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二·槐西杂志二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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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石洲讲过一个故事,说有位叫朱明经的读书人,字静园,和一只狐狸交上了朋友。

那天狐狸在静园家喝酒,喝得酩酊大醉,倒在花丛下睡着了。静园守在旁边,等它醒来就问:"我听说你们狐族喝醉后多半会现原形,所以特意拿被子给你盖上守着,可你居然没变,这是为啥?"

狐狸揉着惺忪睡眼笑道:"这得看道行深浅啦。道行浅的只能变化形体,所以喝醉会变、睡着会变、受惊吓也会变。像我们这种道行深的,早就能脱去原形,就像仙人尸解那样,已经修成人道,这副人形就是本相了,还变个啥?"

静园听得心动,想跟它学道。狐狸连连摆手:"您学不来的。修道这事儿,人修起来容易动物难,因为人的气息纯粹,动物气息驳杂;可要说到成道,反倒是动物容易人难,因为动物心思单纯,人心太杂。"说着捋了捋胡须,"炼形先要炼气,炼气先得炼心。就像广成子告诉黄帝的那套秘法,得在深山里闭关修炼,百年如一日地调息导引,您做得到吗?"静园听完,只好作罢。

这让我想起丁卯年有个御史,有回问他相好的戏子:"你们这行当里,为啥就数你最红?"那戏子翘着兰花指说:"我们演女人的,得把心也变成女人才行。要是心里还存着半点男儿气,准会露馅儿,哪争得过那些千娇百媚的?"说着眼波流转,"演贞洁烈女时,就算说笑打闹也得端着正气;演浪荡女子时,就算正襟危坐也掩不住风流。要把每个角色的心思都揣摩透,戏才真,观众才信。"

李玉典听说后直摇头:"这话虽不登大雅,道理却精辟。就像工匠专心才能做出好器物,大臣用心才能治理好国家,跟那狐狸说的炼气炼心,可不正是一个理儿?"

石洲还讲过一桩趣事。有个书生雨夜独坐园中,忽然闯进来个衣裳干爽的姑娘,自称是隔壁邻居。书生盯着她滴水未沾的绣花鞋问:"外头暴雨如注,你怎么做到的?"姑娘支吾半天,只好承认是狐狸变的。书生又追问:"既然说是前世缘分,那你说说,这缘分谁记载的?谁管的?你上辈子是谁?我又是谁?"问得狐狸哑口无言,最后跺脚道:"千百人里我就看上你,这不是缘分是什么!"书生却摇头:"真要有缘,我见你该心动才是。可我现在心如止水,说明咱俩没缘。"正说着,窗外传来笑骂:"死丫头,非找这榆木疙瘩作甚!"话音未落,灯烛骤灭,那姑娘就不见了。有人说这是汤斌汤文正公年轻时的遭遇,不过狐狸哪敢招惹汤公?多半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,安在他头上了。

乌鲁木齐的野牛可了不得,个头比家牛大,犄角像长矛似的。它们成群结队走,壮实的打头阵,老弱跟在后头。要是从前头攻击,整群牛就跟发了疯似的冲撞,火枪都挡不住;要是从后头偷袭,它们头都不回。有回领头牛失足掉进山涧,后面的居然全都跟着跳下去,叠成一座牛山。野骡野马倒是温顺,见人就跑。奇怪的是,它们有些背上带着鞍花——就是被马鞍磨出的白毛,还有蹄铁嵌在肉里的。后来才知道,这些都是家畜跑进山里变的。野骡肉鲜嫩可口,野马肉却没人吃。至于野猪就更凶了,皮厚得箭都射不穿,獠牙能斩断马腿。吉木萨山里有头牛那么大的老野猪,带着几百头猪崽夜里祸害庄稼。有个军官带着七条猎犬去围捕,转眼间猎犬全被咬死,要不是骑马跑得快,连人都得交代在那儿。

杨槐亭说过即墨有个人去崂山,借住在山民家。傍晚他开窗乘凉,看见菜园墙头趴着个美貌女子,正冲他笑呢。刚想搭话,就听墙外孩子们大喊:"树上有条大蛇!蛇头正搁在墙上!"吓得他赶紧关窗。后来才知道,那是蛇精变的,专骗人靠近好吸血。

琴师钱生——他常在裘文达公家走动,大伙儿都熟,反倒忘了问他是哪儿人——讲过他老家有户穷人家,打工挣的钱全给守寡的嫂子。有天晚上嫂子在灯下搓麻线,突然从窗缝里看见张铜钱大的小脸,眼睛贼亮。她一把抓住,竟是个四寸长的玉娃娃。当铺给了四千文钱收下,结果第二天玉娃娃就不见了。嫂子听说后,主动把当票还回去:"这本来就是个精怪,我哪能昧良心要钱。"当铺掌柜感动坏了,后来常高价雇她干活,逢年过节还接济,日子竟慢慢好起来。

裘文达公感叹:"这是老天爷奖赏她善待妯娌啊!要不然玉娃娃怎么偏偏在当铺丢了呢?至于退还当票,更是难得。不过这人也该着好报——世上哪有刻薄人能对兄弟好的?反过来说,对兄弟好的,也做不出缺德事。"

王庆垞有个神婆,专给人走阴差——就是《滦阳消夏录》里写的那种能看见鬼魂的。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妾问她:"我们这些做妾的,前世造了什么孽?"

那狐仙打了个哈欠,揉着惺忪睡眼笑道:"阴间的规矩啊,小善小恶能互相抵消,大善大恶可就盖不住了。你们这些姨太太前世都积了些小善,所以这辈子投生富贵人家。可又带着些恶业,这才让你们总觉得差那么一点儿意思。"

它掰着爪子继续说:"要是这辈子多行善,把恶业还清了,善业接着攒,下辈子就能十全十美。可要是这辈子作恶,那点善业可就白费了,恶业越积越多,下辈子怕是..."说着摇摇头。

有个穿红衣裳的姨太太急着问:"那生不生孩子也是命中注定的吗?您给查查生死簿,要真没儿子,我也死心了。"

"查什么查!"狐仙一甩尾巴,"你天天做好事,就算簿子上写着无子,也能改成有子。要是尽干缺德事,写着有子也得给你划掉!"它忽然压低声音:"就像张雪峰老爷子,最讨厌那些神婆,可偏偏常跟一个老婆子聊天——就因为她从不撺掇妇人烧香拜佛。"

这时墙角传来窸窣声。原来是个卖瓜的躺在神像前打盹,被卖线的老头拽起来:"可不敢对神灵不敬!我半夜常听见狐仙来告状..."老头绘声绘色讲起一桩奇事:有狐狸精害人,反害得同族被熏死在洞里。城隍爷拍着桌子骂:"你家狐狸害死几十条人命,现在赔上几十条狐命,正好两清!"

众人听得入神,狐仙却撇撇嘴:"后来我在西湖见人扶乩,那神仙写的诗被个书生挑毛病,气得直骂'小儿无礼'..."它忽然压低声音,"要我说啊,那书生说得在理,神仙也太小心眼了。"

说着说着,狐仙突然盯着房梁:"就像这屋里,总有个丫头鬼魂在墙角转悠。"它模仿那鬼魂蹑手蹑脚的样子,"听见动静就缩回去,可怜见的。"

最后它讲起个更离奇的事:有座古墓里的尸骨都化了,唯独一颗心鲜红如生。墓里有块石碑,写着"若你贞洁,化为尘土;若你含冤,心永不朽"。狐仙叹气道:"可惜啊,连个名字都没留下..."

它忽然竖起耳朵:"哟,天快亮了。"说着伸个懒腰,"修道这事儿啊,不在烧香磕头,而在..."话音未落,窗外鸡叫三声,那狐仙已化作一缕青烟,只剩茶盏里浮着几根白毛。

原文言文

  郭石洲言,朱明经静园,与一狐友。一日,饮静园家,大醉睡花下,醒而静园问之曰:吾闻贵族醉后多变形,故以衾覆君而自守之,君竟不变,何也?曰:此视道力之浅深矣,道力浅者能化形幻形耳,故醉则变,睡则变,仓皇惊怖则变;道力深者能脱形,犹仙家之尸解,已归人道,人其本形矣,何变之有。静园欲从之学道,曰:公不能也,凡修道人易而物难,人气纯,物气驳也;成道物易而人难,物心一,人心杂也。炼形者先炼气,炼气者先炼心,所谓志气之帅也。心定则气聚而形固,心摇则气涣而形萎。广成子之告黄帝,乃道家之秘要,非庄叟寓言也。深岩幽谷,不见不闻,惟凝神导引,与天地陰陽往来消息,阅百年如一日,人能之乎?朱乃止。因忆丁卯同年某御史,尝问所昵伶人曰:尔辈多矣,尔独擅场,何也?曰:吾曹以其身为女,必并化其心为女,而后柔情媚态,见者意消。如男心一线犹存,则必有一线不似女,乌能争蛾眉曼睯之宠 哉。若夫登场演剧为贞女,则正其心,虽笑谑亦不失其贞;为婬女,则荡其心,虽庄坐亦不掩其婬;为贵女,则尊重其心,虽微服而贵气存;为贱女,则敛抑其心,虽盛妆而贱态在;为贤女,则柔婉其心,虽怒甚无遽色;为悍女,则拗戾其心,虽理诎无巽词。其他喜怒哀乐,恩怨爱憎,一一设身处地,不以为戏,而以为真,人视之竟如真矣。他人行女事而不能存女心,作种种女状而不能有种种女心,此我所以独擅场也。李玉典曰:此语猥亵不足道,而其理至精。此事虽小,而可以喻大。天下未有心不在是事而是事能诣极者,亦未有心心在是事而是事不诣极者,心心在一艺,其艺必工;心心在一职,其职必举。小而僚之丸,扁之轮,大而皋夔稷契之营四海,其理一而已矣。此与炼气炼心之说,可互相发明也。

  石洲又言,一书生家有园亭,夜雨独坐,忽一女子搴帘入,自云家在墙外,窥宋已久,今冒雨相就,书生曰:雨猛如是,尔衣履不濡,何也?女词穷,自承为狐。问此间少年多矣,何独就我?曰前缘。问此缘谁所记载,谁所管领,又谁以告尔,尔前生何人,我前生何人,其结缘以何事,在何代何年,请道其详。狐仓卒不能对,嗫嚅久之曰:子千百日不坐此,今适坐此,我见千百人不相悦,独见君相悦,其为前缘审矣,请勿拒。书生曰:有前缘者必相悦,吾方坐此,尔适自来,而吾漠然心不动,则无缘审矣,请勿留。女趑趄间,闻窗外呼曰:婢子不解事,何必定觅此木强人。女子举袖一挥,灭灯而去。或云是汤文正公少年事。余谓狐魅岂敢近汤公,当是曾有此事,附会于公耳。

  乌鲁木齐多野牛,似常牛而高大,千百为群,角利如矛。睰其行,以强壮者居前,弱小者居后,自前击之,则驰突奋触,铳炮不能御,虽百炼健卒,不能成列合围也;自后掠之,则绝不反顾,中推一最巨者,如蜂之有王,随之行止。尝有一为首者,失足落深涧,群牛俱随之投入,重叠殪焉。又有野骡野马,亦作队行,而不似野牛之悍暴,见人辄奔,其状真骡真马也。惟被以鞍勒,则伏不能起。然时有背带鞍花者--鞍所磨伤之处,创愈则毛作白色,谓之鞍花。又有蹄嵌踣铁者,或曰山神之所乘,莫测其故,久而知为家畜骡马,逸入山中,久而化为野物,与之同群耳。骡肉肥脆可食,马则未见食之者。又有野羊,汉书西域传,所谓睱羊也。食之与常羊无异。又有野猪,猛鸷亚于野牛,毛革至坚,槍矢弗能入,其牙癉于利刃,马足触之皆中断。吉木萨山中有老猪,其巨如牛,人近之辄被伤,常率其族数百,夜出暴禾稼,参领额尔赫图牵七犬入山猎,猝与遇,七犬立为所啖,复厉齿向人,鞭马狂奔乃免。余拟植木为栅,伏巨炮其中,伺其出击之,或曰傥击不中,则其牙拔栅,如拉朽,栅中人危矣。余乃止。又有野驼,止一峰,脔之极肥美,杜甫丽人行所谓紫驼之峰出翠釜,当即指此。今人以双峰之驼为八珍之一,失其实矣。

  杨槐亭言,即墨有人往劳山,寄宿山家,所住屋有后门,门外缭以短墙,为菜圃。时日已薄暮,开户纳凉,见墙头一靓妆女子,眉目姣好,仅露其面,向之若微笑。方凝视间,闻墙外众童子呼曰:一大蛇身蟠于树,而首阁于墙上,乃知蛇妖幻形,将诱而吸其血也。仓皇闭户,亦不知其几时去,设近之则危矣。

  琴工钱生--钱生尝客裘文达公家,日相狎习 ,而忘问名字乡里。言其乡有人家酷贫,佣作所得,悉以与其寡嫂,嫂竟以节终。一日在烛下拈睲线,见窗隙一人面,其小如钱,目炯炯内视,急探手攫得之,乃一玉孩,长四寸许,制作工巧,土蚀斑然,乡僻无售者,仅于质库得钱四千。质库置椟中,越日失去,深惧其来赎。此人闻之曰:此本怪物,吾偶攫得,岂可复胁取人财。具述本末,还其质券。质库感之,常呼令佣作,倍酬其直,且岁时周恤之,竟以小康。裘文达公曰:此天以报其友爱也。不然,何在其家不化去,到质库始失哉。至慨还质券,尤人情所难,然此人之绪余耳。世未有锲薄奸黠而友于兄弟者,亦未有友于兄弟而锲薄奸黠者也。

  王庆垞一媪,恒为走无常--即滦陽消夏录所记见送妇再醮之鬼者,有贵家姬问之曰:我辈这妾媵,是何因果?曰:冥律小善恶相抵,大善恶则不相掩,姨等皆积有小善业,故今生得入富贵家,又兼有恶业,故使有一线之不足也。今生如增修善业,则恶业已偿,善业相续,来生益全美矣。今生如增造恶业,则善业已销,恶业又续,来生恐不可问矣。然增修善业,非烧香拜佛之谓也。孝亲敬嫡,和睦家庭乃真善业耳。一姬又问,有子无子,是必前定,祈一检问,如冥籍不注,吾不更作痴梦矣。曰:此不必检,但常作有子事,虽注无子,亦改注有子。若常作无子事,虽注有子,亦改注无子也。先外祖雪峰张公,为王庆曹氏婿,平生严正,最恶六婆,独时时引与语,曰:此妪所言虽未必皆实,然从不劝妇女布施佞佛,是可取也。

  翰林院供事茹某--忘其名,似是茹铤。言,曩访友至邯郸,值主人未归,暂寓城隍祠,适有卖瓜者息担横卧神座前,一卖线叟寓祠内,语之曰:尔勿若是,神有灵也。卖瓜者曰:神岂在此破屋内。叟曰:在也,吾常夜起纳凉,闻殿中有人声,蹑足潜听,则有狐陈诉于神前,大意谓邻家狐媚一少年,将死未绝之顷,尚欲取其精,其家愤甚,伏猎者以铳矢攻之,狐骇现形奔,众噪随其后,狐不投己穴,而投里许外一邻穴,众布网穴外,熏以火,阖穴皆殪,而此狐反乘隙遁,故讼其嫁祸。城隍曰:彼杀人而汝受祸,讼之宜也。然汝子孙亦有媚人者乎?良久,应曰:亦有。亦曾杀人乎?又良久,应曰:或亦有。杀几人乎?狐不应,城隍怒,命批其颊,乃应曰:实数十人。城隍曰:杀数十命,偿以数十命,适相当矣,此怨魄所凭,假手此狐也,尔何讼焉。命检籍示之,狐乃泣去。尔安得谓神不在乎?乃知祸不虚生,虽无妄之灾,亦必有所以致之。但就事论事者,不能一一知其故耳。

  汪主事康谷言,有在西湖扶乩者,降坛诗曰:我游天目还,跨鹤看龙井,夕陽没半轮,斜照孤飞影,飘然一片云,掠过千峰顶。未及题名。一客窃议曰:夕陽半没,乃是反照,司马相如所谓凌倒景也,何得云斜照?乩忽震撼,久之若有怒者,大书曰:小儿无礼。遂不再动。余谓客论殊有理,此仙何太护前。独不闻古有一字师乎。

  俞君祺言,向在姚抚军署,居一小室,每灯前月下,睡欲醒时,恍惚见人影在几旁,开目则无睹,自疑目眩。然不应夜夜目眩也。后伪睡以伺之,乃一粗婢,冉冉出壁角,侧听良久,乃敢稍移步。人略转,则已缩入矣。乃悟幽魂滞此不能去,又畏人不敢近,意亦良苦。因私计彼非为祟,何必逼近使不安,不如移出。才一举念,已仿佛见其遥拜。可见人心一动,鬼神皆知。十目十手,岂不然乎?次日遂托故移出,后在余幕中,乃言其实,曰:不欲惊怖主人也。余曰:君一生缜密,然殊未了此鬼事。后来必有居者,负其一拜矣。

  族侄肇先言,曩中涵叔官旌德时,有掘地遇古墓者,棺骸俱为灰土,惟一心存,血色犹赤,惧而投诸水,有石方尺余,尚辨字迹,中涵叔闻而取观,乡民惧为累,碎而沈之,讳言无是事,乃里巷讹传。中涵叔罢官后,始购得录本。其文曰:白璧有瑕,黄泉蒙耻,魂断水睳,骨埋山趾,我作誓词,祝霾圹底,千百年后,有人发此,尔不贞耶,消为泥滓,尔傥衔冤,心终不死。末题壬申三月,耕石翁为第五女作。盖其女冤死,以此代志。观心仍不朽,知受枉为真,然翁无姓名,女无夫族,岁月无年号,不知为谁,无从考其始末。遂令奇迹不彰,其可惜也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