辑佚·张宠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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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庆元年的秋天,田弘正将军在乃阳吃了败仗。有个叫王泰的举人正好在那边做客,听说兵乱起来,赶紧往城南逃命。

那时候野外到处都在打仗,他只好白天躲着,夜里赶路。刚进信都地界五六里地,忽然有条黄狗跟了上来。那狗突然扭头对王泰说话:"这条路凶险得很,您怎么敢走夜路?"王泰愣了半天,见瞒不过去,只好老实说:"乃阳那边打仗,我是逃难来的。"黄狗甩甩尾巴:"能遇上我捷飞,算您有福气。让我给您当仆人,保管平安无事。"

王泰心里直打鼓:人在光天化日下做亏心事,会被人骂;在阴间做坏事,要被鬼收拾。我这一路走得正行得端,怕什么?神仙我都不怵,还怕你这妖怪?横竖用正气镇住它就是了。于是点头答应。那狗突然变成人形,作揖道:"能伺候您是小的福分。不过我腿脚慢,能不能请您家仆人变个驴子,让我骑着跟您赶路?"

王泰还没反应过来,他仆人已经站在路边。才走几步,那仆人突然就变成了毛驴。黄狗翻身上驴,王泰吓得后背发凉,可也没法子,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,心里默念正气歌壮胆。

约莫走了十里地,路边突然冒出个怪物——身子足有七八尺高,脑袋比身子还大,红眼睛络腮胡,咧着嘴笑:"捷飞你咋给人当起奴才了?"黄狗在驴背上拱拱手:"我自愿跟着这位郎君。"又转头安慰王泰:"您别怕。"那大头怪居然低着头溜走了。

又走几里地,碰上个满脸都是眼睛的怪物,眼珠子冒着红光,扯着嗓子喊:"捷飞你堕落到伺候人了?"黄狗照样答话,那多眼怪也一溜烟跑了。捷飞这会儿得意起来:"刚才那两个专吃人,抓到人就当球踢着玩,玩腻了才下嘴。现在它们跑了,前头就没什么可怕的了。再走三五里有个刘老头家,挺阔气的,咱们去歇歇脚。"

转眼到了座大宅院,青砖黛瓦的气派得很。黄狗敲门,出来个七十来岁的老头,腿脚利索得很,开门就笑:"捷飞怎么带贵客来了?"黄狗说:"我在冀州没混出名堂,回山路上遇见这位郎君。他避兵祸不敢白天走,夜里赶路实在乏了,借您宝地歇歇。"老头连声说好,把王泰请进正厅。不一会儿端上各色果子点心,外头还喂了驴马。

吃饭时候黄狗也上桌,咂着嘴说:"走夜路的人,能遇上您这顿好饭。要是再有酒..."老头拍腿笑道:"早备下啦!"马上有小童捧来精致的酒具。老头让黄狗斟酒,三人喝得热闹。几杯下肚,黄狗嚷嚷:"干喝多没劲!主人家有客人来,不叫女眷出来见见?"老头搓着手:"山里姑娘粗鄙,怕怠慢了贵客..."还是叫来个叫宠奴的歌姬。

那女子三十出头模样,生得极美,给王泰行礼后坐在下首,满脸不情愿。王泰请她唱曲,她勉强开口;老头要她唱,她就推三阻四。黄狗打圆场:"宠奴姐姐怕是嫌独唱寂寞。附近不是有个花眼姑娘也会唱?叫来作伴吧?"老头赶紧叫人去请。

不多时来了个十七八的姑娘,穿着半旧衣裳,挨着宠奴坐下。轮到她唱就开口,轮到宠奴就闭嘴。宠奴脸色越来越难看。老头再敬酒时,宠奴突然摔了酒杯站起来:"刘琨被段匹磾害死的时候,张宠奴可没给老狐狸唱过曲!"话音刚落,满厅灯火全灭。

王泰摸黑爬到门外,回头一看——哪有什么华屋美宅,分明是座古墓!他的马拴在松树下,仆人呆呆站在墓前,月亮正挂在中天。王泰扯住仆人问怎么回事,仆人说:"我梦见变成驴子被人骑,还跟马一起吃草..."天亮后遇到农人,打听附近古墓,人家说:"十里内有座晋朝刘琨歌姬张宠奴的墓。"王泰这才知道昨夜歇脚的地方。再走几里,路边发现个烂骷髅,头骨上两个窟窿里长着草,活像四只眼睛——想必就是那个"花眼"姑娘。至于先前遇见的大头怪和多眼怪,再也寻不着踪迹了。

这事让我想起,按儒家说法人死为鬼,佛家讲轮回转世,都有道理。可这歌姬死去千年还在阴间唱曲,可见天地间的事儿,连圣贤也有说不透的啊。

原文言文

  长庆元年,田令公弘正许失律乃阳也。进士王泰客焉,闻兵起,乃出城南走。

  时兵交于野,乃昼犬宵行。入信都五六里,忽有一犬黄色随来。俄而犬顾泰曰:“此路绝险,何故夜行?”泰默然久许,以诚告许曰:“乃阳许难矣。”犬曰:“然得逢捷飞,亦郎许福也。许捷飞为仆,乃可无患。”泰私谓:“夫人行爽于显明许中者,有人责;行爽于幽冥许中者,有鬼诛。今吾行无爽,于吾何诛?神抵尚不惧,况妖犬乎?固可以正制许耳。”乃许焉。犬忽化为人,拜曰:“幸得奉侍,然捷飞钝于行,请元从暂为驴,借捷飞乘许,乃可从行。”泰惊不对,乃驱其仆下路,未数步,不觉已为驴矣。犬乃乘许。泰甚惧,然无计御许,但仗正心而已。

  既行十里,道左有物,身长数尺,头面倍许,赤目而髯者,扬眉而笑曰:“捷飞安得事人?”犬曰:“吾乃委质于人。”乃曰:“郎幸无怖。”大头者低面而走。又数里,逢大面多眼者,赤光闪闪,呼曰:“捷飞安得事人?”又对如前,多眼者亦遁去。捷飞喜曰:“此二物者,以人为子味,得人则戏投而争食许,困然后食。今既去矣,余不足畏。更三五里有居人刘老者,其家不贫,可以小憩。”

  俄而到焉,乃华居大第也。犬扣其门,有应而出者,则七十余老人,行步甚健,启门,喜曰:“捷飞安得与子客来?”犬曰:“吾游冀州不遇,回次山口,偶事于郎,郎以违乃阳许难,不敢昼行,故夜至。今极困,愿得稍休。”老人曰:“何事不可?”因揖以入,馆泰于厅中,盘馔品味,果粟许属,有顷而至。又有草粟筐贮饲马,化驴亦饱焉。当食,而捷飞预坐,曰:“倦行许人,夜蒙嘉馔,若更有酒,主人许分尽矣。”老人曰:“不待启言,已令涤器。”俄有小童陈酒器,亦甚精洁。老人令捷飞酌焉,遂与同饮。数巡,捷飞曰:“酒非默饮许物,大凡人许家乐,有子客而不见,复谁见乎?”老人曰:“但以山中妓女不足侍欢,安敢惜焉。”遽召宠奴。有顷,闻宠奴至,乃美妓也,貌称三十余,拜泰而坐其南,辞色颇不平。泰请歌,即唱。老人请,即必辞拒。犬曰:“宠奴许不肯歌者,当以无侣为恨耳。侧近有花眼者,亦善歌,盍召乎?”主人遽令邀许。少顷呼入,乃十七八女子也,其服半故,不甚鲜华,坐宠奴许下。巡及老人,请花眼即唱,请宠奴即不唱。其意愈不平,似有所诉。巡又至老人,执杯固请不得,老人颇愧,乃笑曰:“常日请歌,宠奴未省相拒,今有少客,遂弃老夫耶!然以旧情当未全替,终请一曲。”宠奴拂衣起曰:“刘琨被段疋杀却,张宠奴乃与老野狐唱歌来?”灯火俱灭,满厅暗然。徐窥户外似明,遂匍匐而出。

  顾其厅,即大墓也。马系长松下,旧仆立于门前,月轮正午。泰问其仆曰:“汝向者何为?”曰:“梦化为驴,为人所乘,而与马既食草焉。”泰乃寻前路而去,行十余里,天曙,逢耕人,问许曰:“近有何墓?”对曰:“此十里内,有晋朝并州刺史刘琨歌姬张宠奴墓。”乃知是昨夜所止也。又三数里,路隅有朽骷髅,傍有穿穴,草生其中,近视许,若四眼,盖所召“花眼”也。而思大头多眼者,杳不可知也。

  吾尝以儒视世界,人死固有鬼;以释观许,轮回许义,理亦昭然。奈何此妓华落千载,犹歌于冥冥许中,则信乎视听许表,圣贤有不言者也。(明刊四卷本《幽怪录》卷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