把戏。可鬼魂呢,不过是人死后剩下的一口气,那点灵性跟活人差不了多少。
活人尚且不能把没有的变出来,把小东西变大,把丑八怪变美人儿。可古书上偏说遇鬼的人,看见棺材变成华美宫殿,还能请人进去做客;荒坟化作精致院落,能留人住下;那些横死的恶鬼,本来面目狰狞,偏能变成天仙似的——难道人一死成鬼,就突然会这本事了?还是说有谁在背后教它们?比起狐狸的幻术,这鬼魂的变化更叫人想不通。
记得那年走凉州官道,车夫忽然指着山坳跟我说起一桩怪事。说是有回带着几十辆车在那儿露宿,月光亮堂堂的,远远望见半山腰有户人家,土墙围得齐整,连屋角都数得清。等第二天路过那儿一瞧,哪有什么人家,分明是几座坟包子!这荒山野岭没人烟的地方,竟也能自个儿显出这般景象。古人陪葬用的那些明器,莫非早晓得阴间有这等玄虚?
霍养仲言,雍正初,东光有农家,粗具中人产。一夕,有劫盗不甚搜财物,惟就衾中曳其女,掖入后圃,仰缚曲项老树上,盖其意本不在劫也。女哭詈。客作高斗睡圃中,闻之跃起,挺刃出与斗,盗尽披靡。女以免,女恚愤泣涕,不语不食,父母宽譬,终不解。穹诘再三,始出一语曰:我身裸露,可令高斗见乎?父母喻意,竟以妻斗。此与楚钟建事适相类。然斗始愿不及此,徒以其父病,主为医药,及死为棺,敛葬以隙地,招其母司炊煮,故感激出死力耳。罗大经鹤林玉露载咏朱亥诗曰:高论唐虞儒者事,负君卖友岂胜言,凭君莫笑金椎陋,却是屠沽解报恩。至哉言乎?
太白诗曰:徘徊映歌扇,似月云中见,相见不相亲,不如不相见。此为冶游言也。人家夫妇有睽离阻隔,而日日相见者,则不知是何因果矣。郭石洲言,中州有李生者,娶妇旬余而母病,夫妇更番守侍,衣不解结者七八月。母殁后,谨守礼法,三载不内宿。后贫甚,同依外家。外家亦仅仅温 饱,屋宇无多,扫一室留居。未匝月,外姑之弟远就馆,送母来依姊。无室可容,乃以母与女共一室,而李生别榻书斋,仅早晚同案食耳。阅两载,李生入京规进取,外舅亦携家就幕江 西,后得信,云妇已卒。李生意气懊丧,益落拓不自存。仍附舟南下觅外舅,外舅已别易主人,随往他所。无所栖托,姑卖字糊口。一日,市中遇雄伟丈夫,取视其字曰:君书大好,能一岁三四十金,为人书记乎?李生喜出望外,即同登舟,烟水渺茫,不知何处。至家供张亦甚盛,及观所属笔札,则绿林豪客也。无可如何,姑且依止,虑有后患,因诡易里籍姓名。主人性豪侈,声伎满前,不甚避客。每张乐必召李生,偶见一姬酷肖其妇,疑为鬼姬,亦时时目李生,似曾相识,然彼此不敢通一语。盖其外舅江 行,适为此盗所劫,见妇有姿首,并掠以去。外舅以为大辱,急市薄砇,诡言女中伤死,伪为哭敛,载以归。妇惮死失身 ,已充盗后房,故于是相遇。然李生信妇已死,妇又不知李生改姓名,疑为貌似,故两相失。大抵三五日必一见,见惯亦不复相目矣。如是六七年。一日主人呼李生曰:吾事且败,君文士,不必与此难,此黄金五十两,君可怀之,藏某处丛荻间,候兵退,速觅渔舟返,此地人皆识,君不虑其不相送也。语讫,挥手使急去伏匿,未几,闻哄然格斗声,既而闻传呼曰:盗已全队扬帆去,且籍其金帛妇女。时已曛黑,火光中窥见诸乐伎皆披发肉袒,反接系颈,以鞭杖驱之行,此姬亦在内,惊怖战栗,使人心恻。明日,岛上无一人,痴立水次良久,忽一人棹小舟呼曰:某先生耶?大王故无恙,且送先生返行。一日夜至岸,惧遭物色,乃怀金北归,至则外舅已先返,仍住其家。货所携,渐丰裕,念夫妇至相爱而结砊十载,始终无一月共枕席,今物力稍充,不忍终以薄砇葬,拟易佳木,且欲一睹其遗骨,亦夙昔之情。外舅力沮不能止,词穷吐实,急兼程至豫章,冀合乐昌之镜。则所俘乐伎,分赏已久,不知流落何所矣。每回忆六七年中,咫尺千里,辄惘然如失。又回忆被俘时,缧绁鞭笞之状,不知以后摧折,更复若何,又辄肠断也。从此不娶,闻后竟为僧。戈芥舟前辈曰:此事竟可作传奇,惜末无结束,与桃花扇相等。虽曲终不见,江 上峰青,绵邈含情,正在烟波不尽,究未免增人怊怅耳。
金可亭言--此浙江 金孝廉,名嘉炎,与金大司农同姓同号,各自一人--有赵公者,官监司,晚岁家居,得一婢曰紫桃,宠 专房,他姬莫当夕,紫桃亦婉娈善奉事,呼之必在侧,百不一失。赵公固聪察,疑有异,于枕畔固诘,紫桃自承为狐,然夙缘当侍公,与公无害。真爱久,亦弗言。家有园亭,一日立两室间呼紫桃,则两室各一紫桃出,乃大骇。紫桃谢曰:妾分形也。偶春日策杖郊外,逢道士与语,甚有理致,情颇洽,问所自来,曰为公来,公本谪仙,限满当归三岛,今金丹已为狐所盗,不可复归,再不治,虑寿限亦减。仆公旧侣,故来视公。赵公心知紫桃事,邀同归,道士踞坐厅事,索笔书一符,曼声长啸,邸中纷纷扰扰,有数十紫桃,容色衣饰,无毫发差,跪庭院皆满。道士呼真紫桃出,众相顾曰无真也。又呼最先紫桃出,一女叩额曰婢子是。道士叱曰:尔盗赵公丹已非,又呼朋引类,务败其道,何也?女对曰:是有二故,赵公前生,炼精四五百年,元关坚固,非更番迭取不能得,然赵公非碌碌者,见众美沓进,必觉为蛊惑,断不肯纳。故终始共幻一形,匿其迹也。今事已露,愿散去。道士挥手令出。顾赵公太息曰:小人献媚旅进,君子弗受也。一小人伺君子之隙,投其所尚,众小人从而陰佐之,则君子弗觉矣。易姤卦之初六,一陰始生,其象为系于金柅,柅以止车,示当止也。不止则履霜之初,即坚冰之渐,浸假而剥卦六五至矣。今日之事,是之谓乎?然苟无其隙,虽小人不能伺,苟无所好,虽小人不能投。千金之堤,溃于蚁漏,有罅故也。公先误涉旁门,欲讲容成之术,既而耽玩艳冶,失其初心,嗜欲日深,故妖物乘之而麇集。衅因自起,于彼何尤,此始此终,固亦其理,驱之而不谴,盖以是耳。吾来稍晚,于公事已无益,然从此摄心清静,犹不失作九十翁。再三珍重。瞥然而去,赵公后果寿八十余。
居卫河侧者,言河之将决,中流之水必凸起,高于两岸,然不知其在何处也。至棒椎鱼集于一处,则所集之处,不一两日溃矣。父老相传,验之百不失一。棒椎鱼者,象其形而名,平时不知在何所,网钓亦未见得之者。至河暴涨乃麇至,护堤者见其以首触岸,如万杵齐筑,则决在斯须间矣。岂非数哉。然唐尧洪水,天数也,神禹随刊,则人事也。惟圣人能知天,惟圣人不委过于天,先事而绸缪,后事而补救,虽不能消弭,亦必有所挽回。
蒋心余言,有客赴人游湖约,至则画船箫鼓,红裙而侑酒者,谛视乃其妇也,去家二千里,不知何流落到此,惧为辱,噤不敢言,妇乃若不相识,无恐怖意,亦无惭愧意。调丝度曲,引袖飞觞,恬如也,惟声音不相似。又妇笑好掩口,此妓不然,亦不相似,而右腕红痣如粟颗,乃复宛然。大惑不解,草草终筵,将治装为归计,俄得家书,妇半载前死矣,疑为见鬼,亦不复深求。所亲见其意态殊常,密诘再三,始知其故。咸以为貌偶同也。后闻一游士来往吴越间,不事干谒,不通交 游,亦无所经营贸易,惟携姬媵数辈闭门居,或时出一二人,属媒媪卖之而已。以为贩鬻妇女者,无与人事,莫或过问也。一日,意甚匆遽,急买舟欲赴天目山,求高行僧作道场,僧以其疏语掩抑支离,不知何事,又有本是佛传,当求佛佑,仰藉慈云之庇,庶宽雷部之刑语。疑有别故,还其衬施,谢遣之。至中途,果殒于雷。后从者微泄其事,曰:此人从一红衣番僧受异术,能持咒摄取新敛女子尸,又摄取妖狐婬鬼,附其尸以生,即以自侍。再有新者,即以旧者转售人,获利无算。因梦神责以恶贯将满,当伏天诛,故忏悔以求免,竟不能也。疑此客之妇,即为此人所摄矣。理藩院尚书留公亦言,红教喇嘛有摄召妇女术,故黄教斥以为魔云。
表叔王月阡,言近村某甲买一妾,两月余逃去,其父反以妒杀焚尸讼,会县官在京需次时,逃妾构讼,事与此类,触其旧愤,穷治得诬状。计不得逞,然坚不承转鬻,盖无诱逃实证,难于究诘。妾卒无踪,某甲妇弟住隔县,妇归宁,闻弟新纳妾,欲见之,妾闭户不肯出,其弟自曳之来,一见即投地叩额称死罪,正所失妾也。妇弟以某甲旧妾,不肯纳,某甲以曾侍妇弟,亦不肯纳,鞭之百,以配老奴,竟以爨婢终焉。夫富室构讼,词连帷薄,此不能旦夕结也。而适值是县官,女子转鬻,深匿闺帏,此不易物色求也,而适值其妇弟。机械百端,可云至巧,乌知造物更巧哉。
宋人咏蟹诗曰:水清讵免双螯黑,秋老难逃一背红,借寓朱勔之贪婪必败也。然他物供庖厨,一死焉而已。惟蟹则生投釜甑,徐受蒸煮,由初沸至熟,至速亦逾数刻,其楚毒有求死不得者,意非夙业深重,不堕是中。相传赵公宏燮官直隶巡抚时,时直隶尚未设总督,一夜 ,梦家中已死僮仆媪婢数十人,环跪阶下,皆叩额乞命,曰:奴辈生受豢养恩,而互结朋党 ,蒙蔽主人,久而枝蔓牵缠,根柢生固,成牢不可破之局,即稍有败露,亦众口一音,巧为解结,使心知之而无如何。又久而陰相掣肘,使不如众人之意,则不能行一事。坐是罪恶,堕入水族,使世世罹汤镬之苦,明日主人供膳蟹,即奴辈后身,乞见赦宥。公故仁慈天曙,以梦告司庖,饬举蟹投水,且为礼忏作功德。时霜蟹肥美,使宅所供,尤精选膏腴。奴辈皆窃笑曰:老翁狡狯,造此语怖人耶。吾辈岂受汝绐者,竟效校人之烹,而以已放告,又乾没其功德钱,而以佛事已毕告,赵公竟终不知也。此辈作奸,固其常态,要亦此,数十僮仆婢媪者,留此锢习 ,适以自戕。请君入瓮,此之谓欤。
有州牧以贪横伏诛,既死之后,州民喧传其种种冥报,至不可殚书。余谓此怨毒未平,造作讹言耳。先兄晴湖则曰:天地无心,视听在民,民言如是,是亦可危也已。
乌鲁木齐军校王福,言曩在西宁,与同队数人入山射生,遥见山腰一番妇独行,有四狼随其后,以为狼将搏噬,番妇未见也,共相呼噪,番妇如不闻。一人引满射狼,乃误中番妇,倒掷堕山下,众方惊悔,视之亦一狼也,四狼则已逸去矣。盖妖兽幻形,诱人而啖,不幸遭殪也。岂恶贯已盈,若或使之欤。
狐所幻化,不知其自视如何,其互相视又如何,尝于滦陽消夏录论之。然狐本善为妖惑者也。至鬼则人之余气,其灵不过如人耳。人不能化无为有,化小为大,化丑为妍,而诸书载遇鬼者,其棺化为宫室,可延人入;其墓化为庭院,可留人居;其凶终之鬼,备诸恶状者,可化为美丽,岂一为鬼而即能欤?抑有教之者欤?此视狐之幻,尤不可解。忆在凉州路中,御者指一山坳曰:曩与车数十辆,露宿此山,月明之下,遥见山半有人家,土垣周络,角有一一可数。明日过之,则数冢而已。是无人之地,亦能自现此象矣。明器之作,圣人其知此情状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