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熙末年那会儿,有个卖古董的李鹭汀,是许文木父亲的老朋友。这人精通六壬占卜,可每天只给自己算一卦,从不肯替别人占卜。他总说:"泄露天机太多,会遭神明厌恶的。"有人把他比作邵康节那样的神算,他连连摆手:"我这点本事,顶多学到人家六七成罢了。"
有一回他算到某日会有仙人拄着竹杖来喝酒题诗,那天特意焚香等候。结果来的不是仙人,倒是个卖竹雕的商贩,扛着个吕洞宾像,边上还挂着个酒葫芦,葫芦上刻着"朝游北海"的诗句。李鹭汀苦笑道:"要是邵康节来算,绝不会出这种差错。"
这李鹭汀五十多岁还没儿子,就养了个小妾。有天许父去串门,刚进门就听见小妾在屋里哭哭啼啼:"这种事也能拿来开玩笑?你是在试探我吗?"又听李鹭汀急着辩解:"我真没骗你,卦象就是这么显示的!"许父忙问怎么回事,李鹭汀叹气道:"说出来您都不信,今早算卦,显示今天会有两个客人来买古董。一个是她前世的丈夫,还能续一宿夫妻缘;另一个是她将来的丈夫,半年内就要成亲。加上我,三个男人今儿要凑一块儿了。我刚跟她说完,她就闹起来。天命难违,我都没哭呢,她倒先哭上了。"
果然半年后李鹭汀就过世了。那小妾先被卖给个翰林,大老婆容不下她,过了一夜就被赶出门。后来又卖给个中书舍人,这才安定下来。
再说庞雪厓新婚当晚做了个怪梦,梦见个穿青衣、梳高髻的女子,旁边有人说:"这就是你媳妇。"醒来觉得晦气。后来续弦娶了殷氏,竟和梦里那人一模一样。他在《丛碧山房集》里写悼亡诗:"漫说前因与后因,眼前业果定谁真..."说的就是这桩奇事。
这类"箜篌入梦"的怪事古书里记过两回。一回是《仙传拾遗》里薛肇把陆长源女儿弄去给崔宇陪酒,另一回是《逸史》里卢二舅把柳氏女骗去伺候李生。都是拿别人未婚妻变戏法,实在缺德。听说现在吕道士他们也会这手,详情都记在《滦阳消夏录》里。
叶旅亭说他爷爷见过刘石渠。有天夜里喝酒,朋友起哄要他招仙女。刘石渠就让人打扫间屋子,门口挂竹帘,点两支蜡烛。等大家都坐在院子里,他掐诀念咒,拿界尺往桌上一拍——帘子里真冒出个姑娘!那朋友一看,竟是自己小妾,气得要打人。刘石渠赶紧又拍界尺,只见一道火光窜出帘子。他笑着解释:"咱俩二十年交情,哪能真拿弟妹开玩笑?刚才是召来个狐女,变个模样逗你玩儿呢。"朋友回家一看,小妾正好好绣着花呢。这种玩笑,倒也算把握好了分寸。
费长房当年能驱百鬼,后来丢了符咒,反被鬼害死。明崇俨死得更蹊跷,胸口突然插了把刀。大家都说这是驱使鬼怪太过,遭了反噬。靠法术吃饭的,往往就栽在法术上,这种事太多了。
刘香畹讲过两个和尚的故事。头一个会念咒降妖,有回被狐狸引到野地里,千百只狐狸围着他咬。和尚抡起金杵打倒个老狐狸才突围。后来路上又遇见那老狐,老狐跪地求饶说要皈依佛门。和尚正要摸它头顶,冷不防被糊了满脸黏液,那东西像琥珀又像漆,撕下来时连皮带肉,和尚从此破了相。
另一个游方和尚挂着"驱狐"招牌,也有狐狸来勾引。和尚摇铃念咒赶跑它,过阵子来个老太太说家里闹狐患。和尚拿照妖镜一照——分明是个人嘛!结果跟到河堤上,老太太突然抢了包袱扔进河里,符咒法器全泡了汤。这老太太钻进高粱地就不见了,和尚还被瓦片砸得鼻青脸肿。后来才知道,当地有个姑娘和狐狸相好,专门花钱雇她娘来偷法器。这两个和尚本事都不小,却都着了狐狸的道——狐狸有备而来,和尚却孤身一人。本事不够的,更不该去招惹妖怪啊!
我五舅安公说过个真事。留福庄有个木匠去算姻缘,算卦的逗他:"往西南走百里,某村的某甲快死了,他老婆合该嫁你。"木匠真去了,在村里客店打听某甲住处,谁知问着的正是某甲本人。某甲一听就火了,拔刀要砍人。木匠翻墙逃跑,某甲疑心店主藏人,争执间竟把店主杀了,后来被判死刑。可那会儿谁也没顾上问木匠姓名住址。
过了一年多,有个老太太带着儿子儿媳路过献县。老太太突然死了,儿子张罗着要把守寡的嫂子嫁出去。正巧那木匠还没娶亲,众人就说合成了这门亲。后来一问,这寡妇的前夫正是某甲!您说奇不奇?要是算卦的不开玩笑,木匠就不会去;木匠不去,就不会和某甲起冲突;不起冲突,店主就不会死;店主不死,某甲就不会偿命;某甲不偿命,他老婆也嫁不了这木匠。这一连串阴差阳错,可不就是命中注定?
还听说雍正庚戌年闰六月,北京西四牌楼有个算卦的,突然算到自己十八日要横死。他寻思没道理啊,可卦象明明白白。到了那天就锁门不出,倒要看看怎么个死法。结果地震了,房子塌下来把他压死。要是不算这一卦,他照常出摊,反而能逃过一劫。这也是命数难逃,早知道反而误事。
画师张无念住在樱桃斜街时,书房窗户糊着整张大白纸,图个亮堂。每逢月夜,纸上总映出个女子身影,开门又不见人。因为不闹鬼,也就随它去了。有天晚上他细看那影子,觉得姿态生动得像幅画,就拿笔勾了个边。打那以后影子不见了,倒时常看见墙头有个女子探头张望。张无念恍然大悟:这鬼魂是想留幅画像啊!先前让我看身形,如今让我看相貌。跟她说话也不应,盯着看也不躲,许久才消失。他就补画了眉眼衣裳,作成幅仕女图。有天夜里听见窗外说:"我叫亭亭。"再问就没声了,他就把这名字题在画上。后来画被个知府买走,有人说买主叫李中山,也有人说其实是狐狸精。到底怎么回事,谁说得清呢?不过这些精怪啊,总想着留名后世,古往今来都这毛病,倒也在情理之中。
姚安公在刑部江苏司当郎中那会儿,西城送来一桩案子。有个十六岁的小伙子,强暴了个十四岁的姑娘。原来这少年去西顶游玩回来,瞧见姑娘在菜园子里摘菜,就起了歹心。姑娘喊救命的时候,正巧被巡逻的差役听见,当场把人给逮了。还没审完呢,两家父母都递了状子——敢情这是对未婚夫妻,小伙子不知道才闹出这档子事。
按律法,未婚夫妻通奸有明文规定,可强奸就没条文可依了。正商量着怎么判,姑娘突然改了口供,说不过是调笑几句。最后只好轻轻责罚就把人放了。后来听说,姑娘家收了重金贿赂,姑娘自己也相中这小伙子长得俊、家里阔,这才编谎话把事情圆过去。
姚安公捋着胡子说:"这事儿真假难说。但终归是婚姻纠纷,跟那些收钱私了的人命官司不一样。既然没真成事,验不出什么;说受贿又没证据。姑娘自己愿意,爹娘也点头,媒人保山都有凭据,街坊邻居也没闲话。两边供词严丝合缝,咱们当官的总不能硬把个半大孩子发配边疆吧?"
有位老爷夏天退朝回来,带着丫鬟在静室睡午觉。看门人来回事,问主人在哪儿。有个小厮跟看门的开玩笑,随口说:"主子正搂着你媳妇在某处睡觉呢!"偏巧这话被看门人的媳妇听见,当场闹将起来。老爷出来问明缘由,把那多嘴的小厮打了一顿赶出门。过了三四年,看门人的媳妇死了,正好那丫鬟得罪了主子失了宠。老爷早忘了当年戏言,竟把丫鬟许给了看门的。后来突然想起来,长叹一声:"这难道真是巧合吗?"
文水李华廷说,离他家百里地有座破庙,都说里头闹鬼,没人敢住。有十几个羊贩子躲雨住进去,半夜听见呜呜怪响。黑灯瞎火里冒出个圆滚滚的东西,慢吞吞往前挪。这群泼皮后生胆大包天,抄起碎砖头就砸,那东西发出铛铛响声,缩着往后退。众人见它没本事,吆喝着追到庙门破墙边,那东西突然不动了。凑近一瞧,竟是口破钟,里头全是碎骨头,想必是吃剩的。第二天告诉当地人把钟熔了打器具,从此再没闹过鬼。您说这钟笨成什么样了,还学那些妖怪出来吓人,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。就像沧州山果庄那个傻贼,见别人偷盗发财就跟着干,结果同伙都跑了,就他挨了刀。
我舅舅安介然讲过个事。有个姓柳的穷汉,跟个狐女相好。狐女常接济他吃喝,有回债主要拿他女儿抵债,还是狐女偷来借据才了事。狐女常来串门,柳家妻儿都能跟她说话,只有柳某能看见模样。后来这狐女去迷惑富家小姐,道士作法都赶不走,富家悬赏百金找人降妖。
柳某媳妇贪图赏金,撺掇丈夫害狐女。柳某觉得忘恩负义不妥,媳妇骂道:"她能迷别人家闺女,就不会迷咱闺女?前儿还花五两银子给丫头做冬衣,安的什么心?这祸害非除不可!"柳某就偷偷买了砒霜掺在酒里。谁知狐女早知道了,趁柳某和邻居闲坐时,在房檐上喊他名字。先叙旧情,再说这些年怎么帮衬他家,最后揭穿他们夫妻的毒计:"我不是不能报复,只是相处这些年,实在不忍心翻脸。"
说完扔下匹布、一捆棉花:"昨儿听见你家小儿子冻得直哭,答应给他做被子,不能骗孩子。"邻居们都骂柳某不是东西。狐女叹道:"怪我交友不慎,世道如此,何必较真?让你们知道就好。"说完就走了。打那以后,乡里谁都瞧不起柳某,再没人肯帮衬他。后来他们全家连夜逃走,再没人知道下落。
另一个舅舅张梦征说,沧州佟家花园还没荒废时,三面环水,树木葱茏,常有人借地方办宴席。守园人总在夜里听见鬼唱:"树叶儿青青,花朵儿层层,看不分明,中间有个佳人影,只望见盘金衫子,裙是水红绫。"这么唱了好几年。后来有个妓女被客人打骂,气得在树上吊死了,穿的正是一身金线红衣、水红绫裙。谁也说不清缘故,或许这吊死鬼早知道有人来替她,才高兴得天天唱歌。
青县有个农夫病得干不了活,快饿死了,想卖媳妇换条活路。媳妇说:"我走了你靠谁?钱花完照样饿死。不如留我伺候你,好歹有人端茶递药,说不定能好起来。我宁愿卖身养家!"十多年后,这媳妇病得快断气时突然醒来说:"刚才恍惚到了阴间,鬼差说娼妓该变麻雀鸽子,因我始终惦记丈夫,还能投胎做人。"
我的侍妾郭氏,她爹是大同人,流落到天津。生她时,她娘梦见个卖端午彩符的,买了支符就给孩子取了这个名。十三岁跟了我,生过几个孩子都没留住,只养大个闺女,嫁给德州卢荫文——就是那个会算命的晖吉观察的儿子。晖吉曾推算她活不过四十,果然三十七岁就去了。我在西域时,她已得了痨病,在关帝庙求签问能不能再见。求得一签:"喜鹊檐前报好音,知君千里有归心,绣帏重结鸳鸯带,叶落霜雕寒色侵。"以为我秋冬能回来,高兴得很。当时门客邱二田听了说:"见面是能见,可最后一句不吉利啊。"后来我辛卯年六月回来时,她病见好了,谁知九月突然加重,一天不如一天,就这么走了。
收拾她遗物时,我写了两首诗:"风花还点旧罗衣,惆怅酴縻片片飞,恰记香山居士语,春随樊素一时归"——她死在三月三十,正是送春的日子;"百折湘裙飐画栏,临风还忆步珊珊,明知神谶曾先定,终惜芙蓉不耐寒"——寒山子的诗早说过,芙蓉终究经不起霜打,正应了那支签的谶语。
民间都说算命这行当是从李虚中开始的,他那套法子只用年月日不用时辰,这是根据韩愈给他写的墓志铭来的。他那本算命书在宋朝的《艺文志》里还有记载,如今早就失传了,只有《永乐大典》里还收着三卷完整的《李虚中命书》。可细看内容,分明是连时辰一起算的八字,哪有什么不用时辰的说法?有人怀疑是宋朝人假托李虚中名义写的,可谁也说不清。
我琢磨着韩愈写的墓志铭,说李虚中最精通五行之术,用人生下来的年月日,配上当天的时辰,天干地支相生相克,推算寿命长短、富贵贫贱。要知道天上分十二个时辰,所以一天也划作十二时,太阳走到哪个时辰就是哪个时辰。古书里说"星与日辰之位",《诗经》里讲织女星"终日七襄",孔颖达注解说是跟着时辰移动七次。屈原《楚辞》里"吉日兮辰良",王逸注解说"日"是甲乙、"辰"是寅卯,把时辰和日子分开说,这就更明白了。这么看来,墓志里"所直日辰"四个字,本该和前面的"年月日"连起来读,后人断句断错了,才闹出不用时辰的误会。我当年编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时也跟着说李虚中不算时辰,现在特地说清楚,算是纠正自己的过错。
至于五星算命这套,都传是张果老创的,可古书里压根没这记载。《列子》里说人受命于天,对应星辰,碰上吉星就吉,凶星就凶;王充《论衡》讲天有精气,星辰带着贵贱贫富的命数。可见用星象算命古已有之,未必是张果老开的头。
韩愈在《三星行》里写:"我生之辰,月宿南斗";杜牧给自己写墓志,说生在角宿昴毕之间,土星落在疾厄宫;杨睻说木星在福德宫是好事。这么看唐朝就有五星算命了,和现在法子差不多。后人假托张果老之名,倒也不算完全没来由。就是那些假托的书写得粗俗不堪,比李虚中的书还差,绝不可能是唐朝的东西。
霍养仲说过一桩奇事:有户老宅子里挂着幅《仙女骑鹿图》,落款是赵仲穆——就是赵孟頫的儿子赵雍。怪的是只要屋里没人,画中仙女就会沿着墙走动,像皮影戏似的。有天他们事先在画轴系上长绳,等人走远猛地一拉,仙女竟印在墙上了!颜色慢慢变淡,半天工夫就消失不见。我总觉得画本是无形的,哪来精气通灵?古书说的画妖,八成是别的东西附在上面。
后来看到《林登博物志》记载,北魏元兆捉住过黄花寺的画妖。元兆审问:"你本是画出来的虚影,怎会作妖?"画妖答得妙:"形象虽是画出来的,可画的是真神仙啊。真神仙有灵,画自然通灵。何况画上寄托了精灵,我们这些画中臣子有感而化,确实有罪。"这话倒也在理。
骁骑校萨音绰克图交了个狐狸朋友。有天狐狸慌慌张张跑来:"家里闹妖怪,想借您家坟地安置家眷。"萨音觉得稀奇:"只听说狐狸害人,哪有妖怪害狐狸的?"
狐狸直跺脚:"是天狐啊!能千变万化,来无影去无踪。它害人时人防不住,害狐狸时我们也看不见。"萨音问:"你们同类不该互相照应吗?"
狐狸苦笑道:"人和人还是同类呢,强的欺负弱的,聪明的骗愚笨的,谁顾惜谁了?妖怪遇上更厉害的妖怪,这事儿不稀奇。天下的事就像转轮子,你压我我压你;天下的巧机关层出不穷,哪是一两句话能说尽的?"
许文木言,康熙末年,鬻古器李鹭汀,其父执也,善六壬,惟晨起自占一课,而不肯为人卜。曰:多泄未来,神所恶也。有以康节比之者,曰:吾才得六七分耳。尝占得某日当有仙人扶竹杖来,饮酒题诗而去,焚香候之,乃有人携一雕竹纯陽像求售,侧倚一贮酒壶卢,上刻朝游北海一诗也。康节安有此失乎。年五十余无子,惟蓄一妾,一日,许父造访,闻其妾泣,且絮语曰:此何事而以戏人,其试我乎?又闻鹭汀力辩曰:此真实语,非戏也。许父叩反目之故,鹭汀曰:事殊大奇,今日占课,有二客来市古器,一其前世夫,尚有一夕缘;一其后夫,结好当在半年内,并我为三,生在一堂矣。吾以语彼,彼遽恚怒,数定无可移,我不泣而彼泣,我不讳而彼讳之,岂非痴女子哉。越半载鹭汀果死,妾鬻于一翰林家,嫡不能容,过一夕即遣出,再鬻于一中书舍人家,乃相安云。
庞雪厓初婚日,梦至一处,见青衣高髻女子,旁一人指曰:此汝妇也。醒而恶之。后再婚殷氏,宛然梦中之人。故丛碧山房集中有悼亡诗曰:漫说前因与后因,眼前业果定谁真,与君琴瑟初调日,怪煞箜篌入梦人。记此事也。按箜篌入梦凡二事,其一为仙传拾遗载,薛肇摄陆长源女见崔宇;其一为逸史载,卢二舅摄柳氏女见李生,皆以人未婚之妻作伎侑酒,殊太恶作剧。近时所闻吕道士等,亦有此术,语详滦陽消夏录。
叶旅亭言,其祖犹及见刘石渠。一日夜饮,有契友逼之召仙女,石渠命扫一室,户悬竹帘,燃双炬于几,众皆移席坐院中,而自禹步持咒,取界尺拍案一声,帘内果一女子亭亭立,友视之乃其妾也。奋起欲殴,石渠急拍界尺一声,见火光蜿蜒如掣电,已穿帘去矣。笑语友曰:相交 二十年,岂有真以君妾为戏者。适摄狐女,幻形激君一怒为笑耳。友急归视,妾乃刺绣未辍也。如是为戏,庶乎在不即不离间矣。余因思李少君致李夫人,但使远观,而不使相近,恐亦是摄召精魅,作是幻形也。
费长房劾治百鬼,乃后失其符,为鬼所杀。明崇俨卒,剚刃陷胸,莫测所自。人亦谓役鬼太苦,鬼刺之也,恃术者终以术败,盖多有之。刘香畹言,有僧善禁咒,为狐诱至旷野,千百为群,嗥叫搏噬,僧运金杵,击踣人形一老狐,乃溃围出。后遇于途,老狐投地膜拜曰:曩蒙不杀,深自忏悔,今愿皈依受五戒,僧欲摩其顶,忽掷一物幂僧面,遁形而去。其物非帛非革,色如琥珀,粘若漆,牢不可脱,瞀闷不可忍,使人奋力揭去,则面皮尽剥,痛晕殆绝,后痂落无复人状矣。又一游僧,榜门曰驱狐,亦有狐来诱僧,识为魅,摇铃诵梵咒,狐骇而逃,旬月后有媪叩门,言家近墟墓,日为狐扰,乞往禁治,僧出小镜照之,灼然人也,因随往,媪导至堤畔,忽攫其书囊掷河中,符录法物,尽随水去,妪亦奔匿秫田中,不可踪迹。方懊恼间,瓦砾飞击,面目俱败,幸赖梵咒自卫,狐不能近,狼狈而归。次日即愧遁,久乃知妪即土人,其女与狐昵,因其女赂以金,使盗其符耳。此皆术足以胜狐,卒为狐算,狐有策而僧无备,狐有党 而僧无助也。况术不足胜而轻与妖物角乎?
舅氏五占安公言,留福庄木匠某,从卜者问婚姻,卜者戏之曰:去此西南百里某地某甲,今将死,其妻数合嫁汝,急往访求可得也。匠信之,至其地宿村店中,遇一人问某甲居何处,其人问:访之何为。匠以实告,不虑此人即某甲也,闻之恚愤,掣佩刀欲刺之,匠逃入店后,逾垣遁。是人疑主人匿室内,欲入搜,主人不允,互相格斗,竟杀主人,论抵伏法。而匠之名姓里居,则均未及问也。后年余,有妪同一男一妇过献县,云叔及寡嫂也,妪暴卒,无以敛,叔乃议嫁其嫂。嫂无计,亦曲从。匠尚未娶,众为媒合焉。后询其故夫,正某甲也。异哉,卜者不戏,匠不往,匠不往,无从与某甲斗,无从与某甲斗,则主人不死,主人不死,则某甲不论抵,某甲不论抵,此妇无由嫁此匠也。乃无故生波,卒辗转相牵,终成配偶,岂非数使然哉。又闻京师西四牌楼有卜者,日设肆于衢,雍正庚戌闰六月,忽自卜十八日横死,相距一两日耳。自揣无死法,而爻象甚明,乃于是日键户不出,观何由横死。不虑忽地震,屋圮压焉。使不自卜,是日必设肆通衢中,乌由覆压。是亦数,不可逃,使转以先知误也。
画士张无念,寓京师樱桃斜街,书斋以巨幅阔纸为窗睴,不著一睵,取其明也。每月明之夕,必有一女子全影在睴心,启户视之,无所睹,而影则如故,以不为祸祟,亦姑听之。一夕谛视,觉体态生动,宛然入画,戏以笔四周钩之,自是不复见。而墙头时有一女子露面下窥,忽悟此鬼欲写照,前使我见其形,今使我见其貌也,与语不应,注视之亦不羞避,良久乃隐,因补写眉目衣纹,作一仕女图。夜闻窗外语曰:我名亭亭。再问之,已寂,乃并题于睴上。后为一知府买去,或曰是李中山,或曰狐也,非鬼也,于事理为近。或曰本无是事,无念神其说耳。是亦不可知。然香魂才鬼,恒欲留名于后世。由今溯古,结习 相同,固亦理所宜有也。
姚安公官刑部江 苏司郎中时,西城移送一案,乃少年强污幼女者,男年十六,女年十四,盖是少年游西顶归,见是女撷菜圃中,因相逼胁,逻卒闻女号呼声,就执之,讯未竟,两家父母俱投词,乃其未婚妻,不相知而误犯也。于律未婚妻和奸有条,強姦无条。方拟议间,女供亦复改移,称但调谑而已,乃薄责而遣之。或曰是女之父母受重赂,女亦爱此子丰姿,且家富,故造此虚词以解纷。姚安公曰:是未可知,然事止婚姻,与贿和人命,冤沈地下者不同,其奸未成,无可验,其贿无据,难以质,女子允矣,父母从矣,媒保有确证,邻里无异议矣。两造之词,亦无一毫之牴牾矣。君子可欺以其方,不能横加锻炼,入一童子远戍也。
某公夏日退朝,携婢于静室昼寝,会阍者启事,问主人安在,一僮故与阍者戏,漫应曰:主人方拥尔妇睡某所。妇适至前,怒而诟詈,主人出问,笞逐此僮。越三四年,阍者妇死,会此婢以抵触失宠 ,主人忘前语,竟以配阍者,事后忆及,乃浩然叹曰:岂偶然欤。
文水李华廷言,去其家百里一废寺,云有魅,无敢居者,有贩羊者十余人,避雨宿其中,夜闻呜呜声,暗中见一物,臃肿团 睷,不辨面目,蹒跚而来,行甚迟重,众皆无赖少年,殊不恐怖,共以破砖掷击,中声铮然,渐缩退欲却,觉其无能,噪而追之,至寺门坏墙侧,屹然不动。逼视,乃一破钟,内多碎骨,意其所食也。次日,告土人冶以铸器,自此怪绝。此物之钝极矣,而亦出嬲人,卒自碎其质,殆见夫善幻之怪,有为祟者,从而效之也。余家一婢,沧州山果庄人也,言是庄故盗薮,有人见盗之获利,亦从之。行捕者急,他盗格斗跳免,而此人就执伏法焉。其亦此钟之类也夫。
舅氏安公介然言,有柳某者与一狐女甚昵,柳故贫,狐恒周其衣食,又负巨室钱,欲质其女,狐为盗其券,事乃已。时来其家,妻子皆与相问答,但惟柳见其形耳。狐媚一富室女,符录不能遣,募能劾治者予百金。柳夫妇素知其事,妇利多金,怂恿柳伺隙杀狐,柳以负心为歉,妇谇曰:彼能媚某家女,不能媚汝女耶?昨以五金为汝女制冬衣,其意恐有在,此患不可不除也。柳乃陰市砒霜,沽酒以待,狐已知之,会柳与乡邻数人坐,狐于檐际呼柳名,先叙相契之深,次陈相周之久,次乃一一发其陰谋曰:吾非不能为尔祸,然周旋已久,宁忍便作寇仇。又以布一匹,棉一束自檐掷下,曰:昨尔幼儿号寒苦,许为作被,不可失信于孺子也。众意不平,咸诮让柳,狐曰:交 不择人,亦吾之过,世情如是,亦何足深尤,吾姑使知之耳。太息而去,柳自是不齿于乡党 ,亦无肯资济升斗者。挈家夜遁,竟莫知所终。
舅氏张公梦征言,沧州佟氏园未废时,三面环水,林木翳如,游赏者恒借以宴会。守园人每闻夜中鬼唱曰:树叶儿青青,花朵儿层层,看不分明,中间有个佳人影,只望见盘金衫子,裙是水红绫。如是者数载,后一妓为座客殴辱,恚而自缢于树,其衣色一如所唱。莫喻其故,或曰此缢鬼候代,先知其来代之人,故喜而歌也。
青县一农家,病不能力作,饿将殆,欲鬻妇以图两活,妇曰:我去,君何以自存,且金尽仍饿死,不如留我侍君,庶饮食医药得以检点,或可冀重生,我宁娼耳。后十余载,妇病垂死,绝而复苏曰:顷恍惚至冥司,吏言娼女当堕为雀鸽,以我一念不忘夫,犹可生人道也。
侍姬郭氏,其父大同人,流寓天津,生时其母梦鬻端午彩符者,买得一枝,因以为名,年十三归余,生数子,皆不育,惟一女,适德州卢荫文,晖吉观察子也。晖吉善星命,尝推其命寿不能四十,果三十七而卒。余在西域时,姬已病瘵,祈签关帝,问尚能相见否?得一签曰:喜鹊檐前报好音,知君千里有归心,绣帏重结鸳鸯带,叶落霜雕寒色侵。谓余即当以秋冬归,意甚喜,时门人邱二田在寓闻之,曰:见则必见,然末句非吉语也。后余辛卯六月还,姬病良已,至九月,忽转剧,日渐沈绵,遂以不起。殁后晒其遗箧,余感赋二诗,曰:风花还点旧罗衣,惆怅酴縻片片飞,恰记香山居士语,春随樊素一时归--姬以三月三十日亡,恰送春之期也。百折湘裙飐画栏,临风还忆步珊珊,明知神谶曾先定,终惜芙蓉不耐寒--未必长如此,芙蓉不耐寒,寒山子诗也,即用签中意也。
世传推命始于李虚中,其法用年月日而不用时,盖据昌黎所作虚中墓志也。其书宋史艺文志著录,今已久佚,惟永乐大典载虚中命书三卷,尚为完帙。所说实兼论八字,非不用时,或疑为宋人所伪托,莫能明也。然考虚中墓志,称其最深于五行,书以人始生之年月日,所直日辰,支干相生,胜衰死生,互相斟酌,推人寿夭贵贱,利不利云云。按天有十二辰,故一日分为十二时,日至某辰即某时也,故时亦谓之日辰。国语:星与日辰之位,皆在北维是也。诗:跂彼织女,终日七襄。孔颖达疏,从旦暮七辰一移,因谓之七襄,是日辰即时之明证。楚辞:吉日兮辰良,王逸注,日谓甲乙辰,谓寅卯以辰,与日分言,尤为明白。据此以推,似乎所直日辰四字,当连上年月日为句,后人误属下文为句,故有不用时之说耳。余撰四库全书总目,亦谓虚中推命不用时,尚沿旧说,今附著于此,以志余过。至五星之说,世传起自张果,其说不见于典籍,考列子称,禀天命,属星辰,值吉则吉,值凶则凶,受命既定,即鬼神不能改易,而圣智不能回。王充论衡称,天施气而众星布精,天施气而众星之气在其中矣。含气而长,得贵则贵,得贱则贱,贵或秩有高下,富或资有多少,皆星位大小尊卑之所授。是以星言命,古已有之,不必定始于张果。又韩昌黎三星行曰:我生之辰,月宿南斗,牛奋其角,箕张其口。杜樊川自作墓志曰:余生于角星昴毕,于角为第八宫,曰疾厄宫,亦曰八杀宫,土星在焉,火星继木星土。杨睻曰:木在张,于角为第十一福德宫,木为福德大,君子无虞也。余曰:湖守不周岁迁舍人,木还福于角足矣。火土还死于角,宜哉。是五星之说,原起于唐,其法亦与今不异,术者托名张果,亦不为无因。特其所托之书,词皆鄙俚,又在李虚中命书之下,决非唐代文字耳。
霍养仲言,一旧家壁悬仙女骑鹿图,款题赵仲穆,不知确否也。仲穆名雍,松雪之子也。每室中无人,则画中人缘壁而行,如灯戏之状。一日,预系长绳于轴首,伏人伺之,俟其行稍远,急掣轴出,遂附形于壁上,彩色宛然,俄而渐淡,俄而渐无,越半日而全隐,疑其消散矣。余尝谓画无形质,亦无精气,通灵幻化,似未必然。古书所谓画妖,疑皆有物凭之耳。后见林登博物志,载北魏元兆,捕得云门黄花寺画妖,兆诘之曰:尔本虚空,画之所作,奈何有此妖形。画妖对曰:形本是画,画以象真,真之所示,即乃有神。况所画之上,精灵有凭可通,此臣之所以有感,感而幻化,臣实有罪云云。其言似亦近理也。
骁骑校萨音绰克图,与一狐友,一日,狐仓皇来曰:家有妖祟,拟借君坟园栖眷属。怪问,闻狐祟人,不闻有物更祟狐,是何魅欤?曰:天狐也,变化通神,不可思议,鬼出电入,不可端倪。其祟人,人不及防,或祟狐,狐亦弗能睹也。问同类何不相惜欤?曰:人与人同类,强凌弱,智绐愚,宁相惜乎?魅复遇魅,此事殊奇,天下之势,辗转相胜,天下之巧,层出不穷,千变万化,岂一端所可尽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