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和吉州庐陵县尉成士廉,两人都住在泗州下邳县。元和末年,他们结伴去京城等候调任,半路遇上下雨,便躲进洛阳西边的榆林店避雨。这客栈的掌柜穷得很,待客的东西都蒙着灰尘,唯独一张床还算干净,可早有个徒步的客人躺在上面歇脚了。店家向来看重车马富贵、轻慢徒步穷人,见辛、成二人带着仆从马匹到来,硬是把那步客赶到别的脏床上去。
那客人揉着惺忪睡眼正要起身,辛公平忽然拦住店家:"人有贤愚,哪是看车马定的?怎知这位不是高士?"转头对步客拱手:"您尽管躺着,我们另找地方就是。"
绿衣客连忙摆手:"使不得使不得。"却也没再推辞,倒头又睡了。
夜深人静时,辛、成二人摆开酒肉私语:"白日那番话,他必记着咱们的好。不如邀来同饮?"辛公平当即朝隔壁高喊:"我们这儿有些酒肉,先生可愿同享?"话音未落,那绿衣客已掀帘而入,自称名叫王臻。三人越聊越投机,酒过三巡,辛公平拍案感叹:"都说人是万物之灵,可明日吃什么都料不到,算什么灵呢?"
王臻抿嘴一笑:"我倒知道。明日午时二位会在磁涧王氏家用饭,菜蔬丰盛;夜里宿在新安赵家,能喝上肝羹。我脚程慢,白日跟不上,夜里再来寻你们。"说罢趁着天未亮就走了。
次日果然应验。在磁涧打听店家姓氏,正是王氏,恰逢他们布施僧人,把素斋余下的好菜全端来待客。到新安时,王臻突然出现,抓着二人手腕直呼:"神了!"从此每夜相会,预言无不应验。
走到阌乡地界,王臻忽然正色:"二位可知我真实身份?"见他们猜是隐士,摇头道:"我是阴间接驾的差吏。"见二人惊疑,又解释:"此番要迎的不是寻常人,是当今天子。五百甲马已埋伏左右,明日金天设宴,还请二位在华阴等候接应。"黄昏时分,他果然骑马带来半只羊半头猪,还有数斗美酒。
过华阴时,王臻对辛公平神秘低语:"接下来要见的,可是人间难遇的奇景。"成士廉急问为何撇下自己,王臻叹道:"神明也欺命薄之人啊。"详细嘱咐了入长安后的落脚处,约定五更天在灞桥古槐下相见。
辛公平依约前往,忽见旋风卷着尘土滚滚而来。他刚在槐树下站定,一队金甲骑兵已列阵眼前。王臻牵马招呼他上去,引见那位身高九尺的大将军。将军执礼甚恭:"早闻辛君仁厚,果然名不虚传。"当夜阴兵分五路潜入长安,将军带着亲卫驻进颜真卿祠堂。廊下摆开山海珍馐,王臻却时而拦着不让辛公平动筷:"阳间官职都由阴司定夺。按册该黜落二位,我特地为辛君求了个江都县主簿。"
三更时分,将军突然焦躁:"万神护驾,难近龙体!"王臻献计:"不如以夜宴腥膻引开众神。"果然奏效。只见宣政殿上歌舞正酣时,一个碧衫怪人持金匕首跪献天子。霎时间乐声骤停,宫人搀着眩晕的皇帝入内沐浴。不多时,六名绣着龙凤的青衣人抬碧玉舆而出,将军上前禀告:"甲胄在身不便行礼。"皇帝怅然道:"人间的声色犬马,说放下也就放下了。"
送驾队伍如风雷东去,王臻送辛公平回到开化坊王家,对空拱手:"替我谢过成兄。"扬鞭便消失在夜色中。后来辛公平果然得授江都县主簿,成士廉任瑕丘县丞。直到元和初年,这桩秘闻才由辛公平之子传出。
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,吉州卢陵县尉成士廉,同居泗州下邳县,于元和末偕赴调集,乘雨入洛西榆林店。掌店人甚贫,待宾之具,莫不尘秽,独一床似洁,而有一步客先憩于上矣。主人率皆重车马而轻徒步,辛、成之来也,乃逐步客于他床。客倦起于床而回顾,公平谓主人曰:“客之贤不肖,不在车徒,安知步客非长者,以吾有一仆一马而烦动乎?”因谓步客曰:“请公不起,仆就此憩矣。”
客曰:“不敢。”遂复就寝。
深夜,二人饮酒食肉,私曰:“我钦之之言,彼固德我,今或召之,未恶也。”
公平高声曰:“有少酒肉,能相从否?”一召而来,乃绿衣吏也。问其姓名,曰:“王臻。”言辞亮达,辩不可及。二人益狎之。酒阑,公平曰:“人皆曰‘天生万物,唯我最灵。’儒书亦谓人为生灵。来日所食,便不能知,此安得为灵乎?”
臻曰:“步走能知之。夫人生一言一憩之会,无非前定。来日必食于磁涧王氏,致饭,蔬而多品;宿于新安赵氏,得肝羹耳。臻以徒步,不可昼随,而夜可会耳。
君或不弃,敢附末光。”未明,步客前去。二人及磁涧逆旅,问其姓,曰:“王。”
中堂方馔僧,得僧之余悉奉客,故蔬而多品。到新安,店叟召之者十数,意皆不往,试入一家,问其姓,曰:“赵。”将食,果有肝羹。二人相顾方笑,而臻适入,执其手曰:“圣人矣!”礼钦甚笃。宵会晨分,期将来之事,莫不中的。
行次阌乡,臻曰:“二君固明智之者,识臻何为者?”曰:“博文多艺,隐遁之客也。”曰:“非也。固不识,我乃阴吏之迎驾者。”曰:“天子上僊,可单使迎乎?”曰:“是何言欤?甲马五百,将军一人,臻乃军之籍吏耳。”曰:“其徒安在?”曰:“左右前后。今臻何所以奉白者,来日金天置宴,谋少酒肉奉遗,请华阴相待。”黄昏,臻乘马引仆,携羊豕各半,酒数斗来,曰:“此人间之物,幸无疑也。”言讫而去。其酒肉肥浓之极。过于华阴,聚散如初,宿灞上,臻曰:“此行乃人世不测者也,辛君能一观。”成公曰:“何独弃我?”曰:“神祗尚侮人之衰也,君命稍薄,故不可耳,非敢不均其分也。入城当舍于开化坊西门北壁上第二板门王家,可直造焉。辛君初五更立灞西古槐下。”
及期,辛步往灞西,见旋风卷尘,迤逦而去。到古槐立未定,忽有风来扑林,转盼间,一旗甲马立于其前。王臻者乘且牵,呼辛速登。既乘,观马前后,戈甲塞路。臻引辛谒大将军。将军者,文余,貌甚伟,揖公平曰:“闻君有广钦之心,诚推此心于天下,鬼神者且不敢侮,况人乎?”谓臻曰:“君既召来,宜尽主人之分。”遂同行入通化门,及诸街铺,各有吏士迎拜。次天门街,有紫吏若供顿者,曰:“人多,并下不得,请逐近配分。”将军许之。于是分兵五处,独将军与亲卫馆于颜鲁公庙。既入坊,颜氏之先簪裾而来若迎者,遂入舍。臻与公平止西廊幕次,肴馔馨香,味穷海陆,其有令公平食之者,有令不食者。臻曰:“阳司授官,皆禀阴命。臻感二君也,检选事,据籍诚当驳放,君仅得一官耳。臻求名加等,吏曹见许矣。”居数日,将军曰:“时限向尽,在于道场,万神护跸,无计奉迎,如何?”臻曰:“牒府请夜宴,宴时腥膻,众神自许,即可矣。”遂行牒。牒去,逡巡得报,曰:“已敕备夜宴。”于是部管兵马,戌时齐进入光范及诸门。门吏皆立拜宣政殿下,马兵三百,余人步,将军金甲仗钺来,立于所宴殿下,五十人从卒环殿露兵,若备非常者。殿上歌舞方欢,俳优赞咏,灯烛荧煌,丝竹并作。俄而三更四点,有一人多髯而长,碧衫皂裤,以红为衤票,又以紫画虹霓为帧,结于两肩右腋之间,垂两端于背,冠皮冠,非虎非豹,饰以红,其状可畏。忽不知其所来,执金匕首长尺余,拱于将军之前,延声曰:“时到矣!”
将军频眉揖之,唯而走,自西厢历阶而上,当御座后,跪以献上。既而左右纷纭,上头眩,音乐骤散,扶入西阁,久之未出。将军曰:“升云之期,难违顷刻。上既命驾,何不遂行?”对曰:“上澡身否?”“然,可即路。”遽闻具浴之声。
三更,上御碧玉舆,青衣士六,衣上皆画龙凤,肩舁下殿。将军揖。“介胄之士无拜。”因慰问以“人间纷拿,万机劳苦,淫声荡耳,妖色惑心,清真之怀,得复存否”?上曰:“心非金石,见之能无少乱?今已舍离,固亦释然。”将军笑之,遂步从环殿引冀而出,自内阁及诸门吏,莫不呜咽。群辞,或收血捧舆,不忍去者。过宣政殿,二百骑引,三百骑从,如风如雷,飒然东去,出望僊门。
将军乃敕臻送公平,遂勒马离队,不觉足已到一板门前。臻曰:“此开化王家宅,成君所止也。僊驭已远,不能从容,为臻多谢成君。”牵辔扬鞭,忽不复见。公平扣门一声,有人应者,果成君也。秘不敢泄。更数月,方有攀髯之泣。
来年,公平授扬州江都县簿,士廉授兖州瑕丘县丞,皆如其言。元和初,李生畴昔宰彭城,而公平之子参徐州军事,得以详闻。故书其实,以警道途之傲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