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阳城里有个叫刘贯词的,大历年间的光景,跑到苏州一带讨生活。这日正走在街上,迎面撞见个姓蔡的秀才,生得眉目如画,神采飞扬。那蔡秀才一见他就热络得很,拉着他的手直喊"兄长",转头就提了羊肉好酒来请他。
酒过三巡,蔡秀才忽然搁下酒杯:"兄长如今漂泊江湖,图个什么呢?"刘贯词苦笑着搓搓手:"不过混口饭吃罢了。"蔡秀才眼睛一亮:"是定点在某处讨要,还是各处游走?"刘贯词望着屋檐滴落的雨水:"像蓬草似的,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飘。"
"那要攒够多少才罢休?"蔡秀才追问道。刘贯词伸出十根手指:"十万钱。"蔡秀才噗嗤笑出声:"飘着讨钱想攒十万,这不是没长翅膀还想上天么?就算运气好,也得耗上大半年。我在洛阳老家倒有些薄产,只是为避祸才流落至此,许久没往家里捎信了。"
说着突然抓住刘贯词的手腕:"不如劳烦兄长替我跑趟洛阳?路上盘缠我出,您这漂泊的指望,不用风吹日晒就能到手。"刘贯词还没回过神,怀里已经塞进沉甸甸的十万钱,还有封火漆封口的信。
蔡秀才压低声音:"客栈萍水相逢,本不该交浅言深。实话告诉您,我家住在渭水桥下,是龙族。您到那儿闭眼敲桥柱,自有人接应。见我母亲时,千万要让我妹妹出来相见——信里也特意嘱咐了。那丫头虽年纪小,机灵得很,百贯谢礼她定能办妥。"
刘贯词揣着信回到渭河边,只见桥下潭水深不见底,哪像有人家的样子?转念一想龙神总不会骗人,硬着头皮闭眼去敲桥柱。忽然听见有人应声,睁眼时石桥深潭全不见了,眼前朱门高耸,楼阁重重,穿紫衣的家仆正拱手相迎。
穿过三重庭院,厅上坐着位紫衣妇人,约莫四十出头,容貌端庄。刘贯词刚要行礼,那妇人先起身还礼:"犬子远游,三年杳无音信,难得先生千里送书。"说着眼圈就红了,"这孩子当年在龙宫受委屈,负气出走......"
刘贯词忙道:"既与令郎结为兄弟,令爱便是舍妹,该当一见。"妇人点头唤人,不多时屏风后转出个十五六岁的少女,明眸皓齿像画里走出来的。正要入席用膳,那妇人突然双目赤红,直勾勾盯着刘贯词咽喉。少女急忙按住母亲的手:"哥哥托付的客人,母亲岂能失礼?"
转头对刘贯词赔笑:"家母年迈,旧疾发作不便待客。兄长且收下这个。"说着让丫鬟捧来个黄铜碗,"此物值十万钱,兄长切莫贱卖。"刘贯词前脚刚跨出门槛,身后朱门楼阁瞬间变回冷清清的石桥。再看手里粗劣的铜碗,顶多值三五十文,不由暗骂龙女诓人。
此后每日在西市叫卖,总有人出价五百八百的。直到一年后的某个清晨,忽然来了个胡商,捧着碗的手直发抖:"这是罽宾国的镇国宝碗啊!自从四年前被龙子盗走,他们国家就连年战乱。"胡商压低声音,"听说龙王正在追查,您那位结拜兄弟怕是躲不过了。特意让您带着他妹妹相见,就是怕老龙忍不住把您当点心......"
五十天后,洛河水突然翻腾如沸,整整闹腾了一整天。刘贯词蹲在岸边数着日子,心想这该是蔡秀才回龙宫领罚的时候了。
洛阳刘贯词,大历中求丐于苏州。逢蔡霞秀才者,精彩俊爽之极,一相见意颇勤勤,以兄见呼贯词。既而携羊酒来宴,酒阑,曰:“兄今泛浮江湖间,何为乎?”曰:“求丐耳。”霞曰:“有所抵耶?泛行郡国耶?”曰:“蓬行耳。”
霞曰:“然则几获而止?”曰:“十万。”霞曰:“蓬行而望十万,乃无翼而思飞者也。设令必得,亦废数月。霞居洛中,左右亦不贫,以他故避地,音问久绝,意有所托。祈兄为回,途中之费,蓬游之望,不掷日月而得,如何?”曰:“固所愿耳。”霞于是遗钱十万,授书一缄,白曰:“逆旅中遽蒙周念,既无形迹,辄露心诚。霞家长鳞虫,宅渭桥下,合眼叩桥柱,当有应者,必邀入宅。娘奉见时,必请与霞小妹相见。既为兄弟,情不合疏,书中亦令渠出拜。渠虽年幼,性颇聪慧,使渠助为掌人,百缗之赠,渠当必诺。”贯词遂归。
到渭桥下,一潭泓澄,何计自达?久之,以为龙神不当我欺,试合眼叩之。
忽有一人应,因视之,则失桥及潭矣。有朱门甲第,楼阁参差,有紫衣仆拱立于前而问其意。贯词曰:“来自吴郡,郎君有书。”问者执书以入,顷而复出,曰:“太夫人奉屈。”遂入厅中,见太夫人者,年四十余,衣服皆紫,容貌可爱。贯词拜之,太夫人答拜,且谢曰:“儿子远游,久绝音耗,劳君惠顾,数千里达书。
渠少失意上官,其恨未减,一从遁去,三岁寂然。非君特来,愁绪犹积。”言讫,命坐。贯词曰:“郎君约为兄弟,小娘子即贯词妹也,亦当相见。”夫人曰:“儿子书中亦言。渠略梳头即出奉见。”俄有青衣曰:“小娘子来。”年可十五六,容色绝代,辩惠过人。既拜,坐于母下,遂命饮馔,亦甚精洁。方对食,太夫人忽眼赤,直视贯词,女急曰:“哥哥凭来,宜且礼待,况令消患,不可动摇。”
因曰:“书中以兄处分,令以百缗奉赠,既难独举,须使轻赍。今奉一器,其价相当,可乎?”贯词曰:“已为兄弟,寄一书札,岂宜受其赐。”太夫人曰:“郎君贫游,儿子备述。今副其诺,不可推辞。”贯词谢之。因命取镇国碗来。
又进食,未几,太夫人复瞪视,眼赤,口两角涎下。女急掩其口,曰:“哥哥深诚托人,不宜如此。”乃曰:“娘年高,风疾发动,祗对不得,兄宜且出。”女若惧者,遣青衣持碗,自随而授贯词,曰:“此罽宾国碗,其国以镇灾疠。唐人得之,固无所用,得钱十万即货之,其下勿鬻。某缘娘疾,须侍左右,不遂从容。”
再拜而入。
贯词持碗而行,数步,回顾碧溜危桥,宛似初到,而身若适下。视手中器,乃一黄色铜碗也,其价只三五耳,大以为龙妹之妄也。执鬻于市,有酬七百八百者,亦有酬五百者。念龙神贵信,不当欺人,日日持行于市。及岁余,西市店忽有胡客周视之,大喜,问其价。贯词曰:“二百缗。”客曰:“物宜所直,何止二百缗,但非中国之宝,有之何益。百缗可乎?”贯词以初约只尔,不复广求,遂许之。
交受,客曰:“此乃厨宾国镇国碗也,在,其国大穰,人民忠孝。此碗失来,其国大荒,兵戈乱起。吾闻龙子所窃,已近四年。其君方以国中半年之赋召赎,君何以致之?”贯词具告其实,客曰:罽宾守龙上诉,当追寻次,此霞所以避地也。阴冥吏严,不得陈首,藉君为邮送之耳。殷勤见妹者,非固亲也,虑老龙之馋,或欲相啖,以其妹卫君耳。此碗既去,渠亦当来,亦销患之道也。五十日后,漕洛波腾,浼灂竟日,是霞归之候也。”曰:“何以五十日然后归?”容曰:“吾携过岭,方敢来复。”贯词记之,及期往视,诚然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