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朝元和年间,武陵郡开元寺有个叫惠照的老和尚,模样苍老身子瘦弱,最爱给人说吉凶祸福,一说一个准。这人性子孤僻,从不跟其他和尚扎堆,整天关着门独居,身边连个小沙弥都没有。每天就挨家挨户化缘,当地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头说:"照师父在这儿住了六十年,模样跟当年半点没变,就是谁也猜不透他到底多大岁数。"
元和初年,有个叫陈广的在巴州当小官,有天在蜀道上突然撞见惠照,激动得连连作揖:"求师父让我辞了官跟您修行吧!"老和尚点点头。当晚两人同住一家客栈,天还没亮呢,陈广一睁眼,老和尚早没影了,打那以后再没人见过惠照。可照老和尚自己说他是梁朝普通七年生的,查《梁史》一算,从丙午年到元和十年乙未,整整二百九十年,跟他说的分毫不差。后来有人拿梁、陈两朝的史书对照他讲的事,桩桩件件都能对上,这才知道老和尚真没扯谎。
后来又有位叫陈广的,考中孝廉在武陵做官。这位陈大人信佛,有天去开元寺拜见众僧。刚迈进惠照的禅房,老和尚又哭又笑拉住他:"陈大人怎么才来啊!"陈广懵了——压根不认识这老和尚啊?惠照却说:"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,得跟你秉烛夜谈。"第二天陈广真来了,老和尚这才打开话匣子:
"我本姓刘,彭城人,是宋孝文帝的玄孙。曾祖当过鄱阳王,祖父叫士弘,史书上都记着呢。我爹文章写得好,受齐竟陵王赏识,后来在齐梁年间当过会稽县令。我生在梁普通七年五月,三十岁才到陈朝做个小官。那时跟吴兴的沈彦文常喝酒吟诗。后来长沙王和始兴王招揽门客,我俩都在长沙王门下。等到始兴王谋反被杀,我们怕受牵连,干脆躲进深山老林,穿粗布衣吃野果子,寒冬酷暑都不换衣裳。"
"有天来个老和尚说我骨骼清奇能长生,沈彦文也求药,和尚却说他没有这个命。临别时和尚点化我:'名利场上争来斗去有什么意思?不如皈依佛门。'这话让我茅塞顿开,从此十五年不问世事。后来和陈彦文回建业,看见陈朝亡国后宫阙长满荆棘,遇见老熟人抱头痛哭。听说后主被押到长安,我俩就一路要饭跟去关中。"
"我是长沙王的老部下啊,听说他被流放瓜州,立刻赶去拜见。王爷正和沈妃喝酒,见我们跪在跟前,眼泪唰地就下来了:'家国都没了,骨肉分离,真是天意啊!'我在瓜州守到王爷去世,又守着沈彦文直到他咽气,这才剃度出家,在会稽山修行二十年,那时都一百岁了,还能日行百里呢!"
"后来跟个和尚到长安,正赶上武德六年。这些年走遍京洛、江南、蜀地、岭南,到如今二百九十岁啦,寒冬酷暑从不得病。贞元末年在这寺里梦见长沙王,他说十年后有个六世孙陈广会来武陵做官,让我等着。醒来就把你名字记在经书箱里。去年满十年,我天天在街上打听,昨儿个才从衙役那儿听说你真来了——你长得跟长沙王一个模子刻的!"
老和尚说着说着老泪纵横,翻出经箱给陈广看。陈广当场要拜师,惠照却说:"你先回吧,明儿再来。"第二天陈广再来,禅房早空了,元和十一年的事。
到了大和初年,陈广在巴州当差时,居然又在蜀道上遇见惠照!这回他死活要辞官跟着修行,老和尚答应了。结果历史重演——天没亮人又溜了。算算从梁普通七年到元和十年,可不就是二百九十年么?拿史书一对,老和尚说的句句属实。
唐元和中,武陵郡开元寺有僧惠照,貌衰体羸,好言人之休戚而皆中。性介独,不与群狎,常闭关自处,左右无侍童。每乞食于里人,里人有年八十余者云:“照师居此六十载,其容状无少异于昔时。但不知其甲子。”和初,广为巴州掾,于蜀道忽逢照,惊喜再拜曰:“愿弃官従吾师,为物外之游。”照许之。其夕偕舍于逆旅氏。天未晓,广起,而照已去矣。自是竟不知所往。然照自梁普通七年生,按《梁史》,普通七年,岁在丙午,至唐元和十年乙未,凡二百九十年,则与照言果符矣。愚常以梁、陈二史,校其所说,颇有同者,由是益信其不诬矣。
后有陈广者,由孝廉科为武陵官。广好浮图氏,一日,因谒寺,尽访群僧。至惠照室,惠照见广,且悲且喜曰:“陈君何来之晚耶!”广愕然,自以为平生不识照,则谓曰:“未尝与师游,何见讶来之晚乎?”照曰:“此非立可尽言,当与子一夕静语耳。”广异之。后一日,仍诣照宿,因请其事。照乃曰:“我,刘氏子,彭城人,宋孝文帝之玄孙也。曾祖鄱阳王休业,祖士弘,并详于史氏。先人以文学自负,为齐竟陵王子良所知。子良招召贤俊文学之士,而先人预焉。后仕齐梁之间,为会稽令。吾生于梁普通七年夏五月,年三十方仕于陈,至宣帝时为卑官,不为人知。与吴兴沈彦文为诗酒之交。后长沙王叔坚与始兴王叔陵皆广聚宾客,大为声势,各恃权宠,有不平心。吾与彦文俱在长沙之门下。及叔陵被诛,吾与彦文惧长沙之不免,则祸且相及,因偕循去,隐于山林。因食橡栗,衣一短褐,虽寒暑不更。一日,老僧至吾所居,曰:‘子骨甚奇,当无疾耳。’彦文亦拜请其药,僧曰:‘子无刘君之寿,奈何虽饵吾药,亦无补耳。’遂告去。将别,又谓我曰:‘尘俗以名利相胜,竟何有哉唯释氏可以舍此矣。’吾敬佩其语,自是不知人事,凡十五年。又与彦文俱至建业。时陈氏已亡,宫阙尽废,台城牢落,荆榛蔽路,景阳结绮,空基尚存,衣冠文物,阒无所观。故老相遇,捧袂而泣曰;‘后主骄淫,为隋氏所灭,良可悲乎!’吾且泣不能已。又问后主及陈氏诸王,皆入长安,即与彦文挈一囊,乞食于路,以至关中。吾,长沙之故客也,恩遇甚厚,闻其迁于瓜州,则又径往就谒。长沙少长绮纨,而又早贵,虽流放之际,尚不事生业。时方与沈妃酣饮,吾与彦文再拜于前,长沙悲恸久之,洒泣而起,乃谓吾曰:‘一日家国沦亡,骨肉播迁,岂非天耶!’吾自是留瓜州。数年而长沙殂。又数年,彦文亦亡。吾因髡发为僧,遁迹会稽山佛寺,凡二十年,时已百岁矣。虽容状枯瘠,而筋力不衰,尚日行百里。因与一僧同至长安。时唐帝有天下,建号武德,凡六年矣。吾自此,或居京洛,或游江左,至于三蜀五岭,无不往焉。迨今二百九十年矣,虽烈寒盛暑未尝有微恙。贞元末,于此寺尝梦一丈夫,衣冠甚伟,视之,乃长沙王也。吾迎延坐话旧,伤感如平生。而谓吾曰:‘后十年,我之六世孙广当官于此郡。师其念之。’吾因问曰:‘王今何为’曰:‘冥官甚尊。’既而泣曰:‘师存,而我已六世矣。悲夫!’吾既觉,因纪君之名于经笥中。至去岁,凡十年,乃以君之名氏访于郡人,尚讶君之未至。昨因乞食里中,遇邑吏,访之,果得焉。及君之来,又依然长沙之貌。然自梦及今,十一年矣,故讶君之晚也。”已而悲惋,泣下数行。因出经笥示之。广乃再拜,原执履锡为门弟子。照曰:“君且去,翌日当再来。”广受教而还。明日,至其居,而照已遁去,莫知其适。时元和十一年。
至大和初,广为巴州掾,于蜀道忽逢照,惊喜再拜曰:“愿弃官従吾师,为物外之游。”照许之。其夕偕舍于逆旅氏。天未晓,广起,而照已去矣。自是竟不知所往。然照自梁普通七年生,按《梁史》,普通七年,岁在丙午,至唐元和十年乙未,凡二百九十年,则与照言果符矣。愚常以梁、陈二史,校其所说,颇有同者,由是益信其不诬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