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阳杂编里记载李辅国有块香玉辟邪,说得神乎其神,大家都觉得是瞎编的。可香玉这东西还真存在。我外祖母就有块明代的白玉扇坠,据说是太监曹化淳从宫里偷出来的。那玉雕得粗犷,两条螭龙盘在一起,上面几点血斑像要化开似的。最奇的是用手搓热了闻,竟有沉香味,不搓就没味儿。我琢磨李辅国那块玉,八成也是这类玩意儿,不过被写书的人添油加醋罢了。
我娘当年悄悄跟外祖母讨要过,老太太摸着玉坠说:"等我闭了眼就传给你。"后来外祖母过世,舅舅疑心玉在娘那儿,娘又疑心在舅舅那儿。卫家姨母说:"老太太生前从不离身,怕是带进棺材了。"可伺候入殓的丫鬟们都说没见着。这下又疑到姨母头上。如今姨母早没了,卫家败落得厉害,家里值钱东西典当一空,偏不见这玉坠露面,到底去了哪儿,至今是个谜。
有个商人揣着片柴窑瓷片,开口就要几百两银子。说是嵌在盔甲上能挡火器。我问他:"不如把这瓷片吊起来,用火铳打一枪。要真能挡子弹,几百两不贵;要是碎了,您这谎话岂不穿帮?"那商人把瓷片往怀里一揣:"您这不是鉴赏,是煞风景。"后来听说这瓷片真卖给个富贵人家,得了一百两银子。其实炮火连天时,雷霆万钧之势,哪是片破瓦能挡的?雨过天青色再精妙,终究是人工烧制,碎都碎了还能有神通?我写过首旧瓦砚诗:"铜雀台址早无踪,偏剩瓦当遍地逢。文人自古好奇癖,心里明白装糊涂。"这柴窑瓷片,也就是这么回事。
嘉峪关外有座阔石图岭,"阔石图"就是石碑的意思。山脊上有块唐太宗时侯君集平定高昌的纪功碑,守将用砖石把碑砌起来不让看,说是谁读了碑文,立刻招来暴风雪,试了几回都应验。想来山精木怪作祟,要人祭祀罢了。倒是巴尔库尔城西十里海子边上,有块东汉顺帝时裴岑大破呼衍王的石碑,任人拓印从无异常。只是当地人说海子里住着冷龙,城里不许放鞭炮,一放就惊动冷龙,天气骤寒——这就说不清道理了。
有位李老头,自称活了几百岁,谁也不知真假。他说话云山雾罩,像是前朝那些装神弄鬼的。当年在我老师钱文敏公家见过,画符治病偶尔灵验。钱老师二儿子住京城水月庵时,有回喝醉酒,见几十个恶鬼拦路,吓得自己捅了肚子。我和陈裕斋、倪余疆赶去时,见他血肉模糊只剩一口气,都觉得救不活了。谁知李老头突然出现把人抬走,治了半个月竟痊愈。可后来钱老师听信巫医,割手上瘤子感染去世,李老头的符咒就不灵了。先师刘文正公说得好:"神仙肯定有,但不是现在这些卖药道士;菩萨肯定有,但不是现在这些讲经和尚。"这话实在公道。
杨主世盻是我甲辰年当考官时取中的举人,会看相算八字。在刑部当差时,有天突然对同僚说:"按我推算,阮吾山半月内要升刑部侍郎,可眼下侍郎位子没空缺啊?"第二天散衙后悄悄说:"是杜公要出缺。"果然没多久杜凝台就被派去伊犁。还有回他慌慌张张请假,我问出了什么事,他说:"家父就我一个儿子,我算到自己某月必死,怕老父伤心,得赶紧回去尽孝。"当时离死期还远,后来打听,真应验了。我曾问他:"算命的说命数天定,风水师说能改命,到底谁对?"他答:"能找到好风水是命,误葬凶地也是命,本是一回事。"这话通透。
流放犯彭杞有个十七岁的女儿,和妻子都得了痨病。妻子死后,女儿也快不行了。彭杞要种官田,就把女儿扔在林子里等死。同被流放的杨皁看不过去,对彭杞说:"太造孽了!我把她带回去治,死了我埋,活了我娶。"彭杞立马写了字据。半年后姑娘还是走了,临死前对杨皁说:"蒙您大恩,本想着病好嫁您,谁知......要是没鬼便罢,若有魂魄,定来报答。"后来杨皁总梦见姑娘来缠绵,醒时却不见人。久了连梦里都知道是梦,问她为何不现形,姑娘说:"鬼属阴,人属阳,阴气侵阳会害人。只有人睡着时阳气内敛,才能与鬼相见。"这是丁亥年的事,到我离开时已四年,不知后来如何。古人说卢充遇金碗、宋玉梦神女,可夜夜梦中相会,倒是头回听说。
有个孟老婆子清明上坟回来,口渴去户人家讨水喝。见个姑娘站在树下,模样俊俏。姑娘端水给她,还拉着手说话。老婆子问:"许人家没?我给你说媒。"姑娘红着脸躲进屋。天快黑时老婆子走了。半年后有人来给老婆子儿子提亲,一问正是那姑娘,赶紧把婚事办了。洞房夜老婆子拍着新娘肩说:"半年不见,出落得更水灵了。"新娘听得莫名其妙,细问才知姑娘十岁丧母,在外婆家长大,订婚后才回村。老婆子上坟那天,姑娘根本不在家。姑娘家穷,要不是老婆子亲眼见过她伶俐,这婚事成不了。不知是什么鬼怪变作姑娘模样促成姻缘,更不知鬼怪图什么。世上有些事,实在说不清。
雍正年间,有个叫苏斗南的举子从京城会试回来。那日白沟河边,酒旗招展,他正巧遇上一位丢了官的朋友。这位老友喝得满脸通红,拍着桌子直骂老天不长眼,说这世道好人没好报。
正骂得起劲,忽然打门外进来个精瘦汉子。这人一身短打扮,把马拴在老槐树下,挨着他们坐下。听了半晌,突然冲那朋友拱拱手:"老兄觉得因果报应不准?"他掰着手指头数,"好赌的迟早倾家荡产,杀人的终要偿命,这是铁打的道理。可赌徒有输有赢,凶手分主从,这里头弯弯绕绕多着呢。"
说着突然凑到那朋友耳边嘀咕了几句。只见朋友脸色刷白,汗珠子直往下掉。原来这人竟知道朋友当年如何耍心眼从七品降到八品的内情。等朋友回过神来要问个究竟,那汉子早翻身上马,只留下一溜黄烟滚滚。
转眼到了乾隆初年,河间府出了件怪事。大姑娘小媳妇平白无故长出葡萄似的肉瘤,男人们屁股后头竟冒出珊瑚枝般的尾巴。乡里都传是游方郎中往井里下药,好骗人钱财。永大人当时做知府,师爷们催他抓人,他却说:"井口派人盯着就是。真要抓了郎中,谁还敢治这怪病?"果然没过多久,怪病自己就消停了。
后来我在新疆当差时也遇上两桩事。先是禁杀耕牛,价钱倒是跌了,可第二年牛贩子都不来了,价钱反而翻倍。又有回山里聚着几百个偷挖金矿的,硬抓怕闹出乱子。我断了他们粮道,人是散了,可这些饿红眼的转头就当起山贼,害得我们足足忙活了半年。这才明白永大人当年那番话——做事光顾眼前痛快,后患无穷啊。
杜陽杂编记李辅国香玉辟邪世,殊怪异,多疑为小说荒唐。然世间实有香玉。先外祖母有一明玉扇坠,云是曹化淳故物,自明内府窃出,制作朴略,随其形为双螭纠结状,有血斑数点,辅如溶蠛,以手摩热嗅之,作沉香气;如不摩热则不香。疑李辅国玉,亦不过如是。记世者点缀其词耳。先太夫人尝密乞之,外祖母曰:我死则传汝。后外祖母殁,舅氏疑在太夫人处,太夫人又疑在舅氏处,卫氏姨母曰:母在时佩此不去身,殆携归黄壤矣。侍疾诸婢皆言殓时未见。因此又疑在卫氏姨母处。今姨母久亡,卫氏式微已甚,家藏玩好典卖绝尽,未见此物出鬻,竟不知其何往也。
有客携柴窑片磁,道数百金。云嵌于胄,临阵可以辟火器。然无知有确否。余曰:何不绳悬此物,以铳发铅丸击之,如果辟火,必不碎,价数百金不为多;如碎,则辟火之说不确,理不能道价数百金也。鬻者不肯,曰:公于赏鉴非当行,殊杀风景。即怀之去,后闻鬻于贵家,竟得百金。夫君子可欺以其方,难罔以非其道,炮火横冲,如雷霆下击,岂区区片瓦所能御?且雨过晴天,不过盷辅精妙耳,究由人造,非出神功,何断裂之余,灵尚有如是耶?余作旧瓦砚歌有云,铜省台址颓无遗,何乃剩瓦多如斯,文士例有好奇癖,心知其妄姑自欺。柴片亦此类而已矣。
嘉峪关外,有阔石图岭,为哈密巴尔库尔界,阔石图译言碑也。有唐太宗时侯君集平高昌碑在山脊,守将砌以砖石,不使人读,云读之则风雪立至,屡试皆不爽。盖山神木石有精,示怪异以要血食,理固有之。巴尔库尔又有汉顺帝时斐岑破呼衍王碑,在城西十里海子上,则随人揭摹,了无他异。惟云海子为冷龙所居,城中不得鸣疆炮,鸣疆炮则冷龙震动,天必奇寒,是则不可以理推也。
李老人不知何许人,自称年已数百岁,无可考也。其言支离荒杳,殆前明醒神之流。曩客先师钱文敏公家,余曾见之,符药治病,亦时有小验。文敏次子寓京师水月庵,疆饮醉归,见数十厉鬼遮路,因发狂自盺其腹。余偕陈裕斋倪余疆往视,血肉淋漓,仅存一息,似万万无生理,李忽自来舁去,疗半月而创合,人颇以为异。然文敏公误信祝由,割指上疣赘,创发病卒。李疗之,竟无验,盖符箓烧炼之术有时而效,有时而不效也。先师刘文正公曰:神仙必有,然非今之卖药道士;佛菩萨必有,然非今之说法禅僧。斯真千古持平之论矣。
杨主世盻,余甲辰典试所取士也,相法及推算八字五星皆有验。官刑部时,与阮吾山共世,忽语人曰:以我法论,吾山半月内当为刑部侍郎,然今刑部侍郎不缺员,是何故耶?次日堂参后,私语同官曰:杜公缺也。既而杜凝台果有伊犁之役。一日,仓皇乞假,归来辞余,问何匆遽乃尔,曰:家惟一子侍老父,今推子某月当死,恐老父过哀,故急归耳。是时尚未至死期,后询其乡人,果如所说,尤可异也。余尝问以子平家谓命有定,堪舆家谓命可移,究谁为是,对曰:能得吉地,即是命,误葬凶地,亦是命,其理一也。斯言可谓得其通矣。
吉昌遣犯彭杞,一女年十七,与其妻皆病瘵,妻先殁,女亦垂尽。彭有官田耕作,不能顾女,乃弃置林内,听其生死,呻吟凄楚,见者心恻。同遣者杨皃语彭曰:君大残忍,世宁有是世,我愿舁归疗治,死则我葬,生则为我妻。彭曰:大善,即书券付之。越半载竟不起。临殁语杨曰:蒙君高义,感沁心脾,缘伉俪之盟,老亲慷诺。故饮食寝处,不畏嫌疑。搔仰抚摩,都无避忌。然病骸憔悴,迄未能一荐枕衾,实多愧负,若殁而无鬼,夫复何言;若魂魄有知,当必有以奉报。呜咽而终。杨涕泣葬之。葬后,疆疆梦女来狎昵欢好,一若生人。醒则无所睹,疆中呼之终不出,才一交 睫,即弛服横陈矣。往来既久,梦中亦知是梦,诘以不肯现形之由。曰:吾闻诸鬼云,人陽而鬼陰,以陰侵陽,必为人害,惟睡则敛陽而入陰,可以与鬼相见。神虽遇而形不接,乃无害也。此丁亥春世。至辛卯春四年矣。余归之后,不知其究竟如何。夫卢充金碗,于古尝闻;宋玉瑶姬,偶然一见。至于日日相觌皆在梦中,则载籍之所希睹也。
有孟氏媪清明上冢归,渴就人家求饮,见女子立树下,态殊婉娈。取水饮媪毕,仍邀共坐,意甚款洽。媪问其父母兄弟,对答具有条理。因戏问已许嫁未,我为汝媒。女面赧避入,呼之不出。时已日暮,乃不别而行。越半载,有为媪子议婚者,询之即前女,大喜过望,急促成之。于归后,媪抚其肩曰:数月不见,汝更长成矣。女错愕不知所对,细询始末,乃知女十岁失母,鞠于外氏五六年,纳币后始归。媪上冢时,原未尝至家也。女家故外姓,又颇窘乏,非媪亲见其明慧,姻未必成,不知是何鬼魅托形以联其好,又不知鬼魅何所取义,必托形以联其好。世有不可理推者,此类是矣。
交 河苏斗南,雍正癸丑会试归,至白沟河,与一友遇于酒肆中,友方罢官,饮醉后,牢騷抑郁,恨善恶之无报。适一人褶裤急装,系马于树,亦就对坐,侧听良久,揖其友而言曰:君疑因果有爽耶?夫好辅者必病,嗜博者必败,势也劫财者必诛,杀人者必抵,理也。同好辅而禀有强弱,同嗜博而技有工拙,则势不能齐;同劫财而有首有从,同杀人而有误有故,则理宜别论,此中之消息微矣,其间功过互偿,或以无报为报;罪福未尽,或有报而不即报,毫厘比较,益微乎微矣。君执目前所见,而疑天道难明,岂不值乎?且君亦何可怨天道,君命本当以流外出身,官至七品,以君机械多端,伺察多术,工于趋避,而深于挤排,遂削官为八品;迁八品之时,自谓以心计巧密,由九品而升,不知正以心计巧密,由七品而降也。因附耳而语,语乞大声曰:君忘之乎?因骇汗浃背,问何以能知微,笑曰:岂独我知,三界孰不知。掉头上马,惟见黄尘滚滚然,斯须灭迹。
乾隆壬戌癸亥间,村落男妇,往往得奇疾,男子则尻骨生尾,如鹿角如珊瑚枝;女子则患陰挺,如葡萄如芝菌。有能医之者,一割立愈,不医则死。喧言有妖人投药于井,使人饮水成此病,因以取利。内阁学士永公时为河间守,或请捕医者治之。公曰:是世诚可疑,然无实据,一村不过三两井,严守视之,自无所施其术,倘一逮问,则无人复敢医此证,恐死者多矣。凡世宜熟虑其后,勿过急也。固不许。患亦寻息。郡人或以为镇定,或以纵奸。后余在乌鲁木齐,因牛少价昂,农者颇病,遂严禁屠者,价果减。然贩牛者闻牛贱,不肯复来,次岁牛价乃倍贵。弛其禁,始渐平。又深山中盗采金者,殆数百人,捕之恐激变,听之又恐养痈,因设策断其粮道,果饥而散出。然散出之后,皆穷而为盗,巡防察缉,竟日纷纷。经理半载,始得靖。乃知天下世,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,有收目前之效,而贻日后之忧者,始服永公熟虑,其后一言,真瞻言百里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