麦子收割后,田里总会落下些零星的麦穗。这倒成了穷苦寡妇们的好去处,这事儿啊,早在《诗经》里就有记载。每到麦收时节,村里的妇女孩子们就成群结队,跟在收割的人后面捡拾落下的麦穗,这叫"拾麦"。农家人早就习以为常,也不去管她们,这风俗倒是古已有之。
可人心不古啊,如今人人都盯着那点蝇头小利。落下的麦穗不够分了,就有人开始偷抢,好好的风俗就这么变味儿了。四五月间,常见妇女们露宿在野地里。有这么几个妇人,在静海东边赶路,天快黑时看见远处有灯火,想去讨口水喝。走近一看,好气派的宅院,仆人们都穿着鲜亮的衣裳,厅堂上张灯结彩,像是在宴客。
三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正坐在榻上饮酒。妇人们说明来意,看门的进去通报,主人点头答应了。可没过一会儿,那看门的又被叫回去,像是主人悄悄嘱咐了什么。
看门的出来,拉着个老妇人低声说:"这儿离城远,一时半会儿找不着歌妓。主人想从你们中间挑三个模样周正的陪酒过夜,每人给一百两银子,其他人也都有赏钱。"老妇人转告大伙儿,贪图钱财的妇人们就撺掇三个年轻媳妇答应了。
那三个妇人被带进去沐浴更衣,打扮得花枝招展去陪客。其他妇人被安置在别的屋里,也有好酒好菜招待。到了半夜,三个贵人各自搂着个妇人进了别院。整座宅子忽然灭了灯,赶了一天路的妇人们都睡得死死的。
等日上三竿醒来,哪儿还有什么宅院?眼前只有茫茫野草。再找那三个妇人,都赤身裸体躺在草丛里,新换的衣裳不见了,旧衣服扔在十几步外。昨晚给的银子全变成了纸钱。要说这是遇鬼了吧,可吃进肚子的酒菜都是真的;要说是狐狸精吧,又像是海边的水怪作祟。贪图钱财失了身,到头来只落得个饱肚子。想想她们面面相觑的样子,这一夜荒唐,真像是做了场黄粱美梦啊。
我兄长晴湖说过:"歌舞繁华,转眼成空。就像那戏班子散了场,回头想想,什么都是虚的。这三个妇人的遭遇,不也是大梦一场么?何止海市蜃楼是幻影呢。"
乌鲁木齐参将德楞额说过他在甘州时的一桩案子。两个人互相告到张掖县令那儿,一个说对方造谣诽谤,一个说手上有证据。原来这两人是表兄弟,甲带着妻子出塞,乙也跟着。走到甘州东边几十里地,夜里迷了路,碰上个像是大户人家仆役的人,说这荒郊野外的,不如去他主人家借宿。
跟着走了三四里,果然看见个小城堡。那仆人进去半天才出来,说主人让他们进去。穿过几道门,见堂上坐着个人,问了姓名籍贯,就说夜深没饭吃了,让他们在门边小屋住下,女的跟婆子丫鬟睡。
睡到半夜,甲隐约听见妻子叫喊,摸黑起来却找不着门,叫声也停了,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。等天亮醒来,竟躺在野地里,急忙找妻子,发现她被反绑在树下,衣衫挂在树枝上。妻子说有个丫鬟提着灯带她到一处华屋,主人要强暴她,丫鬟婆子们按住她脱了衣服。天快亮时,主人往她脖子旁放了两样东西,屋子突然消失,自己就躺在沙地上了。一看那东西,是两锭银子,上面刻着"崇祯年间榆次县造",被土蚀得发黑,像是百年前的老物件。
甲让乙别说出去,答应平分银子,后来却反悔。乙气不过告到官府。甲夫妇死不认账,可问银子哪来的,说是捡的;问妻子身上的伤,说是挠的。县令看他们说话躲躲闪闪,觉得乙说的可能是真话。
县令笑着对甲说:"按律法捡到东西要充公,念你穷,拿去吧。"又瞪着乙说:"要是你诬告,这银子就该一起充公;要是真的,这是鬼给甲老婆的酬劳,更没你份儿。再啰嗦就打板子!"把他们轰了出去。这事儿跟拾麦妇人的遭遇差不多,一个是用计引诱,一个是用强逼迫,但都是看准了人性的弱点。
辽东人看重牛鱼,就是沈阳的鲟鳇鱼,现在还有人稀罕。以前还看重天鹅,现在不稀罕了。辽代人喜欢的毗离,也叫毗令邦,就是宣化的黄鼠,明朝人还看重,现在也没人当回事了。明朝人喜欢的"消熊栈鹿",栈鹿大概是用栈养大的鹿,现在还有人吃;消熊就不知道是什么了,问遍富贵人家,都说没见过。
东西的贵贱啊,全看当时的风尚。记得我小时候,人参、珊瑚、青金石都不算贵,现在价格飞涨;绿松石、碧鸦犀当年很贵,现在反倒便宜了。云南翡翠当年没人当玉看,顶多算是蓝田黄玉那样的次货,现在倒成了宝贝,比真玉还值钱。灰鼠皮以前白的贵,现在黑的贵;貂皮以前讲究毛长,现在时兴毛短;银鼠皮以前比灰鼠稍贵,远不及天马皮,现在快赶上貂皮价了。珊瑚以前以石榴红为贵,现在樱桃红的更值钱,甚至有人把车渠白当成最上等的。这才五六十年光景,要是隔上几百年,变化就更大了。读书人看到《周礼》里记载的酱料觉得奇怪,其实是不明白古今喜好不同啊。
八珍里头,就熊掌、鹿尾还算常见。驼峰是塞外野骆驼的单峰,不是家养骆驼的双峰,已经很少见了。猩唇只听过名儿。乾隆四十年,巡抚闵少仪送了我两个,用锦盒装着,很是珍贵。原来是把猩猩从额头到下巴整个剥下来风干的,五官俱全,像戏台上的面具,不单是嘴唇。我家厨子不会做,转送给朋友,他那厨子也不认识,又转送别人,最后不知落到谁手里,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猩唇该怎么烹饪。
李又聃先生说过,东光有位姓毕的大人,在贵州当通判时,运粮遇上土匪,战死了。他生前有次去苗寨勘界,土司摆宴招待。宾主面前各放个瓷杯,土司揭开盖子,里头竟有条蜈蚣似的虫子在蠕动。通译说这叫"蛊兰",兰花开花时它活,花谢就死,只吃兰花花蕊,极难找到。正赶上兰花季,土司派人搜山才找到两条,特意活着献上,表示最高敬意。说着往杯里撒了点盐,盖上盖子。再打开时,虫子已化成碧绿的清水,晶莹透亮像琉璃,兰香扑鼻。用来代替醋,清香满口,半天后还有余味。可惜没问这虫子到底叫什么名字。
西域那边啊,要说水果,葡萄最出名的要数吐鲁番,瓜果最出名的当属哈密。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最爱买青葡萄,图的就是个颜色好看。其实啊,那青色是还没熟透的,甜味不足。等慢慢变黄了,再熟些就转红,熟到十分就成了紫葡萄,那才叫一个甜呢!这事儿是福松岩额驸——就是怡亲王府的姑爷福增格,他在辟展当镇守使时跟我说的。
说到哈密瓜,进贡给皇上的才是真正哈密产的,平时送人的都是金塔寺那边种的。不过贡品瓜也只熟到六分多,路上用棉被裹严实了,瓜自己会慢慢闷熟,到京城能有八分熟。要是摘八九分熟的运,半路就得烂成一包水。我还问过哈密国王苏来满——他是额敏和卓的儿子——为啥京城菜农拿哈密瓜子种出来的瓜,头一年还有模有样,第二年就变味了,到第三年连模样都走样了?莫非是水土不服?
苏来满拍着镶金边的袍子说:"我们这儿地气暖和,泉水甘甜又不下雨,瓜自然香甜。种到中原味道差点也正常,但主要还是不会留种。要是用当年的瓜子第二年就种,搁我们这儿也不好吃,精气不足啊!得用草木灰拌了瓜子,存在不干不潮的仓房里,三五年后才能用。存得越久越好,精气才足。存十四五年的瓜子,只有国王的园子里才有,老百姓哪等得起,也存不了这么久。"他说得在理,不过那灰培的法子肯定有讲究,咱们中原人照猫画虎,未必能成。
裘超然编修讲过一桩趣事。杨勤悫公小时候在乡塾读书,总有个穿绿衫子的姑娘趴在墙头偷看。有时他躲开,那姑娘还要回头冲他一笑,眼波流转的。可咱们杨公从来目不斜视。
有天那姑娘捡了块土坷垃砸他:"长得这般俊俏,原来是个榆木疙瘩!"
杨公整整衣襟拱手道:"翻墙钻洞的事在下实在不懂,姑娘不如另寻知音?"
谁知那姑娘突然瞪圆眼睛,披头散发地尖叫:"你这般狡猾,叫我怎么索命?且等来世吧!"说完吐着长舌不见了。可见做人端正,连冤鬼都奈何不得。也难怪人家后来能成一代名臣,打小就有这般定力。
河间有位王仲颖先生——安溪李文贞公给他改字叫"仲退",不过旧字用惯了,没人记得新字。这位先生学问深,品行端,活脱脱古书里走出来的君子。乙卯丙辰年间,我随姚安公在京城时,他还在国子监当助教,可惜没能见上一面。听说有天夜里,先生去后院菜地拔萝卜下酒,恍惚看见人影,以为是贼,一眨眼又不见了。知道是撞鬼,就板着脸讲起阴阳大道理。
忽然竹丛里传出声音:"先生精通《易经》,该知道昼属阳夜属阴。人走阳间道,鬼行夜路,各不相扰。这院子夜里本就是鬼的地盘,您不点灯不出声突然闯进来,是您冒犯了鬼,怎么反倒怪起鬼来了?"
先生捋须笑道:"算你会说。"拎着萝卜就走了。后来学生听说这事,埋怨先生没趁机问问阴间的事。先生直摇头:"那不成人鬼纠缠了?还谈什么阴阳有别。"
郑慎人讲过两件奇事。有一回他和几个朋友去九鲤湖,借住在仙游山民家。夏夜闷热睡不着,出门赏月时忽觉清风过林,树叶沙沙响,惊起宿鸟乱飞。风中带着说不清的花香,沁人骨髓。沿着溪水走时,水鸟也扑棱棱乱叫,像是看见了什么,可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。第二天雨过天晴,他们去林子里查看,发现青苔上全是三寸不到的脚印,溪边泥地里也有,少说二十多人,可哪来这么小的脚呢?
还有一回院里花开正盛,忽然听见丫鬟婆子大呼小叫。推开窗一看,都指着桂花树梢——那儿有只巴掌大的蝴蝶,背上坐着拇指大小的红衣女子,正驾着蝴蝶翩翩飞舞,转眼就飞过墙头去了。邻家孩子也跟着惊叫起来。后来在刘景南家说起这事,景南猜是姑娘们把通草人绑在蝴蝶上闹着玩。慎人却坚持说亲眼看见那小人儿扯着蝴蝶须子操控方向,活灵活现的,绝不像是假人。
我舅舅安介然公说过两桩报应事。他在瑞州做官时,听说城西土地庙里有个泥塑小鬼突然倒了,底下压着个青面黑发的"鬼",细看竟是村里一个混混,已经脊梁折断断了气。后来才知,这混混调戏邻家媳妇被骂,算准那媳妇回娘家夜里必经过祠堂,就扮鬼躲着准备吓昏人家好行不轨,谁知遭了报应。
还有对不知羞的男女在河间文庙前调情,忽然飞来片瓦打破脑袋。要我说啊,圣贤之道本就如日月昭昭,倒不必靠这些神异之事显灵。可要说庙堂之上全无神明护佑,那也是书呆子迂腐之见。
三座塔——蒙古话叫古尔板苏巴尔,早先是汉唐的营州柳城,辽国时叫兴中府,如今属喀喇沁右翼地界。金巡检——裘文达公的侄女婿,我一时想不起名字——说过这么个事:有个樵夫山上遇虎,躲进石洞,老虎也追进来。这洞七拐八绕越走越窄,老虎硬要往里挤。樵夫见旁边有个小缝,赶紧钻进去,没想到爬着爬着竟出了山洞。他赶紧搬石头堵住虎退路,在两个洞口堆柴火猛烧。老虎被烟熏火燎,吼得山摇地动,不到一顿饭工夫就烧死了。这故事倒给那些不知进退的人提了个醒。
金巡检喝了口茶,眯着眼睛跟我们讲起一桩奇事。他说啊,他们巡检衙门里头立着一块太湖石,那石头可了不得,比房檐还高出老大一截。石面上皱皱巴巴的,满是岁月留下的斑痕,里头还空着好些窟窿眼儿,阳光一照,整块石头活像要飞起来似的。
"听老辈人说,这可是辽金时候传下来的宝贝。"金巡检摸着下巴上的胡茬,"当年金人把汴梁艮岳的奇石都拆了往北运,保不齐这块就是传说中的'卿云万态奇峰'呢!"
说到这儿他又犯嘀咕了:"可金朝那会儿把大定府定为北京,就是现在的大宁城。辽国的兴中府到了金朝就降格成州了,按理说不该把这么贵重的石头放在州衙门啊..."他摇摇头,这事儿越想越糊涂。
我听着听着也想起个事儿:"京城兔儿山那些石头,老辈人都说是艮岳搬来的。我小时候还亲眼见过呢!"说着说着就来劲儿了,"我在虎坊桥那宅子,原是威信公的府邸。正厅东边立着块七八尺高的太湖石,听说是雍正年间建宅子时皇上赏的,就是从兔儿山挪过来的。"
我咂摸着嘴回忆:"南城一带的太湖石,就数这块最气派。后来人家都管我叫'孤石老人',就是冲着这块石头叫开的。"说着说着,眼前仿佛又看见那块孤零零立在庭院里的奇石,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遗秉滞穗,寡妇 之利,其事远见于周雅。乡村麦熟时,妇孺数十为群,随刈者之后,收所残剩,谓之拾麦。农家习 以为俗,亦不复回顾,犹古风也。人情渐薄,趋利若骛,所残剩者不足给,遂颇有盗窃攘夺,又浸婬而失其初意者矣。故四五月间,妇女露宿者遍野,有数人在静海之东,日暮后趁凉夜行,遥见一处有灯火,往就乞饮,至则门庭华焕,僮仆皆鲜衣,堂上张灯设乐,似乎燕宾。遥望三贵人据榻坐,方进酒行炙,众陈投止意,阍者为白,主人颔之,俄又呼回,似附耳有所嘱。阍者出,引一媪悄语曰:此去城市稍远,仓卒不能致妓女,主人欲于同来女伴中,择端正者三人,侑酒荐寝,每人赠百金,其余亦各有犒赏。媪为通词,犒赏当加倍。媪密告众,众利得赀,怂恿幼妇应其请,遂引三人入,沐浴妆饰,更衣裙侍客。诸妇女皆置别室,亦大有酒食,至夜分,三贵人各拥一妇入别院,阖家皆灭烛就眠,诸妇女行路疲困,亦酣卧不知晓,比日高睡醒,则第宅人物,一无所睹,惟野草矪矪,一望无际而已。寻觅三妇,皆裸露在草间,所更衣裙已不见,惟旧衣抛十余步外,幸尚存。视所与金皆纸铤,疑为鬼,而饮食皆真物,又疑为狐,或地近海滨,蛟螭水怪所为欤?贪利失身 ,乃只博一饱,想其惘然相对,忆此一宵,亦大似邯郸枕上矣。先兄晴湖则曰:舞衫歌扇,仪态万方,弹指繁华,总随逝水,鸳鸯社散之日,茫茫回首,旧事皆空。亦与三女子裸露草间,同一梦醒耳。岂但海市蜃楼,为顷刻幻景哉。
乌鲁木齐参将德君楞额,言向在甘州,见互控于张掖令者。甲云造言污蔑,乙云有实证,讯其事,则二人本中表,甲携妻出塞,乙亦同行,至甘州东数十里,夜失道,遇一人似贵家仆,言此僻径少人,我主人去此不远,不如投止一宿,明日指路上官道。随行三四里,果有小堡,其人入良久,出招手曰:官唤汝等入。进门数重,见一人坐堂,问姓名籍贯。指挥曰:夜深无宿饭,只可留宿,门侧小屋,可容二人,女子令与媪婢睡可也。二人就寝后,隐隐闻妇唤声,暗中出视,摸索不得门,唤声亦寂,误以为耳偶鸣也。比睡醒,则在旷野中,急觅妇,则在半里外树下,裸体反接,鬓乱钗横,衣裳挂在高枝上。言一婢持灯导至此,有华屋数楹,婢媪数人,俄主人随至,逼同坐。拒不肯,则婢媪合手抱持,解衣缚臂置榻上,大呼无应者,遂受其污。天欲明,主人以二物置颈旁,屋宇顿失,身已卧沙石上矣。视颈旁物,乃银二铤,各镌重五十两,其年号则崇祯,其县名则榆次,土蚀黑黯,真百年以外铸也。甲戒乙勿言,约均分,后违约,乙怒诟争,其事乃泄。甲夫妇虽坚不承,然诘银所自,则云拾得,又诘妇缚伤,则云搔破,其词闪烁,疑乙语未必诳也。令笑遣甲曰:于律得遗失物,当入官,姑念尔贫,可将去。又瞋视乙曰:尔所告如虚,则同拾得,当同送官,于尔无分。所告如实,则此为鬼以酬甲妇,于尔更无分,再多言,且笞尔。并驱之出,以不理理之,可谓善矣。此与拾麦妇女事相类,一以巧诱,而以利移其心。一以强胁,而以利消其怒。其揣度人情,投其所好,伎俩亦略相等。
金重牛鱼,即沈陽鲟鳇鱼,今尚重之。又重天鹅,今则不重矣。辽重毗离,亦曰毗令邦,即宣化黄鼠,明人尚重之,今亦不重矣。明重消熊栈鹿,栈鹿当是以栈饲养,今尚重之,消熊则不知为何物,虽极富贵家,问此名亦云未睹。盖物之轻重,各以其时之好尚,无定准也。记余幼时,人参珊瑚青金石,价皆不贵,今则日昂;绿松石碧鸦犀,价皆至贵,今则日减;云南翡翠玉,当时不以玉视之,不过如蓝田乾黄,强名以玉耳,今则以为珍玩,价远出真玉上矣。又灰鼠旧贵白,今贵黑,貂旧贵长毳,故曰丰貂,今贵短毳;银鼠旧比灰鼠价略贵,远不及天马,今则贵几如貂;珊瑚旧贵鲜红如榴花,今则贵淡红如樱桃。且有以白类车渠为至贵者。盖相距五六十年,物价不同已如此,况隔越数百年乎?儒者读周礼矯酱,窃窃疑之,由未达古今异尚耳。
八珍惟熊掌鹿尾为常见,驼峰出塞外,已罕矰矣。此野驼之单峰,非常驼之双峰也。猩唇则仅闻其名。乾隆乙未,闵抚军少仪,矱余二枚,矲以锦函,似甚珍重,乃自额至颏,全剥而腊之,口鼻眉目,一一宛然,如戏场面具,不仅两唇,庖人不能治,转赠他友,其庖人亦未识。又别赠人,不知转落谁氏,迄未晓其烹饪法也。
李又聃先生言,东光毕公,偶忘其名,官贵州通判时,运饷遇寇,血战阵亡者也,尝奉檄勘苗峒地界,土官盛宴款接,宾主各一磁盖杯置面前,土官手捧启视,则贮一蛊如蜈蚣蠕蠕旋动。译者云:此蛊兰,开则生,兰谢则死,惟以兰蕊为食,至不易得。今喜值兰时,搜岩剔穴,得其二,故必献生,表至敬也。旋以盐末少许,洒杯中,覆之以盖,须臾启视,已化为水,湛然净绿,莹澈如琉璃,兰气扑鼻,用以代醯,香沁齿颊,半日后尚留余味,惜未问其何名也。
西域之果,蒲桃莫盛于土鲁番,瓜莫盛于哈密。蒲桃京师贵绿者,取其色耳,实则绿色乃微熟,不能甚甘,渐熟则黄,再熟则红,熟十分则紫,甘亦十分矣。此福松岩额驸--名福增格,怡府婿也,镇辟展时为余言。瓜则充贡品者真出哈密,馈赠之瓜皆金塔寺产。然贡品亦只熟至六分有奇,途间封闭包束,瓜气自相郁蒸,至京可熟至八分,如以熟八九分者贮运,则蒸而霉烂矣。余尝问哈密国王苏来满--额敏和卓之子,京师园户,以瓜子种植者,一年形味并存,二年味已改,惟形粗近,三年则形味俱变尽,岂地气不同欤?苏来满曰:此地土暖泉甘而无雨,故瓜味浓厚。种于内地,固应少减,然亦养子不得法,如以今年瓜子明年种之,虽此地味亦不美,得气薄也,其法当以灰培瓜子,贮于不湿不燥之空仓,三五年后乃可用。年愈久则愈佳,得气足也。若培至十四五年者,国王之圃乃有之,民间不能待,亦不能久而不坏也。其语似为近理,然其灰培之法,必有节度,亦必有宜忌,恐中国以意为之,亦未必能如所说。
裘超然编修言,杨勤悫公年幼时,往来乡塾,有绿衫女子,时乘墙缺窥之,或偶避入,亦必回眸一笑,若与目成,公始终不侧视。一日拾块掷公曰:如此妍皮,乃裹痴骨。公拱手对曰:钻穴矴墙,实所不解,别觅不痴者何如。女子忽瞠目直视曰:汝狡黠如是,安能从尔索命乎?且待来生耳。散发吐舌而去,自此不复见矣。此足见立心端正,虽冤鬼亦无如何。又足见一代名臣,在童稚之年,已自树立如此也。
河间王仲颖先生,安溪李文贞公为先生改字曰仲退,然原字行已久,无人称其改字也,名之锐,李文贞公之高弟。经术湛深,而行谊方正,粹然古君子也。乙卯丙辰间,余随姚安公在京师,先生犹官国子监助教,未能一见,至今怅然。相传先生夜偶至邸后空院,拔所种菜菔下酒,似恍惚见人影,疑为盗,倏已不见,知为鬼魅,因以幽明异路之理,厉声责之。闻丛竹中人语曰:先生邃于易,一陰一陽,天之道也,人出以昼,鬼出以夜,是即幽明之分,人居无鬼之地,鬼居无人之地,是即异路焉耳。故天地间无处无人,亦无处无鬼,但不相干,即不妨并育。使鬼昼入先生室,先生责之是也。今时已深更,地为空隙,以鬼出之时,入鬼居之地,既不炳烛,又不扬声,猝不及防,突然相遇,是先生犯鬼,非鬼犯先生,敬避似已足矣,先生何责之深乎?先生笑曰:汝词直,姑置勿论。自拔菜菔而返,后以语门人,门人谓鬼既能言,先生又不畏怖,何不叩其姓字,暂假词色,问冥司之说,为妄为真,或亦格物之一道。先生曰:是又人与鬼狎矣,何幽明异路之云乎?
郑慎人言,曩与数友往九鲤湖,宿仙游山家,夜凉未寝,出门步月,忽轻风泠然穿林而过,木叶簌簌,栖鸟惊飞。觉有种种花香,沁人心骨,出林后沿溪而去。水禽亦磔格乱鸣,似有所见,然凝睇无睹也。心知为仙灵来往。次日,寻视林内,微雨新晴,绿苔如矵,步步皆印弓弯,又有跣足之迹,然总无及三寸者。溪边泥迹亦然。数之约二十余人,指点徘徊,相与叹异,不知是何神女也。慎人有四诗纪之,忘留其稿,不能追忆矣。
慎人又言,一日庭花盛开,闻婢妪惊相呼唤,推窗视之,竞以手指桂树杪,乃一蛱蝶大如掌,背上坐一红衫女子,大如拇指,翩翩翔舞,斯须过墙去。邻家儿女,又惊相呼唤矣。此不知为何怪,殆所谓花月之妖欤?说此事时,在刘景南家,景南曰:安知非闺阁游戏,以通草花朵中人物缚于蝶背而纵之耶?是亦一说。慎人曰:实见小人在蝶背,有磬控驾驭之状,俯仰顾盼,意态生动,殊不类偶人也。是又不可知矣。
舅氏安公介然言,曩随高陽刘伯丝先生官瑞州,闻城西土神祠,有一泥鬼忽仆地,又一青面黑发鬼,衣装面貌与泥鬼相同,压于其下。视之则里中少年某,伪为鬼状也,已断脊死矣。众相骇怪,莫明其故,久而有知其事者曰:某邻妇少艾,挑之为所詈,妇是日往母家,度必夜归过祠前,祠去人稍远,乃伪为鬼状伏像后,待其至而突掩之,将乘其惊怖昏仆,以图一逞。不虞神之见谴也。盖其妇弟预是谋,初不敢告人,事定后,乃稍稍泄之云。介然公又言,有狂童荡妇相遇于河间文庙前,调谑无所避忌,忽飞瓦破其脑,莫知所自来也。夫圣人道德,侔乎天地,岂如二氏之教,必假灵异而始信,必待护法而始尊哉。然神鬼癹呵,则理所应有,必谓朱锦作会元,由于前世修文庙,视圣人太小矣。必谓数仞宫墙,竟无灵卫,是又儒者之迂也。
三座塔--蒙古名古尔板苏巴尔。汉唐之营州柳城县,辽之兴中府也,今为喀刺沁右翼地。金巡检言--裘文达公之侄婿,偶忘其名。有樵者山行遇虎,避入石穴中,虎亦随入,穴故嵌空而缭曲,辗转内避,渐不容虎,而虎必欲搏樵者,努力强入。樵者窘迫,见旁一小窦,仅足容身,遂蛇行而入,不意蜿蜒数步,忽睹天光,竟反出穴外,乃力运数石,窒虎退路,两穴并聚柴以焚之,虎被熏灼,吼震岩谷,不食顷死矣。此事亦足为当止不止之戒也。
金巡检又言,巡检署中一太湖石,高出檐际,皴皱斑驳,孔窍玲珑,望之势如飞动,云辽金旧物也。考金尝拆艮岳奇石,运之北行,此殆所谓卿云万态奇峰耶?然金以大定府为北京,今大宁城是也。辽兴中府,金降为州,不应置石于州治。是又疑不能明矣。又相传京师兔儿山石,皆艮岳故物,余幼时尚见之。余虎坊桥宅,为威信公故第,厅事东偏一石高七八尺,云是雍正中初造宅时所赐,亦移自兔儿山者。南城所有太湖石,此为第一,余又号孤石老人,盖以此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