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前有个世家子弟,算命的说他命里该大富大贵,看相的也这么说。可这人头发都白了,才混到个六品小官。有天他扶乩问仙,想知道为啥仕途这么不顺。
乩仙写道:算命的没错,看相的也没错,都怪你娘太偏心,把你的官运给折损了。这人赶紧磕头问:娘亲偏心难免,可咋能连累我官运呢?乩笔又动起来:古礼说继母也是娘,待前妻的孩子要像亲生的;庶子为嫡母守孝三年,嫡母也该把庶子当亲骨肉。可人心险恶啊,非要分个亲疏远近——自己生的捧在手心,不是亲生的冷眼相待。小到吃喝穿戴,大到田产钱财,处处偏袒亲生子。这已经触怒上天了!更有甚者,还在背地里使绊子、挑拨离间,闹得家宅不宁。被害的忍气吞声,旁人看得咬牙切齿,偏她还嚷嚷着自己孩子受委屈。鬼神都气得瞪眼,祖宗在天之灵直跺脚——不报应在她孩子身上,天理何在?再说人的福分有定数,这边多了那边就少。你在家多得的好处,自然要从仕途上扣回来。兄弟身上占的便宜够多了,还抱怨什么坎坷?这人听得冷汗直流,灰溜溜退下了。
后来亲戚们议论这事,有个妇人撇嘴道:这神仙胡说八道!前妻生的儿子仗着年长,哪个不欺负弟弟?小妾生的孩子靠着娘得宠,哪个不压嫡子一头?要不是亲娘护着,早被啃得骨头都不剩!
姚安公叹道:虽是妇人的酸话,倒也有几分道理。世道人心复杂,治家还得将心比心。
族祖黄图公讲过一桩旧事:顺治康熙年间天下初定,有个甲某暗中给吴三桂当探子,拉拢勇猛机灵的乙某入伙。后来吴三桂兵败,甲某洗心革面,可当年往来的密信都在乙某手里——信上虽没乙某名字,他却拿这个要挟,逼甲某把女儿嫁给他当上门女婿。乙某得势后越发猖狂,把甲家女眷糟蹋个遍,连丈母娘和十三岁的小舅子都不放过。甲某整天躲在外头,有回在田埂上遇见个陌生老头。
老头坦白道:我是狐仙。你虽有过错,可乙某欺人太甚。老头掏出十几封密信:拿回去吧,他再没法要挟你了。甲某吞掉信件回家摊牌,乙某慌忙去埋铁罐的地方查看,果然空空如也,只得灰溜溜带着媳妇走了。后来这事传开,两家在乡里待不下去,各自远走他乡。要说甲某当年投靠逆贼确实该杀,可乙某同为叛党,反倒仗着把柄祸害人全家,罪加一等!虽说后来报应如何没人知道,但天网恢恢,绝饶不了他。
姚安公在舅舅陈德音家读书时,有天清早听人嚷嚷:帮工张珉昨晚在瓜田守夜,今早发现时已经丢了魂!灌药拍打折腾到晚上才醒。他说二更天看见林子里有火光逼近,原来是个十丈高的巨人,提着屋子大的竹笼在瓜棚前低头打量,当场把他吓晕过去。有人说这是山精,有人说是夜游神。《博物志》里记载念"婆珊婆寅底"能驱夜游神,可夜游神不该现形吓人才对,八成是山精作怪。
还有一回,姚安公和亲友在舅舅书房过夜。刚吹灯躺下,突然床前炸开巨响,震得瓦片哗啦响。满屋子人吓得直哆嗦,有人耳朵聋了好几天。当时是十冬腊月,不可能是打雷。姚安公的同年高丈尔盳说:这是鼓妖,主人家要积德消灾。陈德音公从此战战兢兢,那年家里虽有人上吊,倒没出别的祸事,怕是谨慎的缘故。
先曾祖润生公讲过景城的姜三莽,这人胆大憨直。听说宋定伯捉鬼卖钱的故事后,他乐得直拍大腿:原来鬼能抓!要是每晚捉一只变成羊,早上牵去肉铺,酒钱不就有着落了?从此夜夜扛着棍子揣着绳子,在坟地里转悠得像猎户蹲兔子。连传说闹鬼的地方,他都假装醉倒引鬼上门,可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。有天夜里隔着树林看见几团鬼火蹦跶过来,没到跟前就四散逃开,气得他直跺脚。这么折腾个把月,终于泄了气。原来鬼专挑胆小的欺负,三莽压根不怕鬼,浑身阳气把鬼都吓跑了。
益都朱天门讲过个趣事:有个书生租住在云居寺,常见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庙里转悠。这书生是个浪荡子,哄骗少年留宿。天亮时有客人推门进来,书生臊得满脸通红,可客人像没看见他们似的。接着和尚送茶进来也视若无睹,书生觉出古怪。
等客人走了,他揪住少年追问。少年笑道:您别怕,我是杏花成精。书生吓得直哆嗦:你要害我?少年摇头:精和妖不一样。山魈恶鬼附在草木上害人是妖,千年老树聚灵气化形,就像道家结圣胎,这叫精。我是雄杏树修的,借您精气修炼罢了。书生一听跳下床:这不还是害人!少年气得摔门而去。后来朱天门夸这书生悬崖勒马有慧根,但死活不肯透露他名字。
申铁蟾这人啊,本名叫兆定,是阳曲人。庚辰年中了举人,在县里当官。他在我家住得最久,庚戌年秋天在陕西候补的时候,忽然给我寄了封绝笔信,信里的话颠三倒四,像是含着眼泪写的,我横竖都看不明白。可铁蟾这人向来顺风顺水,我越想越糊涂。没过多久,果然传来了他的死讯。
后来遇见邵二云大人,才知道铁蟾在西安病了几个月。病刚好就去山里打猎,回来就看见眼前飘着两个圆球,转得跟风车似的,闭着眼睛都能看见。过了几天,那圆球突然炸开,蹦出两个小丫鬟,说是仙女有请。铁蟾迷迷糊糊跟着走,到了一处玉宇琼楼,里头有位绝色女子要和他成亲。铁蟾推说住不惯这地方,那女子脸一沉就把他赶了出来。他猛地惊醒,发现是场梦。
可一个多月后,那两个圆球又来了。还是那两个丫鬟,把他领到另一处幽静的宅院。铁蟾问这是哪儿,丫鬟说是佛桑国。那女子非要他题块"佛桑香界"的匾额,铁蟾用隶书写好,到底没抵住美色诱惑,就和那女子好上了。打那以后,他天天做梦去相会,后来那女子大白天也能来找他,还不许他跟亲友来往。铁蟾的身子骨就这么垮了。有个姓李的术士给他吃红药丸,结果他呕吐不止,就这么死了。
现在想来,那封怪信准是他犯癔症时写的。铁蟾这人聪明绝顶,诗写得好,隶书也漂亮,在文人圈里很吃得开。偏偏中年迷上修仙,结果招来这场祸事。所以说啊,妖怪都是人招来的,幻象都是心生的。才华太高反倒害了自己,真叫人惋惜。
再说说崔庄老宅。正厅西边有南北各三间厢房,花木扶疏,很是清幽。先祖父在世时,有个叫张云会的家仆夜里去取茶,看见个梳着双鬟的姑娘躲在树下,面朝墙站着。他以为是哪个丫鬟在私会情郎,上去就抓人家胳膊。那姑娘一回头——好家伙!脸上白得像抹了粉,可压根没长眼睛鼻子嘴!张云会当场吓晕过去。等大伙举着蜡烛赶来,早没人影了。有人说这宅子早先就闹鬼,有人说张云会眼花了,还有人说准是哪个机灵丫头被人撞破好事,拿白布蒙脸装鬼脱身。总之这事成了悬案,后来谁住那院子都提心吊胆的,夜里老有动静。其实啊,房子空久了,自然招些精怪。
宅子东边有座隆庆年间盖的楼,右边小屋也传说闹鬼。虽不害人,但丫鬟婆子们都说见过。有一回姚安公整理旧书,从竹箱底下逮着两只獾。大家都喊:"这就是鬼怪!"姚安公却说:"獾被孩子捆着都不反抗,哪能作怪?不过屋子荒到能让野兽做窝,闹鬼也不稀奇。"后来西厢房分给我堂兄垣居,如今归他儿子汝侗;东楼分给先兄晴湖,现在是他儿子汝份住着。子侄辈越来越多,宅子挤得满满当当,那些鬼怪不用赶就自己溜了。
最后说个甲和乙的故事。这俩人本是好友,甲请乙管家,后来甲当上巡抚,连衙门里的事都交给乙办。乙把甲哄得团团转,暗地里却吞了无数钱财。等甲发觉上当,刚责备几句,乙立刻翻脸,拿捏着甲的隐私反咬一口。甲气得去城隍庙告状,夜里梦见城隍爷说:"乙这么奸诈,你怎么还深信不疑?"甲委屈道:"他事事都合我心意啊。"城隍叹道:"能事事合你心意的,才最可怕!你倒欢喜得很,不上他的当上谁的当?这人恶贯满盈自有报应,至于你嘛——纯属自找,别来告状了。"这是甲亲口告诉姚安公的。雍正末年的事,甲是云南人,乙是浙江人。
有故家子,日者推其命大贵,相者亦云大贵。然垂老官仅至六品,一日扶乩,问仕路崎岖之故。仙判曰:日者不谬,相者亦不谬,以太夫人偏爱之故,削减官禄至此耳。拜问偏爱固不免,然何至削减官禄,仙又判曰:礼云继母如母,则视前妻之子当如子,庶子为嫡母服三年,则视庶子亦当如子。而人情险恶,自设町畦,所生与非所生,厘然如水火不相入,私心一起,机械万端,小而饮食起居,大而货财田宅,无一不所生居于厚,非所生者居于薄,斯已干造物之忌矣。甚或离间谗构,密运陰谋,诟谇嚣陵,罔循理法,使罹毒者吞声,旁观者切齿,犹哓哓称所生者之受。抑鬼神怒视,祖考怨恫,不祸谴其子,何以见天道之公哉?且人之受享只有此数,此赢彼缩,理之自然。既于家庭之内,强有所增,至于仕官之途,陰有所减。子获利于兄弟多矣,物不两大,亦何憾于坎坷乎?其人悚然而退。后亲串中闻之,一妇曰:悖哉此仙,前妻之子,恃其年长,无不吞噬其弟者,庶出之子,恃其母宠 ,无不陵轹其兄者,非有母为之撑拄,不尽为鱼肉乎?姚安公曰:是虽妒口,然不可谓无此理也。世情万变,治家者平心处之可矣。
族祖黄图公言,顺治康熙间,天下初定,人心未一,某甲陰为吴三桂谍,以某乙骁健有心计,引与同谋,既而枭獍伏诛,鲸鲵就筑,亦既洗心悔祸,无复逆萌,而往来秘札,多在乙处。书中故无乙名,乙胁以讦发,罪且族灭,不得已以女归乙,赘于家。乙得志益骄,无复人理,迫婬其妇女殆遍,乃至女之母不免。女之幼弟,才十三四亦不免。皆饮泣受污,惴惴然恐失其意。甲抑郁不自聊,恒避于外。一日散步田间,遇老父对语,怪附近村落无此人。老父曰:不相欺,我天狐也,君固有罪,然乙逼君亦太甚,吾窃不平,今盗君秘札奉还,彼无所挟,不驱自去矣。因出十余纸付甲,甲验之良是,即毁裂吞之,归而以实告乙。乙防甲女窃取,密以铁瓶瘗他处,潜往检视,果已无存,乃踉跄引女去。女日与诟谇,旋亦仳离,后其事渐露,两家皆不齿于乡党 ,各携家远遁。夫明季之乱极矣,圣朝荡涤洪炉,拯民水火,甲食毛践土,已三十余年,当吴三桂拒命之时,彼已手戮桂王,断不得称楚之三户,则甲陰通三桂,亦不能称殷之顽民。即阖门并戮亦不冤,乙从而污其闺帏,较诸荼毒善良,其罪似应未减。然乙初本同谋,罪原相埒,又操戈挟制,肆厥凶婬,罪实当加甲一等。虽后来食报,无可证明,天道昭昭,谅必无幸免之理也。
姚安公读书舅氏陈公德音家,一日早起,闻人语喧阗曰:客作张珉,昨夜村外守瓜田,今早已失魂不语,灌救百端,至夕乃苏。曰二更以后,遥见林外有火光,渐移渐近,比至瓜田,乃一巨人,高十余丈,手执竹笼,大如一间屋,立团 焦前,俯视良久,吾骇极晕绝,不知其何时去也。或曰罔两,或曰当是主夜神。案博物志载,主夜神咒曰婆珊婆寅底,诵之可以辟恶梦,止恐怖,不应反现异状,使人恐怖。疑罔两为近之。
姚安公又言,一夕与亲友数人,同宿舅氏斋中,已灭烛就寝矣,忽大声如巨炮发于床 前,屋瓦皆震,满堂战栗,噤不能语。有耳聋数日者。时冬十月,不应有雷霆,又无焰光冲击,亦不似雷霆,公同年高丈尔盳曰:此为鼓妖,非吉征也。主人宜修德以禳之。德音公亦终日栗栗,无一事不谨慎,是岁家有缢死者,别无他故,殆戒惧之力欤。
姚安公闻先曾祖润生公言,景城有姜三莽者,勇而憨,一日闻人说宋定伯卖鬼得钱事,大喜曰:吾今乃知鬼可缚,如每夜缚一鬼唾使变羊,晓而牵卖于屠市,足供一日酒肉资矣。于是夜夜荷梃执绳,潜行墟墓间,如猎者之伺狐兔,竟不能遇。即素称有鬼之处,佯醉寝以诱致之,亦寂然无睹。一夕,隔林见数磷火踊跃奔赴,未至门已星散去,懊恨而返。如是月余,无所得乃止,盖鬼之侮人,恒乘人之畏,三莽确信鬼可缚,意中已视鬼蔑如矣,其气焰足以慑鬼,故鬼反避之也。
益都朱天门言,有书生僦住京师云居寺,见小童年十四五,时来往寺中,书生故荡子,诱与狎,因留共宿,天晓有客排闼入,书生窘愧,而客若无睹,俄僧送茶入,亦若无睹,书生疑有异。客去,拥而固问之,童曰:公勿怖,我实杏花之精也。书生骇曰:子其魅我乎?童曰:精与魅不同,山魈厉鬼依草附木而为祟,是之谓魅;老树千年,英华内聚,积久而成形,如道家之结圣胎,是之谓精。魅为人害,精则不为人害也。问花妖多女子,子何独男?曰:杏有雌雄,吾故雄杏也。又问何为而雌伏?曰:前缘也。又问人与草木安有缘,盵沮良久曰:非借人精气,不能炼形故也。书生曰:然则子魅我耳。推枕遽起,童亦艴然去。书生悬崖勒马,可谓大智慧矣,其人盖天门弟子,天门不肯举其名云。
申铁蟾,名兆定,陽曲人。以庚辰举人,官知县。主余家最久,庚戍秋在陕西试用,忽寄一札与余诀,其词恍惚迷离 ,抑郁幽咽,都不省为何语。而铁蟾固非不得志者,疑不能明也。未几讣音果至,既而见邵二云赞善,始知铁蟾在西安病数月,病愈后,入山射猎,归而目前见二圆物如球,旋转如风轮,虽瞑目亦见之。数日,忽暴然裂,二小婢从中出,称仙女奉邀,魂不觉随之往。至则琼楼贝阙,一女子色绝代,通词自媒,铁蟾固谢,托以不惯居此宅,女子薄怒挥之出,霍然而醒。越月余,目中见二圆物如前爆出,二小婢亦如前仍邀之往,已别构一宅,幽折窈窕,颇可爱。问此何地,曰佛桑,请题堂额,因为八分书佛桑香界字,女子再申前请,而意不自持,遂定情。自是恒梦游,久而女子亦昼至,禁铁蟾弗与所亲通,遂渐病剧。时方士李某以赤丸饵之,呕逆而卒,其事甚怪。始知前札,乃得心疾时作也。铁蟾聪明绝特,善诗歌,又工八分,驰骋名场,然以风流 自命,与人交 ,意气如云。邮筒走天下,中年忽慕神仙,遂生是魔障,迷罔以终。妖以人兴,象由心造,才意高广,翻以好异陨生,可惜也夫。
崔庄旧宅,厅事西有南北屋各三楹,花竹翳如,颇为幽僻。先祖在时,奴子张云会夜往取茶,目见垂鬟女子潜匿树下,背立向墙隅,意为宅中小婢,于此幽期。遽捉其臂,欲有所挟。女子突转其面,白如傅粉,而无耳目口鼻,绝叫仆地。众持烛至,则无睹矣。或曰旧有此怪,或曰张云会一时目眩,或曰实一黠婢,猝为人阻,弗能遁。以素巾幕面,伪为鬼状,以自脱也。均未知其审。然自是群疑不释,宿是院者,恒凛凛,夜中亦往往有声。盖人避弗居,斯鬼狐入之耳。又宅东一楼,明隆庆初所建,右侧一小屋,亦云有魅,虽不为害,然婢媪或见之。姚安公一日检视废书,于簏下捉得二獾。众曰:是魅矣。姚安公曰:獾弭首为童子缚,必不能为魅。然室无人迹,至使野兽为巢穴,则有魅也。亦宜斯皆空穴来风之义也。后西厅析属从兄垣居,今归从侄汝侗;楼析属先兄睛湖,今归侄汝份。子侄日繁,家无隙地,魅皆不驱自去矣。
甲与乙相善,甲延乙理家政。及官抚军,并使佐官政,惟其言是从,久而赀财皆为所乾没,始悟其奸,稍稍谯责之。乙挟甲陰事,遽反噬。甲不胜愤,乃投牒诉城隍,夜梦城隍语之曰:乙险恶如是,公何以信任不疑。甲曰:为其事事如我意也。神喟然曰:人能事事如我意,可畏甚矣,公不畏之,而反喜之,不公之绐而绐谁耶?渠恶贯将盈,终必食报,若公则自贻伊戚,可无庸诉也。此甲亲告姚安公者。事在雍正末年,甲滇人,乙越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