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什回部快要叛乱那会儿,城西有座高高的土坡,据说是他们祖宗的坟地。每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总能看到个巨人站在坟头上,脸盘子足有一尺多宽,伸着脖子往东边张望,像是在等什么似的。等到叛乱被平定之后,这怪事就再没出现过。
有人说啊,这是老祖宗知道大祸要来了,等着收自家子孙的魂呢。也有人说,那巨人朝东望是在提醒子孙,东边要打过来了,得早做准备。还有人说,回部是西域往东边来的,面朝东是表示子孙不能背叛朝廷。到底是咋回事谁也说不清,但肯定是乌什要遭殃的凶兆,这点错不了。
宏恩寺的明心和尚讲过这么个事。说杭州上天竺有个老和尚,有一回魂儿到了阴间,看见凶神恶煞的鬼差赶着几千人站在衙门外面。这些人全被扒光了衣服反绑着,有个官员面朝南坐着,旁边小吏拿着名册点名,挨个儿挑肥拣瘦,那架势活像是肉铺里挑猪羊。老和尚正纳闷呢,瞅见个认识的阴差——这人活着时候常来庙里上香,赶紧合掌行礼打听。
那阴差说:"这些天魔众啊,向来拿人当饭吃。佛祖用大法力降服了魔王,让他们皈依佛门守五戒。可这帮家伙人多势众,时不时就要造反。说什么开天辟地以来,魔吃人就像人吃粮食,要是佛祖能让人不吃粮食,他们就不吃人。连魔王都管不住这帮刺头。佛祖看地狱都快塞不下了,就发公文给阎王爷,说不如把这些地狱里的罪人送给魔众当口粮,他们吃饱了就不祸害活人了。十殿阎君商量来商量去,觉得要说祸害百姓,没有比官吏更厉害的——他们最容易造福百姓,也最容易祸害百姓。可这些罪孽多半不是官员亲手造的,照孽镜台显示的因果,最害人的其实是四种人:衙门里的书吏、差役、官员的亲戚和家奴。这些人没当官的职责,却比当官的还威风,像毒藤缠着大树似的仗势欺人,能把老百姓敲骨吸髓。普天之下就数这四种人造的孽最多,所以现在要把他们洗干净了扔锅里。皮白肉嫩的送给魔王吃,粗皮糙肉的给普通魔众打牙祭。罪过轻的,下锅煮一遭就魂飞魄散了;罪孽重的,剩下骨头架子用阴风一吹又变回原形,接着下锅,有的要反复千八百回;最惨的一天要变好几回,没完没了地挨刀下油锅。"
老和尚听得直念佛:"阿弥陀佛,还是出家好,不用遭这个罪。"
阴差却摇头:"话不能这么说。有权害人的人,也有本事救人。灵山法会上本来就有当官的信徒,这四种人里头也有修成菩萨的。"正说着,老和尚突然想起自己有个侄子在县衙当差,赶紧回去写信劝他改行。这故事就是那侄子告诉明心和尚的。虽说听着像编的,可劝人向善的苦心,倒也不能说是胡说八道。
沧州有个姓林的瞎子,靠说书弹弦子为生。有天傍晚,来了个人说:"有位大老爷的船停在河边,听说您弹唱得好,请去献个艺,少不了赏钱。"林瞎子赶紧抱着琵琶跟人走。约莫走了四五里地到河边,刚寒暄两句,就听船上老爷吩咐:"舱里闷得慌,您在岸上唱吧,我开窗听着。"林瞎子为了赏钱卖力弹唱,直唱到三更天,手指头肿了,嗓子冒烟,讨口水喝都没人理。再细听四周,男男女女笑闹不休,压根不像官船,倒像在荒郊野外。他刚停下琵琶想走,周围立刻炸了锅:"死瞎子敢偷懒!"拳脚像雨点般落下来,疼得他只好接着唱。
直到人声渐渐散了,他还不敢停。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喊:"林先生,天还没亮呢,您怎么坐在乱坟堆里唱曲儿?"他吓得一激灵,原来是早起赶集的邻居路过。这才知道被鬼耍了,连滚带爬逃回家。这林瞎子平时鬼精鬼精的,外号"林鬼",听说这事的人都笑:"今儿可真是鬼撞见鬼了。"
先父姚安公说过个故事:老家有个叫白以忠的,买了本驱使鬼怪的符咒书,想学个搬运术混饭吃。有天月明风清,他扮成道士到乱葬岗试法术。刚照着书念完咒,就听见四面鬼哭狼嚎,突然刮起一阵狂风,把书卷到草丛里。只见个鬼跳出来抢了书就跑,其他鬼一拥而上:"先前你靠符咒使唤我们,现在书没了,看你还神气!"拳头瓦块劈头盖脸砸过来,白以忠抱头鼠窜,回家就得了疟疾,躺了一个多月。后来他跟姚安公诉苦,又羞又气。
姚安公说:"该烧高香才对!要是真学会了法术,指不定惹出什么祸事。现在不过是个笑话,反倒是你的福气。"
我堂侄虞惇住的宅子,早先是村南的菜园子。没盖房那会儿,四周荒无人烟。有天晚上,看园子的田大睡在井边小屋,听见墙外有人吵架。他隔着墙问:"大半夜的,谁在那儿闹腾?"就听一个声音喊:"求大哥评评理!哪儿来的野鬼闯进我家调戏我媳妇!"另一个声音嚷:"明明是你媳妇冲我笑,邀我进屋的,你倒抢我的钱!"田大知道撞鬼了,吓得不敢吱声。俩鬼吵吵着:"这儿说不清,找土地爷评理去!"闹哄哄往东北去了。第二天田大去土地庙打听,庙祝说什么动静都没听见,大家都当他说胡话。临清的李名儒听说后笑道:"这有什么稀奇,准是那女鬼说和了。"逗得众人大笑。
乾隆四年,我和东光的李云举、霍养仲在生云精舍读书。有天晚上聊到鬼神,云举说肯定有,养仲偏说没有。正争得面红耳赤,云举的仆人突然插嘴:"有些怪事要不是亲身经历,打死我都不信。"他说有回打城隍庙乱葬岗过,不小心踩破口棺材。当晚就梦见被城隍抓去,说有鬼告他毁人房子。他辩解道:"谁让你把棺材搁路当中的?"那鬼却说:"是路修到我房子上,又不是我故意挡道。"城隍爷笑着打圆场:"人人都走这条路,不能全怪你;可人人都没踩破,就你踩破了,也不能白踩。赔点纸钱吧。"又补了句:"鬼不会修棺材,你给盖块板子压点土就行。"第二天他照办了,还烧了纸钱,就见旋风卷着纸灰打转。后来有天夜里又路过那儿,听见有人喊他坐坐,知道是那鬼作怪,撒腿就跑,身后传来"嘎嘎"怪笑,跟夜猫子似的,现在想起来还起鸡皮疙瘩。
养仲对云举说:"你仆人都帮你,我一张嘴说不过两张。"云举反问:"要是大人审案子,难道非得亲眼看见才信?还不是要听人证词?"两人相视一笑,这才散了。
莆田有位林清标教授讲过这么个故事。当年郑成功在台湾的时候,从广东来了个奇特的和尚,漂洋过海到了岛上。这和尚武艺高强,赤着胳膊端坐不动,刀砍上去就像砍在铁石上。他还精通占卜兵法,谈起军事来头头是道。郑成功正在招揽人才,对他很是敬重。
可日子一长,这和尚渐渐傲慢起来。郑成功忍无可忍,又怀疑他是奸细,想杀他又怕制服不了。这时候大将刘国轩站出来说:"要除掉他,包在我身上。"
刘国轩跑去跟和尚套近乎,忽然笑嘻嘻地问:"大师是得道高僧,不知道遇到美色诱惑,还能不能把持得住?"和尚捻着佛珠说:"老僧心如沾泥的柳絮,早就不为外物所动了。"
刘国轩假装开玩笑:"那不如让您和这些美人亲近亲近,也好让大家见识见识您的定力。"说完就挑了十来个妖艳的娈童歌妓,在和尚身边铺开被褥,做出各种放浪形骸的姿态。那和尚起初谈笑自若,好像没看见似的。过了会儿突然闭上眼睛,刘国轩眼疾手快,一剑就把和尚的脑袋砍了下来。
后来刘国轩解释说:"这和尚没什么神通,就是练气功夫深。心不动气就聚,心一动气就散。他刚开始确实定力深厚,后来闭眼就是心乱了,所以挡不住这一剑。"这番话说得在理,可谁能想到一个武将竟有这般见识?看来刘国轩能在海上纵横十多年,确实不是浪得虚名。
再说朱晦庵先生有回和五公山人在城南散步,坐在树下讨论《易经》。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说:"二位讨论的是术数家的易学,不是儒家的易学啊。"两人回头一看,是个陌生人。那人说:"我早就坐在这儿了,是二位没注意。"
这人自称江南崔寅,说是在城外客栈住着,趁天没黑出来散心。山人和朱公见他谈吐文雅,就跟他探讨起来。崔寅说:"圣人作《易》,是说人事,不是说天道;是为普通人指点迷津,不是给圣人看的。后人把《易》越说越玄,反倒忘了根本。"他说得头头是道,两人听得入神,直到月亮升起还意犹未尽。
问起他的来历,说的都是些世外之事。两人试探着问:"先生莫非是隐居的儒者?"崔寅笑了笑:"真要是隐士,躲还来不及,哪会留名?真要是儒者,修身还来不及,哪会到处讲学?"说完一声长啸,树叶纷飞间人就不见了,这才知道遇上的不是凡人。
还有个胆大的南皮人许南金,在庙里读书时遇到怪事。有天半夜,看见北墙冒出张脸,有簸箕那么大,两眼像火炬似的发亮。同屋的朋友吓得直哆嗦,许先生却不慌不忙地披衣起身:"正好蜡烛快灭了,您来得正好。"就着那对"灯笼"读起书来,读着读着亮光就消失了。
后来有天夜里上厕所,又碰上这张怪脸从地里冒出来,把提灯的小童吓得瘫倒在地。许先生把灯往怪脑袋上一放:"正好缺个灯台。"还拿擦屁股纸往怪物嘴里塞,那怪物哇哇大吐,吼了几声就消失了。许先生常说:"鬼怪确实有,但只要自己问心无愧,就没什么好怕的。"
戴东原还讲过明朝一个姓宋的,去歙县深山找坟地,遇上下雨躲进山洞。听见洞里有人说:"这儿有鬼,别进来。"宋某问:"那你怎么在里面?"对方说:"我就是鬼。"原来这鬼生前是万历年的县令,受不了官场倾轧辞官归隐。死后求阎王别让他投胎,在阴间当了个小官,结果发现阴间也一样勾心斗角,干脆躲到这荒山野洞来了。鬼说:"这儿虽然凄清,总比在官场强。"天亮前,这鬼在洞口留下"鬼隐"两个大字就消失了。
乌什回部将叛时,城西有高阜,云其始祖墓也。每日将暮,辄见巨人立墓上,面阔逾一尺,翘首向东,若有所望。叛党 殄灭后,乃不复见。或曰是知劫运将临,待收其子孙之魂也。或曰东望者示其子孙,有兵自东来,早为备也。或曰回部为西域向东者,面内也,示其子孙不可叛也。是皆不可知。其为乌什将灭之妖孽,则无疑也。
宏恩寺僧明心言,上天竺有老僧,尝入冥,见狰狞鬼卒,驱数千人在一大公廨外,皆褫衣反缚,有官南面坐,吏执簿唱名,一一选择精粗,揣量肥脊,若屠肆之鬻羊豕,意大怪之,见一吏去官稍远,是旧檀越,因合掌问讯,是悉何人?吏曰:诸天魔众,皆以人为粮,如来运大神力摄伏魔王,皈依五戒,而部族聚伙,叛服不常。皆曰自无始以来,魔众食人,如人食谷,佛能断人食谷,我即不食人,如是哓哓,即彼魔王亦不能制。佛以孽海洪波,沉伦不返,无间地狱,已不能容,乃牒下阎罗,欲移此狱囚,充彼噉噬,彼腹得果,可免荼毒生灵。十王共议,以民命所关,无如守令,造福最易,造祸亦深,唯是种种冤愆,多非自作,冥司业镜,罪有攸归。其最为民害者,一曰吏,一曰役,一曰官之亲属,一曰官之仆隶。是四种人无官之责,有官之权,官或自顾考成,彼则惟知牟利,依草附木,怙势作威。足使人敲髓洒膏,吞声泣血,四大洲内,唯此四种恶业至多,是以清我泥犁,供其汤鼎,以白晳者,柔脆者,膏腴者,充魔王食。以粗材充众魔食。故先为差别,然后发遣,其间业稍轻者,一经脔割烹炮,即化为乌有。业重者,抛余残骨,吹以业风,还其本形,再供刀俎,自二三度至千百度不一,业最重者,乃至一日化形数度,割剔燔炙无已时也,僧额手曰:诚不如削发出尘,可无此虑。吏曰:不然。其权可以害人,其力即可以济人。灵山会上原有宰官,即此四种人,亦未尝无逍遥莲界者也。语讫,忽僧有侄在一县令署,急驰书促归,劝使改业。此事即僧告其侄,而明心在寺得闻之。虽语颇荒诞,似出寓言,然神道设教,使人知畏,亦警世之苦心,未可绳以妄语戒也。
沧州瞽者刘君瑞,尝以弦索来往余家,言其偶有林姓者,一日薄暮,有人登门来唤,曰:某官舟泊河干,闻汝善弹词,邀往一试,当有厚赉,即促抱琵琶,牵其竹杖导之往,约四五里,至舟畔,寒温 毕,闻主人指挥曰:舟中炎热,坐岸上奏技,吾倚窗听之可也。林利其赏,竭力弹唱,约略近三鼓,指痛喉干,求滴水不可得。侧耳听之,四围男女杂坐,笑语喧嚣,觉不似仕宦家,又觉不似在水次,辍弦欲起。众怒曰:何物盲贼,敢不听使令,众手交 捶,痛不可忍。乃哀乞再奏。久之,闻人声渐散,犹不敢息。忽闻耳畔呼曰:林先生何故日尚未出,坐乱冢间演技,取树下早凉耶?矍然惊问,乃其邻人早起贩鬻过此也,知为鬼弄,狼狈而归。林姓素多心计,号曰林鬼,闻者咸笑曰:今日鬼遇鬼也。
先姚安公曰:里有白以忠者,偶买得役鬼符咒一册,冀借此演搬运法,或可谋生,乃依书置诸法物,月明之夜,作道士装,至墟墓间试之。据案对书诵咒,果闻四面啾啾声,俄暴风突起,卷其书落草间,为一鬼跃出攫去,众鬼哗然并出,曰:尔恃符咒拘遣我,今符咒已失,不畏尔矣。聚而攒击,以忠踉跄奔逃,背后瓦砾如骤雨,仅得至家,是夜疟疾大作,困卧月余,疑亦鬼为祟也,一日诉于姚安公,且惭且愤。姚安公曰:幸哉,尔术不成,不过成一笑柄耳。倘不幸术成,安知不以术贾祸,此尔福也。尔又何尤焉。
从侄虞惇所居宅,本村南旧圃也,未筑宅时,四面无居人,一夕灌圃者田大,卧井旁小室,闻墙外诟争声,疑为村人,隔墙问曰:尔等为谁,夜深无故来扰我,其一呼曰:一事求大哥公论,不知何处客鬼强入我家,调我妇,天下有是理耶?其一呼曰:我自携钱赴闻家庙,此妇见我嬉笑,邀我入室,此人突入夺我钱,天下又有是理耶?田知是鬼,噤不敢应。二鬼并曰:此处不能了此事,当诉诸土地耳,喧喧然向东北去。田次日至土地祠,问庙祝,乃寂无所闻。皆疑田妄语。临清李名儒曰:是不足怪,想此妇和解之矣。众为粲然。
乾隆己未,余与东光李云举霍养仲,同读书生云精舍,一夕,偶论鬼神,云举以为有,养仲以为无,正辩诘间,云举之仆卒然曰:世间原有奇事,倘奴不身经,虽奴亦不信也。尝过城隍祠前丛冢间,失足踏破一棺。夜梦城隍拘去,云有人诉我毁其室,心知是破棺事,与之辩曰:汝室自不合当路,非我侵汝,鬼又辩曰:路自上我屋,非我屋故当路也。城隍微笑顾我曰:人人行此路,不能责汝,人人踏之不破,何汝踏破,亦不能竟释汝,当偿之以冥镪。既而曰:鬼不能自葺棺,汝覆以片板,筑土其上可也。次日如神教,仍焚冥镪,有旋风卷其灰去。一夜 复过其地,闻有人呼我坐,心知为曩鬼,疾驰归,其鬼大笑,音磔磔如枭鸟,迄今思之,尚毛发悚然也。养仲谓云举曰:汝仆助汝,吾一口不胜两口矣,然吾终不能以人所见为我所见。云举曰:使君鞫狱,将事事目睹而后信乎?抑以取证众口乎?事事目睹,无此理。取证众口,不以人所见为我所见乎?君何以处焉,相与一笑而罢。
莆田林教授清标言,郑成功据台湾时,有粤东异僧泛海至,技击绝伦,袒臂端坐,斫以刃,如中铁石。又兼通壬遁风角,与论兵,亦娓娓有条理,成功方招延豪杰,甚敬礼之。稍久,渐骄蹇,成功不能堪,且疑为间谍,欲杀之而惧不克。其大将刘国轩曰:必欲除之,事在我。乃诣僧款洽,忽请曰:师是佛地位人,但不知遇摩登伽,还受摄否?僧曰:参寥和尚,久心似沾泥絮矣。刘因戏曰:欲以刘王大体双一验道力。使众弥信心,可乎?乃选娈童倡女姣丽善婬者十许人,布茵施枕,恣为媟狎于其侧,柔情曼态,极天下之妖惑,僧谈笑自若,似无见闻。久忽闭目不视,国轩拔剑一挥,首已歘然落矣。国轩曰:此术非有鬼神,特练气自固耳。心定则气聚,心一动则气散矣。此僧心初不动,故敢纵观,至闭目不视,知其已动而强制,故刃一下而不能御也。所论颇入微,但不知椎埋恶少,何以能见及此。其纵横鲸窟十余年,盖亦非偶矣。
朱公晦庵尝与五公山人散步城南,因坐树下谈易。忽闻背后语曰:二君所论乃术家易,非儒家易也。怪其适自何来,曰:已先坐此,二君未见耳。问其姓名,曰:江 南崔寅。今日宿城外旅舍,天尚未暮,偶散闷闲行,山人爱其文雅,因与接膝究术家儒家之说,崔曰:圣人作易,言人事也,非言天道也。为众人言也,非为圣人言也。圣人从心不逾矩,本无疑惑,何待于占?惟众人昧于事几,每两歧罔决,故圣人以陰陽之消长,示人事之进退,俾知趋避而已。此儒家之本旨也。顾万物万事,不出陰陽,后人推而广之,各明一义。杨简王宗传,阐发心学,此禅家之易,源出王弼者也;陈抟邵康节,此道家之易,源出魏伯陽者也;术家之易,衍于管郭,源于焦京,即二君所言是矣。易道广大,无所不包,见智见仁,理原一贯,后人忘其本始,反以旁义为正宗,是圣人作易,但为一二上智设,非千万世垂教之书,千万人共喻之理矣。经者常也,言常道也,经者径也,言人所共由也。曾是六经之首,而诡秘其说,使人不可解乎?二人喜其词致,谈至月上未已,诘其行踪,多世外语,二人谢曰:先生其儒而隐者乎?崔微哂曰:果为隐者,方韬光晦迹之不暇,安得知名?果为儒者,方返躬克己之不暇,安得讲学?世所称儒称隐,皆胶胶扰扰者也,吾方恶此而逃之,先生休矣,毋污吾耳!剨然长啸木叶乱飞,已失所在矣,方知所见非人也。
南皮许南金先生,最有胆,在僧寺读书,与一友共榻,夜半,见北壁燃双炬。谛视乃一人面出壁中,大如箕,双炬其目光也。友股栗欲死,先生披衣徐起曰:正欲读书,苦烛尽,君来甚善。乃携一册背之坐,诵声琅琅,未数页目光渐隐,拊壁呼之,不出矣。又一夕如厕,一小童持烛随,此面突自地涌出,对之而笑,童掷烛仆地,先生即拾置怪顶,曰:烛正无台,君来又甚善,怪仰视不动,先生曰:君何处不可往,乃在此间,海上有逐臭之夫,君其是乎?不可辜君来意,即以秽纸试其口,怪大呕吐,狂吼数声,灭烛而没。自是不复见,先生尝曰:鬼魅皆真有之,亦时或见之,惟检点生平,无不可对鬼魅者,则此心自不动耳。
戴东原言明季有宋某者,卜葬地,至歙县深山中,日薄暮,风雨欲来,见崖下有洞,投之暂避,闻洞内人语曰:此中有鬼,君勿入。问汝何以入,曰:身即鬼也,宋请一见,曰:与君相见,则陰陽气战,君必寒热小不安,不如君癎火自卫,遥作隔座谈也。宋问君必有墓,何以居此,曰:吾神宗时为县令,恶仕宦者货利相攘,进取相轧,乃弃职归田,殁而祈于阎罗,勿轮回人世,遂以来生禄秩,改注陰官。不虞幽冥之中,相攘相轧,亦复如此。又弃职归墓,墓居群鬼之间,往来嚣杂,不胜其烦,不得已避居于此。虽凄风苦雨,萧索难堪,较诸宦海风波,世途机穽,则如生忉利天矣。寂历空山,都忘甲子,与鬼相隔者,不知几年,与人相隔者,更不知几年。自喜解脱万缘冥心造化,不意又通人迹,明朝当即移居。武陵渔人,勿再访桃花源也。语讫,不复酬对,问其姓名,亦不答。宋携有笔砚,因濡墨大书鬼隐两字于洞口而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