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·滦阳续录二(1)

阅微草堂笔记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有个在衙门里当差的小官,好不容易熬到个候补知县的缺,在省城等了大半年也没等到实职,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。上司看他可怜,临时让他代理县尉的差事。谁知这家伙一朝权在手,立刻摆起官威,对同僚呼来喝去,最后因为太嚣张被人抓住把柄,连这个代理的差事也丢了。

邵二云学士说起这事,又讲了个家乡的怪事。说是有个书生夜里读书,忽然听见窗户纸沙沙响,定睛一看,窗纸上裂开道缝,两只瓜子大的小手正扒拉着窗棂。眨眼间蹦进来个小人儿,穿着彩衣红鞋,扎着双丫髻,眉眼精致得很,才两寸来高。这小东西跳到书案上,抓起毛笔就转圈跳舞,在砚台上来回蹦跶,墨汁甩得到处都是,把书本全染花了。书生起初惊得目瞪口呆,看了半天发现它除了捣乱没别的本事,猛地伸手一抓,竟把这小东西捏在了手心。那玩意儿在指缝里吱吱叫,像是求饶。书生正在气头上,直接把它凑到灯焰上烧了,满屋子顿时飘出枯柳木的焦味,再没发生什么怪事。邵学士说,这种刚修成人形就敢出来害人的精怪,跟那个作威作福的小官倒是一路货色。也不知是真事还是邵学士编的,总之听着挺警醒人。

昌吉守备刘德讲过他在西域打仗时的奇遇。有回接到紧急军报,他带着十几骑走珠尔土斯小路赶路,遇上阴天迷了路,干粮快吃光了,又找不到水源。正坐在树根下发愁,忽然看见山崖下堆着几具人马的骸骨,虽然被风雪侵蚀得厉害,但从残破的军装武器能认出是自家士兵。刘德对着白骨叹气说:"再过两天找不着路,咱们就得在这儿作伴了。"话音刚落,林子里突然刮起一阵旋风,忽近忽远像在招手。他们试探着骑马跟上,那风就在前头引路;停下歇息,风也不动了。大伙儿这才明白是那些战死的兄弟显灵,跟着旋风走了三四十里,翻过两座山岭,终于回到正路。这时风突然就停了,士兵们全都哭着跪拜道别。

要说这世上有没有神仙,有人信誓旦旦说遇见过,可寻常人一辈子也碰不上。从古至今记载神仙的书不下百种,提到的神仙名号少说上千,可后来再没人提起。每个时代遇见的,似乎都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神仙。难不成修炼得再久,终究逃不过生死轮回?还有啊,真神仙本该清净无为,那些会变戏法的分明是江湖术士,可书上全混为一谈。

房山深山里住着个王老太,她跟先母张太夫人说过件怪事。山上有座小庵,住着个六七十岁的道人,平日摘野果喝泉水,整天敲木鱼念经,从不到村里化缘。有人去庵里搭话,他也爱答不理,给东西更是不收。有一回王老太的侄子走夜路回来看娘,经过庵前被道人拦住:"深更半夜老虎要出来了,你怎么敢独行?我送你一程。"说完就"梆梆"敲着木鱼在前头带路。走了不到半里地,果然蹿出只猛虎,道人挺身挡在中间,那虎竟扭头走了。道人也不告辞,转眼没了踪影。后来这庵就空了,您说这是不是真神仙?

我叔父梅庵公见过更玄的。有人让童子爬上三层的明楼——北方把铺瓦的叫暗楼,最上层带垛口的才叫明楼——那人在楼下招招手,童子就跟片树叶似的飘下来,毫发无伤。还能把铜盆扔进溪里,喊一声就自己浮上来。不过这都是方士的障眼法,算不得真本事。

舅舅张健亭说过砖河农家的事。有户人家放牛时,几头牛突然同时倒地暴毙。正巧来了个道士,说这是被妖怪摄了魂,赶紧灌下他的药护住五脏,他再作法招魂。农人把道士请回家,看他踏着禹步念咒,不到半个时辰,牛果然都站起来了。道士连饭都不吃就走了。后来有明白人说破机关:这是先用毒草放倒牲口,再用解药救醒。装模作样不要谢礼,为的是放长线钓大鱼。我在山东就见这人耍过这手段。这话传开后,那道士再没露过面。您瞧,连江湖骗子都敢冒充神仙。

李南涧讲过他邻县一个富家子的糗事。这公子哥儿专好男风,有年冬天从亲戚家喝完酒往回走,眼看城门要关,天上又飘起雪粒子。正发愁呢,瞧见不远处有灯光,让仆人过去打听,原来是座孤零零的茅屋,就住着个老太婆和个十四五岁的少年。老太婆说儿子出门了,有空房能借宿。少年衣衫虽破,却生得眉清目秀。公子哥儿拿话撩拨,少年只顾烧水煮茶不搭腔。后来趁老太婆睡下,少年突然凑过来咬耳朵:"这儿离奶奶屋近,等天晴了我去府上讨赏。"乐得公子哥儿赶紧解下玉佩塞过去。主仆俩靠着墙打盹,醒来发现自己光溜溜坐在坟地柏树下,貂裘锦帽全没了,两匹马倒是认得路自己跑回家——马尾巴被剪得参差不齐,华服在茅坑里找着,沾满污秽。仆人这才说实话,原来是被狐狸精耍了。

戊子年昌吉出事那天毫无征兆。八月十五夜里,屯官在山坡上犒劳流放的犯人,酒过三巡非要女犯们唱歌助兴,结果激起暴乱。乱民杀了屯官,抢了军械库占领城池。第二天消息传到乌鲁木齐,温公立刻集结兵马。当时驻军分散在各屯垦点,城里只剩一百四十七人,好在都是老兵油子。队伍走到红山口,守备刘德拦住温公马头说:"昌吉离这儿九十里,咱们跑一天到城下,叛军以逸待劳,百来人攻城就是送死。这一路都是平原,玛纳斯河虽然宽,但骑马就能趟过去。不如守在这山口险要处,等叛军过来迎头痛击。"温公采纳了他的建议。叛军杀到时,刘德左手红旗右手钢刀下令:"看尘土顶多千把人,但都是亡命徒。他们骑的是屯田的劣马,中枪肯定惊。你们都单膝跪地,专打马腿!"又补充道:"谁要是看见影子就开枪,等敌人真到跟前反而没弹药了——等我红旗挥动才能开火,违令者斩!"

突然,贼人的枪声像炸雷一样噼里啪啦响起来,震得地都在抖。刘德却笑着说:"别慌,他们这是瞎放枪,伤不着咱们。"

可话音还没落,就听见"嗖"的一声,前排一个士兵被铅弹打中了。刘德眼睛一亮,猛地举起令旗:"弟兄们,瞄准了打!"顿时枪声大作,贼人的马队立刻乱成一团,你撞我我踩你。官兵们乘势冲杀过去,转眼就把贼人收拾干净了。

温公看得直咂嘴:"这刘德看着跟个乡下老头似的,打起仗来可真稳当。那些个花架子参将都司,就会耍嘴皮子抖机灵。"这一仗刘德立了头功,可惜捷报上写不了这么细,咱得给他记下来,别让好汉的事迹埋没了。

说起这地方的地形,从乌鲁木齐到昌吉,南边是插翅难飞的天山,北边是望不到头的芦苇荡,淤泥能没过头顶。怪的是贼兵败退时不往昌吉跑,反倒往南北绝路上撞,这不是自寻死路吗?

后来审问俘虏才明白。有个俘虏哆哆嗦嗦地说:"当时我们正要往西逃,忽然看见关老爷骑着赤兔马站在云头上,大刀一横把退路给断了..."您说神不神?关帝爷显灵都显到两万里外来了。朝廷洪福齐天,连神仙都来帮忙,这些个蟊贼不是找死吗?

再说说赫尔喜通判的事。昌吉还没乱的时候,他正好被调到乌鲁木齐查仓库。听说城破了,这位大人气得直跺脚,跑去求温公:"让我去劝劝那些糊涂蛋!要是能把领头的绑来,也省得动刀兵。"

温公拦都拦不住。这赫尔喜单人匹马就冲进贼营,苦口婆心劝了半天。贼人们倒还客气:"大人是好官,这事与您无关。"说完就把他推到路边。赫尔喜见劝不动,"唰"地拔出刀连砍数贼,最后力战而死。

后来大伙儿都说,按规矩他本可以不死——屯官不归他管,流民不归他治,仓库也不是他的责任。可人家就认准了"与城共存亡"这个理儿。送灵柩回乡时,百姓们哭成一片。倒是那个惹事的屯官,被贼人用铁碙从脚到头一寸寸碾成肉泥,乱平后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。

原文言文

  一馆吏议叙得经历,需次会城,久不得差遣,困顿殊甚,上官有怜之者,权令署典史,乃大作威福,复以气焰轹同僚,缘是以他事落职。邵二云学士偶话及此,因言其乡有人方夜读,闻窗棂有声,谛视之,纸裂一罅,有两小手擘之,大才如瓜子,即有一小人跃而入,彩衣红履,头作双髻,眉目如画,高仅二寸余,掣案头笔举而旋舞,往来腾踏于砚上,拖带墨沈,书卷俱污。此人初甚错愕,坐观良久,觉似无他技,乃举手扑之,噭然就执,砓碈掌握之中,音呦呦如虫鸟,似言乞命。此人恨甚,径于灯上烧杀之,满室作枯柳木气,迄无他变。炼形甫成,毫无幻术,而肆然侮人以取祸,其此吏之类欤?此不知实有其事,抑二云所戏造,然闻之亦足以戒也。

  昌吉守备刘德言,昔征回部时,因有急檄,取珠尔土斯路驰往,陰晦失道,十余骑皆迷,裹粮垂尽,又无水泉,姑坐树根,冀天晴辨南北。见崖下有人马骨数,虽风雪剥蚀,衣械并朽,察其形别,似是我兵。因对之慨叹曰:再两日不晴,与君辈在此为侣矣。顷之旋风起林外,忽来忽去,似若相招,试纵马随之,风即前导;试暂憩息,风亦不行,晓然知为斯骨之灵,随之返行三四十里,又度岭两重,始得旧路。风亦碊然息矣。众哭拜之而去。嗟呼,生既捐躯,魂犹报国,精灵长在,而名氏翳如,是亦可悲也已。

  谓无神仙,或云遇之,谓有神仙,又不恒遇。刘向葛洪陶弘景以来记神仙之书,不啻百家,所记神仙之名姓,不啻千人,然后世皆不复言及。后世所遇,又自有后世之神仙,岂保固精气,虽得久延,而究亦终归迁化耶?又神仙清静,方士幻化,本各自一途,诸书所记,凡幻化者皆曰神仙,殊为无别。有王媪者,房山人,家在深山,尝告先母张太夫人曰:山有道人,年约六七十,居一小庵,拾山果为粮,掬泉而饮,日夜击木鱼诵经,从未一至人家,有就其庵与语者,不甚酬答,馈遗亦不受。王媪之侄碋于外,一夕归省母,过其庵前,道人大骇曰:夜深虎出,尔安得行,须我送尔往,乃琅琅击木鱼前导,未半里果一虎突出,道人以身障之,虎自去,道人不别亦自去,后忽失所在。此或似仙欤?从叔梅庵公言,尝见有人使童子登三层明楼上--北方以覆瓦者为暗楼,上层作雉堞形,以备卸寇者为明楼。以手招之,翩然而下,一无所损,又以铜盂投溪中,呼之徐徐自浮出。此皆方士禁制之术,非神仙也。

  舅氏张公健亭,言砖河农家,牧数牛于野,忽一时皆暴死,有道士过之,曰:此非真死,为妖鬼所摄耳,急灌以吾药,使藏府勿坏,吾为尔劾治,召其魂。因延至家,禹步作法,约半刻,牛果皆蹶然起。留之饭,不顾而去。有知其事者,曰此先以毒草置草中,后以药解之耳。不肯受谢,示不图财,为再来荧惑地也。吾在山东,见此人行此术矣。此语一传,道士遂不复至。是方士之中,又有真伪,何皆曰神仙哉。

  李南涧言,其邻县一生,故家子也。少年挑达,颇渔猎男色,一日,自亲串家饮归,距城稍远,云陰路黑,度不及入,微雪又簌簌下,方踌躇间,见十许步外有灯光,遣仆往视,则茅屋数间,四无居人,屋中惟一童一妪,问有碐止处否,妪曰:子久出外,惟一孙与我住此,尚有空屋两间,不嫌湫隘,可权宿也。遂呼童系二马树上,而邀生入座。妪言老病须早睡,嘱童应客。童年约十四五,衣履破敝,而眉目极姣好,试挑与言,自吹火煮茗不甚答。渐与谐笑,微似解意,忽乘间悄语曰:此地密迩祖母房,雪晴当亲至公家乞赏也。生大喜慰,解绣囊玉碒赠之,亦羞涩而受,软语长久,乃掩门持灯去。生与仆倚壁倦憩,不觉昏睡,比醒则屋已不见,乃坐人家墓柏下,狐裘貂冠,衣瞯碔碕,俱已褫无寸缕矣。裸露雪中,寒不可忍,二马亦不知所在,幸仆衣未褫,乃脱其敝裘蔽上体,蹩躄而归,诡言遇盗。俄二马识路自归,已尽剪其尾鬣,衣冠则得于溷中,并狼籍污秽。灼然非盗,无可置词,仆始具泄其情状,乃知轻薄招侮,为狐所戏也。

  戊子昌吉之乱,先未有萌也,屯官以八月十五夜犒诸流人,置酒山坡,男女杂坐。屯官醉后,逼诸流妇使唱歌,遂顷刻激变,戕杀屯官,劫军装库,据其城。十六日晓,报至乌鲁木齐,大学士温 公促聚兵,时班兵散在诸屯,城中仅一百四十七人,然皆百战劲卒,视贼蔑如也,温 公率之即行至红山口,守备刘德叩马曰:此去昌吉九十里,我驰一日至城下,是彼逸而我劳,彼坐守而我仰攻,非百余人所能办也。且此去昌吉皆平原,玛纳斯河虽稍阔,然处处策马可渡,无险可扼。所可扼者,此山口一线路耳,贼得城必不株守,其势当即来,公莫如驻兵于此,借陡崖遮蔽,贼不知多寡,俟其至而扼险下击,是反攻为守,反劳为逸,贼可破也。温 公从之,及贼将至,德左执红旗,右执利刃,令于众曰:望其尘气,虽不过千人,然皆亡命之徒,必以死斗,亦不易当,幸所乘皆屯马,未经战阵,受创必反走,尔等各擎槍屈一膝跪,但伏而击马,马逸则人乱矣。又令曰:望影鸣槍,则槍不及贼,火药先尽,贼至反无可用。尔等视我旗动,乃许鸣槍。敢先鸣者,手刃之。俄而贼众槍争发,砰訇动地,德曰:此皆虚发,无能为也。迨铅丸击前队一人伤,德曰:彼槍及我,我槍必及彼矣。举旗一挥,众槍齐发,贼马果皆横逸,自相冲击,我兵噪而乘之,贼遂歼焉。温 公叹曰:刘德状貌如村翁,而临阵镇定乃尔。参将都司,徒善应对趋跄耳。故是役以德为首功,然捷报不能缕述曲折,今详著之,庶不淹没焉。

  由乌鲁木齐至昌吉,南界天山,无路可上,北界苇湖,连天无际,淤泥深丈许,入者辄灭顶。贼之败也,不西还据昌吉,而南北横奔,悉入绝地,以为惶遽迷瞀也。后执俘讯之皆曰:惊溃之时,本欲西走,忽见关帝立马云中,断其归路,故不得已而旁行,冀或匿免也。神之威灵,乃及于二万里外,国家之福祚,又能致神助于二万里外,猬锋螗斧,潢池盗弄何为哉。

  昌吉未乱以前,通判赫尔喜奉檄调至乌鲁木齐核检仓库。及闻城陷,愤不欲生,请示温 公曰:屯官激变,其反未必本心,愿单骑迎贼于中途,谕以利害,如其缚献渠魁,可勿劳征讨。旭其枭獍成群,不肯反正,则必手刃其帅,不与俱生。温 公阻之不可,竟盞碖驰去,直入贼中,以大义再三开导。贼皆曰:公是好官,此无与公事。事已至此,势不可回。遂拥至路旁,置之去。知事不济,乃掣刀奋力杀数贼,格斗而死。当时公论惜之。曰:屯官非其所属,流人非其所治,无所谓纵也;衅起一时,非预谋不轨,无所谓失察也;奉调他出,身不在属,无所谓守御不坚,与弃城逃遁也。所劫者军装库,营弁所掌,无所谓疏防也。于理于法,皆可以无死,而终执与城共存亡之言,甘以身殉。推是志也,虽为常山睢陽可矣。故于其柩归,罔不哭奠,而于屯官之残骸归--屯官为贼以铁碙,自踵寸寸碙至顶,乱定后,始掇拾之。无焚一陌纸钱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