辑佚·齐饶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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饶州城里有个刺史齐推,他闺女嫁给了湖州参军韦会。长庆三年那会儿,韦会眼看妻子怀着身孕,自己又要进京候职,就把妻子送回鄱阳娘家。谁知这一送,竟送出了祸事。

十一月里,齐氏临盆那晚,屋里突然冒出个丈把高的金甲神将,提着大斧怒喝:"我乃梁朝陈将军!在这屋里住了几百年,你这妇人竟敢污我清净!"说着就要劈下来。齐氏吓得直讨饶:"小妇人肉眼凡胎,哪知道将军在此。求您高抬贵手,我这就搬走。"那神将撂下狠话:"再不搬就要你命!"

屋外守夜的婢女们听见哭喊,冲进来时只见齐氏汗如雨下,神志恍惚。等她把事情说完,天已蒙蒙亮。老管家赶紧禀报齐刺史,请求换个屋子。谁知这位齐大人是个倔脾气,压根不信鬼神之说,死活不同意。

到了夜里三更天,那陈将军又来了,这回更恼火:"昨日不知者不怪,今日明知故犯,饶你不得!"齐氏跪在床榻上连连磕头:"家父性子倔,不是妾身不肯搬。求您容我到天明,不等他吩咐就搬走。"神将这才气哼哼走了。

天还没亮透,齐氏就指挥婢女们洒扫厢房。正忙着搬床榻时,齐刺史下朝回来,问明缘由后勃然大怒,抄起板子把婢女们打得皮开肉绽:"产妇体虚容易见鬼,这等怪力乱神也信?"女儿哭着求情也不管用。当晚老爷子亲自守在女儿房外,还添了人手多点灯烛。

半夜里突然听见女儿惨叫,众人破门而入,只见齐氏头破血流,已经断气了。齐刺史悔得肠子都青了,觉得剁了自己都抵不过女儿性命,只好另设灵堂,派快马去给韦会报丧。

说来也巧,韦会因文书差错被吏部刷了下来,走小路往回赶,竟没遇上报丧的人。离饶州还有百来里地时,他突然看见路边屋舍前站着个女子,那身形步态活脱脱就是齐氏。韦会一把抓住随从:"你看那人,怎么像我媳妇?"随从摇头:"夫人是刺史千金,怎会在此?定是相貌相似。"

韦会越看越像,策马追上前去。那女子闪身进屋,半掩着门。韦会正犹豫是不是认错人,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:"韦郎好狠心!"定睛一看,可不就是齐氏!夫妻俩抱头痛哭,齐氏把陈将军索命的事说了,泪落如雨:"妾身本该有二十八年阳寿,如今有个法子能还阳,郎君可愿帮我?"

韦会攥着妻子冰凉的手:"夫妻本是一体,你要我赴汤蹈火都行。只是阴阳两隔,该当如何?"齐氏指着东边:"数里外有个教村童的田先生,此人古怪,你需步行前去,像拜见上官那样哭诉冤情。他必定辱骂捶打,你千万要忍,待他发作够了,我就能还阳。"说着突然推开韦会,"妾身已非活人,郎君骑马也追不上的。"

韦会扬鞭追着妻子飘忽的身影,追出几里地,果然看见道北有座草堂。齐氏驻足回望:"记住,任他如何折辱都不可动怒。"话音未落,人已消失不见。

韦会整了整衣冠,让仆人捧着名帖在前引路。草堂前学童说先生出门讨饭去了,韦会就捧着笏板恭候。过了半晌,来个戴破帽拖木屐的邋遢老汉,竟是田先生。韦会扑通跪倒,把妻子冤死的事哭诉一遍。老汉却瞪眼道:"老夫就是个教书的,哪管得了阴间事?快走快走!"

见韦会赖着不走,老汉招呼学童们:"这疯子胡言乱语,给我唾他!"几十个村童围上来吐口水,韦会纹丝不动。老汉又喊:"疯子不怕打,给我揍!"拳头像雨点般落下,韦会牙关咬出血来也不躲闪。最后老汉让人把他拖出去三次,他三次爬回来,额头都磕出血了。

老汉终于叹气:"罢了,看你诚心。"带他进内室设香案,让韦会跪着。忽然有黄衣人引着韦会魂魄向北飘去,来到座森罗殿。殿上坐着紫衣王者,韦会抬头一看——分明是田先生模样!

等阴差押来陈将军,那神将还振振有词:"这妇人玷污我宅院几百

那衙门里的差役皱着眉头禀报:"齐家的宅子都塌了,她回去也没地方住啊。"王爷捋着胡子想了想:"那就派人去修。"差役苦着脸直摇头:"哪儿哪儿都垮了,根本来不及修。"王爷一拍桌案:"总得让人回家!"

几个差役跑到门外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,回来时眼睛都亮了起来:"有个法子,让她的生魂回去就成!"王爷疑惑道:"生魂和活人有什么区别?"差役掰着手指解释:"就是寿数到了那天,会病得厉害却不见尸首。其他都和活人没两样。"

王爷把韦生叫来,把这番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。韦生扑通就跪下了,连连磕头求王爷成全。就这样,齐氏跟着丈夫拜别了阎王殿。那黄衫差役又领着他们往南走,出了城门就像走在悬崖边上,忽然脚下一空——再睁眼时,韦生已经跪在了先前那位先生的案桌前。

先生正襟危坐,神色凝重:"这事可千万保密。要不是看你诚心,断不能破例。你夫人尸身还停在旧屋里,赶紧写信回去安排下葬,葬了就能平安。记住别跟刺史说漏嘴,要是走漏风声,你这官可就当到头了。你夫人这会儿正在门外等着呢。"

韦生千恩万谢退出来,果然看见妻子站在马旁。这会儿她已经是活人模样,只是身子还虚着。韦生把行李往地上一扔,扶着妻子上马,自己骑着毛驴跟在后面。一面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回衙门,请他们安葬棺木。

刺史听说韦生要回来,早早就准备了帐篷酒席等着。接到信吓得直摇头,硬着头皮把棺材埋了,又派儿子抬着轿子去接人。见面后越看越纳闷,变着法子打听,韦生咬紧牙关不松口。到了夏天,刺史灌醉韦生套话,这才知道来龙去脉,当场就变了脸色。

没过多久,刺史突然得了怪病,拖了几个月就咽气了。韦生偷偷派人去找那位先生,却再也没找见踪影。齐氏后来吃饭生孩子都和常人一样,只是轿夫总感觉抬着空轿子似的。

这事我听说好些年了,一直半信半疑。直到太和二年秋天,在富平县尉宋坚尘的酒席上,碰见个在王府当参军的张奇——正是韦生的小舅子。他把这事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,还拍着胸脯保证:"我姐现在还好端端的,前些日子去瞧她,气色比从前还红润呢!"看来阴司的差事,还真不是瞎编的。

原文言文

  饶州刺史齐推女,适湖州参军韦会。长庆三年,韦以妻方娠,将赴调也,乃送归鄱阳,遂登上国。十一月,妻方诞之夕,忽见一人长丈余,金甲仗钺,怒曰:“我梁朝陈将军也,久居此室。汝是何人,敢此秽触!”举钺将杀之。齐氏叫乞曰:“俗眼有限,不知将军在此。比来承教,乞容移去。”将军曰:“不移当死。”左右悉闻齐氏哀诉之声,惊起来视,见齐氏汗流洽背,精神恍然,绕而问之,徐言所见。及明,侍婢白于使君,请居他室。使君素正直,执无鬼之论,不听。至其夜三更,将军又到,大怒曰:“前者不知,理当相恕,知而不避,岂可复容!”

  跳来将用钺。齐氏哀乞曰:“使君性强,不从所请。我一女子,敢拒神明?容至天明,不侍命而移去。此更不移,甘于万死。”将军者拗怒而去。未曙,令侍婢洒扫他室,移榻其中。方将辇运,使君公退,问其故,侍者以告,使君大怒,杖之数十,曰:“产蓐虚羸,正气不足,妖由之与,岂足遽信。”女泣以请,终亦不许。入夜,自寝其前,以身为援,堂中添人加烛以安之。夜分闻齐氏惊痛之声,开门入视,则头破死矣。使君哀恨之极,倍百常情,以为引刀自残不足以谢其女,乃殡于异室,遣健步者报韦会。

  韦以文籍小差为天官所黜,异道来复,凶讣不逢。去饶州百余里,忽见一室,有女人映门,仪容行步酷似齐氏,乃援其仆而指之曰:“汝见彼人乎?何以似吾妻也?”仆曰:“夫人刺史爱女,何以行此,乃人有相类耳。”韦审观之,愈是,跃马而近焉。其人乃入门,斜掩其扇。又意其它人也,乃不下马,过,回而视之,齐氏自门出,呼曰:“韦君忍不相顾?”遽下马视之,真其妻也。惊问其故,具云陈将军之事,因泣曰:“妾诚愚陋,幸奉巾栉,言词情礼,未尝获罪于君子。

  方欲竭节闺门,终于白首,而枉为狂鬼所杀。自检命籍,当有二十八年。今有一事,可以自救,君能相哀乎?”悲恨之深,言不尽意。韦曰:“夫妻之情,事均一体,鹣鹣翼坠,比目半无,单然此身,更将何往?苟有歧路,汤火能人。但生死异路,幽晦难知。如可竭诚,愿闻其计。”齐曰:“此村东数里,有草堂中田先生者,领村童教授,此人奇怪,不可遽言。君能去马步行,及门趋谒,若拜上官然,垂泣诉冤。彼必大怒,乃至诟骂,屈辱捶击,拖拽秽唾,必尽数受之,事穷然后见哀,即妾必还矣。先生之貌,固不称焉。晦冥之事,幸无忽也。”于是同行,韦牵马授之,齐氏哭曰:“今妄此身,故非旧日,君虽乘马,亦难相及。事甚迫切,君无推辞。”韦鞭马随之,往往不及。

  行数里,遥见道北草堂,齐氏指曰:“先生居也。救心诚坚,万苦莫退。渠有凌辱,妾必得还。无忽忿容,遂令永隔。勉之,从此辞矣。”挥涕而去。数步间,忽不见。韦收泪诣草堂,未到数百步,去马公服,使仆人执谒前引。到堂前,学徒曰:“先生转食未归。”韦端笏以侯。良久,一人戴破帽、曳木屐而来,形状丑秽之极,问其门人,曰:“先生也。”命仆呈谒,韦趋走迎拜,先生答拜曰:“某村翁,求食于牧竖,官人何忽如此?甚令人惊。”韦拱诉曰:“妻齐氏,享年末半,枉为梁朝陈将军所杀,伏乞放归,终其残禄。”因扣地哭拜。先生曰:“某乃村野鄙愚,门人相竞,尚不能断,况冥晦间事乎!官人莫风狂否?火急须去,勿恣妖言。”不顾而入。韦随入,拜于床前曰:“实诉深冤,幸垂哀宥。”先生顾其徒曰:“此人风疾,来此相喧,众可拽出。又复入,汝共唾之。”村童数十,竞来唾面,其秽可知。韦亦不敢拭,唾歇然后拜,言诚恳切。先生曰:“吾闻风狂之人,打亦不痛,诸生为吾击之,无折支败面耳。”村童复来群击,痛不可堪。韦执笏拱立,任其挥击。击罢,又前哀乞。又敕其徒推倒,把脚拽出,放而复入者三。先生谓其徒曰:“此人乃实知吾有术,故此相访。汝今归,吾当救之耳。”

  众童既散,谓韦曰:“官人真有心丈夫也,为妻之冤,甘心屈辱,感君诚恳,试为检寻。”因命入房,房中铺一净席,席上有案,置香一炉,炉前又铺席。坐定,令韦跪于案前,俄见黄杉人引向北行数百里,入城郭,廛里闹喧,一如会府。

  又如北,有小城,城中楼殿,峨若皇居,卫士执兵立坐者数百人。及门,门吏通曰:“前湖州参军韦某。”乘通而入,直北正殿九间,堂中一间卷帘设床案,有紫衣人南面坐者。韦入,向坐而拜,起视之,乃田先生也。韦复诉冤,左右曰:“近西通状。”韦乃趋近西廊,又有授笔砚者,乃为诉词。韦问:“当衙者何官?”曰:“王也。”吏收状上殿,王判曰:“追陈将军,仍检状过。”判状出,瞬息间,通曰:“捉陈将军到。”衣甲仗钺,有如齐氏言。王责曰:“何故枉杀平人?”将军曰:“自居此室已数百岁,而齐氏擅秽,再宥不移,忿而杀之,罪当万死。”王判曰:“明晦异路,理不相干。久幽之鬼,横占人室,不相自省,仍杀无辜,可决一百,配流东海之南。”

  案吏过状曰:“齐氏禄命,实有二十八年。”王命呼阿齐:“阳禄未尽,理合却回,今将放归,意欲愿否?”齐氏曰:“诚愿却回。”王判曰:“付案勒回。”

  案吏咨曰:“齐氏宅舍破坏,回无所归。”王曰:“差人修补。”吏曰:“事事皆隳,修补不及。”王曰:“必须放归。”出门商量状过,顷复入,曰:“唯有放生魂去,此外无计。”王曰:“魂与生人,事有何异?”曰:“所以有异者,唯年满当死之日,病笃而无尸耳。其它并同。”王召韦曰:“生魂只有此异。”韦拜请之,遂令齐氏同归,各拜而出。黄衫人复引南行。既出其城,若行崖谷,足跌而坠,开目即复跪在案前,先生者亦据案而坐。先生曰:“此事甚秘,非君诚恳,不可致也。然贤夫人未葬,尚瘗旧房,宜飞书葬之,到即无苦也。慎勿言于郡,苟微露于人,将不利于使君耳。贤阁只在门前,便可同去。”

  韦拜谢而出,其妻已在马前矣。此时却为生人,不复轻健。韦掷其衣驮,令妻乘马,自跨卫从之,且飞书于郡,请葬其柩。使君始闻韦之将到也,设馆,施纟惠帐以待之。及得书,惊骇殊不信,然强葬之,而命其子以肩舆迓焉。见之,益闷,多方以问,不言其实。其夏,醉韦以酒,迫问之,不觉具述,使君闻而恶焉。俄而得疾,数月而卒。韦潜使人觇田先生,亦不知所在矣。

  齐氏饮食生育,无异于常,但肩舆之夫不觉其有人也。余闻之已久,或末深信。太和二年秋,富平尉宋坚尘,因坐中言及奇事,客有王府参军张奇者,即韦之外弟,具言斯事,无差旧闻,且曰:“齐嫂见在,自归后已往拜之,精神容饰,殊胜旧日。”冥吏之理于幽晦也,岂虚语哉!(明刊四卷本《幽怪录》卷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