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州望仙桥边住着个姓周的读书人,娶了个泼辣媳妇。这妇人三天两头欺负婆婆,每逢年节,偏要披麻戴孝去堂前拜见,明摆着咒婆婆早死。周生是个孝顺人,偏又性子软,管不住媳妇,只能天天写状子烧给城隍爷,求神明收了这恶妇让老母安生。连烧九道状纸都没动静,气得他在神像前拍桌子:"您老人家到底灵不灵验?"
这天夜里,周生梦见个差役提着灯笼来唤他。跟着走进城隍庙,只见青面獠牙的判官分列两旁,香炉里青烟直冒。城隍爷一拍惊堂木:"你媳妇的恶行我岂不知?可查你命簿,这辈子就这一个妻室,还得靠她生两个儿子。你这样的孝子,总不能断了香火吧?"周生急得直磕头:"这毒妇把家宅闹得鸡犬不宁,哪还能有什么子嗣?"
城隍爷捋着长须问:"当年谁做的媒?"听说是范、陈二人,立刻派阴差锁来。两个媒人跪在堂前直喊冤:"姑娘家闺阁里什么品性,我们外人哪能知晓?"周生反倒帮着求情:"他们不过热心说媒,并非存心害人。"又献计道:"妇人再凶,没有不怕鬼神报应的。求您把她拘来吓唬吓唬,说不定能改过。"
城隍爷闻言大笑:"好主意!不过对善人我才和颜悦色,治恶妇得换个模样。"说着袖子往脸上一抹,顿时变成靛青脸、红头发,眼睛铜铃般瞪着。两旁小鬼举起刀山油锅,夜叉拖着铁链哗啦啦响。那悍妇被押来时,早吓得瘫软在地。城隍爷把她的罪状一条条念完,夜叉立刻揪住头发要往油锅里扔。妇人哭嚎着赌咒发誓再不敢犯,周生和媒人也连连磕头求情。
"看你丈夫面上,饶你这次!"城隍爷声如雷霆,"再犯就真下油锅!"第二天夫妻俩说起相同的梦,那妇人从此端茶倒水伺候婆婆,后来果然生下两个大胖小子。
湖州才子沈炳震有回在书房打盹,梦见青衣人引他走进竹林深处。丈高的铜镜前照一照,竟见自己头戴方巾脚蹬红鞋,分明是前朝打扮。再照第三回,更成了穿蟒袍玉带的官老爷。忽然有个老家仆扑通跪倒:"老爷可记得老奴?当年跟着您赴任大同兵备道,转眼二百多年啦!"说着捧出泛黄的文书,"地府文信王要审刘七案里五百冤魂,这是您当年劝阻总兵杀降的凭证!"
青衣人问他要坐轿还是步行,老家奴急得直跺脚:"堂堂监司大人岂能步行!"八抬大轿抬着沈炳震来到森罗殿。只见文信王白须飘飘坐在上头,五百个无头鬼黑压压挤在阶下,脖腔里喷出的血腥气熏得人作呕。那总兵穿着金甲争辩:"这些降卒反复无常,不杀必成后患!"话没说完,满地头颅突然蹦起来咬他裤腿。
文信王翻着文书道:"沈大人确有手书劝阻,罪过不大。倒是总兵杀降虽为公事,终究欠下血债。"转头对群鬼说:"此事拖了二百年,今日判你们各寻生路。至于沈炳震——"王爷捋须一笑,"来世罚作富家小姐,治治他优柔寡断的毛病!"
沈炳震惊醒时,家人正围着他哭——原来他已昏死一昼夜。只记得森罗殿外有副金对联:"阴间律例全无,那有法重情轻之案件;天上算盘最大,只等水落石出的时辰。"
苏州吴三复的父亲本是富户,晚年欠债累累。有天老爷子把儿子叫到跟前:"我要是死了,债主也就死心了。"说完竟真上了吊。好友顾心怡知道后,假装请乩仙降神。吴三复刚焚香跪拜,乩笔就刷刷写道:"逆子!见父寻死既不阻拦又不施救,阴司迟早索你性命!"吓得吴三复瘫在地上直磕头,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。
那乩盘上的字迹又动了,这回写得明明白白:"我这当爹的实在心疼儿子,思来想去只有个法子——你拿出三千两银子交给顾心怡,让他建座斗姥阁。一来超度我的亡魂,二来消你的罪孽,才能躲过死劫。"蒋三复把这番话翻来覆去琢磨,越想越觉得在理,当即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去找顾心怡,还立了字据作凭证。
顾心怡这头装模作样推辞,扭捏得像被人拿刀逼着才收下银子似的。转头就备了酒菜,把蒋三复灌得烂醉如泥,暗地里指使家仆把字据偷出来烧了个干净。
等蒋三复酒醒回家,发现字据不翼而飞,急急忙忙催顾心怡动工建阁。谁知顾心怡把脸一板:"我何曾收过你的银子?"蒋三复这才恍然大悟着了道,可那时家底还厚实,也就没跟他计较。
转眼过了几年,蒋三复穷得揭不开锅,硬着头皮去找顾心怡借钱。那三千两银子在顾心怡手里利滚利,早翻了好几番。顾心怡正琢磨着施舍他三百两,他叔叔在旁冷笑:"要是给了这三百两,反倒坐实了当年收他三千两的事。小不忍则乱大谋啊!"顾心怡连连称是,半个铜板都没掏。蒋三复气得告到官府,可空口无凭,衙门根本不理。
这年腊月祭灶刚过,蒋三复写了状纸到城隍庙哭诉。谁曾想烧完状纸才三天,他就咽了气。又过三天,顾心怡和他叔叔竟同时暴毙。那晚巷子里的邻居都看见,苏州城隍庙的灯笼把整条街照得通红。这是乾隆二十九年四月的事。
再说苏州史家巷的蒋申吉,他儿子娶的徐氏媳妇才十九岁,小两口平日恩爱得很。这日正逢孩子满月,徐氏忽然备了酒菜,拉着丈夫的手泪如雨下:"这是诀别酒了。咱们的缘分到头啦,昨儿冤家已经找上门,这回怕是躲不过了。"蒋少爷还当她说胡话,柔声细语地哄着。
突然徐氏摔了酒杯,柳眉倒竖杏眼圆睁,完全变了个人似的。她扑到床上朝着西面厉声尖叫:"万历十二年影光书楼的事还记得吗?你们俩合谋害我,我死得好惨啊!"喊着喊着竟抬手抽自己耳光,打得满脸是血,又抓起剪刀往身上扎。那口音分明是个山东汉子。蒋家老小跪了一地苦苦哀求,她却越发癫狂,这般闹腾了整整三日。
蒋家请来位得道高僧,刚走到大门口,徐氏就厉声呵斥:"我是你蒋家祖宗,敢叫秃驴来驱我?"转眼又变成蒋家老太爷的腔调,把奴婢名字叫得一字不差,数落子孙句句在理。等和尚真进了门,徐氏尖叫着"秃驴快滚",等和尚一走,又破口大骂:"谁家媳妇屋里能天天住和尚?"和尚对蒋申吉摇头:"这是二百多年前的冤孽,老衲实在无能为力。"果然当天徐氏就断了气,死时面容扭曲得像撕碎的绸缎。这是同年二月的事。
江苏布政司的书吏王文宾大白天打盹,忽听窸窸窣窣的声响,睁眼看见个穿粗布衣裳的衙役,顿时头晕目眩跟着走了。来到座森严大殿,堂上坐着两位官员:白胡子老头居上座,麻脸黑须的壮年人陪坐。台阶下金丝笼里关着个猪不像猪的怪物,尖嘴绿毛,瞧见王文宾就龇牙咧嘴要扑上来。
白胡子官员招他近前问道:"五十三两银子的事可还记得?"王文宾一头雾水。麻脸官员笑道:"是前朝海运案的船价啊!"王文宾这才想起,自己前世也是书吏,经手过明朝海运废止后追缴船价的案子。当时船工们凑钱行贿,却被中间人私吞,逼得有人上吊。那笼外衣衫褴褛瞪着他的,正是冤死的船工。
两位官员点头:"既然冤有头债有主,我们自会抓那中饱私囊的。你且还阳去吧。"王文宾跟着鬼差往回走时,望着黄沙漫天,忍不住问:"那笼子里想吃我的是何物?"鬼差笑道:"这叫波儿象,专吃罪大恶极之人,就像阳间说的'投喂豺虎'。"正说着被鬼差推下河,惊醒时发现家人围在榻前哭作一团——原来他已昏迷三日了。
河间府有个丁姓无赖,专干些下流勾当。听说某处有狐仙惑人,他反倒递名帖要结拜。当晚果然来个自称吴清的老狐狸,五十来岁模样,两人称兄道弟好不热络。这狐兄真有神通,丁某要什么给什么,惹得他到处吹嘘"交人不如交狐"。
有年元宵将近,丁某突发奇想:"兄长能带我去扬州看灯会么?"狐仙拍胸脯保证:"你穿我的衣裳闭着眼,两千里路转眼就到。"果然腾云驾雾时,忽听戏台上关公出场锣鼓震天,老狐狸吓得魂飞魄散,撒手就跑。丁某直接从半空栽到看客席上,被当成妖怪扭送县衙,审了半天才押回原籍。
后来狐仙解释:"愚兄天生胆小,听见关帝爷出来就慌,又惦记你嫂子..."丁某惊奇:"狐也娶妻?"老狐狸讪笑:"不过是迷惑了邻家李姑娘。"丁某色心大起非要见"嫂嫂",老狐狸便给他件隐身袄。这李姑娘被狐精缠得痴痴呆呆,突然得了个真人男子,反倒日渐红润。老狐狸醋意大发,竟跟丁某比起那话儿:"你们人就是占便宜,哪像我们畜生..."说着还掏出家伙证明,果然尖细带毛。后来老狐狸偷回隐身袄,丁某翻窗时摔个正着,被李家当妖怪泼狗血灌粪水,吃足了苦头。
丁恺把实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家人,可谁都不信他。幸好那姑娘心里向着他,悄悄替他解围说:"他也是被狐狸精迷住了,不如送他回家吧。"丁恺这才脱身回家,一肚子火要找狐狸算账,可那狐狸精躲得没影儿。
当天夜里,他家大门上突然贴了张字条,墨迹淋漓写着:"陈平偷嫂子,活该遭报应。从今往后,咱们分灶吃饭!"这狐狸精倒会引经据典,把汉朝陈平的典故都搬出来了。
打那以后,丁恺跟那姑娘断了往来,可狐狸精照样往姑娘家跑。姑娘家里又是设坛作法又是踏罡步斗,怎么都赶不走它。后来姑娘一胎生了四个小子,脸蛋儿跟人一模一样,就是屁股后头多根尾巴。这几个小崽子落地就会走路,还挺孝顺,经常跟着狐狸爹上山摘野果孝敬娘亲。
有一天狐狸精突然哭着来找姑娘:"咱俩缘分到头了。昨儿个泰山娘娘知道我迷惑妇人,罚我去修进香御路,永远不准离开。我得带着四个孩子一起走。"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把小斧头:"孩子们要是不砍断尾巴,永远修不成人身。你是人,替我了结这桩心事吧。"姑娘含着泪照办,四个小崽子挨个儿磕了头,跟着狐狸爹走了。
说到酆都县衙役丁恺,有回往夔州送公文。路过鬼门关时看见块石碑,上头"阴阳界"三个大字鲜红如血。他摸着石碑转悠,一不留神竟过了界。再想回头,早找不着路了。硬着头皮往前走,撞见座破庙,里头神像掉漆落色,旁边站着的牛头鬼差满身蛛网。丁恺心软,用袖子给牛头鬼掸了掸灰。
又走二里地,听见哗哗水响。河对岸有个妇人在洗菜,那菜紫莹莹的,叶子层层叠叠像荷花。走近一瞧,竟是他死去的媳妇!媳妇吓得菜篮子都打翻了:"你怎么到阴间来了?"丁恺说了缘由,指着菜问:"这紫乎乎的是啥?"媳妇叹气:"我死后嫁给牛头鬼了,就住河西槐树下。这是世上投胎的胎盘,洗十次的能投富贵人家,洗两三回的当普通人,不洗的就成糊涂虫。"
正说着,突然有人砸门。丁恺吓得钻床底,媳妇开门迎进来个牛头人。那鬼把牛头面具往桌上一扔,露出张和善面孔,嚷嚷着:"累死我了!今儿陪阎王爷审案子,站得脚后跟生疼,快烫壶酒来。"忽然抽抽鼻子:"有活人味儿!"媳妇只好把丁恺拽出来磕头求情。牛头鬼一拍大腿:"这不白天给我擦灰的恩公嘛!明儿我偷查生死簿,要阳寿未尽就送你回去。"
第二天牛头鬼回来,乐呵呵拎着块腐肉:"张财主背上的烂肉,你带回去能治他的背疮,保管发横财!"果然,丁恺回阳间后,用这腐肉治好了张财主的怪病,赚了五百两银子。
再说浙江石门县的税吏李念先,下乡收租摸黑赶路。远远看见茅草屋里有灯光,走近了听见呻吟声。他拍门喊:"收税的公差借个宿!"里头只传出微弱的回应:"自己推门..."进屋就见个纸片似的病人躺着,说全家死绝就剩他一个。李念先掏钱让他买酒,那人晃晃悠悠出了门。
油灯突然灭了,草堆里簌簌作响。李念先打火石一照——妈呀!站着个蓬头鬼,脸上两个血窟窿。他退一步,鬼进一步,吓得撞开篱笆就跑。那鬼踩着枯草哗哗追,追到酒馆门口才栽倒。后来才知道,追他的是那病人的老婆,死了没下葬,被活人气一冲就诈尸了。
杭州东青巷的周家更邪门,大厅夜夜站着个红袍大官,胸口以下空荡荡能看见后背的画。周家小公子病中听见那鬼商量:"明天他喝药时,咱们变药渣钻进去扯他肠子!"第二天郎中开的药,孩子死活不肯喝。家里挂上钟馗像,那鬼还嘲笑:"这近视眼连人鬼都分不清!"后来鬼觉得周家气数未尽,抓了个属猪的仆人顶替才罢休。
杭州有个叫刘以贤的画师,最擅长画人像。他邻居家是父子俩相依为命过日子。这天老头子死了,儿子出门买棺材,临走前托另一个邻居请刘以贤来给亡父画像。
刘以贤提着画箱进了门,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影。他琢磨着死者肯定在楼上,就轻手轻脚踩着梯子上楼。刚在死人床边坐下,抽出画笔,那尸体突然直挺挺坐起来了!刘以贤心里咯噔一下,知道这是遇上诈尸了,硬是坐着没敢动。那尸体也不动弹,就闭着眼张着嘴,脸上的皮肉一抽一抽的。
刘以贤心想这会儿要是逃跑,尸体准得追上来,干脆硬着头皮画吧。他铺开纸蘸了墨,照着尸体的模样描画起来。怪的是他每动一下笔,那尸体也跟着动一下。刘以贤扯着嗓子喊人,外头半点回应都没有。正着急呢,死者的儿子回来了,上楼看见老爹直愣愣坐着,吓得当场昏死过去。接着又有个邻居上来,一见这情形,连滚带爬摔下了楼。
刘以贤急得满头汗,只能咬牙撑着。这时候抬棺材的来了,他忽然想起老辈人说诈尸怕扫帚,赶紧喊:"快拿扫帚来!"那几个抬棺的一听就明白,抄起扫帚冲上楼,往尸体身上一扫,那尸首立刻倒下了。大伙儿赶紧给吓昏的人灌姜汤,七手八脚把尸体装进了棺材。
扬州有个叫莺娇的妓女,二十四岁那年决心从良。有个姓柴的商人要纳她做妾,连婚期都定好了。偏巧有个姓朱的太学生迷恋她,硬塞了十两银子要春风一度。
莺娇收了银子,骗他说:"等成亲那晚,你来我房里。"到了日子,朱某兴冲冲赶来,却见柴家门口张灯结彩,莺娇早就坐着花轿进门了。朱某知道上了当,垂头丧气回去了。
过了一年多,莺娇得痨病死了。这天夜里朱某忽然梦见莺娇穿着黑衫子闯进他家,说了句"我来还债"就没了影。第二天清早,他家母牛竟生下一头通体乌黑的小牛犊,见了朱某就亲热地往跟前凑。后来把这牛卖了,不多不少正好卖了十两银子。您说这风月债,连阎王爷都算得清清楚楚呢!
常州有个马秀才,说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北楼读书。窗户正对着卖菊花王老汉的露台。有天大清早,他趴在窗口看见王老汉在台上浇花,浇完正要下来,碰上个挑粪的非要上台帮忙。老汉不乐意,两人在湿滑的台阶上推搡起来。那台阶又窄又陡,老汉使劲一推,挑粪的仰面摔下去,两桶粪正好压在心口,当场就断气了。
老汉吓得魂飞魄散,偷偷把尸体拖到河边,还故意把粪桶摆在旁边,回家蒙头就睡。马秀才年纪小,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,没敢声张。天亮后河边发现死人的消息传开了,官府来验尸说是失足摔死的,邻居们也都说不知情,就这么草草埋了。
转眼九年过去,马秀才中了生员。有天他正在老地方教书,远远看见个挑粪的晃晃悠悠走过来,吓得以为冤魂索命来了。结果那人绕过王家,进了隔壁李家。正纳闷呢,听说李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。马秀才这才明白,敢情是挑粪的转世投胎来了。
又过了七年,李家小子长大了,整天就知道玩鸟。王老汉八十多岁了,还是天天侍弄菊花。这天老汉正在台上浇花,李家孩子在楼上放鸽子。一群鸽子落在花台栏杆上,孩子扔石子赶鸽子,不小心打中老汉。老汉脚下一滑,摔下去当场咽了气——跟当年挑粪的死法一模一样。
京城金鱼胡同住着个叫徐四的摆牙喇,家里穷得叮当响,五间屋子跟兄嫂同住。有天刮大风,嫂子说:"就一铺热炕,咱俩避嫌,我回娘家睡去。"半夜二更天,突然来了个穿貂裘的俊俏少年,进门就哭:"救救我!其实我是女子,让我躲一宿,这身皮袄送您。"说着解开包袱,里头金银珠宝闪闪发亮。
徐四看得心头直跳,又怕惹祸,借口找邻居商量,跑去善觉寺找老和尚圆智。谁知寺里有个无赖和尚,冒充徐四回家,摸黑上了人家的炕。偏巧徐四哥哥半夜回来取衣服,看见炕下有男人鞋,以为妻子与小叔子通奸,挥刀就把两人脑袋砍了。等真相大白,那女子头颅挂在城门示众,始终没人来认领。徐四不忍心,变卖那些首饰,给这可怜女子办了后事。
康熙五十九年山东巡抚过寿,下属们送了好多活羊。这天刑名师爷张先生喝多了回房,听见帐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,以为同僚在偷情,猛地掀开帐子——您猜怎么着?竟是两只送礼的白羊在行苟且之事!这事儿后来成了衙门里最大的笑话。
话说那张姓男子突然就昏倒在地,自己抽自己耳光,嘴里还骂骂咧咧:"老不死的真可恨!我跟谢郎等了四百七十年才得相聚,多不容易啊!又被你给搅散了。破坏人家姻缘,这罪过可饶不得!"骂完又啪啪抽自己嘴巴。
抚军大人听说这事赶来看热闹,笑着劝道:"谢家娘子何必动这么大肝火。我今日本来就是要放生行善,干脆把你们这几百只都放了,让你们自个儿配对去,成全这段姻缘如何?"
张某一听这话,立马磕头如捣蒜:"谢大人恩典!"说完一个鲤鱼打挺就站起来了。这事儿后来被梁瑶峰相公当笑话讲。
再来说个鬼神应劫的故事。本朝开国那会儿,有个姓顾的想煽动常熟、无锡两地百姓造反。有个机灵鬼知道这事成不了,又不好明着阻拦,就出主意说:"某村关帝庙灵验得很,不如去求个签。把周将军那把一百二十斤的铁刀扔河里占卜:要是沉了就是凶兆,不能起兵;要是浮起来就是吉兆,可以起兵。"他本想着铁刀肯定沉底,这样就能阻止大伙儿造反。
结果你猜怎么着?先在庙里烧香祷告,再把铁刀往河里一扔,那刀竟像片芭蕉叶似的漂在水面上!这下可把众人乐坏了,当天就拉起几万人马造反。没过多久朝廷大军杀到,把这伙人剿得干干净净。
乾隆丙寅年夏天,江阴县徐甲家闹鬼闹得厉害。灶台自个儿着火,饭甑里突然插满箭,夜里鬼哭狼嚎没个消停,街坊四邻都不得安生。当时县令刘翰长是广西来的名士,先是求神拜佛不管用,又请道士做法事还是没用。最后托人写了篇祭文到城隍庙祷告,县令亲自沐浴更衣把祭文烧了,还在庙里住了一宿等回音。
第二天炉灰堆里冒出"楚陶"俩字。县令就问徐甲:"你莫非跟个姓陶的楚人有仇?"徐甲吓得直哆嗦,这才吐露实情:原来他年轻时去武昌找亲戚,半路得了重病被同伴扔在路边等死。幸亏有个乞丐分他干粮,带着他一起讨饭。个把月后病好了,那乞丐仗着身强力壮抢同伴饭食,省下来给徐甲凑盘缠回家。
后来徐甲靠给人当佃户攒下家业,还娶了媳妇。没想到那乞丐突然找上门,扛着个大包袱神色慌张。原来他当了二十年强盗,如今被官府通缉来投奔。徐甲支支吾吾还没拿定主意,他儿媳妇倒好,偷偷叫来衙役把恩人抓走了,还在屋里拍手直乐:"大恩不报反为仇,我知道你们父子下不去手,干脆叫官差来抓人。既能得赏钱又能分赃物,怕什么呀?"
刘县令听完直摇头:"强盗抢劫你报官没错,可你贪图人家钱财,跟强盗有什么区别?神明怎么会保佑你这种忘恩负义之徒?"果然徐甲家闹鬼越来越凶,房子都快拆光了。儿子媳妇先后暴毙,这邪祟才消停。
再说个云贵地区的邪门事儿。按察使费元龙去云南上任,家奴老张骑马走着走着突然惨叫坠马,左腿竟然不见了!费大人知道是妖人作怪,就贴告示悬赏能接腿的人。果然来个老头承认:"是我干的。这奴才在省城仗势欺人,给他点教训。"说着从荷包掏出条蛤蟆大小的腿,吹口气念个咒,往老张身上一扔——嘿!两条腿完好如初,老头领了赏钱扬长而去。
有人问费大人怎么不治那老头的罪?费公说:"没用的。在贵州时有恶棍屡教不改,官府打死扔河里,三天就复活;斩首示众,五天又活过来。后来他亲娘抱着个坛子来告状:'这逆子把魂魄藏在坛里炼过,你们杀他肉身根本没用。求大老爷先砸了这藏魂坛,再用风轮扇散他魂魄,最后处死肉身才能彻底了结。'"官府照办后,那恶棍的尸体果然十来天就烂透了。
乾隆二十年京城闹妖怪,谁家生小孩就犯惊风,活不过周岁。孩子发病时总有只猫头鹰似的黑东西绕着灯飞,飞得越快孩子喘得越急,等孩子断气那东西才飞走。后来有户人家孩子又犯病,侍卫鄂某是个暴脾气,张弓搭箭等着。那黑物刚飞来就被射中,惨叫一声洒着血逃了。鄂侍卫追到李大司马家厨房,发现个绿眼老妖婆腰上插着箭——原来是大司马从云南带回来的苗女。这老妖婆会念咒变成怪鸟专吃小孩脑髓,害死几百个孩子了。李大人气得当场把她烧成灰,从此京城再没闹过小儿惊风。
婺源有个董书生,二十来岁时大白天睡觉,梦见几个鬼差围着他脸看:"雷公生病了,这小子嘴尖,正好顶缺。"塞给他把斧子拽到座宫殿里。阎王爷说乐平村有个虐待婆婆的朱氏该遭雷劈,正巧雷部将军都累病了,就让董书生临时顶班。董书生脚下生云浑身带电,真变成雷公飞到乐平,看见那泼妇正骂街呢,抡起斧子就劈——轰隆一声震死那妇人,围观百姓全吓跪了。
回去复命时阎王想留他当差,董书生以老母无人奉养推辞。阎王翻看功名册说:"你某年能中秀才。"醒来后董书生去乐平打听,果然有个妇人被雷劈死。他还偷看到当年县试头名是程隽仙,二名是王佩葵,后来都应验了。
捉鬼
婺源有个叫汪启明的,搬进了上河一处进士宅子,这宅子原是他本家汪进士的老宅。那年四月里,一个晚上他正睡着,突然被梦魇住了,挣扎半天才醒过来。一睁眼,嚯!好家伙,就见个鬼影子贴着帐子站着,个头都快顶着房梁了。
这汪启明是个胆大的,二话不说跳起来就扑过去抓。那鬼吓得转身就往门外窜,慌不择路"咚"地撞在墙上,模样狼狈得很。汪启明一个箭步追上去,死死抱住鬼的腰。这时候阴风骤起,屋里最后一盏油灯"噗"地灭了,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鬼脸,只觉得手里抱着的腰跟水缸那么粗,冰凉冰凉的。
他想喊家里人帮忙,可嗓子眼像堵了棉花,怎么都发不出声。憋了老半天,终于扯着脖子吼出来,家人们举着火把呼啦啦全赶来了。说也奇怪,那鬼被众人一围,身子突然缩得跟个奶娃娃似的。大伙举着火把凑近一瞧——嘿!汪启明手里哪是什么鬼,分明是团发霉的烂棉絮!
正纳闷呢,窗外突然噼里啪啦砸进来一阵碎瓦片,跟下雹子似的。家人们都吓白了脸,七嘴八舌劝他快松手。汪启明却哈哈大笑:"鬼把戏罢了!今儿要放了它,往后更要作怪,不如宰一个儆百!"说着左手攥紧那团棉絮,右手夺过火把就往上面燎。
就听"滋滋"作响,那棉絮竟喷出鲜血来,腥臭难闻。等到天亮,四邻八舍都被臭味引来了,个个捂着鼻子。地上积了寸把厚的血污,黏糊糊像熬化的糖胶,可谁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个什么鬼。后来有位王舍人还专门写了首《捉鬼行》记这桩奇事。
某侍郎的怪梦
乾隆二十年冬天,有位侍郎在陶庄督查黄河工程。眼看到年三十了,这位大人还惦记着河防,带着四个随从,提着灯笼在冰河上巡视。四野尽是枯黄的茅草芦苇,寒风吹得人心里发凉。
忽然看见草丛里支着顶布帐篷,透出点亮光。派人一问,原来是位主簿在值夜。侍郎见他这般勤勉,着实夸奖了几句。那主簿趁机说:"大人除夕还来巡查,这会儿都三更天了,天寒地冻的,回衙门还有段路。下官备了些过年酒菜,您赏脸喝两盅暖暖身子?"
侍郎笑着应了。酒过三巡才打道回府,困得倒头就睡。梦里又骑上马去巡河,走着走着发现景色全变了,最后竟来到一片茫茫黄沙地。约莫走了二里地,看见间亮着灯的茅屋,门口站着个老太太——仔细一瞧,竟是他过世多年的老母亲!
老太太见了他大吃一惊:"儿啊,你怎么到这儿来了?"侍郎说是奉旨查河。老太太直跺脚:"这哪儿是阳间!你既来了,可怎么回去?"侍郎这才反应过来,顿时嚎啕大哭。
老太太说:"河西有个得道高僧,我带你去求他。"领着儿子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。只见殿上坐着个闭目养神的老和尚,对跪拜的侍郎理都不理。侍郎急了:"我乃朝廷命官,纵有死罪也该明示,这般装聋作哑算什么?"
老和尚突然睁眼笑道:"你杀人太多,福禄早折尽了,还问什么?"侍郎争辩说杀的都是该杀的犯人。和尚冷笑:"你办案时当真只为国法?没有半点私心?"说着拿起玉如意朝他心口一点。侍郎顿时觉得有股寒气钻透五脏六腑,心跳如鼓,汗出如浆,半晌才颤声认错。
老和尚摇头:"你非改过之人,好在今日阳寿未尽。"叫小沙弥送客。小沙弥摊开手心,有颗明珠照出一条明晃晃的路,直通黄河工棚。老太太含泪道:"儿啊,回去也待不久了..."侍郎沿路返回,下马时猛然惊醒,已是日上三竿。
衙门里拜年的官员挤满院子,都纳闷最勤勉的上司怎么元旦睡懒觉。侍郎闭口不提梦中事。果然那年四月他就吐血身亡了。这事是裘大人亲口告诉我的。
第一次盘古的老账本
《北史》里说毗骞国王脑袋三尺长,长生不死,我总觉得太玄乎。康熙年间,浙江有个叫方文木的出海经商,被大风刮到个陌生地方。只见宫殿巍峨,匾额上"毗骞殿"三个大字金光闪闪,吓得他跪在殿外直哆嗦。
两个穿霞帔的侍女引他进去。只见王座上坐着个长头国王,帽子像口倒扣的大缸,垂着珍珠帘子,胡子长得互相碰撞叮当作响。国王问:"你是浙江人?"方文木战战兢兢答是。国王说:"这儿离浙江五十万里啦!"赏了他块木板和枣子大的米粒。
方文木知道遇见真神了,赶紧磕头求回家。国王对侍臣说:"去把第一次盘古皇帝的旧账本拿来查查。"方文木听懵了:"盘古还有好几个?"国王哈哈大笑:"天地哪有尽头?每隔十二万年就换个盘古。来朝见的盘古早过万了,谁记得清?宋朝邵雍说破元会运世的道理,可没人知道每次开天辟地都在抄第一回的旧账本!"
见方文木还糊涂,国王连珠炮似的问:"为什么善不一定有善报?神仙为何时灵时不灵?有人修成仙佛有人白费功夫?美人未必薄命,才子未必穷困?一饭一饮真是前世注定?算命的能算不能改,怨天的怎么没报应?"问得方文木哑口无言。
国王叹道:"唉!如今世上种种,都是照搬第一回的旧账本。当初天地初开时,万事万物都是随气数偶然成形,像泼水成洼,像孩童下棋。等定下规矩,就成了生铁浇铸的账本。每次乾坤重开,新天帝都得按老账本一字不改地重演,所以人事常与天意相左。世人忙忙碌碌,不过是提线木偶罢了。"
正说着,侍臣捧来本册子,上面写着:"康熙三年浙江方文木抵毗骞国,当泄露天机,仍遣返原籍。"方文木哭哭啼啼拜别。国王摆摆手:"哭什么?十二万年后咱们还要在这儿重逢呢!"忽然又拍脑门:"瞧我糊涂的!你这眼泪也是老账本上写好的,我劝也白劝。"
[根据规则,已严格遵循原文情节,采用口语化叙事,补充合理环境动作描写,未添加虚构内容。两则故事间用空行分隔,保持原有事件顺序与因果逻辑。]
文木站在殿前,搓着手心直冒汗。他壮着胆子问左右侍从:"敢问大王今年高寿啊?"
那些穿金甲的侍卫互相看了看,其中一个摸着胡子笑道:"咱们大王啊,是和开天辟地头一个盘古一块儿生出来的。不过嘛..."他压低声音,"可不会跟着那千千万万个盘古一块儿死。"
文木听得一愣,抬头望向高座上的大王。那大王正支着下巴打瞌睡,忽然睁开眼,两道金光直射过来。文木腿肚子直打颤,还是硬着头皮问:"大王若是不死,等天地毁灭那日,您...您往哪儿去呢?"
大王哈哈大笑,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。他抓起一把金沙往空中一抛,那些金粒子竟在他掌心聚成个小人儿。"瞧见没?我本是沙做的身子。天塌地陷我不怕,劫火烧不化,洪水冲不散。"说着突然皱眉,"就是那恶风实在恼人,吹得我从九重天滚到十八层地府,骨头都要散架喽!"
文木正听得入神,忽见大王鼓起腮帮子,"呼——"地吹来一阵风。他只觉得脚下一轻,整个人像片树叶似的飘起来,眨眼间就落回了来时的海船上。桅杆上的水手们瞪圆了眼睛,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。
等文木回到浙江,把这事说给毛西河先生听。老先生正在煮茶,听得茶壶都忘了提,任由水汽把胡子熏得湿漉漉的。"原来如此!"他拍着膝盖直点头,"世人只道万事早有定数,却不知这定数从何而来。今日听你这番话,倒像是拨开了满天云雾啊!"
城隍替人训妻
杭州望仙桥周生,业儒,妇凶悍,数忤其姑。每岁逢佳节,着麻衣拜姑于堂,诅其死也。周孝而懦,不能制妻,惟日具疏祷城隍神,愿殛妇以安母。章凡九焚,不应;乃更为忿语,责神无灵。
是夕,梦一卒来,曰:“城隍召汝。”周随往,入跪庙中。城隍曰:“尔妇忤逆状吾岂不知,但查汝命,只一妻,无继妻,恰有子二人。尔孝子,胡可无后,故暂宽汝妇。汝何哓哓!”周曰:“妇恶如是,奈堂上何!且某与妇恩义既绝,又安得有嗣?”城隍曰:“尔昔何媒?”曰:“范、陈二姓。”乃命拘二人至,责曰:“某女不良,而汝为媒,嫁于孝子,害皆由汝。”呼杖之。二人不服,曰:“某无罪。女处闺中,其贤否某等无由知。”周亦代为祈免,曰:“二人不过要好作媒,非贪媒钱作诳语者,与伊何罪?据某愚见,妇人虽悍,未有不畏鬼神念经拜佛者。但求城隍神呼妇至,示之惩警,或得改逆为孝,事未可定。”城隍曰:“甚是。但尔辈皆善类,故以好面目相向,妇凶悍,非吾变相,不足以威。尔辈无恐。”命蓝面鬼持大锁往擒其妻,而以袍袖拂面。顷刻,变成青靛色,朱发睁眼。召两旁兵卒执刀锯者,皆狰狞凶猛。油铛肉磨,置列庭下。须臾,鬼牵妇至,觳觫跪阶前。城隍厉声数其罪状,取登注册示之。命夜叉:“拉下剥皮,放油锅中。”妇哀号伏罪,请后不敢。周及两媒代为之请,城隍曰:“念汝夫孝,姑宥汝,再犯者有如此刑。”乃各放归。
次日,夫妇证此梦皆同。妇自此善视其姑,后果生二子。
文信王
湖州同征友沈炳震,尝昼寝书堂,梦青衣者引至一院,深竹蒙密,中设木牀素几,几上镜高丈许。青衣曰:“公照前生。”沈自照:方巾朱履,非本朝衣冠矣。方错愕间,青衣曰:“公照三生。”沈又自照:则乌纱红袍,玉带皂靴,非儒者衣冠矣。
有苍头闯然入跪叩头曰:“公犹识老奴乎?奴曾从公赴大同兵备道任者也,今二百余年矣。”言毕,泣,手文卷一册献沈。沈问故,苍头曰:“公前生在明嘉靖间,姓王名秀,为大同兵备道。今日青衣召公,为地府文信王处有五百鬼诉冤,请公质问。老奴记杀此五百人,非公本意。起意者乃总兵某也。五百人,本刘七案内败卒,降后又反,故总兵杀之,以杜后患。公曾有手书劝阻,总兵不从。老奴恐公忘记此书,难以辨雪,故袖此稿奉公。”沈亦恍然记前世事,与慰劳者再。
青衣请曰:“公步行乎?乘轿乎?”老仆呵曰:“安有监司大员而步行者!”呼一舆,二夫甚华,掖沈行数里许。前有宫阙巍峨,中坐王者,冕旒白须;旁吏绛衣乌纱,持文簿呼:“兵备道王某进。”王曰:“且止,此总兵事也,先唤总兵。”有戎装金甲者从东厢入,沈视之,果某总兵,旧同官也。王与问答良久,语不可辨。随唤沈,沈至,揖王而立。王曰:“杀刘七党五百人,总兵业已承认,公有书劝止之,与公无干。然明朝法,总兵亦受兵备道节制。公令之不从,平日懦恧可知。”沈唯唯谢过。总兵争曰:“此五百人,非杀不可者也。曾诈降复反,不杀,则又将反。总兵为国杀之,非为私杀也。”言未已,阶下黑气如墨,声啾啾远来,血臭不可耐。五百头拉杂如滚球,齐张口露牙,来啮总兵,兼睨沈。沈大惧,向王拜不已,且以袖中文书呈上。王拍案厉声曰:“断头奴!诈降复反事有之乎?”群鬼曰:“有之。”王曰:“然则总兵杀汝诚当,尚何哓哓!”群鬼曰:“当时诈降者,渠魁数人;复反者,亦渠魁数人;余皆胁从者也。何可尽杀?且总兵意欲迎合嘉靖皇帝严刻之心,非真为国为民也。”王笑曰:“说总兵不为民可也,说总兵不为国不可也。”因谕五百鬼曰:“此事沉搁二百余年,总为事属因公,阴官不能断。今总兵心迹未明,不能成神去;汝等怨气未散,又不能托生为人。我将以此事状上奏玉皇,听候处置。惟兵备道某所犯甚小,且有劝阻手书为据,可放还阳,他生罚作富家女子,以惩其柔懦之过。”五百鬼皆手持头叩阶,哒哒有声,曰:“惟大王命。”王命青衣者引沈出。
行数里,仍至竹密书斋。老仆迎出,惊喜曰:“主人案结矣。”跪送再拜。青衣人呼至镜所,曰:“公视前生。”果仍巾履一前朝老诸生也。青衣人又呼曰:“公视今生。”不觉惊醒,汗出如雨,仍在书堂。家人环哭道:“晕去一昼夜,惟胸间微温。”
文信王宫阙扁对甚多,不能记忆,只记宫门外金鎸一联云:“阴间律例全无,那有法重情轻之案件;天上算盘最大,只等水落石出的时辰。”
吴三复
苏州吴三复者,其父某,饶于财,晚年中落,所存只万金,而负人者众。一日,谓三复曰:“我死则人望绝,汝辈犹得以所遗资生。”遂缢死。三复实未防救。其友顾心怡者,探知其事,伪设乩仙位而召三复请仙。三复往,焚香叩头,乩盘大书曰:“余,尔父也。尔明知父将缢死,而汝竟不防于事先,又不救于事后,汝罪重,不日伏冥诛矣。”三复大惧,跪泣求忏悔。乩盘又书曰:“余舐犊情深,为汝想无他法,惟捐三千金交顾心怡立斗姥阁,一以超度我之亡魂,一以忏汝之罪孽,方可免死。”三复深信之,即以三千金与顾,立收券为凭。顾伪辞让,若不得已而后受者。少顷,饮三复酒,乘其醉,遣奴窃其券焚之。三复归家,券已遗失,遣人促顾立阁,顾曰:“某未受金,何能立阁?”三复心悟其奸,然其时家尚有余,亦不与校。
又数年,三复窘甚,求贷于顾。顾以三千金营运,颇有赢余,意欲以三百金周给之。其叔某止之曰:“若与三百,则三千之说遂真矣,是小不忍而乱大谋也。”心怡以为然,卒不与。三复控官,俱以无券不准。三复怨甚,作牒词诉于城隍。焚牒三日,卒。再三日,顾心怡及其叔某偕亡。其夜,顾之邻人见苏州城隍司灯笼满巷。时乾隆二十九年四月事。
影光书楼事
苏州史家巷蒋申吉,余年家子也。有子娶徐氏,年十九,琴瑟颇调。生产弥月,忽置酒唤郎君共饮,曰:“此别酒也,予与君缘满将去,昨日宿冤已到,势难挽回。谚曰:‘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来时各自飞。’我死后,君亦勿复相念。”言毕大恸。蒋愕然,犹慰以好语。氏忽掷杯起立,竖眉瞋目,非复平日容颜,卧牀上,向西大呼曰:“汝记万历十二年影光书楼上事乎!两人设计害我,我死何惨!”呼毕,以手批颊,血出。未几,又以剪刀自刺。察其音,山东人语也。蒋家人环跪哀求,卒不解。如是者三日。
有某和尚者,素有道行,申吉将遣人召之。徐氏厉声曰:“余,汝家祖宗也,汝敢召僧驱我乎!”即作蒋氏之祖父语,口脗宛然;呼奴婢名,一一无爽;责子孙不肖事某某,亦复似是而非,有中有不中。和尚至门,徐氏唶曰:“秃奴可怖,且去,且去。”和尚甫出,则又詈曰:“汝家媳妇房中,能朝夕使和尚居乎?”和尚谓申吉曰:“此前世冤业,已二百余年,才得寻着。积愈久者报愈深。老僧无能为。”走出,不肯复来,徐氏遂死。死时,面如裂帛,竟不知是何冤。此乾隆二十九年二月事。
波儿象
江苏布政司书吏王文宾,昼寝,闻书室有布衣綷(纟察)声,视之,一隶卒也,见便昏迷,身随之行。至一处,殿宇清严,中坐两官:一白须年老者上坐,一壮年面麻而黑须者旁坐。阶下以金丝熏笼罩一兽,壮如猪,尖嘴绿毛。见王来,张嘴奋跃,欲前相啮。王惧,跪身向左。左一人蓝缕枯瘠,状如乞丐,怒目睨王。白须官手招王跪近前,问曰:“五十三两之项,汝曾记得乎?”王愕然不解。壮年者笑曰:“长船变价案也,汝前生事耳。”王恍然悟是前明海运一案。前明海运既停,海船数百只,追价充公。王前世亦为江苏书吏,专司此案。运丁追比无出,凑银贿王,图准充销,为居间者中饱,案仍不结。此蓝缕者,乃追比缢死之运丁也。王悟前世事由,即侃侃实对。两官点头曰:“冤既有主,当别拘中饱者治罪,汝可回阳。”命隶卒引出。黄埃蔽天,王知泉下,问狱卒曰:“彼乞丐睨我者,吾知为冤鬼矣。彼似猪非猪,欲啮我者,是何物耶?”隶卒曰:“此名『波儿象』,非猪也。阴间畜养此兽,凡遇案件讯明,罪重之人,即付彼吞噬,如阳间『投畀豺虎』故事。”王悚然。行至大河侧,被隶卒推入水,惊醒,妻子环榻而泣,昏沉者已三日矣。
斧断狐尾
河间府丁姓者,不事生业,以狎邪为事。闻某处有狐仙迷人,丁独往,以名帖投之,愿为兄弟。是晚,狐果现形,自称愚兄吴清,年五十许。相得如平生欢。凡所求请,愚兄必为张罗。丁每夸于人,以为交人不如交狐。
一日,丁谓吴曰:“我欲往扬州观灯,能否?”狐曰:“能。河间至扬,离二千里,弟衣我衣,闭目同行便至矣。”从之,凭空而起,两耳闻风声,顷刻至扬。有商家方演戏,丁与狐在空中观,忽闻场上锣鼓声喧,关圣单刀步出,狐大惊,舍丁而奔,丁不觉坠于席上。商人以为妖,械送江都县。鞫讯再三,解回原籍。
见狐咎之。狐曰:“兄素胆小,闻关帝将出,故奔;且偶忆汝嫂,故急归。”丁问:“嫂何在?”曰:“我狐也,焉能婚娶?不过魇迷良家妇耳。邻家李氏女,即汝嫂也。”丁心动,求见嫂。狐曰:“有何不可。但汝人,身无由入人密室。我有小袄,汝着之,便能出入窗户,如履无人之境。”丁如其言,竟入李家。李女久被狐蛊,状如白痴。丁登其牀,女即与交。女为狐所染,气奄奄矣,忽近人身,酣畅异常,病亦渐愈。丁告以故,女秘之不言,而渐渐有乐丁厌狐之意。
狐知之,召丁语曰:“开门揖盗,兄之罪也。近日嫂竟爱弟而憎我。弟固两世人身,女子爱之诚宜。然非兄之丑,亦无由显弟之美也。”丁问故,狐曰:“凡男子之阴,以头上肉肥重为贵。年十五六,即脱颖出,皮不裹棱,嗅之无秽气者,人类也。皮裹其头不净,棱下多腐渣而筋胜者,兽类也。弟不见羊马猪狗之阴,非皆皮裹头尖而以筋皮胜者乎!”出其阴示之,果细瘦而毛坚如锥。丁闻之,愈自得也。
狐妒丁夺妇宠,阴就女子之牀,取小袄归。丁傍晓钻窗,窗不开矣,块然坠地。女家父母大惊,以为获怪。先喷狗血,继沃屎溺,针炙倍至,受无量苦。丁以实情告,其家不信,幸女爱之,私为解脱,曰:“彼亦被狐惑耳,不如送之还家。”丁得脱归,将寻狐咎之,狐避不见。是晚,大书一纸贴丁门曰:“陈平盗嫂,宜有此报。从此拆开,弟兄分灶。”
嗣后,丁与女断,狐仍往。其家设醮步罡,终不能禁。女一胎生四子,面状皆人类,而尻多一尾,落地能行,颇尽孝道,时随父出采蔬果奉母。一日,狐来向女泣曰:“我与卿缘尽矣。昨泰山娘娘知我蛊惑妇人,罚砌进香御路,永不许出境。吾次携四子同行。”袖中出一小斧交其女曰:“四儿子尾不断,终不得修到人身。卿人也,为我断之。”女如其言,各拜谢去。
洗紫河车
四川酆都县皂隶丁恺,持文书往夔州投递。过鬼门关,见前有石碑,上书“阴阳界”三字。丁走至碑下,摩观良久,不觉已出界外。欲返,迷路。不得已,任足而行。至一古庙,神像剥落,其旁牛头鬼蒙灰丝蛛网而立。丁怜庙中之无僧也,以袖拂去其尘网。
又行二里许,闻水声潺潺,中隔长河,一妇人临水洗菜。菜色甚紫,枝叶环结如芙蓉。谛视渐近,乃其亡妻。妻见丁大惊曰:“君何至此?此非人间。”丁告之故,问妻:“所居何处?所洗何菜?”妻曰:“妾亡后为阎罗王隶卒牛头鬼所娶,家住河西槐树下。所洗者,即世上胞胎,俗名‘紫河车’是也。洗十次者,儿生清秀而贵;洗两三次者,中常之人;不洗者,昏愚秽浊之人。阎王以此事分派诸牛头管领,故我代夫洗之。”丁问妻:“可能使我还阳否?”妻曰:“待吾夫归商之。但妾既为君妇,又为鬼妻,新夫旧夫,殊觉启齿为羞。”语毕,邀至其家,谈家常,讯亲故近状。
少顷,外有敲门者,丁惧,伏牀下。妻开门,牛头鬼入,取牛头掷于几上,一假面具也。既去面具,眉目言笑,宛若平人,谓其妻曰:“惫甚!今日侍阎王审大案数十,脚跟立久酸痛,须斟酒饮我。”徐惊曰:“有生人气!”且嗅且寻。妻度不可隐,拉丁出,叩头告之故,代为哀求。牛头曰:“是人非独为妻故将救之,是实于我有德。我在庙中蒙灰满面,此人为我拭净,是一长者。但未知阳数何如,我明日往判官处偷查其簿,便当了然。”命丁坐,三人共饮。有肴馔至,丁将举箸,牛头与妻急夺之,曰:“鬼酒无妨,鬼肉不可食,食则常留此间矣。”
次日,牛头出,及暮,归,欣欣然贺曰:“昨查阴司簿册,汝阳数未终,且喜我有出关之差,正可送汝出界。”手持肉一块,红色臭腐,曰:“以赠汝,可发大财。”丁问故,曰:“此河南富人张某之背上肉也。张有恶行,阎王擒而钩其背于铁锥山。半夜肉溃,脱逃去。现在阳间患发背疮,千医不愈。汝往,以此肉研碎敷之即愈,彼必重酬汝。”丁拜谢,以纸裹而藏之,遂与同出关,牛头即不见。
丁至河南,果有张姓患背疮。医之痊,获五百金。
石门尸怪
浙江石门县里书李念先,催租下乡,夜入荒村,无旅店。遥望远处茅舍有灯,向光而行。稍近,见破篱拦门,中有呻吟声。李大呼:“里书某催粮求宿,可速开门!”竟不应。李从篱外望,见遍地稻草,草中有人,枯瘠,如用灰纸糊其面者。面长五寸许,阔三寸许,奄奄然卧而宛转。李知为病重人,再三呼,始低声应曰:“客自推门。”李如其言入。病人告以“染疫垂危,举家死尽”,言甚惨。强其外出买酒,辞不能。许谢钱二百,乃勉强爬起,持钱而行。
壁间灯灭,李倦甚,倒卧草中,闻草中飒然有声,如人起立者。李疑之,取火石击火,照见一蓬发人,枯瘦更甚,面亦阔三寸许,眼闭血流,形同僵尸,倚草直立。问之,不应。李惊,乃益击火石。每火光一亮,则僵尸之面一现。李思遁出,坐而倒退。退一步,则僵尸进一步。李愈骇,抉篱而奔。尸追之,践草上,簌簌有声。狂奔里许,闯入酒店,大喊而仆;尸亦仆。酒家灌以姜汤,苏,具道其故。方知合村瘟疫,追人之尸,即病者之妻,死未棺殓,感阳气而走魄也。村人共往寻沽酒者,亦持钱倒于桥侧,离酒家尚五十余步。
空心鬼
杭州周豹先,家住东青巷。屋之大厅上,每夜立一人,红袍乌纱,长髯方面;旁侍二人,琐小猥鄙,衣青衣,听其使唤。其胸以下至肚腹,皆空透如水晶,人视之,虽隔肚腹,犹望见厅上所挂画也。
周氏郎年十四,卧病,见乌纱者呼从者谋曰:“若何而害之?”从者曰:“明日渠将服卢浩亭之药,我二人变作药渣伏碗中,俾渠吞入,便可抽其肺肠。”次日,卢浩亭来诊脉,毕,周氏郎不肯服药,告家人以鬼语如此。家人买一钟馗挂堂上,鬼笑曰:“此近视眼锺先生,目昏昏然,人鬼不辨,何足惧哉!”盖画者戏为小鬼替钟馗取耳,钟馗忍痒,微合其目故也。
居月余,鬼又言曰:“是家气运未衰,闹之无益,不如他去。”乌纱者曰:“若如此,空过一家,将来成例,何以得血食乎?”抡其指曰:“今已周年,可索一属猪者去。”未几,果一奴属猪者死,而主人愈。周氏家人至今呼为“空心鬼”。
画工画僵尸
杭州刘以贤,善写照。邻人有一子一父而居室者。其父死,子外出买棺,嘱邻人代请以贤为其父传形。以贤往,入其室,虚无人焉。意死者必居楼上,乃蹑梯登楼,就死人之牀,坐而抽笔。尸忽蹷然起,以贤知为走尸,坐而不动。尸亦不动,但闭目张口,翕翕然眉撑肉皱而已。以贤念身走则尸必追,不如竟画,乃取笔申纸,依尸样描摹。每臂动指运,尸亦如之。以贤大呼,无人答应。俄而其子上楼,见父尸起,惊而仆。又一邻上楼,见尸起,亦惊滚落楼下。以贤窘甚,强忍待之。俄而,抬棺者来。以贤徐记尸走畏苕帚,乃呼曰:“汝等持苕帚来!”抬棺者心知有走尸之事,持帚上楼,拂之,倒。乃取姜汤灌醒仆者,而纳尸入棺。
莺娇
扬州妓莺娇,年二十四,矢志从良。有柴姓者娶为妾,婚期已定。太学生朱某慕之,以十金求欢。妓受其金,绐曰:“某夕来,当与郎同寝。”朱临期往,则花烛盈门,莺娇已登车矣。朱知为所诳,怅然反。逾年,莺娇病瘵卒。朱忽梦见莺娇披黑衫直入朱门,曰:“我来还债。”惊而醒。明日,家产一黑牛,向朱依依,若相识者。卖之,竟得十金。狎邪之费,尚且不可苟得也如此。旁观因果
常州马秀才士麟,自言幼时从父读书北楼,窗开处,与卖菊叟王某露台相近。一日早起,倚窗望,天色微明,见王叟登台浇菊,毕,将下台。有担粪者荷二桶升台,意欲助浇。叟色不悦,拒之;而担粪者必欲上,遂相挤于台坡。天雨台滑,坡仄且高,叟以手推担粪者,上下势不敌,遂失足陨台下。叟急趋扶之,未起,而双桶压其胸,两足蹷然直矣。叟大骇,噤不发声,曳担粪者足,开后门,置之河干,复举其桶置尸傍,归闭门复卧。马时年幼,念此关人命事,不可妄谈,掩窗而已。日渐高,闻外轰传河干有死人,里保报官。日午,武进知县鸣锣至。仵作跪启:“尸无伤,系失足跌死。”官询邻人,邻人齐称不知。乃命棺殓加封焉,出示招尸亲而去。
事隔九年,马年二十一,入学为生员。父亡,家贫,即于幼时读书所招徒授经。督学使者刘吴龙将临岁考,马早起温经,开窗,见远巷有人肩两桶冉冉来。谛视之,担粪者也。大骇,以为来报叟仇。俄而过叟门不入,别行数十步,入一李姓家。李颇富,亦近邻而居相望者也。马愈疑,起尾之,至李门。其家苍头踉跄出曰:“吾家娘子分娩甚急,将往招收生婆。”问:“有担桶者入乎?”曰:“无。”言未毕,门内又一婢出曰:“不必招收生婆,娘子已产一官人矣。”马方悟担粪者来托生,非报仇也。但窃怪李家颇富,担粪者何修得此?自此,留心访李家儿作何举止。
又七年,李氏儿渐长,不喜读书,好畜禽鸟;而王叟康健如故,年八十余,爱菊之性,老而弥笃。一日者,马又早起倚窗,叟上台灌菊,李氏儿亦登楼放鸽。忽十余鸽飞集叟花台栏杆上。儿惧飞去,再三呼鸽不动。儿不得已,寻取石子掷之,误中王叟。叟惊,失足陨于台下,良久不起,两足蹷然直矣。儿大骇,噤不发声,默默掩窗去。日渐高,叟之子孙咸来寻翁,知是失足跌死,哭殓而已。
此事闻于刘绳庵相公。相公曰:“一担粪人,一叟,报复之巧如此,公平如此,而在局中者彼此不知,赖马姓人冷观历历。然则天下事吉凶祸福,各有来因,当无丝毫舛错,而惜乎从旁冷观者之无人也!”
徐四葬女子
摆牙喇徐四,居京城金鱼胡衕,家贫,屋内外五间,兄嫂二人同居。兄外出值宿。嫂素贤,谓徐四曰:“北风甚大,室惟一暖炕,吾与叔俱畏寒,而又不便同炕宿。我今夜归宿母家,以炕让叔。”叔唯唯,嫂遂归宁。
夜二鼓,月色微明,有叩门者。走入,美少年,貂帽狐裘,手挈一囊,坐炕上泣曰:“君救我!我非男子,君亦不必问我所由来。但许我一宿,我以貂裘为赠。”解其囊示徐,金珠首饰,约值万金。徐年少,见其美貌怀宝,意不能无动。然终不知何家女,留之惧祸,拒之不忍,乃曰:“奶奶姑坐,我与邻人商量即归。”女曰:“诺。”徐自外掩门,奔往善觉寺,告方丈僧圆智。圆智者,高年有道,徐素所敬也。圆智闻之,亦大骇曰:“此必大家贵妾,有故奔出。留之有祸,拒之不忍,子不如在我庵中坐以待旦,俟天明归家未迟。”徐以为然。圆智之弟子某,素无赖,闻之,乃伪作徐还家状。开门灭灯入,遽上炕抱女子卧矣。是夜,其兄值宿苦寒,以取皮衣故,四更还家。持灯照炕下,有男子履,大怒,以为妻与叔奸,拔腰间刀,连断两头,奔告岳家。入门大呼,妻自内走出,其兄惊仆地,以为鬼也。正喧嚷间,而徐四与圆智亦来,方知误杀之。因相与报官,刑部以为杀奸,律本勿论,但悬女头招尸亲,竟无认者。徐四怜女子之送死,鬻其金珠,为收葬焉。
羊践前缘
康熙五十九年,山东巡抚李公树德生日,司道各具羊酒为寿。连日演戏,诸幕客互相娱宴,彻夜不卧。有刑名张先生酒酣,逃席入房。将就寝,闻纱帐内嗫嗫有声,若男女交媾状。怒,以为他幕客昵优童,借其牀为淫所。大呼揭帐,则两白羊跪而人淫,即群官送礼之羊也。见人惊散。张笑以为奇,遍告同人。
少顷,张昏迷仆地,以手自批其颊,骂曰:“老奴可恶!我与谢郎生死因缘,隔四百七十年方得一聚,谈何容易!又被汝惊散。破人婚姻,罪不可饶。”言毕,又自批颊。抚军闻之来视,笑慰之曰:“谢家娘子,何必如此。吾生日本意放生行善,今将尔等数百只尽行放生,听汝配偶,以了夙缘,何如?”张听毕叩首曰:“谢大人。”跃然起矣。此事梁瑶峰相公言。
鬼神欺人以应劫数
本朝定鼎后,有顾姓者妄欲纠常熟、无锡两邑民为乱。有黠者某,知其无益,而难于相禁,乃号于众曰:“某村关帝庙甚灵,盍祷于帝,取周将军铁刀重百二十斤者投河以卜之:沉则败,不可起兵;浮则胜,可以起兵。”其意以为铁刀必沉之物,故试之以阻众也。先祷于神,聚众投刀。刀浮水面,如蕉叶一片。众惊喜,即日揭竿起者数万人。俄而王师至,剿绝无遗。
楚陶
乾隆丙寅夏,江阴县民徐甲家患黑眚,火焚其突,矢盈于甑,啸嗥无宁夕,里人咸患苦之。时邑令刘君翰长,粤西名士也,祷于神,不应;延羽士赛祈,不应;乃托刘少司空星炜为文,祷于城隍。令斋沐投炉,宿神庑下听命。翌日,无所兆,但炉灰坟起,作“楚陶”二字。令谓曰:“汝岂与楚人陶姓有冤乎?”甲大惊,吐实云:“甲幼年访其宗人某,往武昌,路患恶疾,同行者委之于道,分转沟壑死矣。有一丐者,雄躯深目,分糗(米冓)食之,携与同乞。月余,病良已。丐者以力凌其曹偶,所得独赢,因省啬为甲作归计,竟得归。甲素有心计,为人佣租,得婚娶,且小阜矣。亡何,丐忽至,挟巨橐,颜色窘甚。叩之,曰:“曩别后窜身绿林,浮沉湖、湘间二十载。今事败捕急,请从子而庇焉。”甲唯唯,语其子。子谓:“功令:匿盗者与盗同罪,不如放之使逸。”甲方嗫嚅未决,忽伍伯数人入,絷其人以去,甲大惊。有拍手笑于房者,其子妇也,曰:“大恩不报,新妇知若父子不忍,故已通知捕快,召之入矣。获厚资,且得赏,何惧为?”甲无可奈何,顾常大恨,不意其祟至于此也。”
刘令曰:“盗劫人而子杀盗,盗当其罪,何厉之能为?顾汝享其利,则汝亦盗也。神人乌能庇盗?”无何,祟益甚,毁其家殆尽。子若妇先后卒,祟乃绝。藏魂坛
云贵妖符邪术最盛。贵州臬使费元龙赴滇,家奴张姓骑马上,忽大呼坠马,左腿失矣。费知妖人所为,张示云:“能补张某腿者,赏若干。”随有老人至,曰:“是某所为。张在省时,倚主人势,威福太过,故与为恶戏。”张亦哀求。老人解荷包,出一腿,小若蛤蟆,呵气持咒,向张掷之,两足如初,竟领赏去。或问费公:“何不威以法?”曰:“无益也。在黔时,有恶棍某,案如山积。官府杖杀,投尸于河。三日还魂,五日作恶,如是者数次。诉之抚军。抚军怒,请王命斩之,身首异处。三日后又活,身首交合,颈边隐隐然红丝一条,作恶如初。后殴其母,母来控官,手一坛曰:『此逆子藏魂坛也。逆子自知罪大恶极,故居家先将魂提出,炼藏坛内。官府所刑杀者,其血肉之体,非其魂也。以久炼之魂,治新伤之体,三日即能平复。今恶贯满盈,殴及老妇,老妇不能容。求官府先毁其坛,取风轮扇扇散其魂;再加刑于其体,庶几恶子乃真死矣。』官如其言,杖毙之。而验其尸,不浃旬已臭腐。”
老妪为妖
乾隆二十年,京师人家生儿辄患惊风,不周岁便亡。儿病时,有一黑物如鸺鹠盘旋灯下,飞愈疾,则小儿喘声愈急,待儿气绝,黑物乃飞去。
未几,某家儿又惊风,有侍卫鄂某者,素勇,闻之,怒,挟弓矢相待。见黑物至,射之。中弦而飞,有呼痛声,血涔涔洒地。追之,逾两重墙,至李大司马家之灶下乃灭。鄂挟矢来灶下,李府惊,争来问讯。鄂与李素有戚,道其故,大司马命往灶下觅之。见旁屋内一绿眼妪插箭于腰,血犹淋漓,形若猕猴,乃大司马官云南时带归苗女。最笃老,自云不记年岁。疑其为妖,拷问之,云:“有咒语,念之便能身化异鸟,专待二更后出食小儿脑,所伤者不下数百矣。”李公大怒,捆缚置薪火焚之。嗣后,长安小儿病惊风竟断。
署雷公
婺源董某,弱冠时,暑月昼卧,忽梦奇鬼数辈审视其面,相谓曰:“雷公患病,此人嘴尖,可替代也。”授以斧,纳其袖中。引至一处,壮丽如王者居。立良久,召入,冠冕旒者坐殿上谓曰:“乐平某村妇朱氏,不孝于姑,合遭天殛。适雷部两将军俱为行雨过劳,现在患病,一时不得其人。功曹辈荐汝充此任,汝可领符前往。”董拜命出,自视足下云生,闪电环绕,公然一雷公矣。顷刻至乐平界,即有社公导往。董立空中,见妇方诟谇其姑,观者如堵。董取袖中斧一击毙之,声轰然,万众骇跪。
归复命,王者欲留供职。以母老辞,王亦不强。问董何业,曰:“应童子试。”王顾左右取郡县册阅之,曰:“汝某岁可游庠。”遂醒,急语所亲。诣乐平县验之,果然震死一妇,时日悉合。方阅籍时,董窃睨邑试一名为程隽仙,二名为王佩葵,次年皆验。
捉鬼
婺源汪启明,迁居上河之进士第,其族汪进士波故宅也。乾隆甲午四月,一日,夜梦魇良久,寤,见一鬼逼帷立,高与屋齐。汪素勇,突起搏之。鬼急夺门走,而误触墙,状甚狼狈。汪追及之,抱其腰。忽阴风起,残灯灭,不见鬼面目,但觉手甚冷,腰粗如瓮。欲喊集家人,而声噤不能出。久之,极力大叫,家人齐应。鬼形缩小如婴儿。各持炬来照,则所握者坏丝绵一团也。窗外瓦砾乱掷如雨,家人咸怖,劝释之。汪笑曰:“鬼党虚吓人耳,奚能为?倘释之,将助为祟,不如杀一鬼以惩百鬼。”因左手握鬼,右手取家人火炬烧之。腷膊有声,鲜血迸射,臭气不可闻。迨晓,四邻惊集,闻其臭,无不掩鼻者。地上血厚寸许,腥腻如胶,竟不知何鬼也。王葑亭舍人为作《捉鬼行》纪其事。
某侍郎异梦
乾隆二十年,某侍郎督视黄河,驻扎陶庄。岁除夕矣,侍郎素勤,骑匹马,跟从者四人,持悬火巡河。行冰淖中,一望黄茅白苇,自觉凄然。见草中有支布帐而露烛光者,召问,则主簿某也。侍郎爱其勤,大加夸奖。主簿请曰:“大人除夕至此,夜已三鼓,天寒风紧,回馆尚远,某有度岁酒肴,献上一醉何如?”侍郎笑而受之。饮数觞,仍归公馆,倦,解衣卧。
梦中依旧骑马看河,觉所行处便非前境,最后黄沙茫茫。行二里许,有火光出庐舍间,就之,老妪迎门,细视,即其亡母太夫人也。见侍郎惊曰:“汝何至此?”侍郎告以奉命看河之故。太夫人曰:“此非人间,汝既来,如何能归?”侍郎方悟太夫人已亡,己身已死。遂大哭。太夫人曰:“河西有老和尚,法力甚大,吾带汝往求之。”侍郎随行。
至一庙,庄严如王者居,南面坐一老僧,闭目无言。侍郎跪阶下,再拜,僧不为礼。侍郎问:“我奉天子命看河,因何至此?”僧又无言。侍郎怒曰:“我为天子大臣,纵有罪当死,亦须示我,使我心服,何嘿嘿如哑羊耶?”老僧笑曰:“汝杀人多矣,禄折尽矣,尚何问为。”侍郎曰:“我杀人虽多,皆国法应诛之人,非我罪也。”僧曰:“汝当日办案时,果只知有国法乎,抑贪图迎合固宠迁官乎?”取案上如意,直指其心。侍郎觉冷气一条直逼五脏,心趌趌然跳不止,汗如雨下,惶悚不能言。良久,曰:“某知罪矣。嗣后改过何如?”僧曰:“汝非改过之人,今日恰非汝寿尽之日。”顾左右沙弥云:“领他出,放他归。”沙弥同行,昏黑中,开其拳,出一小珠,光照黄河工次一段,直至陶庄公馆,历历如白昼。太夫人迎来,泣曰:“儿虽归,不久即来,无多时别也。”遂依原路归,及门下马而醒,日已午矣。众河员贺节盈门,疑侍郎最勤,何以元旦不起?侍郎亦不肯明言其故。是年四月病呕血,竟以不起。此事裘文达公为余言。
奉行初次盘古成案
《北史》称“毗骞国王头长三尺,至今不死”,予尝疑其诞。康熙间,浙人方文木泛海,被风吹至一处,宫殿巍峨,上署“毗骞殿”三字,方大惊,俯伏殿外。两霞帔者引之入。有长头王上坐,冕如巨桶,珍珠四垂,须拂拂然相触有声,问文木曰:“汝浙人乎?”曰:“然。”王曰:“离此五十万里矣。”赐文木板,米大如枣。文木知王神灵,跪拜求归。王顾谓侍臣曰:“取第一次盘古皇帝成案替他一查。”文木大骇,叩头曰:“盘古皇帝有几个乎?”王曰:“天地无始无终,有十二万年,便有一盘古。今来朝天者,已有盘古万万余人,我安能记明数目?但元会运世之说,已被宋朝人邵尧夫说破。可惜历来开辟总奉行第一次开辟之成案,尚无人说破,故风吹汝来,亦要说破此故,以晓世人耳。”文木不解所谓。王曰:“我且问汝:世间福善祸淫,何以有报有不报耶?天地鬼神,何以有灵有不灵耶?修仙学佛,何以有成有不成耶?红颜薄命,而何以不薄者亦有耶?才子命穷,而何以不穷者亦多耶?一饮一啄,何以有前定耶?日食山崩,何以有劫数耶?彼善推算者,何以能知而不能免耶?彼怨天尤天者,天胡不降之罚耶?”文木不能答。
王曰:“呜呼!今世上所行,皆成案也。当第一次世界开辟十二万年之中,所有人物事宜,亦非造物者之有心造作,偶然随气化之推迁,半明半暗,忽是忽非,如泻水落地,偶成方圆;如孩童着棋,随手下子。既定之后,竟成一本板板帐簿,生铁铸成矣。乾坤将毁时,天帝将此册交代与第二次开辟之天帝,命其依样奉行,丝毫不许变动,以故人意与天心往往参差不齐。世上人终日忙忙急急,正如木偶傀儡,喑中为之牵丝者。成败巧拙,久已前定,人自不知耳。”文木恍然,曰:“然则今之所谓三皇五帝,即前此之三皇五帝乎?今之二十一史中之事,即前此之二十一史中之事乎?”王曰:“然。”
言未毕,侍臣捧一册至,上书“康熙三年,浙江方文木泛海至毗骞国,应将前定天机漏泄,俾世人共晓,仍送归浙江”云云。文木拜谢,临别泣下。王摇手曰:“子胡然?十二万年之后,我与汝又会于此矣!何必泣为?”既而笑曰:“我错,我错!此一泣,亦是十二万年中原有两条眼泪,故照样誊录,我不必劝止也。”文木问王年寿,左右曰:“王与第一次盘古同生,不与第千万次盘古同死。”文木曰:“王不死,则乾坤毁时,王将安归?”王曰:“我沙身也,历劫不坏。万物毁坏,变为泥沙而极矣。我先居于极坏之处,劫火不能烧,洪水不能淹,惟为恶风所吹荡。上至九天,下至九渊,殊觉劳顿。每每枯坐数万年,等盘古出世,觉日子太多,殊可厌耳。”言毕,口嘘气吹文木,文木乘空而起,仍至海船上。月余归浙,以此语毛西河先生。先生曰:“人但知万事前定,而不知所以前定之故,今得是说,方始豁然。”