鱼门先生还讲过一个故事。有个四处游历的书生,在扬州纳了个小妾,这姑娘写得一手好字,吟诗作对也不在话下,两人常在闺房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诗,日子过得蜜里调油。
谁知有天夜里,书生从外头回来,见屋里黑灯瞎火,丫头小厮都睡下了。他摸黑进屋,四下静悄悄的,只有桌上搁着一封信。展开一看,那姑娘写道:"我本是深山里的狐仙,因前世欠了你的债,这半年来伴你左右。如今缘分尽了,不敢久留。本想等你回来道别,又怕你我相对垂泪更添伤心,只好咬咬牙先走了。临风回首,心如刀绞。或许凭着这份情意,来世还能再续前缘也未可知。还望郎君保重,莫要为我伤了心神。你若安好,我便心安。"书生捧着信哭得不能自已,拿给朋友们看,大伙儿都唏嘘不已。想着古书上常有这类故事,也就没起疑心。
可一个多月后,有人在北上的船上撞见这姑娘和情郎,偏巧遇上水盗报了官。案子在淮安拖了几个月才查明白——原来是她娘把她另许了人家,这姑娘就编了个狐仙的故事脱身。
周书昌先生听说后直摇头:"要真是狐仙,哪用得着作假?我看那些志怪小说里写的,什么遇上仙女又分离的故事,保不齐都是这类把戏。"
我在翰林院当差那会儿,和侍读索尔逊公一块儿在待诏厅斋戒。那厅堂上原本挂着何义门题写的匾额,还有副对联,如今对联还在,匾却早不见了。索公说起当年征讨霍集占时,他奉命调任参赞大臣,半路遇上大雪,车马辎重都陷在雪里,只剩个行军帐篷将就歇脚。夜里找不到枕头,竟捡来三四个死人脑袋垫着。睡到半夜,那几个脑袋竟在枕头底下蠕动,索公一声喝骂才消停。
我说这不是闹鬼,也不是被吓住的。那些脑袋砍下来时还有口活气,被寒气冻住封在里头,遇上人的体温化开,气一冲就动弹。等这口气散尽,自然就不动了。就像没死透的鱼虾,拿火一烤还会蹦跶,是一个道理。
索公恍然大悟:"自古都说战场上见不着鬼,我那会儿还当是自己时运不济。今儿个可算解了这心结。"
崔庄那地方枣树多,动不动就连成林子,乡亲们都管叫"枣行"。我小时候听说,有几个妇人去那儿挖野菜,见个小孩坐在树杈上,专挑红透的枣子往下扔。大伙儿争着捡,那孩子急得直嚷:"我瞧着周二姐生得俊,特意摘给她的,你们这些黑脸婆娘抢什么!"妇人们气得直骂,周二姐嫌他轻浮,也骂着捡土块砸过去。那孩子猴子似的蹦到另一根树枝上,像鸟儿穿林般没了影。众人这才反应过来——村里压根没这号孩子,准是妖怪变的。
姚安公后来说:"亏得周二姐这一骂一打,要不非得着了道儿。"
但凡精怪迷惑人,都是自个儿招来的。就像苏东坡论范增说的:东西总是先烂了,才会生虫子。
有个候补官员在横街喝夜酒,趁着月色往回走。他住在珠市口,图近便从香厂抄小路。跟着的小厮提着灯笼,半道绊倒把灯摔灭了。望见路边有户人家亮着灯,便去借火。开门的是个妇人,不但给火还沏茶留客。官员瞧她举止像是青楼女子,也就顺水推舟解闷。可这妇人始终低着头,神色凄苦,他要走又拽着袖子不让。试着调笑几句,对方半推半就。官员身上带着几两银子,掏出来要给她。
妇人死活不收,只求道:"官人若念今夜情分,有个叫某的长随住在某处。他丢了差事,媳妇死了孩子还小,眼看要饿死。您要是能带他上任,我在九泉之下都感恩。"
官员玩笑问:"那你跟我走不?"那妇人突然掉泪:"实不相瞒,我不是人,就是那长随的亡妻。实在不忍心看孩子挨饿,才厚着脸皮来求您。"官员吓得夺门而出,回头一看,哪有什么屋子,分明是座新坟。后来他真带那长随和孩子赴任去了。想找个跟班的,连鬼都来献身。这些长随个个有钱,钱打哪儿来的?还不是盘剥百姓,祸害地方。
牛犊马驹偶尔会长出麟角,那是蛟龙交配留下的种,并非真麒麟。妇人露天睡觉被龙缠上的事也有。倒是我岳父马家有个佃户,快六十的老汉,有回独行遇上暴雨,电闪雷鸣中忽觉龙爪按在他斗笠上。老汉以为要遭天谴,腿一软跪倒在地。那龙撕开他裤腰,他当是要剥衣受刑,谁知龙一扭身竟从后头玷污了他。老汉稍一动弹,头顶就传来磨牙声,吓得他趴着不敢喘气。约莫两刻钟,一声霹雳龙才离去。老汉瘫在田埂上浑身腥臭,幸亏儿子送蓑衣来接,才背回家去。起初还瞒着,后来伤口溃烂求医,才道出实情。要说田间送饭的妇人不少,偏找上老汉;放牛的童子也多,却盯上个老头子,这事儿真没道理可讲。
王方湖讲过蒙阴县刘生的奇事。这刘生有回去表亲家借宿,听说宅子里闹妖怪,神出鬼没的,也不知藏在哪儿,只晓得在暗处撞见就会被扑倒,那身子硬得像铁块。
刘生平日好打猎,总带着鸟铳,当下就说:"要真这样,我可得带着防身。"书房共三间,他睡在东屋。正对灯坐着,忽见西屋门边站着个东西,五官四肢样样俱全,可眼睛离眉毛足有两寸远,嘴巴紧贴着鼻子,怎么看都不像人。刘生刚举铳瞄准,那东西就躲。一会儿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,作势要出又缩回去。刘生怕它绕后偷袭,也不敢轻举妄动。这么来回几次,那怪物突然整个蹦出来,冲刘生吐舌头摇手。刘生一铳打去,铅弹嵌在门板上,怪物早趁烟雾溜了。原来它故意引刘生开枪,趁装弹的空当逃跑。两军对垒,先动手的吃亏,就是这个理儿。要是刘生沉住气等到天亮,这东西穿不了墙,总得从门走,那时再开枪准能打中。后来刘生知道它怕火器,就埋伏在窗边等着,果然一铳把它打落在地,脆响像摔了片瓦——细看竟是个破瓦罐,上头还有小孩用拙劣笔法画的人脸,歪鼻子斜眼的,跟刘生那晚见的一模一样。
还有个富家子病得快死时,突然回光返照,对家人说:"我魂儿到地府了。先前捐钱救过两条命,可也强占过人家闺女。如今被救的人在阎王殿上作保,那姑娘的父亲却击鼓鸣冤,还没判下来,我先回来捎个信。"
过了两天,那人又断气活过来,虚弱地说:"我活不成了。阴差说抢人家闺女是大恶,救人性命是大善,本可以相抵。可阎王爷说,救的是张三的命,抢的却是李四的闺女,张三的恩德怎么抵得了李四的仇怨?既然善业太重不能全消,不如阴司不赏不罚,等来生让他们自己报恩报仇吧。"说完就咽了气。西洋人不信轮回转世之说,却信天堂地狱,也认为善恶不能相抵,这不是断了恶人向善的路吗?要我说啊,寻常小善小恶可以相抵,大恩大怨却不行。就像曹操赎回蔡文姬,算得上义举,可哪抵得了他篡位的罪过?虽说曹操没真篡位,可他自比周文王,心思早就露了,不过是怕人议论罢了。至于来生——人未必能遇上,事未必能碰上,这恩怨纠缠啊,说不定要等好几世才能了结呢。
宋村厂——我堂弟东白住的那个庄子,当地人省事都叫"厂里"。粮仓里早先住着狐狸,我们家还没分家时,姚安公跟着王德庵先生在那儿读书。仆人们夜里进院子,常被瓦片砸,却看不见人影。唯独先生能在院里乘凉,从不受打扰。不过常能看见男女走动,连木榻藤枕都纤尘不染,像是有人天天擦拭。
有天夜里,先生瞧见个黑影贴着墙根走,像是个老头,便喊住问:"听说狐狸不近正人君子,莫非我不够正派?"
老头拱手答道:"那些兴妖作怪的狐狸才不敢近正人,像我们这样知书达理的,巴不得亲近君子。先生是正人,所以就算是小媳妇大姑娘也不避着——知道先生没歪心思。您怎么反倒怀疑起自己了?"
先生沉吟道:"话虽如此,阴阳殊途,总归不便。往后相见,能否不现形?"
老头弯腰应道:"遵命。"打那以后再没人见过他们。
沈瑞彰在高庙读书时,夏夜睡在文昌阁廊下。夜深人静,忽听阁上有人说:"咱们又用不着钱,你攒那么多银子干啥?"
另一人答:"想铸个铜佛送到西山潭柘寺供奉,求菩萨保佑早日脱去狐形。"
先前那人"呸"了一声:"大错特错!布施得用自己的钱财,佛祖难道不问你这银子来路?会收你偷来的钱吗?"再要细听,四下已寂然无声。善哉,要是那些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听见这话,怕是要像挨了晴天霹雳。
瑞彰还说过一事。有回他和几个朋友游西山,走到山林深处,但见风和日丽,泉水叮咚,新绿满枝,野花初绽。正赏景时,忽听树梢传来读书声。抬头不见人影,他便拱手遥呼:"在此诵读的必是高人。既然同是读书人,可否下来一叙?"诵书声戛然而止,片刻后却在溪对岸重新响起。有人想找路去追,瑞彰拦住道:"世外高人在此良辰尚苦读诗书,咱们这些正经读书人却带着酒食偷看游春女子,人家不屑搭理也是应当,何必自讨没趣?"众人这才作罢。
沧州有个云游的尼姑,就是先前给某夫人解说因果的那位。她不许妇女去她庙里,却愿意到百姓家去。就算穷人家只有粗茶淡饭,她也欣然前往。从不劝人布施,只劝人存善心、行善事。我外祖父张雪峰家有个姓范的仆妇,送了匹布给尼姑。尼姑合十道谢后把布放桌上,过会儿又拿起来还给她:"施主的功德佛祖已经记下了。既然布施给我,这布就是我的。眼下九月天凉,方才见您婆婆还穿着单衣,不如拿去给老人家做件棉袄吧?"仆妇顿时面红耳赤,汗如雨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姚安公感叹:"这尼姑是真懂佛心。可惜闺阁里传的都是她轶事,竟没人记得她法号。"
先太夫人的乳母廖嬷嬷讲过一个故事:四月二十八沧州庙会那天,进香的妇女多如牛毛。有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傍晚时分,看见城外有辆牛车往东去,车上坐着两个标致姑娘,打扮不像村姑。他正纳闷大户人家的女眷怎么没丫鬟陪着,还坐敞篷车,忽然有个姑娘掉了块红帕子,里头像是包着几百文钱。车上人都没察觉,小伙子本想捡,又怕惹麻烦,回家告诉母亲反被骂呆子。半年后,邻村有个少年被两只狐狸精迷住,得了痨病死了。知情人说:"就因为捡帕子还帕子,一来二去勾搭上的。"老太太这才恍然大悟:"现在我算明白了,呆是不呆,不呆才是呆。"
有人强纳家奴的女儿做妾,奴才不愿意也没法子。这家奴本是旗人,另有主子。后来这妾生了个女儿,长到十四五岁时,被主子看中也要纳妾。当爹的心里不情愿,照样无可奈何,只能叹气:"要是不生这丫头,就没这档子事了。"他妻子冷笑:"当初你不强占人家闺女,自然不会有这丫头。"丈夫顿时哑口无言。
还有个亲戚家的姑娘,成天在婆家挑唆,害得嫂子天天挨骂活受罪。等她自己出嫁后,也被小姑子这样折腾,回娘家对着嫂子哭:"现在才知道当媳妇多难。"真是天道好还啊!
另有个爱偷看妇女的登徒子,整天扒窗户掀门帘。有回喝醉了睡觉,被人用膏药糊住眼睛,醒来疼得死去活来。一揭膏药,连眉毛带睫毛全扯掉了。更要命的是,那膏药竟是他自制的春药,药性猛烈,把眼睛活活熏瞎了。
还有个专爱挑拨离间的,能把好兄弟变成死对头。某夜他口渴喝凉茶,不料茶里掉进只蝎子,当场把舌头蜇烂了。虽不致命,可舌头又短又歪,再也说不利索了。这难道不是报应?
先师陈文勤公说过个同乡的故事——这人倒没大奸大恶,就是事事要把好处揽给自己,祸害推给别人。有年进京赶考,和几个同伴住客栈。下暴雨时,屋里到处漏雨,唯独北墙有块干地方。这人突然装病,抢着躺那儿蒙被发汗。雨越下越大,同伴们像在露天淋着,就他呼呼大睡。忽然北墙塌了,没睡的人都逃了出去,就他被压个正着,头破血流还断了手脚,最后被人抬回家。这真是算计太甚的报应啊!
想起我家小厮于禄,也是个滑头。有回跟我去乌鲁木齐,清早出发时阴云密布。他怕淋湿自己衣裳,全塞进车厢,拿我的行李盖在上面。走了十几里天放晴了,偏巧车陷进泥坑,水从底下漫上来,反倒把他的衣裳全泡透了。可见耍小聪明的人,连老天都看不过眼。
沈淑孙是吴县人,御史芝光先生的孙女。父亲早亡,由祖母抚养长大。她祖母杨芬字瑶季,是文叔先生的妹妹,诗画双绝,尤其擅长花卉。淑孙耳濡目染,也精通诗词绘画。自幼许配给我侄子汝备,可惜没等到出嫁就去世了。
老太太病得快不行的时候,我家太夫人赶去探望。沈夫人哭着喊:"招孙啊——这是老太太的小名——你祖姑来看你了,快认认人吧。"老太太那时已经神志不清了,却突然睁开眼,泪珠子挂在睫毛上直打颤。她颤巍巍抬起手,抓住太夫人腕上的金镯子,慢慢褪下来,又亲手给太夫人戴回去,嘴角带着笑就咽了气。
后来才明白,老太太这是要把纪家的物件带进棺材里。早先刚得病时,她就知道自己熬不过去了,画了幅画用厚纸封得严严实实,天天搁在枕头边上。谁问都不吭声,到这会儿才晓得是留给太夫人的。
拆开一看,是幅雨中兰花图,上头题着诗:"独坐写幽兰,图成只自看。怜渠空谷里,风雨不胜寒。"原来她家里头有些说不出的难处,耽误了出嫁,到老都梗着这个心结。太夫人哭得伤心,想另买块地安葬她。姚安公说这不合规矩,才作罢。后来棺材搭漕运的船回乡,太夫人还总梦见她穿着素衣来磕头。
王西候跟我说过件怪事。有回他带着伙计都四走夜路,在淮镇西边歇脚,听见个鬼老远招呼:"村里摆神席呢,酒肉管够,哥几个快去啊!"
其他鬼嚷嚷:"神明的筵席哪敢凑热闹,你别乱来。"
那鬼却笑:"这家人兄弟叔侄整天狗咬狗,宅子里乌烟瘴气的,早该败落了。供品神明压根不收,咱们赶紧的,别让别处的鬼抢了先。"王西候向来胆大,站着看他们往哪去。只见鬼影越来越近,树上拴的马都惊得直叫唤,一团团黑气打着旋儿往岔路上飘,也不知去了谁家。
这人哪,福气是德行攒出来的,不是烧香能求来的;灾祸是作恶招来的,不是祭祀能挡住的。要是行得正,不拜神也有天助;要是坏了伦常,就算摆满供品求保佑——神明难道会收你的贿赂不成?
鱼门又言,游士某,在广陵纳一妾,颇娴文墨,意甚相得,时于闺中倡和。一日夜归,僮婢已睡,室内暗无灯火,入视阒然,惟案上一札曰:妾本狐女,僻处山林,以夙负应偿,从君半载,今业缘已尽,不敢淹留,本拟盙住待君,以展永别之意,恐两相凄恋,弥难为怀,是以茹痛竟行,不敢再面,临风回首,百结柔肠,或以此一念,三生石上,再种后缘,亦未可知耳。诸惟自爱,勿以一女子之故,至损清神。则妾虽去,而心稍慰矣。某得书悲感,以示朋旧,咸相瞦叹。以典籍尝有此事,勿致疑也。后月余,妾与所欢北上,舟行被盗,鸣官待捕,稽留淮上者数月,其事乃露。盖其母重鬻于人,伪以狐女自脱也。周书昌曰:是真狐女,何伪之云。吾恐志异诸书所载,始遇仙姬,久而舍去者,其中或不无此类也乎?
余在翰林日,侍读索公尔逊,同斋戒于待诏厅--厅旧有何义门书衡山旧署一匾,又联句一对,今联句尚存,扁则久亡矣。索公言前征霍集占时,奉参赞大臣檄调,中途逢大雪,车仗不能至,仅一行帐随,姑支以憩,苦无枕,觅得三四死人首,主仆枕之,夜中并蠕蠕掀动,叱之乃止。余谓此非有鬼,亦非因叱而止也。当断首时,生气未尽,为严寒所束,郁伏于中,得人气温 蒸,冻解而气得外发,故能自动。已动则气散,故不再动矣。凡物生性未尽者,以火炙之皆动,是其理也。索公曰:从古战场,不闻逢鬼,吾心恶之,谓吾命衰也。今日乃释此疑。
崔庄多枣,动辄成林。俗谓之枣行。余小时闻有妇女数人,出挑菜过树下,有小儿坐树杪,摘红熟者掷地下,众竞拾取,小儿急呼曰:吾自喜周二姐娇媚,摘此与食,尔辈黑鬼,何得夺也。众怒詈。二姐恶其轻薄,亦怒詈,拾块击之。小儿跃过别枝,如飞鸟穿林去,忽悟村中无此小儿,必妖魔也。姚安公曰:赖周二姐一詈一击,否则必为所媚矣。凡妖魅媚人,皆自招致,苏东坡范增论曰:物必先腐也,而后虫生之。
有选人在横街夜饮,步月而归,其寓在珠市口,因从香厂取捷径,一小奴持烛笼行中路,踣而灭。望一家灯未息,往乞火,有妇应门,邀入茗饮。心知为青楼 ,姑以遣兴,然妇羞涩低眉,意色惨沮,欲出又牵袂固留,试调之,亦宛转相就,适携数金,即以赠之。妇谢不受,但祈曰:如念今宵爱,有长随某住某处,渠久闲居,妻亡子女幼,不免饥寒,君肯携之赴任,则九泉感德矣。选人戏问卿可相随否,泫然曰:妾实非人,即某妻也,为某不能赡子女,故冒耻相求耳。选人悚然而出,回视乃一新冢也。后感其意,竟携此人及子女去。求一长随,至鬼亦荐枕。长随之多财,不知财自何来,其蠹官而病民可知矣。
牛犊马驹,或生麟角,蛟龙之所合,非真麟也。妇女露寝为所合者亦有之。惟外舅马氏家一佃户,年近六旬,独行遇雨,雷电晦冥,有龙爪按其笠,以为当受天诛,悸而踣,觉龙碎裂其瞯,以为褫衣而后施刑也。不意龙捩转其背,据地婬之,稍转侧缩避,辄怒吼磨牙其顶,惧为吞噬,伏不敢动,移一二刻,始霹雳一声去。呻吟塍上,腥涎满身,幸其子持蓑来迎,乃负以返。初尚讳匿,既而创甚,求医药,始道其实。耘苗之候,馌妇众矣,乃狎一男子;牧竖亦众矣,乃狎一衰翁,此亦不可以理解者。
王方湖言,蒙陰刘生,尝宿其中表家,偶言家有怪物,出没不恒,亦不知其潜何所,但暗中遇之,辄触人倒,觉其身坚如铁石。刘故喜猎,恒以鸟铳随,曰:若然,当携此自防也。书斋凡三楹,就其东室寝,方对灯独坐,见西室一物向门立,五官四体一一似人,而目去眉约二寸,口去鼻仅分许,部位乃无一似人,刘生举铳拟之,即却避,俄手掩一扉,出半面外窥,作欲出不出状。才一举铳,则又藏。似惧出而人袭其后者。刘生亦惧怪袭其后,不敢先出也,如是数回,忽露全面,向刘生摇手吐舌,忽发铳一击,则铅丸中扉上,怪已冲烟去矣。盖诱人发铳,使一发不中,不及再发,即乘机遁也。两敌相持,先动者败,此之谓乎?使忍而不发,迟至天晓,此怪既不能透壁穿窗,势必由户出,则必中铳,不出则不能不现形矣。然自此知其畏铳,后伏铳窗棂,伺出击之,皍然仆地,如檐瓦堕裂声,视之乃破瓮一片,儿童就近沿无瞱处,戏笔画作人面,笔墨拙涩,随意涂抹其状,一如刘生所见云。
有富室子病危,绝而复苏,谓家人曰:吾魂至冥司矣,吾尝捐金活二命,又尝强夺某女也,今活命者在冥司具状保,而女之父亦诉牒喧辩,尚未决,吾且归也。越二日,又绝而复苏曰:吾不济矣,冥吏谓夺女大恶,活命大善,可相抵,冥王谓活人之命,而复夺其女,许抵可也,今所夺者此人之女,而所活者彼人之命,彼人活命之德,报此人夺女之仇,以何解之乎?既善业本重,未可全销,莫若冥司不刑赏,注来生恩自报恩,怨自报怨可也。语讫而绝,欧罗巴书不取释氏轮回之说,而取其天堂地狱,亦谓善恶不相抵,是绝恶人为善之路也。大抵善恶可抵,而恩怨不可抵,所谓冤家债主,须得本人是也。寻常善恶可抵,大善大恶不可抵,曹操赎蔡文姬,不得不谓之义举,岂足抵篡弑之罪乎?曹操虽未篡,然以周文王自比,其志则篡也。特畏公议耳。至未来生中,人未必相遇,事未必相值,故因缘凑合者,或在于数世之后耳。
宋村厂--从弟东白庄名,土人省语,呼厂里。仓中旧有狐,余家未析箸时,姚安公从王德庵先生读书是庄,仆隶夜入仓院,多被瓦击,而不见其形,惟先生得纳凉其中,不遭扰戏。然时见男女往来,且木榻藤枕,俱无纤尘,若时拂拭者。一日暗中见一人循墙走,似是一翁,呼问之曰:吾闻狐不近正人,吾其不正乎?翁拱手对曰:凡兴妖作祟之狐,则不敢近正人,若读书知礼之狐,则乐近正人,先生君子也,故虽少妇 稚女,亦不相避,信先生无邪心也。先生何反自疑耶?先生曰:虽然,幽明异路,终不相宜,相接请勿见形,可乎?翁磬折曰:诺。自是不复睹矣。
沈瑞彰寓高庙读书,夏夜就文昌阁廊下睡,人静后,闻阁上语曰:吾曹亦无用钱处,尔积多金,何也。一人答曰:欲以此金铸铜佛,送西山潭柘寺供养,冀仰托福佑,早得解形。一人作啐声曰:咄咄大错,布施须己财,佛岂不问汝来处,受汝盗来金耶?再听之寂矣,善哉,野狐檀越云集之时,倘闻此语,应如霹雳声也。
瑞彰又言,尝偕数友游西山,至林峦深处,风日暄妍,泉石清旷,杂树新绿,野花半开,眺赏间,闻木杪诵书声。仰视无人,因揖而遥呼曰:在此朗吟,定为仙侣,叨同儒业,可请下一谈乎?诵声忽止,俄琅琅又在隔溪。有欲觅路追寻者,瑞彰曰:世外之人,趁此良辰,尚耽研典籍,我辈身列黉宫,乃在此携酒瞨看游女,其鄙而不顾,宜矣。何必多此跋涉乎?众乃止。
沧州有一游方尼,即前为某夫人解说因缘者也。不许妇女至其寺,而肯至人家,虽小家以粗粝为供,亦欣然往,不劝妇女布施,惟劝之存善心,作善事。外祖雪峰张公家一范姓仆妇,施布一匹,尼合掌谢讫,置几上,片刻仍举付此妇曰:檀越功德,佛已鉴照矣,既蒙见施,布即我布,今已九月,顷见尊姑犹单衫,谨以奉赠,为尊姑制一瞙衣,可乎?仆妇踧踖无一词,惟面瞫汗下。姚安公曰:此尼乃深得佛心,惜闺阁多传其轶事,竟无人能举其名。
先太夫人乳母廖媪言,四月二十八日,沧州社会也,妇女进香者如云,有少年于日暮时,见城外一牛车向东去,载二女皆妙丽,不类村妆,疑为大家内眷,又不应无一婢媪,且不应坐露车,正疑思间,一女遗红帕于地,其中似裹数百钱,女及御者皆不顾,少年素朴愿,恐或追觅为累,亦未敢拾,归以告母,谯诃其痴,越半载,邻村少年为二狐所媚,病瘵死。有知其始末者,曰:正以拾帕索帕,两相调谑媾合也。母闻之,憬然悟曰:吾乃知痴是不痴,不痴是痴。
有纳其奴女为媵者,奴勿愿,然无如何也。其人故隶旗籍,亦自有主,媵后生一女,年十四五,主闻其姝丽,亦纳为媵。心勿愿,亦无可如何也。喟然曰:不生此女,无此事也。其妻曰:不纳某女,自不生此女矣。乃爽然自失。又亲串中有一女,日构其嫂,使受谯责不聊生。及出嫁,亦为小姑所构,日受谯责如其嫂,归而对嫂挥涕曰:今乃知妇难为也。天道好还,岂不信哉。又一少年喜窥妇女,窗罅帘隙,百计潜伺。一日醉而寝,或戏以膏药糊其目,醒觉肿痛不可忍,急揭去,眉及睫毛并拔尽,且所糊即所蓄媚药,性至酷烈,目受其薰灼,竟以渐盲。又一友好倾轧,往来播弄,能使胶漆成冰炭,一夜 酒渴,饮冷茶,中先堕一蝎,陡螫其舌,溃为疮,虽不致命,然舌短而拗戾,语言不复便捷矣。此亦若或使之,非偶然也。
先师陈文勤公言,有一同乡,不欲著其名平生,亦无大过恶,惟事事欲利归于己,害归于人,是其本志耳。一岁北上公车,与数友投逆旅,雨暴作,屋尽漏,初觉漏时,惟北壁数尺无渍痕,此人忽称感寒,就是榻蒙被取汗,众知其诈病,而无词以移之也。雨弥甚,众坐屋内如露宿,而此人独酣卧,俄北壁颓圯,众未睡皆急奔出,此人正压其下,额破血流,一足一臂并折伤,竟舁而归。此足为有机心者戒矣。因忆奴子于禄,性至狡,从余往乌鲁木齐,一日早发,陰雨四合,度天欲雨,乃尽置其衣装于车箱,以余衣装覆其上,行十余里,天竟放晴,而车陷于淖,水从下入,反尽濡焉,其事亦与此类。信巧者造物之所忌也。
沈淑孙,吴县人,御史芝光先生孙女也。父兄早死,鞠于祖母,祖母杨文叔先生妹也,讳芬,字瑶季,工诗文,画花卉尤精,故淑孙亦习 词翰,善渲染。幼许余侄汝备,未嫁而卒。病革时,先太夫人往视之,沈夫人泣呼曰:招孙--其小字也,尔祖姑来矣,可以相认也。时已沉迷,独张目视,泪承睫,举手攀太夫人钏,解而与之,亲为贯于臂,微笑而冥。始悟其意,欲以纪氏物敛也。初病时,自知不起,画一卷,缄封甚固,恒置枕函边,问之不答,至是亦悟其留与太夫人。发之,乃雨兰一幅,上题曰:独坐写幽兰,图成只自看,怜渠空谷里,风雨不胜寒。盖其家庭之间有难言者,阻滞嫁期,亦是故也。太夫人悲之,欲买地以葬。姚安公谓于礼不可,乃止。后其柩附漕船归,太夫人尚恍惚梦其泣拜云。
王西候言,曾与客作都四夜行淮镇西,倦而少憩,闻一鬼遥呼曰:村中赛神,大有酒食,可共往饮啖。众鬼曰:神筵哪可近,尔勿造次。呼者曰:是家兄弟相争,叔侄互轧,乖戾之气,充塞门庭,败征已具,神不享矣,尔辈速往,毋使他人先也。西候素有胆,且立观其所往,鬼渐近,树上系马皆惊嘶,惟见黑气盌盌转绕,从他道去,不知其诣谁氏也。夫福以德基,非可祈也,祸以恶积,非可禳也,苟能为善,虽不祭神亦助之,败理乱常,而瞲祀以冀神佑,神其受赇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