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肃宗乾元元年的秋天，蜀州青城县衙里格外热闹。主簿薛伟正和县丞邹滂、县尉雷济、裴寮几位同僚处理公务。谁知天有不测风云，薛伟突然染上重病，高烧七日不退，最后竟像断了气似的直挺挺躺着。家里人摸着他心口还有一丝温热，怎么也不肯给他收殓，日夜守在榻前。
整整二十天过去，这天傍晚，薛伟突然长叹一声坐起身来。他娘子手里的药碗差点摔在地上，就听他哑着嗓子问："我这是昏睡多久了？"家人们又哭又笑地告诉他："整整二十个昼夜了！"薛伟急急忙忙整了整衣冠："快去衙门看看，几位大人是不是正在用饭？就说我醒过来了，有天大的奇事要说，请他们放下筷子来听。"
仆人小跑着赶到县衙，果然看见几位大人正要动筷子。听说薛主簿醒了要讲奇事，邹县丞的筷子还夹着块鱼肉呢，就连忙搁下了。众人赶到薛家，只见薛伟倚在榻上，开口就问："前些日子，诸位是不是让司户仆张弼去买鱼了？"见众人点头，他又转向张弼："渔夫赵干藏着条大鲤鱼不肯交，拿小鱼充数，是你在芦苇丛里把那条大鱼搜出来的吧？"张弼瞪圆了眼睛。薛伟接着说："进县衙大门时，司户吏和纠曹吏正在东西两边下棋。上台阶时，邹县丞和雷县尉在玩六博，裴县尉在吃桃子。张弼告发赵干私藏大鱼，裴县尉还命人打了赵干五鞭子。后来鱼送到厨子王士良手里，他乐呵呵地就要宰杀——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？"
满屋子人你看我我看你，冷汗都下来了。邹县丞结结巴巴地问："薛兄卧病在家，怎会知道这些细节？"薛伟苦笑道："因为那条被杀的鲤鱼，就是我啊！"
原来薛伟高烧不退时，只觉得浑身滚烫像在蒸笼里。忽然一阵眩晕，竟忘了病痛，拄着拐杖就往外走。出了城就像出笼的鸟儿般快活，不知不觉走到江边。见秋水澄澈如镜，他脱了衣裳就跳下去。正游得畅快，忽然感叹："做人哪有做鱼自在！"旁边一条鱼听见了就说："这有什么难？"不多时来了个骑着娃娃鱼的鱼头人，带着几十条鱼宣读河伯诏书，说薛伟向往江湖，特许他暂时化作东潭赤鲤。
"变成鱼后真是快活，三江五湖任我遨游。可那天饿得发昏，看见赵干的鱼饵明知是钩，还是心存侥幸——想着他认出我是县里主簿，总不敢杀我吧？谁知被钓上来后，我拼命喊张弼，他却只顾骂赵干藏私；进衙门时冲下棋的吏员大叫，他们只笑着说'好大的鱼'；求邹、雷、裴三位救命，他们倒催着厨子快宰；最后王士良按着我脖子下刀时，我这边鱼头落地，那边就醒过来了。"
满屋子人听得毛骨悚然。后来有人去问，赵干确实记得那鲤鱼嘴巴一张一合，张弼也说看见鱼鳃在动，可谁都没听见说话声。打那以后，邹滂、雷济、裴寮三位见了鱼肉就反胃，终身不再碰荤腥。薛伟病愈后仕途顺遂，最后做到华阳县丞才寿终正寝。
薛伟者，干元元年任蜀州青城县主簿，与丞邹滂、尉雷济、裴寮同时。其秋，伟病七日，忽奄然若往者，连呼不应，而心头微暖。家人不忍即殓，环而伺之。
经二十日，忽长吁起坐，谓家人曰：“吾不知人间几日矣？”曰：“二十日矣。”
曰：“即与我觑群官，方食否？言吾已苏矣，甚有奇事，请诸公罢箸来听也。”
仆人走视群官，实欲食。遂以告，皆停飨而来。伟曰：“诸公敕司户仆张弼求鱼乎？”曰：“然。”又问弼曰：“渔人赵干藏巨鲤，以小者应命，汝于苇间得藏者携之而来。方入县也，司户吏某坐门东，纠曹吏某坐门西，方弈棋。入及阶，邹、雷方博，裴啖桃实。弼言干之藏巨鱼也，裴五令鞭之。既付食工王士良者，喜而杀之，皆然乎？”递相问，诚然。众曰：“子何以知之？”曰：“向杀之鲤，我也。”众骇曰：“愿闻其说。”
曰：“吾初疾困，为热所逼，殆不可堪。忽闷，忘其疾，恶热求凉，策杖而去，不知其梦也。既出郭，其心欣欣然，若笼禽槛兽之得逸，莫我如也。渐入山，山行益闷，遂下游于江畔。见江潭深净，秋色可爱，轻涟不动，镜涵远空，忽有思浴意，遂脱衣于岸，跳身便入。自幼狎水，成人已来，绝不复戏，遇此纵适，实契宿心。且曰：‘人浮不如鱼快也，安得摄鱼而健游乎？’傍有一鱼曰：‘顾足下不愿耳，正授亦易，何况求摄。当为足下图之。’决然而去。未顷，有鱼头人长数尺，骑鲵来导，从数十鱼，宣河伯诏曰：‘城居水游，浮沉异道，苟非其好，则昧通波。薛主簿意尚浮深，迹思闲旷。乐浩汗之域，放怀清江；厌巘之情，投簪幻世。暂从鳞化，非遽成身。可权充东潭赤鲤。呜呼！恃长波而倾舟，得罪于晦；昧纤钩而贪饵，见伤于明。无惑失身，以羞其党。尔其勉之！’听而自顾，即已鱼服矣。于是放身而游，意往斯到。波上潭底，莫不从容。三江五湖，腾跃将遍。然配留东潭，每暮必复。”俄而饥甚，求食不得，循舟而行，忽见赵干垂钩，其饵芳香，心亦知戒，不觉近口。曰：‘我人也，暂时为鱼，不能求食，乃吞其钩乎！”舍之而去。有顷，饥益甚，思曰：‘我是官人，戏而鱼服，纵吞其钩，赵干岂杀我，固当送我归县耳。’遂吞之。赵干收纶以出。干手之将及也，伟连呼之，不听，而以绳贯我腮，乃系于苇间。既而张弼来，曰：‘裴少府买鱼，须大者。’干曰：‘未得大鱼，有小者十余斤。”弼曰：‘奉命取大鱼，安用小者！”乃自于苇间寻得伟而提之。又谓弼曰：‘我是汝县主簿，化形为鱼游江，何得不拜我？’弼不听，提之而行，骂之不已，干终不顾。入县门，见县吏坐者弈棋，皆大声呼之，略无应者，唯笑曰：‘可畏鱼，直三四斤余。’既而入阶，邹、雷方博，裴啖桃实，皆喜鱼大，促命付厨。弼言干之藏巨鱼，以小者应命，裴怒鞭之。我叫诸公曰：‘我是公同官，今而见擒，竟不相舍，促杀之，仁乎哉！”大叫而泣，三君不顾而付鲙手。王士良者，方持刃，喜而投我于机上，我又叫曰：‘王士良，汝是我之常使鲙手也，因何杀我，何不执我白于官人？’
士良若不闻者，按吾颈于砧上而斩之。彼头适落，此亦醒悟，遂奉召尔。”
诸公莫不大惊，心生爱忍。然赵干之获，张弼之提，县司之弈吏，三君之临阶，王士良之将杀，皆见其口动，实无闻焉。于是三君并投，终身不食。伟自此平愈，后累迁华阳丞乃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