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五·姑妄听之一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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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城里最古老的花木,头一个要数给孤寺吕家的藤花,再就是我家那棵青桐树,都是活了几百年的老物件。那梧桐树干粗得一人抱不过来,笔直挺拔,夏天能把整个院子都遮成碧绿。可惜树身上有个虫蛀的窟窿,雨水渗进去,日子久了从里头烂到根上,到底还是枯死了。

吕家宅子后来卖给了太守兆煌,又转手到了主事程振甲手里。那架老藤花至今还在,得用盖房子的梁柱搭架子才撑得住。藤蔓爬满了正厅前的大院,还往西边书房院子蔓延。开花时像紫云铺地,香气直往人衣裳里钻。当年慕堂孝廉在世时——慕堂大名叫元龙,是庚午年的举人,朱石君的妹夫,和我一块儿在董文恪公门下念过书——常在这儿设宴,要么自己请客,要么借给朋友摆酒,几乎夜夜都有吟诗喝酒的雅集。如今四十年过去,我重游旧地,主人早换了几茬,站在藤花底下,听着隔壁传来的笛声,心里头跟针扎似的疼。

倪穗畴老先生曾给这藤花题过一副对子:"一庭芳草围新绿,十亩藤花落古香。"字写得那叫一个绝,笔势像骏马奔腾,又像怒狮扑食。可惜如今连这对联也不知流落何方了。

陈句山老前辈搬家那会儿,先把十几箱书搁在院子里。忽然听见树后头有人小声说:"三十多年没见着这玩意儿了。"扭头去看又空荡荡的。旁人说准是狐狸精。句山先生一甩头:"能说出这种话,是狐狸也挺好。"

我祖父光禄公在康熙年间,于崔庄开了间当铺。管事的叫沈玉伯。有回来个演木偶戏的,当了两箱木偶,个个一尺来高,做得活灵活现。到期没来赎,又卖不出去,就扔在废屋里积灰。有天晚上月亮明晃晃的,玉伯瞧见木偶在院里跳舞,咿咿呀呀像在唱戏。他胆子大,吼了一嗓子,木偶哗啦全散了。第二天一把火烧个精光,再没闹过妖。想来物件年头久了成精,一烧就散了元气;要是附了别的精怪,烧了也就没了凭依。这本就是天地间的道理。

献县有位县令,待手下差役极厚道。死后家眷还住在衙门里,竟没一个差役来探望。硬叫来几个,个个横眉冷对,再不见从前恭敬。夫人气得在灵柩前痛哭,哭累打了个盹,恍惚见县令对她说:"这些人本性凉薄,我指望他们报恩本就错了,你再怨恨他们,岂不是错上加错?"夫人猛然惊醒,从此再不埋怨。

康熙末年,河间县张歌桥有个叫刘横的——横字念第四声,因他性子横,大伙儿都这么叫。住在河边,有年发大水,载货的小船常被冲翻。他看见河当中有个妇人抱着断桨挣扎,岸上人都不敢救。刘横把船一撑:"还算什么男人!"追出三四里,好几次差点翻船,到底把人救上来。第二天这妇人生了个儿子。过个把月,刘横突然得病,张罗着准备后事。别人都奇怪,他叹气说:"我梦见阴司判官拿生死簿给我看,原本今年该死,还要投五世猪胎挨刀子。因救了两条命,添了二十四年阳寿。如今拿这福报抵了罪孽,还是按原定日子死。"后来果然应验。可见老天爷算账,能把几辈子的事都拢一块儿算,可别因一时不见报应,就说天道不公。

郑苏仙讲过个事儿:有个人想和邻家妇人私会,嫌妻子碍事。想起欠岳父家几千文钱,就打发妻子去还。妻子高高兴兴去了,谁知邻家妇人没赴约,他妻子半路遇上强盗,被扒光衣裳首饰捆在玉米地里。丈夫只能干瞪眼叹气。几年后有个老太婆教训儿子,拿这事说因果报应,人们才知道内情——原来当年就是这老太婆给那对野鸳鸯牵的线。

吴地僧人慧贞说,有个浙江和尚修行极刻苦,连躺都不躺下。有天夜里来了个妖艳女子,和尚只当没看见。女子使尽手段,连和尚的禅床都近不了。后来女子远远说:"您定力这么深,我本该死心。可您就算修到非非想天,见了美色照样会动念。要是真有本事,敢让我近身而不乱,我立刻皈依。"和尚自认为扛得住,结果一破戒就毁了修行,最后懊悔而死。这就像自以为能防住贼,结果开门揖盗。世上那些自以为能把持得住,最后身败名裂的,不都和这和尚一样么?

德慎斋扶乩请仙,来的仙家不写诗,只署名刘仲甫。旁边有位围棋国手说:"这是南宋棋圣,写过《棋诀》的。"众人求仙家下棋,乩笔写:"下必输。"再三恳求才答应,果然输了半子。大家都说仙家谦虚,乩笔却写:"非也。后人只在历算和棋艺上胜过古人。如今天下人心越来越巧,算计越来越毒,古人不敢用的手段现在都敢用,所以棋路也更刁钻。但今人输棋能输两三子,古人至多输一子,这就是踏实和取巧的区别了。"

话说这世间啊,没有常胜不败的法子,倒是有个永远不吃亏的妙招——不下棋自然就不会输喽。我这个人啊,托祖上积德的福,混了个鬼仙当当,早把功名利禄看淡了。偶尔凑个热闹,输赢都当乐子。倒是那些局中人,争得面红耳赤的,可得当心着点。在座的几位老江湖听了,都摸着胡子直叹气。

季沧洲老先生讲过一桩趣事。有只狐狸在某座藏书楼里住了几十年,整天帮着整理书卷、驱赶虫鼠,比那些专门管库房的还尽心。它能跟人说话,可谁也没见过它长啥样。每逢宴请宾客,主人家总在席间虚设个座位,这狐狸就会出来应酬。它谈吐文雅,说话总在点子上,常常让满座宾客听得入神。

有一回行酒令,规矩是要说自个儿最怕什么,说得没道理的罚酒,说的不是独怕的也要罚。有人说怕道学先生,有人说怕名士,还有怕富人、怕大官的,更有人怕阿谀奉承的、怕过分谦虚的、怕死守礼法的,甚至还有怕那些欲言又止的。

最后轮到狐狸,它慢悠悠地说:"我怕狐狸。"

满座哄堂大笑:"人怕狐狸还说得过去,您自个儿就是狐狸,怕的哪门子同类?该罚该罚!"

狐狸眯着眼睛笑道:"天下最可怕的正是同类啊。你们想,瓯越人和奚狄人不会争地盘,江海行船的和陆上赶车的不会抢道儿——因为根本不是一路的。可同父的儿子会争家产,同夫的妻妾会争宠爱,同朝的官员会争权位,同市的商贩会争利市。离得越近,越容易互相妨碍,一妨碍就要互相倾轧。再说猎人捉野鸡用野鸡做诱饵,捕鹿用鹿做诱饵,从没见用鸡鸭猪羊的。那些反间计、内应策,不也都是派同类去才成事吗?这么一想,狐狸怎能不怕狐狸?"在座那些经历过风浪的,都点头称是。

唯独有个客人斟了杯酒敬狐狸:"您说得在理,可这是大伙儿都怕的,不算您独怕的,还得罚一杯。"众人笑闹着散了场。要我说啊,这狐狸该罚的酒得减半——互相妨碍倾轧的道理谁都懂,可那些藏在身边的心腹大患,表面亲密无间却暗藏祸心的,知道的人可就不多了。

老学究周懋官说话带着南方口音,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是哪儿人。这人在科场蹉跎半生,穷困潦倒时常在周西擎、何华峰两家走动。华峰本来也姓周,说不定是他们本家?乾隆初年我还见过他,是个古板迂腐的老实人。每次考试,不是因笔画小差错被刷下来,就是考中了又为一两个字前功尽弃。有时候考官吹毛求疵——题目写"曰"字稍扁些就当"日"字判错;写"己"字末笔稍尖些就认作"已"字。老头儿气得直跺脚。

有一回他实在憋屈,跑到文昌庙烧状子,说自己平生没干过坏事,怎么老被刁难。过了几天梦见红衣差役带他到大殿上,神仙拿着账簿说:"你仕途不顺就怪神明?可知这都是前世因果。你上辈子在衙门当书吏,专会舞文弄墨敲诈钱财——有个福建驻防遗孀要建贞节牌坊,你硬说公文里'音'字该写'殷'字,来回折腾得人家领的赏银还不够路费;还有位知县服丧期满,本来任职三年零一月,你因没捞着好处,把'三'改成'五','一'改成'十',害人家多等两年才复职。如今罚你当个书呆子,处处因文字吃亏,有什么好喊冤的?"

神仙又说:"要是不信,等着穿褐衣戴黄帽的人找你麻烦吧。"老周醒来摸不着头脑,当时正借住佛寺,赶紧搬走了。后来乡试时,他原本拟中第十三名,偏在考卷里用了"僧道拜君亲"的典故,考官认为大不敬,直接除名。这时他才明白神仙说的"褐衣黄帽"指的是僧人。这事是老周在步丈陈谟家当塾师时亲口说的,后来再没人见过他,想必是郁郁而终了。

虞倚帆大人还讲过件奇事。有个候补官张某带着妻妾在京租住,过两年妻子病故,又过一年小妾也突然咽气。正要收殓时,小妾忽然有了呼吸,睁眼拉着张某哭道:"分别年余,没想到还能相见。"

见张某吓傻了,她忙说:"别当我说胡话,我是你妻子借尸还魂啊!这小妾表面恭顺,背地找妖尼用法术害我。我死后魂魄被收在瓦罐里,埋在尼庵墙下。前些天墙塌重修,瓦罐被挖破我才逃出来。城隍爷说阳寿未尽,就让我借这丫头的身子活过来。"

全家将信将疑,但新生的"小妾"说起往事分毫不差。原先小妾不会针线,妻子却是刺绣好手,现在竟能把妻子没做完的绣鞋接着缝完,针脚一模一样。那妖尼本想反告他们诬陷,到底心虚没敢闹大。这是雍正末年的事。

范衡洲大人的侄女订婚后殉节,吞金环没死成,最后投了河。曾太守的女儿为救母亲葬身火海。这些事当年轰动一时,如今四十多年过去,细节都模糊了。可见奇闻容易记住,平常善行反倒容易被遗忘。我记下这些姓氏,也是不愿让这些幽光被岁月湮没。就像《孔子家语》记了七十二弟子,倒不必个个都写全事迹。

蘅洲讲起他老家有个老实人,一辈子本本分分,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。那天晌午正打盹呢,忽然梦见几个差役拿着拘票来抓他,迷迷糊糊就被带到了阎王殿。只见阎王爷高坐堂上,一拍惊堂木说他谋财害命杀了某乙。那某乙的鬼魂也在堂下跪着,咬牙切齿指认就是他干的。

原来这某乙出门收债回来,天没亮就赶路,半道遇上劫匪。那伙人见他腰间鼓鼓囊囊装着银子,一拥而上把他打死了,抢了钱就跑,尸首扔在河岸边上。正巧这老实人划着小船经过,看见尸体吓得直哆嗦,凑近一瞧竟是熟人某乙,发现还有口气,赶紧招呼乡亲们把人抬上船,想送他回家。谁知某乙临死前突然清醒过来,睁眼看见是这老实人在跟前,以为是他们一伙抢了钱,独独留他在这儿毁尸灭迹。所以到了阴间,就死死咬住这老实人不放。

阎王爷翻生死簿,明明写着强盗是某某人,可某乙硬说亲眼所见。判官也帮腔说阴间的簿子从不出错。阎王爷摸着胡子直摇头:"簿子千万年不错是常理,可谁敢保证没有个万一?我在这儿断案不如让活人对质,判官说话不如叫犯人作证。"当下就把那伙真强盗拘来,老实人也把救人的经过细细说了。拿业镜一照,果然句句属实。某乙这才恍然大悟。

老实人起初还纳闷怎么抓错人,阎王爷把前因后果一说,他也明白了。后来某乙因为诬告被下了油锅,老实人则平平安安还了阳。要说断案明白,阴间算是到头了;案卷详实,阴间也到顶了。可阎王爷还这么不自信,还这么不怕麻烦。要不怎么说人家是阎王爷呢?

孔子做事从不过分,哪里只是怕矫枉过正?这是圣人的深谋远虑啊。

老子说过:"老百姓不怕死,拿死吓唬他们有什么用?"其实人哪能不怕死,可要是知道必死无疑,反倒不怕了。真到了连死都不怕的地步,那就什么都干得出来了。我小时候听说有个大户遭了强盗,悬赏捉拿,半年多才把贼人全抓住。那大户恨极了强盗,花大钱买通狱卒,变着法子折磨他们。不让脚沾地,不让腰挨席子,捆着不让如厕,裤裆里蛆虫乱爬咬大腿,偏又不给个痛快,就这么吊着命慢慢熬。

强盗们恨毒了这大户,暗地里商量:按律法抢劫钱财不分首从都是斩首,轮奸妇女也是斩首。两罪并罚顶多砍一次头,总不至于千刀万剐。于是过堂时突然当众供认糟蹋过大户家女眷——虽然官府没采信这份口供,可话已出口,满城风雨。那些本就和大户不对付的人更是添油加醋,说强盗横竖是个死,这大户还花钱买通官府折磨人,分明是结下了死仇。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,大户家百年清誉就这么毁了,后悔都来不及。

其实按律法该杀就杀,强盗怨不得苦主;就算审问时用刑、关押时戴枷,那也是依法行事。可要在王法之外虐待犯人,人家心里怎能服气?拿石头砸石头,劲儿使大了准会崩回来。图一时痛快,落得百世骂名,这不就是做事太过的恶果吗?所以说啊,圣人的眼光就是看得远。

原文言文

  京师花木最古者,首给孤寺吕百藤花,次则余家之青桐,皆数百年物也。桐身横径尺五寸,耸蛀材秀。夏月庭院皆碧色,惜虫蛀一孔,雨渍其内,久而中朽至根,竟以枯槁。吕百宅后售与材太守兆煌,又转售程主事振甲,藤今犹在,其架用梁栋之材,始能支柱,其陰覆厅事一院,其蔓旁引,又覆西偏书室一院。花时如紫云垂地,香气袭衣。慕堂孝廉在日--慕堂名元龙,庚午举人,朱石君之妹婿也,与余同受业于董文恪公--或自宴客,或友人借宴客,觞咏殆无虚夕,迄今四十余年。再到曾游,已非旧主,殊深邻笛之悲。倪穗畴年丈尝为题一联曰:一庭芳草围新绿,十亩藤花落古香。书法精妙,如精骥怒猊,亦不知所在矣。

  陈句山前辈,移居一宅,搬运家具时,先置书十余箧于庭,似闻树后小语曰:三十余年,此间不见此物也。视之阒如。或曰必狐也。句山掉首曰:解作此语,狐亦大佳。

  先祖光禄公,康熙中于崔庄设质库,司事者沈玉伯也。尝有提傀儡者质木偶二箱,材皆尺余,制作颇精巧,逾期未赎,又无可转售,遂为弃物,久置废室中。一夕月明,玉伯见木偶跳舞院中,作演剧之状,听之亦咿嘤似度曲,玉伯故有胆,厉声叱之,一时迸散。次日举火焚之,了无他异。盖物久为妖,焚之则精气烁散,不复能聚。或有所凭亦为妖,焚之则失所依附,亦不能灵,固物理之自然耳。

  献县一令,待吏役至有恩,殁后眷属尚在署,吏役无一存问者。强呼数人至,皆狰狞相向,向复曩时。夫人愤恚,恸哭柩前,倦而假寐,恍惚见令语曰:此辈无良,是其本分,吾望其感德,已大误,汝责其负德,不又误乎?霍然忽醒,遂无复怨尤。

  康熙末,张歌桥--河间县地,有刘横者--横读去声,以其强息,得此称,非其本名也--居河侧,会河水暴满,小舟重载者,往往漂没。偶见中流一妇,抱断橹浮沉波浪间,号呼求救,众莫敢援,横独奋然曰:汝曹非丈夫哉。乌有见死不救者。自掉舴艋,追三四里,几覆没者数,竟拯出之。越日生一子。月余,横忽病,即命妻子治后事,时尚能行立,众皆怪之。横太息曰:吾不起也。吾援溺之夕,恍惚梦至一官府,吏卒导入,官持簿示吾曰:汝平生积恶种种,当以今岁某日死,坠豕身五世,受屠割之刑。幸妆一日活二命,作大陰功,于冥律当延二纪,今销除寿籍,用抵业报,仍以原注死日死。缘期限已迫,恐世人昧昧,疑有是善事,反促其生,故召尔证明,使知其故。今生因果并完矣,来生努力可也。醒而心恶之,未以告人。今届期果病,尚望活乎?既而竟如其言。此见神理分明,毫厘不爽,乘除进退,恒合数世而计之,勿以偶然不验,遂谓天道无知也。

  郑苏仙言,有约邻妇私会,而病其妻在家者,夙负妻家钱数千,乃遣妻赍还,妻欣然往。不意邻妇失期,而其妻乃途遇强暴,尽夺衣裙簪珥,缚置秫丛。皆客作流民,莫可追诘,其夫惟癱首太息,无复一言。人亦不知邻妇事也。后数年有村媪之子,挑人妇女,为媪所觉,反覆戒饬,举此事以明因果,人乃稍知。盖此人与邻妇相闻,实此媪通词,故知之审。惟邻妇姓名,则媪始终不肯泄,幸不败焉。

  吴僧慧贞言,有浙僧立志精进,誓愿坚苦,胁未尝至席。一夜 ,有艳女窥户,心知魔至,如不见闻。女蛊惑万状,终不能近禅榻,后夜夜必至,亦终不能使起一念。女技穷,遥语曰:师定力如斯,我固宜断绝妄想。虽然,师忉利天中人也,知近我则必败道,故畏我如虎狼。即努力得到非非想天,亦不过柔肌著体,如抱冰雪,媚姿到眼,如见尘矹,不能离乎色相也;如心到四禅天,则花自照镜,镜不知花,月自映水,水不知月,乃离色相矣;再到诸菩萨天,则花亦无花,镜亦无镜,月亦无月,水亦无水,乃无色无相,无离不离,为自在神通不可思议。师如敢容我一近,而真空不染,则摩登伽一意皈依,不复再扰阿难矣。僧自揣道力,足以胜魔,坦然许之,偎倚抚摩,竟毁戒体,懊丧失志,侘傺以终。夫磨而不磷,涅而不缁,惟圣人能之,大贤以下弗能也。此僧中于一激,遂开门揖盗,天下自恃可为,遂为人所不敢为,卒至溃败决裂者,皆此僧也哉。

  德慎斋扶乩,其仙降坛,不作诗,自署名曰刘仲甫,众不知为谁。有一国手在侧曰:是南宋国手,著有棋诀四篇者也。固请对弈,乩判曰:弈则我必负。固请,乃许,乩果负半子。众曰:大仙谦挹,欲奖成后进之名耶?乩判曰:不然,后人事事不及古,惟推步与奕棋,则皆胜古。或谓因古人所及,更复精思,故已到竿头,又能进步,是为推步言,非为弈棋言也。盖风气日薄,人情日巧,其倾轧攻取之术,两机激薄,变幻万端,砃诡出奇,不留余地。古人不肯为之事,往往肯为;古人不敢冒之险,往往敢冒;古人不忍出之策,往往忍出。故一切世事心计,皆出古人上。弈棋亦心计之一,故宋元国手,至明已差一路,今则差一路半矣。然古之国手,极败不过一路,今之国手,或败至两路三路,是则踏实蹈虚之辨也。问弈竟无常胜法乎?又判曰:无常胜法,而有常不负法,不弈则常不负矣。仆猥以夙慧,得作鬼仙,世外闲身,名心都尽,逢场作戏,胜败何关。若当局者,角争得失,尚慎旃哉。四座有经历世故者,多喟然太息。

  季沧洲言,有狐居某百书楼中,数十年矣,为整理卷轴,驱逐虫鼠,善藏砄者不及也。能与人语,而终不见其形。宾客宴集,或虚置一席,亦出相酬酢,词气恬雅,而谈言微中,往往倾其座人。一日酒纠宣觞政,约各言所畏,无理者罚,非所独畏者亦罚。有云畏讲学者,有云畏名士者,有云畏富人者,有云畏贵官者,有云畏善谀者,有云畏过谦者,有云畏礼法周密者,有云畏缄默慎重,欲言不言者。最后问狐,则曰:吾畏狐。众哗笑曰:人畏狐可也,君为同类,何所畏,请浮大白。狐哂曰:天下惟同类可畏也。夫瓯越之人,与奚狄不争地;江 海之人,与车马不争路。类不同也,凡争产者必同父之子,凡争宠 者必同夫之妻,凡争权者必同官之士,凡争利者必同市之贾,势近则相碍,相碍则相轧耳。且射雉者媒以雉,不媒以鸡鹜;捕鹿者由以鹿,不由以羊豕。凡反间内应,亦必以同类,非其同类不能投其好而入,伺其隙而抵也。由是以思,狐安得不畏狐乎?座有经历险阻者,多称其中理。独一客酌酒狐前曰:君言诚确,然此天下所同畏,非君所独畏,仍宜浮大白。乃一笑而散。余谓狐之罚觞应减其半,盖相碍相轧,天下皆知之。至伏肘腋之间,而为心腹之大患;托水乳之契,而藏钩距之深谋,则不知者或多矣。

  老儒周懋官,口操南音,不记为何许人,久困名场,流离困顿,尝往来于周西擎、何华峰家。华峰本亦姓周,或二君之族欤?乾隆初,余尚及见之,迂拘拙钝,古君子也。每应试,或以笔画小误被贴,或已售而以一二字被落,亦有过遭吹索,如题目写曰字,偶稍狭即以误作日字贴;写己字,末笔偶锋尖上出,即以误作已字贴,尤抑郁不平。一日,焚牒文昌祠,诉平生未作过恶,横见沮抑。数日后梦朱衣吏引至一殿,神据案语曰:尔功名坎坷,遽渎明神,徒挟怨尤,不知因果。尔前身本部院吏也,以尔狡黠舞文,故罚尔今生为书痴,毫不解事;以尔好指摘文牒,虽明知不误,而巧词锻炼,以挟制取财,故罚尔今生处处以字画见斥。因指簿示之曰:尔以曰字见贴者,此官前世乃福建驻防音德布之妻,老节妇也,因咨文写音为殷,译语谐声,本无定字,尔反覆驳诘,来往再三,使穷困孤嫠,所得建坊之金,不足供路费;尔以已字见贴者,此官前世以知县起服,本历俸三年零一月,尔需索不遂,改其文三字为五,一字为十,又以五年零十月移计,应得别案处分。比及辨白,坐原文错误,已沉滞年余。业报牵缠,今生相遇,尔何冤之可鸣欤?其他种种,皆有夙因,不能为尔备陈,亦不可为尔预泄。尔宜委顺,无更哓哓。傥其不信,则缁袍黄冠行,且有与尔为难者,可了然悟矣。语讫挥出,霍然而醒,殊不解缁袍黄冠之语。时方寓佛寺,因迁徙避之。至乙卯乡试,闱中已拟第十三。二场僧道拜父母判中,有长揖君亲字,盖用傅弈表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语也。考官以为疵累,竟斥落。方知神语不诬,此其馆步丈陈谟家--名登廷,枣强人,官制造库郎中,自详述于步丈者。后不知所终,殆坎砆以殁矣。

  虞倚帆待诏言,有选人张某,携一妻一婢至京师,僦居海丰寺街,岁余妻病殁,又岁余婢亦暴卒,方治砇,忽似有呼吸,既而目睛转动,已复苏,呼选人执手泣曰:一别年余,不意又相见。选人骇愕,则曰:君勿疑谵语,我是君妇,借婢尸再生也。此婢虽侍君巾栉,恒郁郁不欲居我下,商于妖尼以术魇我。我遂发病死,魂为术者收瓶中,镇以符咒,埋尼庵墙下,局促昏暗,苦状难言,会尼庵墙圮,掘地重筑圬者砈土破瓶,我乃得出,茫茫昧昧,莫知所往。伽蓝神指我诉城隍,而有魇法者皆有邪神为城社,辗转撑拄,狱不能成,达于东狱,乃捕逮术者鞫治,得状,拘婢付泥犁。我寿未尽,尸已久朽,故判借婢尸再生也。阖家悲喜,仍以主母事之。而所指作魇之尼,则谓选人欲以婢为妻,故诈死片时,造作斯语,不顾陷人于重辟,汹汹欲讦讼。事无实证,惧干妖妄罪,遂讳不敢言。然倚帆尝私叩其僮仆,具道妇再生后,述旧事无纤毫差,其语音行步,亦与妇无纤毫异。又婢拙女红而妇善刺绣,有旧所制履未竟,补成其半,宛然一手,则似非伪托矣。此雍正末年事也。

  范衡洲--山陰人,名家相,甲戌进士,官柳州府知府--之侄女,未婚殉节,吞金环不死,卒自投于河。曾太守--嘉祥人,曾子裔也,偶忘其名字--之女以救母并焚死,其事迹始末,当时皆了了知之。今四十余年,不能举其详矣。奇闻易记,庸行易忘,固事理之常欤?附存姓百,冀不泯幽光。孔子家语载弟子七十二人,固不必一一皆具行实尔。

  蘅洲言其乡某甲,甚朴愿,一生无妄为。一日昼寝,梦数役持牒摄之去,至一公署,则冥王坐堂上,鞫以谋财杀某乙,某乙至亦执甚坚。盖某乙自外索逋归,天未曙,趁凉早发,遇数人,见腰缠累然,共击杀之,携赀遁弃尸岸旁。某甲偶棹舴艋过,见尸大骇,视之识为某乙,尚微有气,因属邻里抱置舟上,欲送之归。某乙垂绝忽稍苏,张目见某甲,以为众夺财去,某甲独载尸弃诸江 也。故魂至冥司,独讼某甲。冥王检籍,云盗为某某,非某甲。某乙以亲见固争,冥吏又以冥籍无误理,与某乙固争。冥王曰:冥籍无误,论其常也。然安知千百万年不误者,不偶此一误乎?我断之不如人质之也,吏言之不如囚证之也。故拘某甲。某甲具述载送意,照以业镜,如所言,某乙乃悟。某甲初窃怪误拘,冥王告以故,某甲亦悟,遂别治某乙狱,而送某甲归。夫折狱之明决,至冥司止矣。案牍之详确,至冥司亦止矣。而冥王若是不自信也,又若是不惮烦也。斯冥王所以为冥王欤。

  仲尼不为己甚,岂仅防矫枉过直哉,圣人之所虑远也。老子曰: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畏之。夫民未尝不畏死,至知必死乃不畏,至不畏死则无事不可为矣。小时闻某大姓为盗劫,悬赏格购捕,半岁余,悉就执,亦俱引伏。而大姓恨盗甚,以多金赂狱卒,百计苦之,至足不蹑地,胁不到席,束缚不使如厕,裤中蛆虫蠕蠕嘬股髀,惟不绝饮食,使勿速死而已。盗恨大姓甚,私计强劫得财,律不分首从斩。轮奸妇女,律亦不分首从斩。二罪从一科断,均归一斩,万无加至磔裂理。乃于庭鞫时,自供遍污其妇女,官虽不据以录供,而众口坚执,众耳共闻,迄不能灭此语。不善大姓者,又从而附会,谓盗已论死,足蔽罪,而不惜多金,又百计苦之,其衔恨次骨正以此。人言籍籍,亦无从而辨此疑,遂大为门户玷。悔已无及。夫劫盗骈戮,不能怨主人;即拷掠追讥,桎梏幽系,亦不能怨主人。法所应受也。至虐以法外,则其志不甘。掷石击石,力过猛必激而反。取一时之快,受百世之污,岂非已甚之故乎?然则圣人之所虑远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